======================================================================   《论撒娇的一百种方式》荷包蛋超人   文案   如花装乖卖巧一流受x心机深沉变态强大攻   美人有三好:颜美声甜自来熟   大王有两点不好+:看太紧管太严   千古一帝玄北圣祖一不小心捡来一个小东西这小东西上能上房揭瓦,下能装乖卖巧撒撒娇   大王觉得他有点把持不住   于是娟狂帝王宠美人,流传千古+   我们的口号是:宝塔镇河妖!大王压美人!   +指路基友甜宠古耽《这鸟又在以下犯上》:论一只鸟是怎么把他家主子拐上床。   指路预收文《你怎么这么皮》   ++不皮会死的大明星池乐在二月一日的朋友圈宣布婚讯: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家人朋友还有经纪人商量了很久,准备这个月三十号结婚了。希望大家有空能来参与,报销来回车费和住宿费哦~   ++一票亲朋好友震惊,纷纷敲池乐问真假。   ++池乐超淡定的继续皮:   ++是的是的,要结婚了!谢谢祝福!   ++老公一米八六,上能用钱砸死我,下能吃鸡王者666,家里还有一只猫。   ++对的对的,三十号结婚,记得来参加哦~   ++   ++所以——真的没人想起二月没有三十号的吗?喵喵喵?   ++   ++池乐快乐的皮了一整天,正打算收手,猝不及防被娱乐圈第一记者爆出婚讯。   ++一时间,黑红小生当众出柜的消息席卷各大平台,妥妥头条。   +   ++池乐掏掏耳朵,被咬牙切齿的经纪人抓去相亲,势必逃脱自我炒作的恶名。   ++结果对第一个相亲对象就炸了毛:这他小饼干的是我高中倒追过的男神啊!!为什么是他啊啊啊啊啊?!!   ++过去式男神:我,186,有钱,吃鸡大神王者荣耀,懂?   ++小甜饼   ++贱皮戏精受x高冷暴力心机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宫斗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玄北;虞子衿 ┃ 配角:虞清安;都铭;婴贵妃;颜诸 ┃ 其它:甜宠;傻白甜;软萌   ======================================================================   文章类型:原创-纯爱-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309608字 第1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开元359年。   腊月初八,鹅毛大雪纷飞。   本该亲征边境平定异族的邺国玄北王却身在相府庭院,迎着凛凛寒风与少年丞相虞清安对弈棋局。   “微臣败矣。”   一人笑叹道。   玄北俊美面庞上无愉悦之色,只道:“虞相心不在此罢了。”   虞清安眸光微暗,尚不待他辩解,前方白雪小道中忽现两位带刀侍卫扣押着一个毛头孩子走上前来。   “王,正是此人攀爬庭院墙角意图偷听。”   侍卫单膝下跪,施力致使小少年也歪歪斜斜的双膝触地。   少年郎不过八//九的年岁,天寒地冻的日子单单套着肥大单薄的外衣,灰扑扑的,像一只厨房里钻出来的小耗子。眉眼偏偏生得精巧妖冶。唇红齿白,一双猫儿似的尾勾眼嵌在干巴巴的小脸上,水亮的瞳仁犹如两颗色泽饱满的黑葡萄,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肤宛若陶瓷般剔透,险些融在白雪里。   “你们抓得我好疼好疼的,轻一点好不好啊?” 小孩童不惧怕他人热切打量,只歪了头,娇声娇气的同身旁两人言语。嗓音软软糯糯,语气亲昵,一派天真亲人之态。   虞清安神色微变,起身朝玄北行礼,“王恕罪,此乃微臣庶出幺弟虞子矜,年少高烧致失智,望王不究其失礼之罪。”   “孤非残暴,虞相何必如此慌张?起身罢。”   虞清安起身再入座,暗中窥探玄北神色。见他嘴角微提,噙着一抹兴趣盎然的笑,心中百味杂陈。   “你可是铃族人?” 玄北幽深的双眸紧盯孩童,又随口对侍卫吩咐:“松开他。”   “其母为铃人。”虞清安代为回答,又细细解释:“子衿三岁才知行走,九岁初开口,如今不过十四。平日居于无人后院,除生母外别无他人,因而至今言语不行,也不懂规矩,叫王见笑了。”   铃族乃北方边界之外的一小族,大多身形矮小容貌瑰丽,身娇体弱,能歌善舞,自百年前归降于邺。如今铃族落魄,举国上下不过寥寥百人,十有八九为青楼男女,以色事人。按虞清安隐晦说辞,应当孩童之母也不过风尘女子,此子约也地位低下,故此才如野草以般无人管束,任其自生自灭。   “你到这儿来。” 玄北目光灼灼对孩童说道,多少收起点不怒而威的气势。   虞子矜抬头,歪头晃脑,瞧这个看那个,又撩起眼皮瞄身穿黑衣还带煞气的玄北,迟迟没有迈步。   “怕是愚弟听不懂王语中之意,不如谴下罢。” 虞清安开口解围。   玄北却不将这话放在心上,再度开口:“到孤这儿来便有点心吃,你来是不来?”这一回语气又放软些,惹来其余三人暗自心惊。   虞子矜眨巴两下眼,牵动嘴角划出一个笑容,是个不知愁的。下一刻他便欢欢喜喜的凑到玄北跟前,扑进男人宽厚暖和的胸膛中,像是窝进主人怀里的家猫,动作神色皆是理所当然的。   玄北不怒,反带笑意,一手扯来毛绒豹裘遮盖住孩童干瘦的身躯。   “点心呢?” 虞子矜直朝热腾腾的地方拱,整个小人大半缩在裘下,又仰起下巴,直直看着玄北,双眼明亮清澈,娇娇憨憨的又补一句:“我喜甜甜的、暖暖的吃食。”   “那便拿甜甜的暖暖的点心来。” 不需玄北眼色,两名侍卫低头退下,没一会儿便递上一盘点心来。   少年郎确是真真不懂规矩,也不讲礼数,即刻伸双手去抓。左一个右一个,塞入嘴一个又拿一个,动作粗鲁。   “王——”   虞清安双眉微蹙,眼看着二人亲近,不由得开口。   “禀大王。” 暗处忽的窜出人影,跪于玄北身前行礼,“侍卫内大臣隆多伦于一柱香以清检之名意图闯入春熙园。”   玄北嗤笑:“果然有他。”   “戈敏王果真有心揭春熙园的牌匾!” 虞清安说道,目光在自顾自进食的虞子矜身上一停。   玄北不语,低头掂一块糕点亲自递到虞子矜嘴边。   孩童圆溜溜的眼水光潋滟,张口便咬。   “至于牌匾......” 虞清安欲言又止。   昔日先王亲征时重病逝世,于数十万将士前传位九子夜里赭邺。   当时废太子囚在冷宫已有五年之久,而在文官中一呼百应的六殿下则代为监国,身处千里之外,直至大军班师回朝才恸悉先王已毙。   而新王玄北手握重兵,国玺与传位圣旨一应俱全,锋芒毕露不可针对。   玄北登基距今已有三年了,大行扬武贬文之道,用心之一便是削弱戈敏王权势。   或许一度隐忍不发的戈敏王也心下明了:若是再拖沓时日,只怕手中可用之人日渐减少,届时大事更难成。   如此一来,不得不生死一博,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新王在位,政绩无过,唯一可以做文章的只有继位是否名正言顺。   纵然是再士兵面前亲口传位的,先王却未必出自本意。   另有,玄北素来善于领兵带将,与威武大将军都铭共称镇国将军,故而他收买士兵也未尝没有可能。   戈敏王为人胆大心细,坏处在刚愎自用,坚信先王意中的君王绝非玄北。   而自古邺国君王喜将继位男子生辰八字与姓氏写入金龙圣旨,再藏于春熙园牌匾之后。   当年不揭牌匾只因玄北大势,讨不了好处。   近一年来戈敏多次提及牌匾,玄北总置之不理,只给他安上一个不敬之名。   新王越是避讳牌匾,戈敏王就愈发笃定,这回趁玄北出征直入春熙园,是打定主意要推翻夺位之贼的。   不想玄北瓮中捉鳖,假意出行,真身藏在相府,等的便是戈敏按耐不住。   如今戈敏与隆多伦已落入网中,牌匾揭与不揭全在玄北一念之间。   他不言不语,只瞥一眼暗卫。   暗卫俯首,“带刀侍卫长隆衮正对峙隆多伦于春熙园中。”   “是时候处理这个出头鸟了。”   玄北嗓音低沉,薄唇边角挂着残忍笑意。   虞清安心念一转,猜测玄北王不打算取下牌匾,或许还预备放长线钓大鱼。   玄北站起身来,将怀中孩童一提便搂在怀里,作势要走。   尽管心下清楚千不该万不该,虞清安仍是熬不住开口制止,“王……愚弟不谙世事,唯恐入宫冲撞嫔妃贵人,也怕做出不应行之事。”   话虽如此,虞清安却知晓玄北素来不喜他人指手画脚,从不听他人言语的。   果不其然,玄北不为所动,只偏头问:“可要随孤入宫?”   “点心呢?”   “自是应有尽有。”   虞子矜不再开口,乖乖巧巧的拍拍手,亲热的搂住男人的脖子,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眉眼弯弯的同虞清安道:“大人,我要吃点心去了。”   虞清安透心一寒,紧紧珉住嘴唇。   开元359年腊月初八,铃人虞子矜入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   _(:з」∠)_ 本来有一个史记?锲子   因为太繁琐无聊所以删掉了   后来历史记载玄北帝有一个虞美人   所以我就习惯性称美人和大王233 第2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大王驾到——”   春熙园中有带刀侍卫长隆衮与戈敏王爷两行人僵持不下,本是横眉竖眼相对伫立,闻言皆是骤然一惊,慌忙拍拂衣袖行礼。   几乎人人心存一份惶恐不安,不知这本该御驾亲征于千里之外的帝王怎会在这个紧要关头现身。   “不想孤几日不在,这春熙园倒是热闹。”   玄北不急不慢,踏雪而来,口吻似是调笑,锋利目光一眼停留在戈敏身上。   戈敏皱眉以对,不言语。   众人皆不言语。   戈敏于此欲揭那金牌匾,造反之意不言而喻,不过看玄北意欲如何处置。   帝王心难以揣测,玄北开口前谁也不敢妄自数落是非。   “隆衮,你在这做甚?”   玄北眼神悠悠转过面色各异的众人,头一个将话锋对准隆衮。   隆衮一怔,却丝毫不慌乱,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执剑交握,而后沉声如实道来:“回吾王,微臣本负责东门与南门出入。午后听闻侍卫内大臣隆多伦外携数十兵入宫,依臣之职,本不应当对隆多伦大人调度士兵一时有所言论。然大王此时不在宫中,臣斗胆存疑,令人留意大人动向。谁知小公公片刻回报隆多伦大人径直朝春熙园来,春熙园属内廷,不应允外兵入内。况且——”   他欲言又止,抬眼去瞧玄北。   玄北似笑非笑,不看他,光光与戈敏对视,道一句:“况且如何?”   “况且文武百官皆知春熙园牌匾有如先王圣旨一般贵重非凡,若无大王允许,决不准有人擅自触碰!”   “那么你来此又见了什么?”玄北追问。   隆衮忽的上身趴下,垂头道:“微臣来此只见隆多伦大人意图取牌匾,臣上前阻止,大人却以数日后大王将归,应当清检宫中为名,仍一心取下牌匾查看。”   “大胆。”玄北瞥一眼头顶上金光闪闪春熙园三个大字与乌黑牌匾,眯起眼道:“如此说来,你要控告隆多伦欲私取牌匾,存谋逆之心?”   谋逆之心。   这四个字咣当一下扣隆多伦头上,顿时将他扣得头昏眼花。   “微臣斗胆再进言,求大王责罚。”   隆衮忙不迭认罪,却仍是掷地有声道:“ 臣与隆多伦大人对峙不过瞬息,不知怎的戈敏王爷也恰好来至春熙园,以身份试压,令臣莫要阻碍隆多伦大人一片忠心。依臣见——”   “依你之见,岂非隆多伦与戈敏二人一同合事?”   “正是如此!”   玄北沉下脸,周身散发出浓浓煞气,他转而问隆多伦,“隆多伦,你可有话要说?”   二人一问一答,一搭一唱。   无论隆衮带兵火速赶来,亦或是此时此刻玄北现身,点点滴滴皆已道明此事已败,隆多伦与戈敏是贸然踏入了玄北这一请君入瓮局中,再无脱身之法。   这是在场人人心中有数的。   隆多伦悔不当初,只能竭力辩解道:“老臣冤枉!老臣一心为君,大王每每亲征皆是凯旋而归,倘若这偌大宫廷稍有懈怠,未免晦气。臣的确一时愚昧,竟也忘了春熙园牌匾这一回事,愿受责罚。可老臣真真是一片心朝大王,望君明鉴啊!”   “戈敏,你又有何话可说?”   玄北低头不去瞧戈敏,心不在焉似的拨弄身旁一个面生小儿郎的发丝。   这幅姿态落入戈敏眼中,除却轻视,便是冷冷嘲讽。   “臣无话可说!”   戈敏硬气十足答话,只下跪道:“臣只望王,若问心无愧,便揭牌匾!”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戈敏此举已然是全盘承认谋反之事,连半个说辞也不再找,且胆大包天,这时仍对牌匾念念不忘,或许是当真预备豁出命去。   而同谋隆多伦整张老脸皱巴在一块儿,脱力般险些倒下。   一旦戈敏认罪,隆多伦更是逃无可逃。   饶是玄北也不知戈敏狂傲至此,性命堪忧的景儿还敢挑拨帝王怒火。   此人此心是已高到天边去的,如若今日不死,明日多半不记教训,早晚还会自己一头撞上来找死。   牌匾或许还能引它蛇出洞,玄北不打算摘下,于是佯怒:“孤既是问心无愧,何必应你一句?何必揭开这层牌匾?”   “问心无愧,为何不敢摘?” 戈敏吃定玄北不肯摘,盘算着哪怕此次他难逃一劫,这牌匾一事搁在这儿,但凡有私心的人定存疑心,将来也会想方设法取下。   两人心中各有算盘,一个偏生使激将法,一个假意被激却咬紧牙关不摘。   “孤为王,你为臣,你何时听闻一个王应当对臣百依百顺?”   “连大臣皆对王心存有疑,大王又如何统领百官?如何治天下?”   “放肆!”玄北伸手从身旁侍卫腰间拔出剑,冰冷银尖直直指向戈敏,仿佛怒不可遏呵斥道:“你意图造反,为兄不仁,为臣不忠,孤本想念兄弟一场放你一马。可你仍然一番言语煽动,以下犯上,若孤饶你,天理不容!”   在场众人瞧见这番场景,纷纷下跪,高喊大王息怒。   无论如何,玄北这提及春熙园牌匾便骤然翻脸、勃然大怒的事已是铁上钉钉版,不久便将流传于百官耳中。   这也正是玄北算计,他估摸着气候到了八//九分,甩下剑,命令道:“来人,将隆多伦与戈敏压入天牢等候发落!”   隆多伦一瞬苍老,步履蹒跚被押着行走。   戈敏挣脱开侍卫桎梏,愤愤不平瞪一眼玄北,从鼻子孔里砸出一个哼声来,大声喊道:“玄北!我知你不会放我活路,但你别以为从此江山无忧!”   “还不压下去?”玄北看也不看他一眼。   戈敏一边远去,一边哈哈大笑:“你早晚与我一个下场!玄北,本王在阴间等着你一道儿上路!”   此言可谓赤//裸裸的大逆不道。   玄北缄默不语,甩手离去。   然而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待得玄北抵达正清宫后便完全不是怒火中烧那回事了。他神闲气定端坐在龙椅上,扫一眼堆积如山的政务,伸手欲取。   “王——”   御前颜老公公踌躇着开口问道:“敢问王,这位......?”   他话中指的是虞子衿。   玄北见他长相好看天性亲人,有趣得紧,便如同捡阿猫阿狗似的捡回宫来。   方才虞子衿一直安安静静一路跟在他身旁,一双明眸镶嵌在干瘪面上,眼珠子滴溜溜上下左右转动,十分好奇似的四处打量,并不出声。   “带他下去。” 玄北处理政务时一贯是不喜人多的。   老公公刚要带路,虞子衿却啪嗒啪嗒跑玄北身边去,满脸自然亲昵地问:”我不走好吗?”   他两只手把住椅把手,警惕地盯着老公公,满心满情不愿走似的。   “你想留在这儿?” 玄北兴趣盎然反问,他这人面冷,素来不讨人喜欢,倒没想到虞子衿也有这么一份胆子想留在他身旁。   虞子衿用力点点头。   玄北嘴角勾起一抹笑,“既然爱留,便留着。”   “颜诸——”   “老奴在。”   “权当做个小公公待着,教他学学规矩。” 玄北吩咐道。   “诺。” 颜公公恭恭顺顺应承下。   这一日是虞子衿正清宫当值头一日,他不似颜老公公老江湖能跟一根柱子那样笔直站着。他歪歪斜斜站着,时而挠挠胳膊又动动腿,动作频频。   站了一会儿,他竟还四处走动起来,摸摸桌角瞧瞧悬挂着的字画,仿佛从未瞧见过这般稀罕玩意儿。   老公公皱了眉,心想也不知这不知礼仪的小子是大王从哪儿带来的。   既然做小公公,该是学礼,入夜随老公公安排住处也是理所应当的。   奈何虞子衿像是认准了玄北,说什么也不肯跟着颜老公公走,躲在玄北身后不肯出来。   “这——” 老公公为难皱眉,当着玄北面也不敢拉拉扯扯。   从未见有人如此爱与这位残酷帝王亲近,也是稀奇。   众人皆觉稀奇,玄北亦是如此。   玄北此人天性桀骜不受压抑,这冷清皇宫礼节繁重,人人敬他畏他,哪怕儿女妃嫔也不敢轻易待他,只恐惹他不快人头落地。   难得碰上个不知怕的小东西,倒也有几分意思,能为这皇宫添几分乐趣。   玄北如是想,于是仁慈手一挥动,任由虞子衿留下。   也是从这一日起,虞子衿夜夜粘着不肯走,凭着玄北两分纵容自然而然爬上了龙床。   其实——   无人知晓虞子衿不过心心念念那糕点罢了。   他生平头一回正大光明吃糕点,不用挨板子也不会惹来打骂,既是玄北应下这一份吃食,他当然不肯离去,否则怕这一句誓言顿时化作水中月。   吃饱喝足不挨打,是虞子衿人生头等大事。   顺杆爬,亦是他生存之道。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mm   其实虞子衿是装乖卖巧扮软萌天下无敌的小皮猴子 第3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近来宫中有两件大事沸沸扬扬!   一是戈敏王与侍卫内大臣隆多伦勾结谋反,正收押天牢等候发落;   二是大王从宫外带回了一个小狐媚子。   反事是大逆不道的罪名,当死。   奈何戈敏与大王的关系别有内情。   说来好似已无人识得玄北大王生母。   传闻那位是先王南巡时中意的女子,初为人妇,被强抢入宫后郁郁寡欢,在玄北襁褓时便上吊自尽。先王痛失美人,自此不许任何人提及名讳事迹;   也有人说那人不过姿色平平的一个宫女,借先王酒醉爬上龙床,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光华梦。   一夜烛火摇曳美如诗画,天明时分,先王清醒大怒。此女最终只有幸诞下龙子,后或死于床榻或打入冷宫,再无音讯。   玄北是自六岁就归在前茹贵妃名下长大的。   茹贵妃孕育不能,后又过继生母病逝的戈敏。   如此说来,两人倒是难兄难弟,可惜心性政见素来不和,如今更是为王位陷入你死我活的境地。   宫内墙外,千万只眼咄咄观望玄北当如何处置此等王兄逆贼。   正是夜半三更的时辰,当今茹太后亲自送来一碗去火气的雪梨菱角汤与两笼桂花蒸糕入正清殿。   “夜寒霜重,母后不必亲自前来。”   玄北端坐于金丝楠木椅之上,手执红漆描金夔凤纹管兼毫笔垂首批阅累累卷轴。   烛火惺忪,笼住一半冷峻脸庞。剑眉薄唇狭长眼,生得是刚硬冷血薄情相。   “听闻我儿处理政务不曾停歇,母后颇为挂念罢了。” 茹太后年过五十,一袭黛色云锦衣外披狐裘,一派矜贵端庄势头。浅笑靥靥,发髻中玛瑙凤形步摇轻轻晃荡。   玄北并未抬头,“怕是母后心有他事。”   茹太后但笑,“自你父王去后,母后已许久不曾亲下厨,今夜一时兴起,为你备下羹汤,但愿还可入口。你且用些,莫要忘了歇息,母后便不再误你时辰了。”   寥寥数语罢,太后不再多言,款款而去。   玄北扫一眼两盘桂花糕,眸光深沉。   “咕——”   身旁少年郎眼巴巴盯着吃食,呢喃出声:“我饿了。”   伴君侧数十年的颜老公公立马掀起眼上老褶皮子,朝他递去一抹眼色。   半大少年瘪嘴,又委委屈屈地道:“奴才饿了。”   玄北抬眼望去,神色松动,“过来。”   他即刻喜滋滋的走过去,伸手就要抓点心,却反被一只粗粝温热的大手捉住   颜老公公眼皮一跳,悄无声息地跪地请罪。   身套宽大墨绿宫服的孩子披着头发,乌黑发丝犹如绸缎顺滑,发梢打细小的卷儿。肤白盛雪,眉目灵动艳丽,十四年岁八//九的身形,五岁心性。   正是三日前玄北带入宫的虞子矜,闻名宫廷的小狐媚子。   颜老公公捉摸不透玄北王的用意。   无人知晓。   他不过是奉命教导他那些宫中繁琐规矩,可这孩子的确聪慧不足,记不清桩桩件件,就是站在当今天子身前也是拉扯衣袖拨弄手指,着实不成样。   王既不追究虞子矜没礼数,也不命老公公停下日日的说教。   虞子矜白日殿中伺候,夜里好似又宿于龙榻,时时刻刻伴于王侧,又没名没分。   颜老公公不敢轻慢虞子衿,也不可放纵他总以下犯上,心中暗暗将人当作年幼小主对待。   三日下来,孩童好歹知晓君臣论事不可插话,唯独瞧见好吃好玩的稀罕物什轻易忘本,无知无畏的就想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帝王之物又怎容许黄毛小儿觊觎?   颜老公公思绪百转,不知自己寿命几何,是否将终于此子。   “王恕罪,老奴无能。” 颜老公公敛眉垂眼,恭顺请罪。   “原本就是个顽劣稚童,短短三日能这般规矩已属难得。”玄北笑,只道:“通晓些人事足矣,倒不用称奴才。你只管束他知事,强求无益。”   颜老公公暗暗琢磨这字句,抬头瞧见那小主子不知何时坐于大王腿上,新奇把玩毫笔,张口去咬抵在嘴边的桂花糕。   心下大骇,面上不动声色,颜老公公识趣退下。   宫殿之中只余一盏明火,一双亲热人。   “口渴。” 虞子矜丢开笔,大眼紧锁雪梨菱角汤,这回并不伸手,只巴着玄北衣袖摇又摇。   玄北摇头:“这汤喝不得。”   虞子矜不听不信,像柔软无骨的猫儿从他怀里钻出来去端汤羹。   玄北微微眯起眼,煞相半露。他抬手一扫,白玉瓷碗应声而碎。汤汤水水泼落在地,半点热气也不出。   虽说铃族之人个头瘦瘦小小,虞子矜如今的模样倒也不如。   大半因他全靠残羹冷炙半饥半饱生存,故而干瘪无肉、贪吃懒动。   十四年来个中艰苦,自是不仅仅是虞相虞清安口中那样云淡风轻的。   他无谓冷热,不过口馋,此时见上好雪梨汤尽数倾地,一刹那便眼罩水光,转脸颇为凶狠的盯着玄北,宛若护食的幼崽。   守在殿外的小公公惊闻声响,惴惴不安出声询问:“王可安好?”   “无事。” 玄北与虞子矜对视,边道:“令御膳房呈些热汤热食来。”   “诺。”   听得外头公公应声离去,虞子矜双眼明亮,迟疑片刻渐渐卸下仇恨的模样,又亲亲热热的去挨近玄北。   玄北又复将他搂入怀中,掂桂花糕喂他。目光触及破碎瓷片,轻声道:“顺孤,则昌。逆孤,必亡。子衿,你可记得了?”   口吻平淡温和,暗藏威慑之意,语重心长。   虞子矜转转眼珠子,吞咽下口中吃食,伸出舌尖舔舔玄北手指,白净的脸上满是温顺的依赖,纯然无害的模样。   “聪慧不及,敏锐有余。”玄北恶意捏捏他的脸。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吃食一一呈上,将不小的桌面摆得满满当当。   虞子矜动了动身子,伸长脖子左右顾盼,眼梢弯弯,欢喜非常。   不过他还顾及玄北,不敢贸然再夺食,只拿水灵灵的眼去瞅玄北。   “吃罢。”   玄北一手覆在他雪白的脖颈上,手指细细摩挲,心思去了别处。   寒风刺骨天,一碗冰凉去火羹。   这份情谁敢应?   这份汤,又岂是随口喝得的?   玄北冷冷一笑:桂花糕亦是先王心头好,当年茹太后三天两头下厨备糕,一式三份,先王与他与戈敏。现下先王已去,为他一人送两盘,何尝不是告诫他一该念兄弟旧情,二该畏自相残杀引亡灵憎怨。   “我——” 虞子矜出声一顿,继而嘟嘟囔囔道:“奴才吃饱了。”   虞子矜揉揉鼓起的肚皮,心满意足的赖在玄北怀里,小小的打个哈欠。   “不必再称奴才。”玄北摸摸他的脸蛋,忽而闻道:“你识字么?”   吃饱喝足易犯困,虞子矜半阖眼,摇摇头。   玄北捉住他一只掌心纵横伤疤的素手,以指为笔写出一笔一划。   “我记不得的。” 虞子矜倦意浓浓,声音又甜又软,犹如一汪温流。   “早晚你会学会的,尤其是这个字。”   玄北微微一笑,笑中尽是深沉。他覆手盖在虞子矜眼上,道一句:睡罢。   虞子矜乖巧的蹭动两下,寻一个舒适的姿势便揪着衣袖沉沉睡去了。   、   诺大宫殿,隐约听得窗外呜呜凛风吹动门框,如泣如述。   玄北不松开手中那只柔软的小手,又一遍缓慢地、深刻地写下那个字。   第二日清晨,王于正清殿传出旨意:   逆贼隆多伦、戈敏王爷辜负圣恩,妄图趁王亲征外出时逼宫谋逆,其心可诛,立斩无赦!   亲属枉受牵连,饶其一命,五代不得为官为将,尽数流放关外。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mm....   好像是霸道帝王攻   又好像不是霸道帝王攻   好像是软萌受   又好像不是软萌受   大概是   貌美如花野性十足欺软怕硬(?)美人受   心机深沉奖罚分明(?)变态大王攻 第4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身为帝王,一言一行易落人话根,当深思熟虑才是。”   “先生所指何事?”   玄北落子,伸手又拈来一颗剔透碧绿玉棋子。   曾任上书房少傅一职阿寥莱皱纹遍布的脸像是接了一层薄皮,沉沉挂下。   他神色肃然,正襟危坐,浑浊的眼珠仿佛可看透古往今来千百事,透出股宛若佛像般古老宁静的气。   “戈敏一事并非上上策。”他道。   “先生顾虑太多,与其退一步叫人道懦弱怕事,不如落下狠厉名声。”   “如今玄北王不顾兄弟之情一事传彻天下,又如何?”   “孤之所以身陷夺位之争,为得正是不必屈于人下,既已为王,孤何必再畏惧他人言语?”   “水能载舟亦能复舟。   还望王与茹太后重修于好,万万不可再背负不孝之名。”   “戈敏有一子,五月大,孤已将他留在宫中,日后会送到太后膝下抚养。”   “既然如此,茹太后当不再假借抱恙,谢绝年宴,不至于招人话柄。”   “先生未免过分当心了。”   玄北再落一子。   “身处局外,一丝一毫动荡反倒明了于心。我无官无职,亦不贪生,更不怕死,自可畅怀说教。至于为君之道,非听,非不听,一切全凭王定夺罢了。”   阿寥莱话锋一转,“听闻王身边近来多了一个孩子,可否允草民一见?”   “不过一只顽猴,竟也能惊动先生。”   玄北偏头望一眼天色,“这个时辰怕是还睡着,非得日上三竿才起。”   “但望一见。” 阿寥莱仍是坚持,眉目慈善。   “颜褚,派人去将你小主子唤来。”   “诺。”   颜老公公弓腰退下。   虞子矜入宫半月,这是玄北头一回在他人面前提及,且称小主子。   小主子。   当真从王口中吐出这三个字可不同寻常。   老公公思来想去,吩咐小公公传话御膳房备下吃食,又亲自前往正清殿伺候小主子起身。   玄北与阿寥莱又对弈半个时辰,虞子矜的身影才出现在湖心亭。   细雪霏霏,瘦削的人裹一层宽大火红狐皮裘自浮桥上过,小巧下巴埋没于茸茸狐毛之中,衬得雌雄莫辨的容貌绮丽至极。墨黑发丝倾斜而下,几缕碎发软软贴在脸边;   冰肌玉骨,明眸皓齿,宛若雪中娇艳一点红,美貌得惊心动魄。   哪怕是玄北也不曾料到寥寥半月,这孩子能出落成这副模样。   合该是精心呵养的。   玄北不无愉悦的纵许虞子矜投入他的怀抱,伸手为他拢了拢毛领。   虞子矜不住揉搓惺忪的睡眼,纤长的睫毛上沾着化水的雪片。   “可否上前容草民细看?”   阿寥莱眼眯成线。   虞子矜看一眼玄北才走上前去。   老先生伸出双手轻轻贴住虞子矜的左右脸,拇指按压下颌骨,又好似随意地触及面上。随后,他还翻开虞子矜的手掌一看再看。   虞子矜任由他动手,直勾勾盯准老人一把茂密白胡子,宛若一只瞧见毛线的猫儿,兴趣满满。   待得阿寥莱松开手,他一溜烟钻入玄北滚金边黑氅之中,只机敏地露出一个小脑袋。   “少年多波折,福中祸所依。” 老先生轻叹一口气,“野性难驯,气运佳而命格弱,易惹魑魅魍魉,是拘不住富贵名利的枉劳命。”   “孤素来不信因果鬼神,不过是瞧这小东西胆大有趣,留着解解闷罢了。” 玄北牵扯嘴角,刹那间傲气逼人。   似懂非懂的虞子矜歪斜脑袋听了两句,没领悟,也就不听了。   阿寥莱云淡风轻,“王信或不信,非草民之事。草民只可忠君一句:此子如利器,可伤人,可伤己,望王斟酌。”   说罢遂不语,起身告退。   “我困呢,还想睡。”   四下无人时,虞子矜才肯出声。他支起身来,用手掌触碰玄北光洁的下巴,满眼困惑,“你怎没有?”   “明日便有了。” 玄北一手轻松抱起他,问:“冷么?”   “冷阿。” 虞子矜撅着嘴,“什么时候才不冷呀?”   “还有些时日。”   “我还饿着呢。”   “成日净知道吃睡。”   玄北不紧不慢漫步飞雪中,朝正清殿走去。   虞子矜不服气反驳,“我还要与老公公一块站着呢。为什么光你一个可以坐着?公公说要伺候你,为什么你要人伺候阿?”   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   帝王身后两排宫仆生平头一回知这世上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敢如此同玄北王说话,纷纷屏住气儿半分声也不敢出。   “因为孤是王。” 玄北倒像是偏喜好少年郎这不管不怕的性子,非但不动怒,反问:“你可知王是什么?”   虞子矜咯咯笑,“是你呀。”   “王是,为所欲为。” 玄北扬起一抹恣意笑容,低沉的声音中别有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   玄北:我给你们说哦。当王,真的是能为所欲为的。   短小过渡章   啵啵 第5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午后光景,冰雪渐融。   礼部明尚书在殿前长跪,但求能见上帝王一面。   明尚书明哥文,六十有三,冥顽不化老腐朽,最是注重礼教习俗,此次又为年后祭祀大典而来。   新帝超凡脱俗并非好事,至少玄北帝厌恶祭祀大典是顶天大事。   事不过三。   宫廷以新帝接任,繁忙政务为由拖沓整整两年没有举办祭祀大典。   如今是第三年,倘若玄北执意不办,而新帝不兴鬼神之事传于天下,难免惊世骇俗。   明哥文今日是提好项上人头,又一度来请求玄北亲自主持祭祀大典的。   玄北知道与明哥文这位固执老臣周旋,铁定需用上二三时辰,故而特意放了虞子矜去侧殿休憩。   谁料小野猫日日被玄北桎梏身侧,一举一动皆在人眼下,早有心溜出去玩。   他本是生于偏院长于荒院,无拘无束,上爬树下钻洞不知脏的,怎受得住束缚?   于是这日他便翻窗而出了。   虞子矜稚童心性,不觉得此举胆大妄为,光知这事须偷来,不得叫玄北与公公们知晓。   他这回想去御花园玩老虎。   前些日子听闻宫女笑谈及御花园圈养了三只小白老虎。   虞子矜生平未尝瞧过老虎一物,昨日兴冲冲同玄北提起,玄北却以天寒易生疾为拒,只道来年开春再来见识老虎。   “哥哥,御花园在哪儿阿?”   诺大宫闱太监宫女成千上万,虞子矜一口一个哥哥姐姐,模样精致小嘴甜,轻而易举问清路,摸索到圈养着小老虎的地儿。   只见一片干枯草地之上圈了一方块,围上木制围栏,里头三只毛绒老虎。   “原来是大虫啊。”   虞子矜喃喃道。   他曾在相府中见过一回完好黄虎皮,听得侍女到货那是威武大将军赠与老爷的虎皮。那虎又称大虫,生长于城外野林木间,乃山中之王,威风得很,又凶残,是个食人的怪物。   他天生不知怕的,攀在围栏上小声叫唤:“大虫!大虫!快来!”   三只老虎颤颤巍巍站起身,露出深灰色条纹。脑门圆滚滚,双耳下垂,四肢浑肉,即便是张嘴露出尖利白牙也不足为惧。   虞子矜抬起双脚踩在横木上就想翻身入内。   隐在暗处的暗卫打从虞子矜翻墙而出就跟随左右,不过尚未请示大王旨意,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只觉虞子矜真是不知一个怕字。   老虎年幼但野性半存,并非不伤人。   左思右想,暗卫正预备现身救人,如若是多此一举也不过是一罚。   大半月来大王如何待虞子矜众人看在眼里,万一虞子矜受伤,若是大王有意深究,只怕他九死一生。   恰逢此时,听闻一声:哪来的孩童攀爬围栏?   虞子矜动作一顿,回头看去。   日光下一女子亭亭玉立,头梳清新淡雅反绾髻,素色罗裙裹身,外有白纱纹蝶外衣。她款款而来,一对淡淡远山眉,眉清目秀,薄施粉黛,大方得体。微风过处,裙袖纷飞,别有一番滋味。   “快些下来,莫要跌入其中。” 女子绽笑,朝虞子矜招手。   两只猫儿眼一张一合,虞子矜仍不情愿离去,巴巴张望三只跌跌撞撞迎面走来的小老虎。   “不可小瞧它们,小心叫它们叼走了手指头。” 女子仍是笑,细声细气地劝。   虞子矜这才依依不舍松开手。   “喂,你是何人?怎不回贵妃娘娘的话?”女子左侧丫鬟气势汹汹地质问。   虞子矜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唇下,不吭声。   来人婴贵妃,封号雅,性和善柔弱,本是玄北未登基时二大侧妃之一。   婴贵妃秀外慧中,心思剔透,一瞧这艳如桃李的人儿与火红色狐狸皮毛,心下对其身份有够八分把握。   细数来,这位不明身份小美人入宫有整整二十一日。   不近人情玄北王亲自怀抱一名倾国倾城小美人入宫一事闹出满宫风雨,清冷后宫女子人人自危,唯恐一月不得几回来的帝王这下会彻底不再踏入后宫。   随时日一天天过去,二十一日,玄北确实不再召任何女子侍寝。   听闻此人白日入夜不离君半步,可久久也未传来封位的消息,谁也弄不明白海底针帝王心,更不敢打听。   百样心思一瞬过,此时揭穿身份百害而无一利。   婴贵妃笑吟吟开口:“不知哪家少年郎,生得这般好看,本宫倒是一见便心生欢喜,不知小儿郎可愿随本宫回那如梦阁一坐?冬日难得止雪,这个时段在秋千一坐,品些玫瑰酥与珍珠翡翠汤圆,想来是顶好的。”   少年贪吃性软不知事,这是后宫人尽皆知的。   原先有茹太后把控后宫,常办佳丽小聚之宴好促进姐妹情深。   自太后因戈敏王爷处斩一事伤心抱恙,算来也有半月不曾出门,更别提小聚。   而后宫女人除却吃喝睡,别无他事,千心万念牵挂于帝王,自然铆足劲头收买公公宫女打探小狐媚子的消息。   虞子矜浑然不知他一人宛若入水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动荡后宫。   他不过知晓玫瑰酥甜软可口,不应错失。   “姐姐,有没有桂花糕呀。” 虞子矜甜甜一笑,眉眼灵动。   婴贵妃不由一愣,惊艳之色自眼眸中划过。   暗叹风华绝代,她牵拉住虞子矜的手,引他朝寝宫走去,温声软语同他交谈:“你唤何名呀?”   “虞——” 虞子矜红润的唇中吐出一个字,随即没了声响。   贵妃侧头只见他微微顾着脸,苦难的拧起眉头,一幅苦恼为难的模样。   不过问及名讳,为何露出如此神色?   难不成传闻是真,此子心智不全如稚儿,竟答不出名?   心绪翻腾不显于色,贵妃恰到好处的转了话头,“虞儿郎年岁几何?!瞧着不过□□,比喜乐公主还小些。”   喜乐公主是婴贵妃所出长公主,亦是幺公主,十三年华,天性活泼可爱,稍嫌娇纵。   她是玄北唯一子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怕是冷面冷心如玄北也颇为疼宠这位公主殿下。   虞子矜像模像样板起手指,笔画出一个数来。   “本宫眼拙,竟没看出虞儿郎足有十四呢。” 婴贵妃不动声色垂头看去,发觉少年双腿脚腕各挂一只银圈铃铛,用红线细细缠绕,难怪行走间没有声响。   传说铃人手足较常人小巧柔嫩,尤其双足皎白无暇,不适多行,起舞时曼妙轻盈步步生莲,脚腕银铃清脆作响,美不胜收。   婴孩时挂上脚铃是铃族独有习俗,终其一生无法取下。   竟是铃人。   贵妃心想:难怪王这般娇宠。   自古以来,多少英雄折损美人关。铃族扬名天下源自千百年前一代妖后月姬,后继出无数引男女争夺的绝代佳人。   铃人本是不可劳不该作的种族,素以歌艺为生计,稀里糊涂一个万人小族竟存活千年之久。   可惜铃人一个更塞一个娇贵,最终还是归附于邺以求活命,当下多沦落至以色事人。然而邺国之外,尚有不少人以铃人为宝,不惜千金求一舞。   今时今日,邺国宫中现铃人,不知是否又将沦为祸国美人一桩事?   婴贵妃与虞子矜一同在秋千上坐下。   虞子矜像是不曾荡过秋千,当他人推动时惊吓得瞪圆眼睛,机警得犹如踏入陷阱的幼崽,满心戒备。数十下下来,少年郎才莞尔一笑,粲然夺目。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虞子矜玩得尽兴,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一边享用糕点,欢喜得眯起眼眸。   “可是玩得欢畅淋漓不知归处了?”   直当玄北冷冷的声响在耳畔炸开。   虞子矜这才想起他原先是翻墙而出的。但他从前就独来独往来去自理,也从未将玄北寝宫与正清宫看作归处,故而并不放在心上,不觉有错。   此刻见了玄北,他照旧迎面而去,扬起手中精致糕点,洋洋得意。   “臣妾见过大王。” 婴贵妃盈盈一拜,“方才与虞儿郎玩得忘了时辰,竟也未听得一声通报,实在失礼。”   “倒是劳烦雅贵妃伴他玩耍。” 玄北面色微沉,“此子顽劣,多亏贵妃及时制止。”   婴贵妃心思细腻百转,顿悟少年左右暗中应当有人看守,还将她言行举止样样汇报于王。   于是心上又将虞子矜身份往上拨了一层。   “臣妾不过偶遇儿郎,一见投缘,便请他来寝宫一坐,不想竟是大王身边之人。” 雅妃笑吟吟道:“王既是来了,不如留下用膳?虞儿郎喜爱糕点小食,但也不该多食,还须用主膳才是。”   婴贵妃口上不过一说,实上不奢望玄北应下。不想玄北点头应允,“孤留此用膳。至于子衿——”   颜老公公静待吩咐。   “颜诸,带小主子回正清宫罚抄一百遍,何时毕何时用膳就寝。”   虞子矜闻言茫然无辜的眨眼,仰头只望见玄北线条冷硬僵直的下颌。   他尚未回过神来,颜老公公便半拉着领他离去。   虞子矜擅长知悉他人情绪波动,却不明为何一直宠溺待他的玄北骤然变了模样。   他一眼也没有看他,高大的身形强壮有力充满威慑,俊美眉宇狭长眼现出冷寂与煞气。   他高高在上,不可攀。   作者有话要说:   不虐   促进一下感情啦 第6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公公……这、这该如何是好?   人高马大两个侍卫按压住犹如野兽般,不受控制、不住挣扎的虞子矜。   满心满眼都是为难。   颜诸环顾四周:漫天纸张胡乱散落于地,乌黑墨汁东来一笔西横一画。   好歹没摔了大王喜爱的白瓷瓶。   老公公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王无子嗣,宫中有喜乐公主无论如何娇蛮也断不敢在王跟前无理取闹,更别提搅乱大王处理政务的书房重地。   谁也不能预料到往常安静乖巧、少有言语的虞子矜会这般桀骜难驯,不但不听从王的旨意乖乖罚抄,反倒一次次试图破门而出,一次更比一次凶狠,硬生将侍卫面上抓出几道红痕。   这回是侍卫半个时辰第五回 捉住他了。   虞子矜浑身野性,侍卫可不敢失轻重,小心翼翼施巧力,生怕在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一个半个小红印子,谁知王是否又会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王对虞子矜动怒不过罚抄,看来还是有几分喜爱他的。   颜老公公神色莫辨地盯着发狠的虞子矜,心想这就像是御花园小白老虎,稀罕物。   一身皮毛光鲜亮丽,瞧着乖顺无害。然他一朝张牙探爪,尖利无比。   他想:生性冷酷如玄北王还会喜爱这只小老虎多久?三五十日抑或一年半载?后宫多少女子承欢,挖空心思讨好帝王,日日夜夜翘首以盼一夜恩宠,终究抓不住男儿心。   这虞子矜,又能如何?   此子天生反骨,并非常人可收复,像极了养不熟的狼崽子,一时不如意便反目成仇。   颜老公公着实不知他这把年纪还是否该在此子身上押注。   伴君如伴虎,若能有帝王身畔红人一席恩情,无异于一枚保命金牌。   颜老公公脑中思及活泼鲁莽的义子小今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尔等且退下。”   两位侍卫忙不迭离去,徒留虞子矜趴伏在地,发丝凌乱,宛若蓄意待发的野崽子。   真真是不念旧情!   公公心中一凛:多亏王不在此。   他扪心自问待虞子矜不薄,那双大眼悍戾如斯,真真是叫人心寒。   “小主子。”   他慢慢蹲下身去,松弛的眼皮坠下,眼珠周遍布血丝。他在深宫活下大半辈子,这两对昏花老眼将无数风尘收进去,再丢出来。   漫长岁月缔造出谨言慎行,一汪沧桑凝作透彻通达之气韵。   “小主子,且听老奴一言。” 颜老公公直往他心里看去,“王曾问,王是什么,您可记得?”   虞子矜不为所动,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主子或年少不知事,今日老奴斗胆谈论一二,还望主子姑且一听。”   老公公坐落于地,“老虎山中王,这王一字即是至高无上,非猪狗牛羊可比拟。老虎尚且威风,何况吾王乃人上人。他啊,是站在山间天边的人,睥睨众生。这天下,他喜爱的,是他的;他不喜爱的,亦是他的。”   虞子矜歪头,青丝纠缠贴面过,似是专意听着。   “若王喜爱您,天下好物便都可赠;惹王不悦,莫说小小糕点,连千万性命也由王定夺的。小主子可省得?”   虞子矜不点头,不摇头,光光盯着他。   颜老公公翘手一指,又说道:“老奴跟随大王十年又八,头一回见大王如此人次。这回王稍有动怒是真,对主子尚有情谊也是真,不过让主子罚抄百遍罢了。”   老公公眼角瞥见白纸黑字,心尖一阵颤动,他心知话实在不可再多,最后只道:“事已至此,老奴只能劝小主子服个软,切莫闹性子,平日也罢,只是这闹性子是万不可闹大的。”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恭顺弯腰退下。   颜诸不知一番话中不中用,好赖不再闹腾,只不过一声不吭呆在宫殿里,不知是否别有打算。   这一夜,玄北不曾现身正清殿,也并未留宿如梦阁,只身一人就寝养心殿。   前无旨意,后有虞子矜挡门扉。颜老公公是王近身大太监,自得伺候王左右。   留守小公公没胆推门,又恐出事,整夜守在窗下,估摸时辰偷偷看上两眼。   饶是如此,第二日早朝刚毕,正清宫便有人传话来:小主子昨夜着凉,清早发热,不知该不该传唤御医。   颜诸心知虞子矜缺名分,自然没有由头传唤御医,还需大王恩准。   偏偏虞子矜清晨发烧,正巧是三日一朝时辰,下人不敢打扰必然拖延至此。   老公公心中有数,架不住早朝足有两个时辰。   早朝散去,礼部尚书又留在殿中与大王请示三日后年宴的主持大事,指不定何时完事。   这头颜诸急匆匆吩咐召御医瞧病,正欲上禀,又听玄北与明尚书争执不休,不得不止步门外。   约莫半个时辰,小公公又苦脸而来,“颜公公,大事不好,小主子不肯叫御医瞧病,奴才怎么也劝不住。这可如何是好?”   颜老公公心一横,斗胆生生打断帝王谈论正事,细细禀告虞子矜一事。   所幸玄北不怪罪,又与尚书说了几句便去了正清殿。   正清殿中鸡飞狗跳,虞子矜不见踪影,宫仆御医皆苦大仇深围在床榻边。   玄北走近才瞧见里头被褥鼓起一大团,边角露出一条纤细小脚。   “大王驾到——”   通报太监嗓音尖细,拖长音叫喊。   被褥一动,却不揭开。   玄北意欲揭开被褥,里头的人儿死死拽着不肯松手。   “还在胡闹?”   玄北面色阴沉,掷地有声,惊吓得众人扑通一声齐刷刷跪下,俯身贴地不敢言语。   小祖宗这才撒手,整个小人汗津津缩成一线团,三千青丝散乱。   他微微抬头,露出苍白的眉眼鼻唇,眼中水润一片,委委屈屈的模样,又抿着嘴巴睁大眼盯着玄北。   虞子矜最是这双眼独一无二,心中千言万语暗蕴其中,是他第二张嘴。不可说的,不愿说的,只消直勾勾的张望着,仿佛一路看到人心底去。   看似柔软,浑身带刺。   玄北瞧着虞子矜犹犹豫豫的凑过来,紧紧盯着他的面孔,好似一旦他露出冰冷神色便要全身而退,再无不舍。   盘横于心大半夜的一点怒火悄然而灭。   玄北将只披单薄外衣的虞子矜搂入怀里,感到他闷闷地靠在肩上,一如既往轻轻脸庞在脖颈处蹭动,又是亲亲热热的做派。不由觉着又好笑又好气。   这小子不是服软的主,既纯然,又干脆利落。你待他好,疼他宠他,他便收住爪牙装乖扮巧;若是骂他打他一下,他则恩情全消,从此相逢是路人。   少傅断他留不住名利富贵。   名利富贵又算什物?这野性子怕是一星半点爱恨情仇也不屑于心的。   玄北这下将虞子矜心性摸了个清楚透彻。他伸手去探虞子矜沁汗的额头,触得一手热。   “太医,还不把脉?”   玄北清冷的声音落地,御医才大气而不敢喘地起身,伸出两指搭在少年郎手腕上。   他眼珠一斜,瞧见这不明身份小儿郎殃殃窝在帝王怀里,面朝里,一手由玄北捉着把脉,一手抓着一撮玄北衣物,闷声不吭却乖乖巧巧,与适才难缠模样截然不同。   “启禀吾王,这位……小主子体虚惧寒,应当是夜中不慎感染风寒所致,待微臣抓药下方,每日服药半月即可痊愈。”   御医年过古稀,絮絮叨叨又叮嘱:“小主子年岁尚小,仔细调理可除隐疾,否则日后恐怕落下天寒腰腿疼痛毛病。此次发热不重,也仍需他人看守,以免烧高了,更不可再受寒……”   玄北垂眼,伸指拨开黏在虞子矜脸侧的发丝,瞧着他小巧鼻头与脸颊渐渐红成一片,多少有些心疼。   这好端端精养着的人忽病一场,露出柔弱安静模样,不说玄北,就是惯常伺候小主子的宫女也心有疼惜。   颜老公公瞅准时机,无声谴退无用宫仆,与太医一道退下。当他告退将转身之时,忽见虞子矜偏头看来。   两只眼一亮一亮,倒是精神气不错,哪有料想中那般虚弱不堪?   颜诸闭一闭眼,将虞子矜细小叮咛丢于身后,脊背攀爬上一股冷意。   老公公沉叹一口气,那双溢满灵气的眼眸挥之不散。   这深宫之中怎会有真正愚笨之人?   也不知他是否多管闲事惹祸上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来想去   虞子衿大概就是一只小老虎或者野猫之类的野生还有点杀伤力的小动物   是真的不容易养熟驯服   哎呀我其实是越写越喜欢他啦   漂漂亮亮自来熟   撒娇功夫一流   假软萌真野性   非凡夫俗子可拥也~ 第7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玄北少有温情。   身处帝王家,若非登顶,七情六欲不过亡命之物。   可于玄北而言,世上本无情。   非王则臣。   玄北不过是天生傲骨,不甘屈居人下罢了。   而一旦陷入此等纷争,非成王,则败寇。   幸与不幸,他隐忍多年,厚积薄发,十万兵权在手,左伴少年丞相虞清安,右有威武将军都铭卿,终成大事。   登基三年,戈敏与隆多伦已除。   当年贤王七殿下,如今三品王爷牯夏拉仍在虎视眈眈。   明面作对不在少数,暗中动作更是数不胜数。   内政不清,外有强敌。   如此混乱局面反成玄北趣事,否则日日早朝夜夜奏折,索然无味。   他本是马上男儿,合不该长居于城墙内。   万万不料上京城中丞相府藏有一个虞子矜,当世无双,妙趣横生。   思及此,怀中人儿又是一个瑟缩,紧紧依附在他身上,仿若竭力巴着浮木,唯恐淹没于水中。   玄北心中不无惊奇:原来手把手教养出个小东西便是这般感受。   乐意纵着宠着,听他软软糯糯的声儿,描他浅浅淡淡两道细长眉;不舍得他哭哭唧唧,倒不如闹脾气耍性子,龇牙咧嘴也好过病病歪歪。   怎会如此呢?   玄北想:这小东西怕是天生克人的,怎会老叫人又爱又恨的?   既想将他宠上天,又总想训罚一顿。   玄北低下头,一手轻轻抚着虞子矜突起的一根脊梁骨,没话找话地问道:“冷是不冷?”   虞子矜点点头,仍是将脑袋藏在玄北胸膛前。   他不肯说话,也不抬眼看他,像是还记恨玄北,以牙还牙。   玄北拉来厚重被褥松松地盖在虞子矜身上,眼尖发觉其中含混着一张皱皱巴巴翠白榜纸。   拿来一看,正是他的字,遒劲含戾,力透纸背。   虞子矜扭头瞧见,微微鼓起脸来,神态哀怨,仿佛受天大委屈,冤如窦娥。   “你抄完百遍没有?” 玄北问。   虞子矜轻声哼哼,“我头疼呢。”   哪有百遍?   泼猴能安安稳稳抄上十回已是大限,否则也不必特地吹一宿凉风为抵赖。   “你倒是能挑时候头疼。”   玄北也回一个冷哼,又探体温,随眼一瞟地下纸张上虫子一般歪扭不成样的字,“那便是你抄的?”   虞子矜嘟嘟囔囔地回,“你别叫我罚抄,我不会那个。我不喜欢。”   玄北发觉这小东西精通得寸进尺,凭着发热小病口气愈发娇纵霸道起来。   “你喜欢做什么?” 玄北声音降温,“你就喜欢看老虎,还偷偷摸摸一人翻窗出去。”   “你不带我去,我才自己去。” 虞子矜不服气。   “这儿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嗯?”   虞子矜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你做主嘛,你还不让我吃饭。”   甜软的嗓音缠绵悱恻,犹如献媚邀宠,又天然不造作。   “不让你看老虎,你翻窗也去看;我不让你吃,你便不吃了?” 玄北可不将虞子矜这话当真,只不过是顺势而言罢了。   但至少服了软。   玄北想:有爪牙是好事,倔强顽皮也无伤大雅,他讲虞子衿养在宫中本是出于解闷。可若这爪牙生生对着他,那也不必这般精心待着。   这世上有几人是慈悲为怀不图回报的?   玄北不知。   他只知他不是。   他不要虞子矜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要忠心耿耿肝脑涂地;   不过是要独他一份的乖顺依赖。   “再有下次,你便别回来了。”   玄北暗藏刀锋的一句话不似作假。   “你怎么不说孤了呢?” 虞子矜歪头看他。少年郎鬼灵,察觉玄北虽板着面孔训斥他,实面上倒没动怒。于是眉欢眼笑起来,“我可不可以吃桂花糕了啊。”   玄北不置可否,命人备粥。   虞子矜仰面一眨不眨盯着玄北看,心里迷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昨夜他抬头,瞧见得是冷冰冰一个人,仿佛恶鬼上了身,冲天煞气,谁也不认了。   今日再抬头,怎么又是好好的眉眼了呀?   虞子矜蜷伏在玄北怀中,阵阵热温连衣物也阻隔不住的,静悄悄从玄北手上滑入他手心流进四肢百骸。   他模模糊糊觉着玄北想捉着他。   铃人是人祸,是精怪,是天上自由自在飞动的鸟雀。   他们十有八九居无定所,无所谓家族同胞,无牵绊,从不族内嫁娶。   惊天美貌乃天赐,自私自利为本性。   铃人本不属凡人,更不该属于一个凡人。   世上少有铃人专情之事,争夺抢斗戏谈却不在少数。   而玄北像是想梏住他,犹如将金丝雀系上一根细细铁链子。   此是妄行。   不需他人知会,更不必教导,虞子矜就是生而知:此乃任性妄为之举。   十四年岁,他共知两个铃人。   一为惊动天下的青楼舞女蔻丹,艳名远扬,引无数英雄尽折腰,一颦一蹙美如天仙。于十六年前十里红妆嫁入状元府,夜夜红烛芯火晃。   本是好归宿,奈何为铃人。   不出三年,深情全消,眉眼暗淡。   夫人蔻丹心灰意懒,不再起舞,失却当年风华。无论状元郎如何张皇,径自如一朵凋零残花。   二为蔻丹婢女其其格,幼时容颜毁于烈火,阴沉少语。偏如飞蛾扑火投身于情,不惜以下三滥的手段主动献身状元郎,后来因为继蓄意害得蔻丹落胎而获罪,与其子一同丢入弃院,无人问津。   虞子矜记性上乘。   他记着蔻丹依靠窗扉,碎发蜿蜒而下,遮不住骨里风情万种。双目寡淡无光,一只素手撑脸下,慢慢悠悠问:可是开春了?   那时虞子矜望着雅致春风卷花瓣,漫天纷飞,柔情万物。   蔻丹却视若无睹。   她将眼落在了荒凉寒冬里。   也牢记其其格醉生梦死双眼迷离。   她嬉笑,她抽泣,她怒骂她鞭打,她从不曾看着他。   是另一个高不可攀的男人住在她眼里,遮挡去春夏秋冬柴米油盐。她昼夜趴附在冷硬木榻上,若非梦着,便是咀嚼残梦将梦新。   成也情爱。败也情爱。   虞子矜不是蔻丹,亦非其其格。更不能是。   他时刻要走。   若非玄北又一次伸出双手搂他入怀,他便会走。生也好,死也罢,他一心要走,谁人也强留不住。   可玄北如此暖和。   虞子矜想:外头冰天雪地,再也寻不到如此温暖了呀。   于是他决意姑且留下。   他夜里起身借着皎洁月光照铜镜,瞪大眼细细看着。   没有。   没有玄北。   少年儿郎不识情,再无担忧。   虞子矜蹑手蹑脚爬上床榻,钻入被褥,娴熟地蹭进玄北怀里,安安心心合上眼皮。酣然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   虞子衿好喜欢好喜欢的啦   大王也好喜欢好喜欢的啦   隆多伦戈敏阿寥莱   钴夏拉蔻丹其其格   乱七八糟的名字也莫名喜欢23333   第一次挑战古代文总想写得诗情画意   不过也觉得可能缺点就是不太口头化吧   还有就是功力不够...中文真是博大精深啊   之所以想试试古代文就是觉得 哎呦我的妈咋一个字一句话都辣么精致有意境呢?   本猪猪女孩非常向往 第8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大年二九,君王不理政事。   玄北往日皆是亥时就寝卯时起,若是三日一回的早朝就大多在寅时起身。   懒惰如虞子矜就向来是酣睡到日上三竿的。   他浅眠,又总睡得七横八叉。玄北一动静,他便迷迷糊糊睁开眼,哈欠连天。待得玄北出殿,才翻身再睡去。   这一日直至时辰身旁也毫无动静,虞子矜自发醒来,闭着眼伸手四下里胡乱摸索,触及温热躯体。   “做什么呢?”   玄北抓住他作乱的手,嗓音低沉喑哑。   “你怎不起身呀……” 虞子矜嘟囔着问,慢慢挪至玄北身边,非要拱进怀里。   玄北不问反答,“论到你管事了?”   或许是睡意正浓,话里威慑不重。   “我困着呢。” 虞子矜故作吃力掀开眼帘,两只手将眼揉得微红。   “好吃懒做。” 玄北瞅他一眼,随口道“来年就叫你上学堂,省得日日吃喝玩睡。”   虞子矜闷闷不乐,“你若叫我识字,我就不同你好了。”   玄北顿时清醒过来,挑眉问道:“你威胁我?”   他眨眨眼,忽的笑开,“你又忘了说孤。”   玄北冷峻面容此时好似突然罩一层柔光,虞子矜觉着那冷硬的线不知何时也软了下来。他惊奇得很,翻身来往玄北身上爬,稳稳当当趴在玄北胸膛上。   他伸手去碰玄北冒出短胡茬那一片,又伸长身子,将光洁白嫩的脸蛋往上一贴,一本正经道:“可扎人。”   玄北玩心起,动动下巴在他脸边蹭动两下,虞子矜便咯咯笑起来,“好痒啊。”   虞子矜不知年关将近政务暂歇,瞅瞅逐渐亮起的窗,再看一眼难得同他嬉闹的玄北,欢欢喜喜问:“今个儿是不是要带我去玩啊?”   玄北见他双眼晶亮如星辰,一时之间没吐出卡在嗓子眼的否决。   罢了。   他懒洋洋地想:他不喜诗书画,唯好舞枪弄棍。深冬时节又不宜骑马射箭,本也闲暇无事,陪孩童玩耍倒也无妨。   不过夜里尚有一年一度家宴缺不得,短短几个时辰不足出宫,说到底不过在宫墙内转悠几圈。   玄北破天荒至午时才不紧不慢起身洗漱用膳。   宫女鱼贯而入侍奉左右,个个眉清目秀垂首不语,恭顺至眼皮也不敢稍稍抬起。她们不知玄北不过同虞子矜漫聊一两个时辰,大多心中暗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红颜祸水,不过如此。   祸水虞子矜得以正大光明出殿溜达,哪来心思顾及他人如何看待。他活像屁股抹油小皮猴,狼吞虎咽将肚皮撑饱便催着玄北。   “去哪儿啊。” 虞子矜乖巧站着由玄北替他披裘系带,神态自然,好似全然不知帝王此举是天大殊荣。   诺大深宫墙圈数里,豪华宫殿星布罗盘,有趣之处凤毛麟角。   “冬日红梅开,带你去瞧瞧。” 玄北整好衣裳,将小巧暖炉塞进虞子矜手中。   虞子矜拒而不接,光抓住玄北左手食指,“走啦走啦。”   然猴急之人虞子矜只步百步又停下,娇声娇气抱怨道:“脚好疼啊。”   “这地上是有石子还是有刀尖碍着你了?怎他人不疼光你一个疼?”   玄北偏不顺他,冷脸问他。   虞子矜左顾右盼,竟去问身旁小公公是否脚疼。   “奴才不敢,奴才不疼。” 小公公面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们疼呢,就是不敢疼。” 虞子矜笑得宛若偷腥猫。   “再走走。” 玄北不理会,自顾自负手身后离去。   虞子矜改抓着他的衣袖,半走半拖的,扁嘴嘀咕:“我没力气,走不动了。” 一路嘟嘟囔囔哼哼唧唧,闹得贴身宫女禁不住偷笑起来。   “你想如何?” 玄北停下脚步回头瞧他:“岂不是非要步辇来抬你才可?”   虞子矜又是摇头,“你抱抱我嘛。”   光天化日不知廉耻。   众人望一眼大明天色,再看一眼鼓脸小儿郎,觉着怕是后宫女子没一个敢如虞子矜这般大胆索宠,瞧他是不带半分羞意的。   然而扛不住他委实艳色绝世,你本心中千万指责鄙夷,对上那张白净小脸便什也说不出了。   说来也怪,虞子矜身小样娇,玄北不下数次抱来牵去。宫仆见之又奇又惊,嫔妃闻之又嫉又恨。那时流言虞子矜年幼不知耻,上不得台面;搁虞子矜索抱求亲,众人看来宛若艳鬼化人勾魂吸阳般罪大恶极。无论如何,总不敢说到帝王身上去。家国天下公私事诸如此类,便可一概而论。   虞子矜当然不至于百步不能,他这是借病发挥,不依不饶,光用精雕玉琢一对眉眼盯着玄北,还冻得吸吸鼻子。   是当真金贵。   也是当真会得寸进尺的。   玄北与他对视良久,终是弯腰伸手提起他,一手托起,心想:若有子嗣如这般,必骂斥责罚;换作宫妃也不胜其烦,这般无事生非徒招厌恶。   独独这小东西,碰不得呵斥不得。   毕竟这是唯一一个胆比人还大的小子,或许再没有下一个了。   玄北慢悠悠搂着虞子矜走入梅林。   艳丽腊梅迎雪怒放,千姿百态宛若美人娇态。星星点点红傲然凌驾于漫天白雪之上,生机勃勃。   虞子矜一介俗人,不懂凌寒独自开那般高雅气质,只觉这梅如蔻丹如其其格,叫人又喜又怕。   “可不可以去看大虫啊?” 虞子矜晃悠手中一枝梅,半点怜香惜玉情也无,有一下没一下撕扯花瓣丢下一路。   “你想去便去。” 玄北应道,眼中有冷厉一划而过。   虞子矜今日洋洋得意,哼着小曲儿,一手摘下一朵红彤彤小梅花递到玄北眼前,“这朵最好,给你。”   玄北接过花,随手点缀在虞子矜发髻之中。   多兰小国贡来三只虎仔圈养在御花园偏处。其实白虎属稀罕之物,奈何玄北无意,于是便也不好娇养于宫殿之中。   颜诸善测王心,特地将白虎白日安置于刮风落雪的地儿,心想王喜爱坚韧凶悍之物。若是它们能熬过一个凛东,或许还巧入玄北的眼。   不料先得虞子矜欢喜。   老公公静静看着挂在玄北身上的虞子矜跳下,趴在围栏前呼唤奄奄一息三只小白虎。   上一回虞子矜来访连累及它们,这两个夜里也不得入屋,无喂食,自然消瘦嶙峋。   “小老虎快要死掉了。”   虞子矜扭头看玄北。   颜老公公忍不住细细分辨他神色,居然找不出一丝的同情不舍。   “喂两只兔子便活了。”   玄北说着看了颜老公公一眼。   颜诸心领神会,悄声退下,没一会儿就揪着两只兔子耳朵丢进去。   柔弱白兔尚不知危难降临,睁一双红眼睛左瞧右看,一蹦一跳往前头去。   三只老虎幼崽并不懂狩猎与撕咬生食,此时却饥饿过度,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低吼一声,不约而同扑向白兔。尖利白爪显露无疑,死死按压住兔子,低头亮出獠牙朝脖梗咬去。   猩红血液蜿蜒流下,兔子死命挣扎数下后一动不动,任由老虎撕扯皮肉。   尽管幼虎动作生疏,如此血腥一幕依旧惹得胆小宫仆喘气连连。   颜诸猜想王别有用意,却不知此举究竟意在告诫虞子衿,不从王意将有如何可怕下场;   还是有意令虞子矜搁下这份对三只老虎的喜爱之情。   更不知是否奏效。   虞子矜仍然巴巴看着,只惊奇道:“它们吃兔子啊。”   “也吃人。”   玄北接上一句,眸光深沉。   寒风拂面过,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颜诸到底局外人,他看不懂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也无意入局。   作者有话要说:   颜老公公:哎呦,大王美人谈恋爱好复杂的咯,一个个心机的咯   大王:嗯?我有吗?   美人:咋啦咋啦?   作者:是吗?   老公公:嗯???难道公公我想太多了而已吗???   作者:我啥也不晓得呀   ---------------------------   个人视角仅代表个人看法 不是上帝视角解读的咯   其实我一直告诉自己:虞子衿这小子娇气啊太娇气了该收敛了   然而我控几不住我自几滴手手   于是恐怕将一次次带你们刷新娇滴滴小美人撒娇下限   另外!   非常非常非常超级宇宙无敌感谢 西瓜要脆 小天使   这篇文第一个收藏第一个评论还丢雷   超感动的!有一种被包养(???)的甜蜜hhhhh   总之继续写啦   本来觉得是一篇顺手傻白甜 也不指望人物能多丰满   结果写着写着意外来感觉了   cool 第9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大年二十九皇宫有家宴,太后、帝王嫔妃与一干王爷皆在宴请单子内。   玄北无后,太后抱恙不出,此次家宴大小事务皆由婴贵妃主持。   众人落座后,玄北姗姗来迟。   帝王好墨色,喜庆日子也披裘着乌黑龙袍,胸口有金丝龙样,盘旋龙身现于云彩间,目珠锐利如刀,光泽暗动,周身缠绕睥睨天下之傲气。他金冠挽发,眉宇轩昂,一双寒洌冷眸胜冬至,狭长而带煞;鼻若悬梁唇细薄,端得是一派君临天下的势头。   帝王并非独自前来,一手揽着一个个头不大雌雄难辨之人。此人浑身叫纯白狐裘裹得严严实实,不着鞋袜,脚腕上系挂一个银圈又坠铃铛,若隐若现。   众人了悟此人大抵便是那小狐媚子,六个妃嫔三个当即变脸。   再看。   小狐媚子双手搂着玄北王脖颈,闭眼靠在肩上,青丝散乱,竟是酣睡不知身临何处!   “大王驾临,怎不知通报不晓奏乐?”   温婉雅妃沉下脸呵斥。   “无妨,是孤令人免了通报奏乐。” 玄北摆手,入座于主位,身前摆张金龙大宴桌,桌边围有黄金绣成桌围子。   “不想雅妃平日和气温淡,摆起架势也有模有样。” 玄北环顾四周,茹太后位于东前侧,婴贵妃领衔落座于西南下方,另一侧端坐七王爷牯夏拉、十二王爷达鲁及十六十七两位双生王爷,井然有序。   于是玄北又道: “雅妃今日安排妥当,他日或可主掌后宫事务,替母后分担。”   他竟是说了句玩笑话,真真难得。   婴贵妃微微一笑,“王说笑了,臣妾愚笨,怕是难当大任。只望太后娘娘早日痊愈,省得臣妾处不好后宫琐事。” 她这番话将话锋转至太后。   茹太后风韵犹存,只是面色不虞,粗粗看去好似消瘦几分,暗藏憔悴之色。她身旁坐个大胖娃娃,肉乎乎,黑白分明的眼,讨喜得很。她一门心思搁在这奶娃娃身上,手执玩物哄他,瞧也不瞧一眼他人。   后宫女子不知娃娃何人,牯夏拉瞥一眼,心中有数但不动声色。   “母后凤体可安好?” 玄北投去目光一问。   茹太后抬头,神色淡淡,“多亏大王平日送来许多药膳补品,已无大碍。冬日寒极,本宫日感疲乏,不喜出宫罢了。”话里是分明的敷衍之意。   “那便极好。” 目光从娃娃身上划过,玄北也不再寻话头,脸色稍有冷下。   七王牯夏拉此时开口道:“儿臣常忧心母后凤体,特意寻来补身药材,迟些可送入宫,还望母后珍重身体,平日切勿操劳。”   “有心了。”   太后颇为欣慰,回以三字。   前后态度差异颇大。   任谁也能猜得戈敏王一事令太后黯然神伤,玄北因绝情而招惹太后埋怨。可谁也不敢道玄北不念兄弟之前未免残忍。   这些事,只得你知我知,故作不知。不该说的,说不来;不该懂得,弄不懂,这便是宫中铁律,可保命用。   众人不谋而合,又随帝王客套几句,尽管人人有意活络,奈何玄北突然没了兴致似的不赏脸。   数十来人只余下干巴巴的欢声笑语,难辨各种真假。   嘈杂声响难免扰虞子矜清梦。他咕哝几声,不肯睁眼,不住伸手揉耳抓脸。   玄北按住他手,只听一道稚气的声儿又脆又亮,问道:“父王!他是何人?怎也不独自落座?这般大还赖在父王怀里。”   出声之人乃喜乐公主,她一脸轻视,瞧得出其中存七分愤愤不平。   小公主惯于众星捧月,今日莫名叫一个孩童抢了风头,自是有火气。   何况婴贵妃不似一般妃嫔喜邀宠,从不对其谈及后宫琐碎与纷争,故而生养出个乖张聪慧又能说会道的小公主。她不知虞子矜是何人,也不深想,不过不满敬重的父王予他如此一份宠溺。   玄北的确宠爱这个不畏父王的小公主,然而怀里这个小东西胆大包天才是当真无人能及。   “他娇贵得很。” 玄北不大在意地回道:“他这性子,不足以成大事。喜乐乃邺国长公主,万不可同他一般。”   喜乐闻言估摸着到底是她能成大事,受器重,不再追问,欢欢欣欣凑到婴贵妃身旁去了。   他人琢磨玄是否别有用意。   到底是没提及身份。   邺国史上有王位禅让之例,此子年幼,看来将在玄北管教下成长。谁也摸不清究竟这是个霍乱朝纲小蹄子,或是一时玩物,不过最怕为玄北意中的继位人。否则几位嫔妃难有子嗣,母凭子贵成一句空话,再无出头之日。   这时宫人开始奏乐助兴,无论虞子矜怎么捂耳朵也绝不了声响,便心不甘情不愿睁开眼。   他迷迷糊糊撑开一条眼缝子,头一个瞧见闻名天下的贤王牯夏拉。   牯夏拉身披月牙白衣裳,质地上好,绣青绿竹节,雅致清新。发以玉冠系,两旁垂下两缕,眉目显雅,气质温润,优雅如画。他同玄北相较一个如月光皎洁不耀人,一个若暗夜深沉不见底,截然不同。   牯夏拉也瞧着他,一笑宛若春风过。   虞子矜歪头,也回他一个璀璨笑容,不将脸色差极一干嫔妃看在眼里。   玄北留意到两人动静,低头看去。   “玄北,我刚刚有一个梦。”   玄北也不知虞子矜从哪儿听来他名讳,如此轻易又出了口。要知道,天下便是道玄北二字也得小心翼翼补上一个王字。这般直率之人,虞子矜怕是古往今来头一个。   “什么梦?” 他问,心绪不佳,没能生出几分好奇。   虞子矜伸长脖子,拽他衣襟,凑在他耳边细声细气道:“等下给你说,就给你一个人说。” 而后松开手,喜滋滋瞧着宫女端来的酒菜去了。   热乎乎一团气儿打在耳边,玄北真不记得多久无人会同他这般亲近。不知怎的,这张灯结彩雕花楼顿时失了颜色,唯独虞子矜一人熠熠生辉,像是吸去日月精华的小精怪。   在虞子矜眼里,光华烂漫皆在桌上鸡鸭鱼肉。他喜滋滋抓着箸,不大娴熟地将肉块一个一个丢进瓷碗中,嘴里塞一个,碗里便补一个,一个也不肯空缺。   玄北也不管制他,眼珠微挪,将牯夏拉温雅神色收入眼底。   牯夏拉有所察觉,不慌不忙端起酒杯至胸前,和和气气道:“微臣敬大王一杯,愿我邺国来年兴旺繁荣,也愿王兄身体安康。”   “孤也祝你事事如意。”   “谢大王。”   两人一饮而尽,面上是兄友弟恭,心里私下皆是冷笑成霜。   “大王,臣妾近来喜好舞鞭,今日想一展身手助兴,王可允?” 一身红火衣裳花山娜起身。她相貌中上,眉眼英气与众不同。   “今日在座皆是身份贵重,姐姐怎好舞动那不长眼的鞭子,若是伤及他人,那可大事不好。” 另一名女子掩嘴轻笑。   谁人不知,宫中无虞子矜一人前,玄北多宠婴贵妃与花婕妤。   贵妃也罢,至少伴随大王多年,为人处事也大方得体无错处,待姐妹倒还和气,人缘不错。这花山娜泼辣不懂规矩,身为女子成天舞刀弄枪投玄北所好,性情跋扈嚣张,总仗势欺人。没人想见得她好。   玄北对后宫女子勾心斗角略知一二,往常一时无趣还暗中挑拨,只当看一出戏打发时间。今日心绪不佳,见他们你一言我一句拌嘴,也懒去理会,任凭她们吵闹。   只不过如此看来,后宫只有婴贵妃还算聪慧,尚可主持大事。   他朝雅妃瞥上一眼,果然见婴贵妃出声裁决,“家宴之上吵吵闹闹未尝叫王爷们看笑话,本宫听闻姐妹们多有准备,难得妹妹们有心,那便一个一个表现一二,也好叫姐姐开开眼色。”   这话落下,她们只得应是。   确是多少有些准备,难得一见帝王面,若不趁机勾住帝王心,也不知猴年马月再能承欢受宠。不然个个宫妃心高气傲,怎会愿意放下身段如舞女一般为人助兴。   花山娜果真头一个上场,手执乌黑长鞭,手柄坠有流苏。她冷眸横眉,身软气盛,长鞭舞动如绸带,不过毫无一介女子之柔弱,反而英姿飒爽。   不愧是玄北曾经最宠爱的女子。   玄北意兴阑珊。   其实过去他最喜她得意娇纵又惹是生非的性子,轻易恃宠而骄,后宫中数她来事,也她最叫人仇恨。若非玄北有点心思留她一命,早不知丧命几许。   虞子矜起初眼也不眨看着,后头琴棋书画只觉无趣,便翻来覆去拨弄起玄北几根手指来。   然而有人不愿他置身事外。   “听闻铃人尤擅歌舞,臣妾从未见识过,不知今夜是否有幸得以一见?” 花山娜头一个提及铃人,话头直指虞子矜。   虞子矜眼一亮,扭头对玄北道:“我能跳舞。”   见玄北不甚在意,仿佛权当他胡闹的神色,虞子矜双手贴上玄北脸侧,扳他脸来与他对视,“你怎不理我呀?”   他老大不高兴的模样得了玄北两下安抚,犹如抚摸小猫皮毛一般从小脑袋顺着发丝抚下去。   “不跳给他们看。” 虞子矜心满意足松了手,小声道:“我可喜欢那个姐姐那个鞭子,跳舞给你一个人看,我也有一个鞭子好不好啊?”   难怪如此巧嘴,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玄北扫一眼花山娜配于腰间那把火红鞭,不吭声。   虞子矜这下怏怏不乐起来,“我今个儿还送你花呢,最好看的一朵。”   玄北板着脸道:“那梅花枝是孤折下予你,你可记得?”   这小东西,索吃要喝理直气壮,自个儿待人一分半点好也要讨回报,真是该糊涂时糊涂该伶俐时伶俐,半点不马虎。   不过虞子矜思来想去,觉着确是那么回事,便闭口不言了。他本性三心二意不记事,目光一放在吃食上便将鞭子抛之脑后,再不讨要。   两人旁若无人自顾自交谈,台下众人神色各异。   花山娜尤为气愤,咬牙切齿瞪向虞子矜,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恰巧本宫也与妹妹一般,望能亲眼见一回铃人之舞,故本宫此次特意寻来铃人舞女,正好大家一块儿欣赏欣赏。” 婴贵妃适时开口,对身旁侍女低声道了两句,就见侍女匆匆而去。   一个铃人已将一场家宴搅和得乱七八糟,现下又要来第二个?   花山娜满脸不悦。   无论如何,琴笛声渐起,一名面盖轻纱玲珑女子缓缓而出,她身形有致,柔软如无骨,随乐翩翩起舞,犹如花蝶飞舞。虽不见全貌,女子蛾眉与一双楚楚动人的眼却显露无疑,浅棕色打卷长发及腰,与长袖一同翻飞,手腕脚腕各系银铃,叮叮当当清脆响不停。   一舞终了,女子站定,发丝凌乱披散,静静低首,气若幽兰。   宴上男女皆是回味良久难醒神。   “难怪铃人一舞值千金。” 婴贵妃浅笑吟吟。   女子朝她看来,眼波流转似藏星辰,“多谢贵妃娘娘褒奖。”   “母妃母妃,我想看看她的容貌。” 喜乐公主拉扯婴贵妃衣袖吵闹着。   “规矩些。” 贵妃眼带宠溺低头对喜乐公主道,又问女子,“姑娘可愿一摘面纱?”   女子不语,伸手轻轻一揭,一张精巧柔美脸庞露出。   她生得清雅脱俗,双眼柔美空灵,纤长睫毛轻轻俯下,眼尾下垂,每每抬目好似欲语还休,哀愁浅浅,惹人心疼。一点绛唇樱红,小巧可人。   单论容貌,竟是与虞子矜不相上下,又妙在身为女子,风情更甚。   众人心思百转,暗地里留意上座二人神色。   大王面无起伏,内心真喜怒少显于色。   而那小狐媚子不知功力高深还是当真愚昧,谁看他,他便看谁,唇角拉出一抹笑,像个不怕事的主儿。   若是两虎相斗,未必不能坐收渔翁之乐。   花山娜心眼活络,心下一盘算:这小狐媚子十有八九将入后宫,与其他一人独大,倒不如再留下个铃人,总归她们这等人老珠黄旧嫔妃处境也不能再差。   于是她便翩翩然道:“姑娘好舞。本宫好动,常年玩弄手脚功夫,这回倒也突然看出妙趣来。若是姑娘能长留宫中指教本宫习舞,真是好极。”   言语客气,然帝妃发话,区区常家女子何来他选?   舞女姑娘盈盈一拜,“回娘娘,可长留宫中乃冬生福分,不胜欢喜。”   这事便如此敲定。   婴贵妃不轻不重扫一眼花山娜,偏头道:“冬生姑娘温柔可人,本宫也有意留她伴喜乐公主左右。不过姑娘与虞儿郎所出同族,本宫不好抢先留人,不如问问虞儿郎有何主意?若虞儿郎并无亲近之意,本宫便将冬生暂且留在喜乐公主身旁。”   婴贵妃少有邀宠争位之举,此番言语叫人丈二摸不着头脑。究竟是难得中意,抑或是与花山娜抢夺?   花山娜今日确是风光过胜了。   其中深意姑且不提。   听闻贵妃几日前同小狐媚子有一面之缘,如今卖他顺水人情,是果真投缘?是卖大王颜面?嫔妃们一字一句琢磨,暗地思量不休。   虞子矜则不大在意同族之情。他吃饱喝足,懒洋洋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啊?”   玄北见几个女子各怀心思针锋相对,寥寥一语深意无尽,的确乏味。何况牯夏拉与达鲁非他所喜,两见两相厌。留下既无趣,玄北也就寻个由头便走。   路过跪地恭送他离去的冬生时,玄北若有似无俯视她一眼,面上悄无声息挂上一抹讽笑。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出场人物还挺多   不过反正有点支线的人是会反复出现滴   现在有点沉迷写大王美人对话和相处   意外的还有点写头   萌萌哒 甜甜滴 宠宠呀 第10章 大王呀大王心思重   帝王既去,家宴自散。   玄北夜里仍在正清宫。   橙红火芯轻轻摆动,融了蜡烛落下一行泪。一室寂静。虞子矜跪趴于软垫上头,抓着毛笔鬼画符,乖乖顺顺将玄北名讳抄上十回。   玄北心绪不佳,连虞子矜也知晓不可闹他,否则定不肯写字。   微暗烛光照半屋。   “王可要用些晚膳?”   颜老公公观察入微,记挂玄北方才不曾用食,估摸着时辰开口询问。   虞子矜立即抬头,露出皱皱巴巴一张纸,歪歪扭扭一个字。   “不必。”   玄北拒。   颜诸自认伺候玄北多年,却也不明为何玄北家宴归来为何失了好气儿。   方才还好好的,夜深人静怎的平白生起气来?   莫非嫔妃相斗惹帝王厌倦?   他又否决:不该。   帝王从不插手后宫纷争,情感淡薄,冷落佳丽多年。既无情,不生怨,何来厌?   公公百思不得其解,悄悄盯着虞子矜横一笔数一画,写出字儿如虫扭。   这小主子,竟也不开解大王一二,怎就自顾自涂涂画画起来?   难道是茹太后?   颜诸不住地想:难道今夜又叫大王思及戈敏?   然而曾经也不见王同戈敏亲近。   仔细想来,年年团圆佳节,王总归是提不起兴致的。今日有虞子矜在,白日里不露分毫,或许入夜又不同了。   帝王心,海底针。老公公空手瞎摸老半天仍是触不着,思来想去估摸着不如悄声退下。   他最是知分寸,明了帝王高高在上,有时需众星捧月供着伺候着,有时又需独自一人静一静。   至于虞子矜——   他瞥一眼。   也罢。   并非他该忧心之事。   虞子矜却不似老公公一般心思繁重,他好不容易写上二十个字,心满意足丢下笔,挑挑拣拣拿来最中意一张献宝。   先将白纸展开搁在玄北身前桌上,而后摊出一整只手掌,“你看。”   小嗓音又软又娇,是来邀功讨奖的。   玄北瞧那字难以如眼,再看那手养得柔柔嫩嫩,除却浅色旧疤连半个红印也无,知虞子矜又是无事吆喝。他伸手随意揉了揉,满是敷衍之意。   虞子矜歪头愣愣望着他,双眼一眨一眨,脸上存着些许疑惑,好似不明白怎么玄北不夸夸他也不哄哄他更不抱抱他,光是抿唇不语。   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过了老大一会儿,他已抄完十回,怎还没高兴起来呢?   虞子矜花了半晌时光才明白玄北不似他,欢喜憎怨来去匆匆,不留于心。   原来玄北与虞子矜是不同的。   玄北心绪较他更深、更重、也更长久   。   “你怎么了呀?” 虞子矜朝前一扑,上身趴在玄北硬实大腿上,扭头看他。   玄北不同他细说,只打发他自己玩去。   虞子矜不肯走,又猜:“是不是饿了啊?是我将糕点吃完了么?” 他有时说话文雅不足,颠三倒四,这回应是疑心玄北恼他一人霸占吃食故而发怒。   在他看来这还真是件顶天大事,理当不悦。   可玄北仍是不理会他。   平日玄北寡言稍凶,多少会耐心应他回他,今个儿不乐意搭理他起来又如那日罚他抄写时一般,连带着虞子矜也闷闷不乐起来。   他依在玄北身旁对着烛火摆手指,再去瞧印在墙上那乌黑大影,同自己玩了好一会儿,才偷偷摸摸瞟一眼玄北,小声嘀咕:“我想去跳舞。”   “你自个儿去。”玄北有些不耐。   “可我不识路呀,这里这么大......”虞子衿一板一眼说起来,“外头好黑好黑啊,看不清的,我害怕摔跤呢。”   怎还没完没了了?   玄北冷冷瞥他一眼:“再不闭嘴,摘你脑袋。”   “摘我脑袋做什么呀?”虞子衿全无惧色,仿佛笃定玄北不过吓唬他,还笑嘻嘻道:“那我就不能同你说话也不能跳舞了。”   接着他又一个劲儿念叨起来,一副玄北不应誓不罢休的势头,将那份大胆现了个十成十。   未免虞子衿嘟囔不休,玄北好歹有了动静,站起身来领虞子矜走出正清宫殿,特意不许他人跟着,连颜诸也不例外。   玄北携他至桐雀台,为三十年前先王为茹太后所建,以享琴棋书画舞乐之用。后茹太后怀胎三月于铜雀台滑胎,自此不再驾临这伤心地。   铜雀台亭台遍布枯枝落叶,若与当年盛景相比未免凄怆。好在虞子矜不挑三拣四,瞧什么也新奇,只欢欢喜喜问:“谁给我奏乐呀?”   “这只有你我怎么办啊?” 虞子矜双眼比灯火亮堂,分明是要指示玄北想法子伴奏。   人小鬼大心活络,哪怕是这个时候,玄北也难以拒绝虞子矜,否则怕他又要闹上。   这小东西怕是生生宠上天了,谁也不怕,皮得很。   玄北心不在焉想着,一个利落翻身跳下同铜雀台,朝一颗未枯数木走去,寻得一片草绿叶摘下,双手掂住边际,将其凑于口,于是悠扬乐声起,萦绕不散。   虞子矜甜甜笑起来,像模像样踮起脚尖胡乱跳着,或许铃人当真天生擅舞,单单摆个架势也满是诗情画意;又或许所谓美色误人,玄北竟觉颇有几分看头。   一曲终了,虞子矜像是散尽闷气,目光灼灼,整个人精神许多。   “你在想什么啊?”   他气喘吁吁,一屁股便往地上坐。   “没想。”   “骗我。” 虞子矜哼哼,“你不告诉我。”   凛凛冬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张口便呵出蒙蒙一大片白雾。他故意大口呵气,又伸手于空中挥动,想将其散去。   正应了天真无邪不识愁一句。   要知道,此间天下最不可问的便是帝王心思。   帝王心思本不可说,无论至亲至敬,也不得说。   常言道:率士之滨,莫非王臣。然天下黎民百姓官吏将士各有各派,唯独王,孓然一派。   不可轻信他人,不可妄言顾虑。一言一行,不单能害人伤己,更易致使亲近之人九死一生。   虞子矜半点不通晓帝王之道,他不过是个少年儿郎,何况心思不深,腹无算计。   如此无畏无谋之子,一无所知才率真无忧。   与他而言,他人便是他人。   而玄北既是玄北,又是帝王,二者密不可分又好似不同。他不过出于本心发问罢了。   玄北不欲他追问,便随口问道:“你那个梦呢?”   虞子矜支着下巴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我梦见你打仗去啦。”   “是输是赢?” 玄北继续牵扯话头,不大在意顺势问下去。   “赢了,总赢。” 虞子矜忽的狡猾笑起,反问:“你是不是喜欢骑马啊?”   “你知道?” 玄北瞧他白面似的脸蛋,总算多两份好奇。   打从虞子矜进宫以来,他倒是不曾去骑马射箭。   一是气候不佳,二是朝中臣子多为文官,对他提拔武官、抽取文官权势有所不满。但凡那群顽固书生听闻他意欲舞枪弄棍便会联名上书以表不安,纷纷劝他保重龙体莫要涉险,实质上不过怕他再过分亲近武官罢了。   “就知道。” 虞子矜满脸得意,伸手扯住他衣摆摇晃,“会带我一同去吗?骑马。”   “想去?”   虞子矜贪睡懒动只爱玩,却不像对骑马有兴趣的。   “想去啊。” 虞子矜抬眼看他,笑眯眯道:“你骑马时候可好看啦,还会笑,我在梦里都看见了。”   他一字一字吐字清晰,声儿软糯,神色极为认真。   该如何言说呢?   玄北一时之间不知言语。   大抵是如春似酒,情意半醉人;有若一汪温流,暖了手脚还暖心吧。   这世上怎么会这般鬼灵之人呢?   乖嘴蜜舌的。   “当真?”   玄北问,勾唇一笑,难得不掺冷意与讥讽,只余风流倜傥之姿。   虞子矜目不转睛,用滴溜溜的眼去凝视玄北,半分不惧怕。   这双眼可真好看啊。   虞子矜想:真是又漂亮又厉害的眼,直勾勾瞧着你,恍若穿透皮肉骨,深深瞧见人心尖处。   一边想,他一边只顾笑只管点头。   而玄北心中烦闷也如此消散于他灵灵一双眼里。   “下回带你骑马。”   “那我能有一只漂亮马儿么?” 虞子矜缺处便是见着什么稀奇新鲜玩意儿都想有一份,贪心又计较。   但玄北为帝王,又哪有什么给不出的?   “你若能学会骑马便有。”   “好不好学啊。”   “不难。”   二人静悄悄出去,说说笑笑地回。颜诸见 玄北面上不再阴沉,有一句没一句回应虞子矜童稚话语,终于放下心来,安心伺候主子就寝。   二人玩闹一天,相拥沉眠。   夜半时分,虞子矜抬起眼皮子,专心一意盯着玄北睡颜。   那眉目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伸手去碰碰玄北浓浓的眉,又触触他高挺的鼻,困惑地低语:“是不是你也乏了呀?”   他记性好。   从前蔻丹自缢身亡是无趣乏了;   紧接着状元爹爹溘然病逝是情爱致乏;   其其格醉生梦死亦是清醒得乏了;   玄北是否也疲乏了呢?   他不解。   玄北若是乏了,又是为何呢?   虞子矜闹不明白。   怕是永远也闹不明白。   他只知晓开春尚早,还想同玄北去骑马打仗,想亲眼见一见能梦中那意气风发的男子开怀大笑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大年三十夜有外廷大宴。   玄北帝龙座与宴桌踞于金銮殿内御座,自御座至殿外台阶、台阶以下直至殿外台阶再到太和门檐下东西两侧,按品阶高低分设文武大臣筵席。帝王左右又分摆头桌、二三桌。左尊右卑,太后、贵妃、喜乐公主与六位王爷按身份地位依次入座;另有东西宴桌留予丞相与一干文武大臣,共计一百余席。   虞子矜照例跟随玄北左右,踏乐而入。他一路走来,瞧着乌鸦鸦一片脑袋瓜子,轻而易举辨别出属于虞清安那颗顶不同的头颅,若不是玄北眼疾手快扣住他手腕,他险些要凑上去拍一拍。   “不可胡闹。” 入座后,玄北握他手心,重重打一下以作告诫。   虞子矜就犹如野猫入室,打骂轻易落跑,只宠不驯则会拎不清该为与不该为之事。   然玄北身为一国之王,身旁大事小事事事讲究繁文缛节,平日娇惯无妨,重大场合自然不可过分。否则恐怕这小泼猴早晚胆敢伸出手来在他头上也拍上一拍,即便他不追究,礼部老头也不会轻易放过。   虞子矜不知世事却通晓人意,抬高眼皮子瞧着玄北,一边小心翼翼伸手够糕点,两只眼睛微微闪动,动作缓慢,竟是试探玄北是否会拦他霸占吃食。   玄北自是不会。   不单不会,且干脆利落,将一盘吃食塞入他怀里,省得他吃一块抓两块不成规矩。   挨一个巴掌再得一把糖,这下称心如意,虞子矜眉眼弯做月牙儿,好似吃了蜜一般欢欣。   殿内数十人得一句免礼起身,遥望见得便是这一幕。   红颜祸水一说,由此而始。   殿前台下,唯数虞清安与牯夏拉二人目光灼灼。   虞子矜全不理会君臣你往我来客套话,他疑惑瞟一眼牯夏拉,得来一个和煦笑容,怪轻怪柔的。他旋又朝虞清安看去,将虞清安复杂神色收入眼底。   虞清安好似在看他又好似不在看他。   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虞子矜抬头看看玄北,再看看虞清安,忽的寻空细声细气同玄北道:这儿不好玩,他想去看看小老虎。   虞子矜为人一惊一乍,言语行事想一出是一出是常事。   玄北料到宫宴繁琐不讨他喜欢,不过是不将他安置在身边总不知他会闹出什么灾祸来。这下虞子矜吵闹想走,玄北不再阻拦,只派人跟着便放他从侧殿走了。   虞子矜出金銮殿不出百步便听人叫唤。他扭过头去,瞧见同父异母兄长虞清安。   “公公可否容我与幺弟相谈一二?” 虞清安做派儒雅,字句客气。   小公公踌躇片刻,不知该不该放二人独处,心下一片惊诧:原来这娇俏少年郎与虞丞相竟为兄弟。   虞子矜一声不吭,虞清安再度开口,以是小公公一步三回头,稍退数步,遥做派遥望着他们。   二人相对而立。   兄长二十有四,乃有史以来独一个少年丞相,风度翩翩,才貌并具。   传闻虞兄长三岁诵读诗书百经,五岁开口可成诗句,及八文章传上京。如今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居高位仍为人谦诚,行事妥帖,实乃当之无愧上京佳公子头名。   而幺弟处舞勺之年,在他人眼里不过一介玩///物,皮囊过人气无华,不过以//色//事//人低///贱男子。   异母兄弟,云泥之别。   “你在宫中可安好?” 虞清安问。   虞子矜点点头。   “你……” 虞清安轻轻皱眉,“其其格病危,为人子者应侍奉左右,你该回府照看她。”   虞子矜摇摇头。   虞清安总也看不透虞子矜所思所想。   这孩子如同一只狼崽,目光幽幽,静悄悄躲在一旁将什么也看在眼里,什么也搁在心里。好似一无所知,又如洞彻人心。虞清安在他面前不知为何落于下风,开口多狼狈。   “你当真不愿出宫?” 虞清安神色半是愁容半是失望悲愤,“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如今你已受众人唾弃,为何仍执迷不悟?难道贪恋宫中荣华富贵?”   虞子矜甜笑,稚声稚语:“玄北待我好呀,这儿有桂花糕有翡翠羹还有蒸鸭炒肉,我不出宫啊。”   虞清安神色猛然煞白,“你竟……如此……直呼大王称号——”   “哥哥是担忧我吗?” 虞子矜一脸烂漫。   此言此色,仿佛探透他内心实意。   虞清安心神恍惚,又觉自己多想:虞子矜不过一个目不识丁小儿,怎会知觉虚虚实实?左右不过他心思过重,草木皆兵罢了。   他按下惊意,回道:“我为兄长如同父,自是担忧你年少糊涂,误入歧途。愿你多多思量,日后鬓白色陨又当如何自处。”   “那哥哥替我好好照料娘亲呀。” 虞子矜道:“我总是生得好看的,昨日好看,今日也好看,明日更好看,每日都好看的。哥哥不用担忧我。”   小小儿郎,笑容刺目璀璨。   “你既执意如此,为兄无意再劝。” 虞清安声弱而长,“你且……好自为之罢。”   虞子矜静静盯着他远去的背影,清瘦挺直,弱不经风模样却一肩担任家国要事。   小公公疾步上前,只见虞子矜笑脸盈盈,不知心中如何盘算。   “小主子可还要去御花园?” 他问,揣测二人约是兄弟情深,又思想虞子矜如此身份难免连累虞相一世清名。   “不去了。” 虞子矜转身朝回路走去,蹦蹦跳跳,一溜烟儿钻进金銮殿凑到玄北身旁。   殿内恰是歌舞曼//妙。   “怎又回来了?” 玄北松开手,任他拱进他怀中坐着。   虞子矜不回话,面带春风好似愉悦,目光台下转一圈,停直左侧异服男女身上。   “那是谁啊?”   虞子矜好奇问道。   “多兰国使节与公主。” 玄北答:“御花园三只白虎便是多兰国奉来的。”   “我能同她一块儿玩么?” 虞子矜指指多兰公主。   玄北顺势看去:多兰卓玛拉公主豆蔻年华,头疏简俏双平髻,姿色相较平平,不似后宫女子肤如凝脂,双眼炯炯有色,胸前挂一串银铃,应当是活泼好动性子,倒与虞子矜性情相仿。   “为何想同她玩耍?” 玄北眼中稍露冷意,“平日不是捉弄小今子玩么?”   近来玄北不理政事,得空只偶接见大臣安排年关要事,不再强求虞子矜御前服侍。虞子矜了空儿但无处可去,日日顽皮,光是捉弄颜老公公义子小林子,时而同值班侍卫攀谈一二。   “他们怕你,不敢同我玩。”   虞子矜知晓众人待他战战兢兢,不敢交谈又不敢不接话,吐字前仔细斟酌,仿佛他才是食人大虫。   玄北只摸摸他的头,轻笑声刹那消隐,宛若错觉。   “那公主也怕孤。” 玄北嗓音低沉,“这宫中唯有你天不怕地不怕,最不怕的便是孤。” 他话头中有一股傲慢浑然天成。   虞子矜像模像样叹口气,“那多不好玩呀?他们怎的都怕你?”   “孤可轻易要他们性命。” 玄北道:“凡人理当怕死,他们倒也并非怕孤一人,当是敬畏王罢了。”   虞子矜似懂非懂:“要他们性命做什么啊,不好玩。” 他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又道:“还有人中意你的呀。”   “从哪儿学来的词。” 玄北难得听虞子矜口中吐出一个含蓄文邹的词儿来。   “哥哥也想你抱抱他呢。”   虞子矜笑嘻嘻道。   玄北面上无惊无奇,又打他手心:“言语当心,人前胡言乱语小心孤要了你小命。”   “我瞧见了。” 虞子矜轻轻哼了一声,“我从哥哥眼里瞧出来的,才不是胡言乱语。”   做个梦知晓暗地里说,别的事倒随口说。   玄北真是难断虞子矜是聪是愚。   虞子矜才不顾这些,扯嘴道:“哥哥说我日后就不好看了,你便不给我糕点吃。”   “可不是。” 玄北一副大为赞同的模样。   “可我日日好看呀。” 虞子矜胸有成竹地说道:“冬生也不如我的。”   冬生柔美之姿倒有几分记忆。   玄北摇头,“谁同你说冬生不如你?冬生温婉乖顺,谁似你腹无诗书成日顽皮。”   虞子矜软软靠在玄北身前,“就不如我。”   “倒看不出你这般爱美自大。” 玄北像模像样露出一脸惊奇,假的很。   虞子矜也瞧出这份惊奇带假,转问:“那你抱不抱哥哥呀?”   玄北扫一眼台下正襟危坐虞清安,道:“虞相总归比你知事,倒不如你换了他来,日后你那糕点也尽数归他。”   提到吃食便眼急,虞子矜抓起玄北手掌作势要咬,眼神里带出几分凶恶。   只是见玄北似笑非笑高深莫测。   这副模样虞子矜数次见过,长了记性,终是舍了咬人的心。他神态转而娇憨,声儿软软道:“哥哥没我好看呢,还重。不要抱他,糕点也不分他。”   护食也好,吃味也罢。   到底少小,装乖卖巧也无需计较,总归得乖乖伴他身侧。   玄北从不深究真意的,他搂抱住虞子矜瘦小身子,不过心想过于清癯少肉。   颜诸默默站立二人身后,一言一行收于耳看入眼,琢磨着好歹早些时候没得罪过这位小主子,又猜后宫将变天,不知会闹出多大动静。   宫宴多少欢声笑语,台上台下、人前人后,恭顺附和上位者,谄笑不止,妙语连珠;于下位者前威风凛凛,指点江山。   人人面上挂假面,层叠堆积,一时不慎便寻不回本来面目。   宴后烟火助兴,一枚晶亮烟火一窜上天,万千火光亮彻空,红黄交加,千变万化,耀得人眼花缭乱。   虞子矜抬头出神看着,欢喜不得了,面上如映光华,闪闪烁烁,明明灭灭。   他回眸一笑,露出两个小巧梨涡,对玄北道:“我好喜欢这个。”   又一枚艳红烟花在天边炸开,远看去好似一朵花儿形。众人惊奇笑声杂乱,虞子矜叫烟花引走心神,又专心一意看起来。   宴散后,百臣告退离宫,玄北牵着呵欠连连的虞子矜漫步回寝宫洗漱就寝。   夜已深,虞子矜一下爬上床榻钻入被褥,抓着边角将身体裹得严实,露出一个小脑袋瓜子不住叫唤:“你过来。”   玄北不喜他人服侍穿脱衣物,令退左右,不紧不慢褪去一层层衣裳。   “你快些嘛。” 虞子矜拖长音,不满催促,待得玄北走进,便像抬起前肢的小老虎似的扑上来,双手一拉,将玄北面目蒙在被褥中。   “又在胡闹什么?” 玄北问。   虞子矜不答反问:“有烟火的时候,你怎么不看烟花光看我呀?”   他眸光晶亮,眉睫灵动,小模样得意洋洋。   玄北不由得嘴角上翘,回道:“你好看呀。”   虞子矜得到夸赞,甜甜笑起来,又瞪他,“你学我讲话。”   “没有阿。” 玄北笑着不认。   “就有就有,你不这么说话的。” 虞子矜松开玄北,扯回被褥滚做一团。   玄北将肥大一团拉扯到身边,一层层剥开,盖在身上,而后将小小美人搂在怀里。   “我是不是要十五了呀?” 虞子矜轻轻地问。   “是呀。” 玄北回。   “你还学我。” 虞子矜鼓起脸来胡乱挣动两下才安生,又问:“你多大了阿?”   “明日便二十有七了。”   虞子矜咬着下唇,眨巴眼,“新年有没有新衣裳穿呢?”   “有的。” 玄北答,“你怎会没新衣裳穿?”   “有黄色的吗?” 虞子矜得寸进尺问。   “有。”   “红的呢?”   “有。”   “白的呢?”   “也有。”   “乌黑黑的呢?”   “行了,都有。” 玄北捉住他正掰着数数的手,“什么色都缺不得。”   虞子矜噗嗤一笑,挨近玄北,“那我要闭上眼了,你可别骗我。”   “一言九鼎。”   夜色朦胧,玄北盯着他模糊的轮廓,在心里低声道:谁禁得住你吵闹呢?初时一时起意,却总叫一句句莫名其妙的言语温情暖心,那么待你好一些又有何不该?   谁叫你生得那般好看,胜过万家烟火。   作者有话要说:   标签楼:   美色误人呀   emmmm感情进度就不评价了   反正我是控制不了   唯一感觉有点别扭的事情其实是美人身体真矜贵,容貌也娇美,性格勉强(?)算软糯。这样来说怎么也算弱受。   美人与大王两种身份本来也天差地别,再加上美人家庭背景也不怎么样,于是多少有一点处处依赖大王吧。   他什么也没见过,见到什么好东西都想要,从小小糕点到火红鞭子到新衣裳,野心不大,不过就是有这个坏毛病,有点索求无度的感觉。   想改动,又没法改。   想来想去,或许小美人就是这样吧,反正玄北也愿意纵容他,不该纵容的少见情况也会用自己的手段告诫他。而如果非要说小美人能给王什么,大概就是安抚他的内心吧。   玄北什么都有,只缺一个满心依赖理解他的人;   美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可以有也可以没有,他内心富足。   倒是本质相反的人。 第12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转眼已是一月中。   近来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半月安平无大事。唯独征兵一事似有改动,除却战幕标兵身长体型皆与前岁不同,连入军户籍的人家也需重新考量。   百姓难会其意,文武百官却近来私下探讨,估摸着大王又欲起战事。   此事亦是阿寥莱此次面圣缘故之一。   “听闻近日王频频接近兵部尚书鹏格,草民斗胆一问:王是否意欲再度亲征?”   王好战。   皇室子女早当家。玄北成王前便跟随边境大军驻扎国界边城十载余,历大小百战,十有九胜,时乃常胜王爷。   后有威武大将军都铭横空出世,善于杀伐,与玄北并称镇国将军,立下赫赫战功,赞誉滔天。   只是既成王,玄北亲近武将已叫文官惶惶不安,但凡等要战事总欲亲上战场,未免惊世震俗。   何况帝王一人安危与一国息息相关,这般妄为岂非置家国于不顾?帝王高高在上,每每亲征在外,又叫他国如何看待?一国礼俗颜面又该往何处搁置?   文官自是不肯,一个个无论为国为己为礼俗,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上书劝诫以官相逼无所不用。奈何这位武天子不同寻常,气势凶悍面带煞,动起怒来万鬼避。偏偏玄北带兵百战百胜,故而百般阻拦不过走形式,文官借此表忠国罢了。   唯独礼部尚书明哥文一把老骨头硬朗,花招百出守旧俗,日日又是争论又是长跪不起,总闹得帝王沉脸负手而去。   阿寥莱亦是文人,不喜战。   “先生是否也要阻拦?” 玄北问,语气暗藏威慑之意,似在告诫阿寥莱斟酌字句。   “大王既如此问,便是知身为一国之王,理当坐镇朝堂,而非于战场。”阿寥莱全无畏惧之色,悠悠然从衣袖中掏出一册书籍置于桌上,“此书详细记载我邺国礼俗传承,还望大王日夜诵读,铭记于心。”   玄北懒懒扫一眼,心想:这书合该叫虞子矜那小皮猴儿多多诵读才是。   “孤以为先生不会同那群文臣一般顽固守旧才是。” 玄北冷扫一眼。   百官日日写折子奏请他守礼克己,不可骑马射箭,不当舞刀弄枪,不应沉溺美色,不得冷落后宫,件件不行,桩桩不对,烦不胜烦。   阿寥莱面不改色,正然道:“身为帝王,武与文,战与和,仁与暴,本不该有失偏颇。常人只道王位纷争难,却不知成王持政难上难。大王或觉所谓文人雅士拘泥尘规,然万事万物以礼约束,以规定性,大王身为至高位者轻易颠覆,容易叫天下黎民百姓忘了礼俗,那便是惊天动地头等难事。”   “无论如何,此次孤心意已定,这佩珏小国必将收入囊中!” 玄北寸步不让,“先生不必多言。”   “大王执意攻佩珏,是否与多拉使节来访有关?” 阿寥莱照旧摆弄起棋盘来。   “多拉新王上位,根基不稳,而佩珏再三挑衅,寻千百由头于边境闹事。如今多拉有意同我国和亲结盟,一同攻佩珏。为表诚意,多拉王愿出手下五成象兵,功成后只索三分财富与五成壮年男子。”   玄北意味深长道:“ 天下皆知佩珏土地肥沃,地小而物多,富裕非常。此乃一。先生又可知佩珏位于何处? ”   阿寥莱淡淡道:“王欲攻得佩珏,包围律国?”   “正是。” 玄北冷冷一笑,杀伐之气立起,“如今多拉予孤由头发兵,又不求国土,此等机遇,不可错过。孤早誓要一统天下,成就千秋大业,否则成王有何用处?”   百年前庆朝分裂,如今天下动荡大小国数十,唯以耶律齐三大国成鼎立之势。而玄北已有心攻律。   阿寥莱眼栖禅意,凝望玄北,幽幽一叹,心思飘然。   玄北本不该为帝。   平心而论,玄北谋算深沉野心勃勃是不错,然而性情过分桀骜猖狂,锋芒毕露。若为王,应当为开国立业之王;至于那太平盛世之王,玄北是做不得的。   天下太平只求稳,玄北不叫文武百官掌控拿捏,更不轻听人言,于公于私,于官于民于家国,百害而少利。   所幸时处乱世,既帝王有心做那千古一帝,他身为家国匹夫,定当尽心尽力。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阿寥莱低眼落棋,道:“草民昨日占卜卦象知王此战当胜,却有危机难渡,此次前来只为劝诫大王小心应对。”   “孤出征在外,由牯夏拉与虞清安共监国。” 玄北也落一子,神色稍稍松动,收起一身戾气。   “牯夏拉王爷为皇亲,虞相又通达睿智,二人监国理当无事。” 阿寥莱微微点头,“只是也不得掉以轻心。”   “牯夏拉向来注重一个贤王名头,若无确切由头,他不会起事。” 玄北嗤笑,低语道:“何况孤此次将任达鲁为副将,随孤出征。他牯夏拉昔日隐于人后引诱戈敏做出头鸟,如此谨言慎行,手中无兵权不敢反。”   阿寥莱细细思索一番:牯夏拉与玄北,一文一武,一位贤明,善于笼络人心造势,一位于孤勇狷狂,若兄弟同心,互补互助,未必不可造就大业。   可惜二人争锋相对由来已久,彼此知根知底。   正如玄北所言,牯夏拉倒不会如戈敏鲁莽,身旁第一大将达鲁又不在身旁,他更不会妄图趁机而入。   “既王心思周全,草民不必再多担忧。” 阿寥莱专心一意与玄北对弈。   阿寥莱为人沉着平和,心怀天下,推举以仁与礼治天下。然而棋盘之上作风严谨,循循善诱,得势则咄咄逼人,杀机立现。   “王不应轻敌。” 阿寥莱走一步杀棋,缓缓道:“刚愎自用败于己。”   玄北似笑又非笑,落下一字,局势翻变。   “孤岂会轻敌?” 他道:“若有宵小以为孤自大狂妄,才易丢了性命不自知。”   阿寥莱一愣。   身前帝王气宇轩昂,步步为营,事事心中有数,早已不是过去那个稚气而狂妄之子。   是他忘了。   阿寥莱想:他是辞官离朝过久,不曾体会帝王谋略,真真是轻视了。   “王好棋。” 他真心实意赞一句,又道:“草民已无话可说,唯愿大王今岁能亲自主持祭祀大典以安民心,更是安抚文官,莫叫他们寒心。” 说罢阿寥莱便起身告退。   玄北一动不动坐良久。   他提起衣袖,亲自将一颗一颗棋子收起。   万万不料成王容易做王难。   他想:若此战顺,月末出,三四月便可归来。那时上京春意浓,花香蝶美,杨柳依依。届时还需寻个闲暇日子,领那闷了一冬的小泼猴儿见识见识这万里江山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章玄北单人章   文里说的比较直白 就不再多说玄北是什么呀的人了   皮埃斯:可能因为美人大王到底身份差异大,而各自又特定活动场景与表现,以后应该也还会有一些这样单人章   感觉自己从主受慢慢偏向中立   好兆头   至少不会总只记得塑造受,攻千篇一律 第13章 公主呀公主真哀愁   日光和煦,虞子矜蹬两下脚将圆头锦鞋踢落在地,坐在枝桠上晃悠两条细腿儿,一下一下的。   他两手捏着墨绿老叶放在口中用力吹上几回,不听一点声响。他将叶儿翻来覆去瞧个透,扁着嘴,耸拉着脑袋将它折得皱巴。   百无聊赖。   虞子矜随手丢下叶片,伸手去够一串串青色小果,个头不大,小小圆圆,挂满枝头。这是御花园唯一一颗冬日结果树,虞子矜四下里乱逛发觉的,现下爬上树来就想摘几串给玄北瞧瞧。   左一串,右一串,虞子矜想了想,费力解下白狐裘将果子胡乱围做一个小包袱挂在手腕上,紧接着就开始犯愁:上树容易下树难,他该如何下去?万一压着果子就不好,否则凭他本事倒不是难事。   虞子矜不知隐卫藏在暗里也正提心吊胆,唯恐他跌落在地连累他们掉脑袋。他更不知只需挥挥手或叫唤两声表明意图,隐卫便会前来相助。   他环顾四周,唯独发觉本该守在树下的小太监不知所踪,这下怕是连个跑腿报信的人也没有。   虞子矜伸长脖子张望,恰巧瞧见石子路一头款款走来一女子。   “姐姐。” 待得女子与一干侍女走近,虞子矜甜甜出声。   “何人?”   平地一声响叫太监侍女大惊失色,双目圆瞪,左右张望起来。   虞子矜咯咯笑道:“我在上头呀。”   宫中从未有人攀爬树木之事,因而谁也不曾料到这粗壮树木上竟坐个白净小童。   “你是何人?胆敢惊吓娘娘!” 宫女抬头望去,气势汹汹道:“还不快快下来给娘娘请罪?”   虞子矜摇摇头,“我下不来呢。”   “本宫还道何人如此不像样,原来是你这小狐媚子。” 花山娜单一眼就识出虞子矜,一双美眸盛满厌恨之情。   “我不是小狐媚子啊。” 虞子矜疑惑地眨一眨眼,不将花山娜针对放在眼里,仍是软声软气道:“姐姐,你帮我下去好不好啊?”   “谁容许你这般与本宫说话!当真是恃宠而骄,不识好歹了!” 花山娜冷哼一声,“你无封号,见本宫理性行大礼才是。凭何也妄想唤本宫一声姐姐?”   年后半月玄北忙碌于政事,行军在即,日夜与武将着手安军马粮饷,事事亲为,连虞子矜也顾不大上,何况后宫?   花山娜已有整整两月半未曾侍寝,心中早将虞子矜扒皮抽筋,何况巧遇真身?   她心思一变,飞身上树,抓住虞子矜衣襟,一把丢在地上。   虞子矜无故摔个跟头,抬起眼来满是凶狠之色,仿佛当下会露出爪牙。   “还不快快向本宫行礼?” 花山娜心下惊骇面上冷笑,“本宫好心助你,你当再加一谢礼才是,如若不然,休怪本宫宫规处置。”   虞子矜纹丝不动坐在冰凉地上,只抬眼定定看她,目光骤然如冰如刀锋,尖锐逼人。   花山娜助他下树本非好意,若这小狐媚子乖乖行礼可成一番侮辱嘲讽,然这狐媚子心高气傲,不将她放在眼里,还摆出这副架势,更令她怒火中烧。   狠戾之色一闪而过,花山娜悠悠道:“芭灵,掌嘴!”   人以类聚。   花山娜身旁大侍女芭灵亦心狠手辣,她曾在家宴上伺候花山娜,却不得抬头,更不可直视龙颜,自然不识得虞子矜相貌。或许即便知晓她也不慌张,在她眼里,那个小狐媚子不过是帝王一时尝鲜,无论多么貌美,男子又怎会及过女子娇俏可人?   正当她得意洋洋,挪步上前扬手将打时,眼前一花,不知怎的倒是她一屁股摔在地上。   “娘娘,这、这是……?” 她不习武,不知隐卫武艺高强快如电,还以为光天化日下鬼怪作祟呢。   花山娜脸色一沉,她为投玄北所好学了三脚猫功夫,瞧出虞子矜身旁有隐卫相护,更是妒心大作。   “大胆,他不过区区一个黄毛小儿,难道本宫教训不得?” 花山娜横眉瞪目,心想定不可放过这小子。   就算十个八个隐卫如何?   哪怕大王亲自前来又如何?   她身家显赫,父兄当年站玄北一派,为玄北登王立下汗马功劳。不肯僧面看佛面,她就不信大王会为一个小狐媚子责罚她。   今日她定要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花山娜打定主意,又道:“既如此,本宫便亲自教训,若还敢阻拦本宫,本宫叫你不得好死。” 她将亲自二字咬得响亮。   “若本宫阻拦,是否也将不得好死?”   另一道女声响起。   一而再再而三遭拦截,花山娜脸色难看至极,她瞥一眼不知何时站于前方的婴贵妃,不情不愿行礼问安。   婴贵妃径直上前将虞子矜扶起,又伸手帮他拍去灰尘,面带笑容道:“虞儿郎怎独自一人来御花园玩耍?莫不是又偷跑出来?”   虞子矜抱着一团狐裘,摇摇头,一眨眼收回狠色,乖乖巧巧像只小兔子。   “虞儿郎可愿去如梦阁一坐?” 她说完一顿,又接道:“自是备好点心小食的,本宫那儿的小厨房是麻雀小而五脏全,厨子是娘家带来,还会许多家乡小菜,估摸着御膳房厨子也做不来。”   天大地大,吃食为大,虞子矜立即欢笑起来,点点头。   二人正欲离去,又听花山娜冷嘲热讽道:“姐姐不愧一宫之妃,这便拉拢大王新宠了?花山娜真是自愧不如呢。”   婴贵妃面不改色,恬静自如。   “若是惹是生非,本宫才当自愧不如。” 她淡淡道:“莫非妹妹以为大王将纳多拉公主为妃,又将亲征外出,虞儿郎便失宠,可任你拿捏了?”   一语中的,花山娜确实如此打算。   “看来姐姐是觉着这小狐媚子本事通天,可独占圣宠?” 花山娜与婴贵妃最不对付,她自诩性情中人,厌恶型婴贵妃装模作样,故作好心。二人皆为后宫妃帝王妾,莫名叫一个毛头小子夺宠,她不信婴贵妃心无愤恨。现下做好人送人情,还不是意图得一句大王褒奖,以温柔体贴识大体为名争宠?   “大家姐妹一场,无论何人有幸得宠,本宫皆觉好事一桩。倘若虞儿郎当真入后宫,亦是如此。” 婴贵妃回道:“妹妹怕是泼辣惯了,失了分寸,此事本宫必如实禀告大王,至于妹妹如何,还望自求多福。小错头犯,总归不会大罚,只愿妹妹知错能改,切莫再扰乱后宫。”   不冷不热一席话宛若一个巴掌盖在脸上,花山娜犹有不服,朝二人背影呵道:“你莫以为她便是好人了,咱们走着瞧!”   也不知她这句话又是对谁而说。   这边婴贵妃立即谴人告知玄北前后种种以及虞子矜身在如梦阁。   而虞子矜始终少语,乌黑大眼灵气逼人不声不响将一切看进心头去。   “可曾伤着?” 婴贵妃稍带担忧,“花山娜素来看中圣宠,月前虞儿郎出席家宴宫宴,只怕如今已是多少人目中刺眼中钉,日后定不可独自出来。”   虞子矜似懂非懂的模样。   “今日喜乐公主也在宫中,你二人年岁相仿,她也顽皮爱玩,或可相伴玩耍。” 提及公主,雅妃目中泛柔。   然而并非年岁相近便可和气相处。   这不,喜乐公主喜滋滋才跑到宫门口,瞧见婴贵妃眉目一扬,看着虞子矜嘴角一垂,一喜一厌未免惹眼。   “喜乐,这是虞儿郎。” 婴贵妃笑道。   喜乐公主扑进婴贵妃怀里,怏怏不乐道:“他怎来了这儿?”   婴贵妃轻蹙眉头,“如何说话的?怎半点规矩没有?”   “对他规矩作甚?” 喜乐公主松开贵妃,扫一眼虞子矜,语气娇纵,“她们都说他是小狐媚子,勾住父王心思,日后父王都不会来看我了!”   “谁同你说这些?” 婴贵妃神色一凛。   婴贵妃不大动怒,生气起来自是非同小可。   喜乐公主瑟瑟缩缩合上嘴,心里愈发委屈:母妃鲜少对她重语,怎么今日随口一言,母妃朝如此疾声厉色了呢?   “哪个丫头不长眼,竟然敢妄自言论大王,又在公主面前搬弄口舌?” 婴贵妃眼神在个个奴婢面上转一圈。   无人敢言。   “此事便罢,若再叫本宫发觉,无论何人立打二十板,可省得?”   柔雅贵妃素来平易近人,这般重危诫真真是头一回。众多奴仆纷纷下跪应诺,心中惊诧这虞子矜究竟多么神通广大,勾住帝王心魄不说,竟连贵妃也昏了头脑?   喜乐公主更是不平,大喊一声:“你做什么要罚她们?她们不过同我说说话!你什么也不与我说,还不叫别人说!”   贵妃抿唇与喜乐对视良久,直将二人看得都目光朦胧。   “母妃当真惯你过头,叫你这般没大小,今日与母妃顶嘴,明日岂非要驳你父王话头?”   “没有明日!” 喜乐气呼呼喊一声,“父王再不来了!再不来看喜乐了!都怪这个小狐媚子!” 说罢两行泪便滑落下来,她仍是站着,又倔强,又可怜。   婴贵妃欲言又止。   她知喜乐敬爱玄北,而玄北的确多日不踏入如梦阁,上回难得来一回却没碰上面。而玄北轻情重朝纲,往日不许公主嫔妃主动求见,这般算来,喜乐不安是常情。又有小人恶意吓她,怕是这孩儿心底委屈许久,难怪近来情绪不佳。   可要她如何同喜乐说呢?   你父王乃一国之君,日理万机。为君者理当老他人之老,幼万千黎民百姓之幼,又哪里顾及你?   还是帝王本无情,于父于母于子于女皆如此,生长帝王家不该图一份真情。   这番话说来岂不更断了喜乐的念头?   婴贵妃嘴唇煽动,终是不语。   “谁道孤再不来看喜乐了?”   沉沉声响传来,喜乐喜,贵妃惊。   她回过头去,瞧见玄北身姿挺拔气贵华,眉目朗朗,一如当年初相见。   一见倾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觉得我还真有点写后宫浮沉的天赋咧呢?   emmmm转眼到3w   本以为这个字数是结局   万万没想到才到开始   第一次写古耽,外貌描写古代事物大多是临时抱佛脚。政治方面多亏曾经看过《万历十五年》与《雍正皇帝》,基本靠化用+一点小idea存活   才写到这里,就想谢谢大家   因为我其实从来不追文,所以我佩服追文的你们   每一次看到你们收藏评论顶都是动力   尤其再度表白 西瓜要脆 小天使   几乎每一章都评论我鼓励我!感动飞天!   也许我还会继续慢热下去   美人与大王不提   婴贵妃 花山娜 冬生 达鲁 牯夏拉 蔻丹 茹太后 其其格 虞清安 都铭 阿寥莱 多拉公主   出场的 未出场的   死去的 活着的 可能在这竞争大格局中死去的   他们的故事还藏在我的笔记本里   有人的地方就有爱恨情仇的故事。   还请多多指教。 第14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谁到孤不来看喜乐了?” 玄北问道,奇伟身形立于院门前。   “父王!” 喜乐又惊又喜,立马连哭带笑起来,三两步冲上前去。   她一脸小女儿家情态,意欲做些亲近举动,伸出手来却不知所措,终是双手负于背后,咬唇道:“父王许久不来看喜乐。”   玄北摸摸她发顶,“父王近日忙于政事,倒是冷落喜乐了。”   已是难得亲近。   喜乐幼时还可依偎玄北身旁撒娇,如今十四豆蔻,算作亭亭玉立。男女有别,即便父女亦是如此,何况玄北本不喜亲昵。   “父王可要多多来看看喜乐,若是日后喜乐出嫁,父王就看不着了。” 她吸吸鼻子,满脸哀怨。   “真不知羞。” 婴贵妃失笑,“这般大就晓得出嫁一事了,难不成还盼着离你母妃父王而去不成?”   “倒也无妨,日后父王定为你指一个好男儿。” 玄北道,转眼朝虞子矜道:“今日倒沉稳,怎不到这儿来?”   虞子矜站在一旁,困惑地皱着眉头打量许久。往日动不动往怀里扑的小东西,也不知在想甚,心不在焉的。   听他出声,虞子矜这才磨磨蹭蹭走到他身边去。   “成日玩闹,弄得不像样。” 玄北瞧着他衣发凌乱,随口说他一句。   不料虞子矜脾气不小,一张嘴撅得老高,鼓着气儿娇哼一声,将怀中一团狐裘砸进玄北怀里。   婴贵妃眼神一闪,解围道:“也不知这是何物,虞儿郎一直抱着不松手,约是特意留给王的。”   玄北解开一看,几串青涩果粒碾碎流汁,乱糟糟沾在上好狐毛上。   “你便为这爬树去?嗯?” 玄北问。   “送你。” 虞子矜硬邦邦吐出两个字。   玄北放下杂物,稍弯腰,伸手将他怀抱起来,“怎么?平白无故朝孤撒气?”   纵然他语气不冷不热,可喜乐站在一旁,依旧惊异一愣。   而虞子矜则嘟囔着:“都怪你,还有姐姐要教我规矩,我才不学规矩呢。”   真真是满脸满心的委屈。   “倒打一耙数你厉害,谁还敢叫你学规矩。” 玄北扫一眼婴贵妃。   “回大王,娜婕妤以虞儿郎无礼为由欲教导规矩。” 她偷窥玄北神色,小心翼翼道:“只是虞儿郎没有名份,遇婕妤确实应当行礼……”   玄北冷冷道:“花山娜嚣张跋扈,令她禁闭两月,免去月俸。”   “诺。”   婴贵妃垂下头颅,轻轻将明灭眼眸掩盖在眼皮下。   “父王,今日可否在如梦阁用膳?喜乐许久不曾同父王一同用膳了呢。” 喜乐急急道。   “那孤便用过晚膳再走。” 玄北说着朝殿内走去。   喜乐深深望一眼,将玄北身影深深望进深处,心中涌出一片酸楚。她再瞥一眼温婉母妃嘴角挂笑面色如常,仿佛顿悟,随即也压下苦涩情绪,再不看一眼玄北怀里的虞子矜。   娇宠多年的小公主也由此始知事了。   从此宫中唯有一个虞子矜不谙世事,率直无畏,兀自赖在玄北怀里,赌一小阵气后又没心没肺吃吃喝喝起来。   “听闻王月末将亲征佩珏?”   用膳时无人语言,一贯活泼小公主也只顾埋头,婴贵妃腹中来回斟酌几回,柔声开了口。   “三五日后便动身。” 玄北回。   “臣妾身处内宫,无才无德,不能助王一臂之力,只得缝制一只平安香包。” 婴贵妃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巧香包来,上头绣金龙踩云,针脚精细。   “雅妃有心了。” 玄北接过。   婴贵妃回以一笑,又问道:“不知王出征后,虞儿郎该安置何处?臣妾愚钝,不敢随意安置,若虞儿郎不嫌,暂居如梦阁倒也不错。”   一心进食的虞子矜茫茫然抬起头,脸颊两旁鼓鼓,好似叫鸡鸭鱼肉塞得满满当当。   “不必安排,他与孤同去。” 玄北淡淡道。   于是虞子矜又复垂下头颅,一心净是吃。   “王不应说此等丧气话。” 贵妃神色一瞬杂乱,片刻收起,“不过战场上刀枪无眼,虞儿郎又身弱娇贵……”   玄北轻巧提起个笑来,“战场之上,非生即死。孤活着,他便半根发丝不可少;孤若死,他也不该独活。”   竟是……同生共死。   婴贵妃面上柔色小小一晃,极快,犹如飞鸟过青山。   “如此也好,不然虞儿郎独留宫中,没个实名容易遭人欺负。” 她再开口,神情如常,“不知多拉公主又如何安置,臣妾本不该过问政事,然公主安排实属后宫内务。听闻大王至今仍未独见公主,不知王心中是否安排公主名分?”   “暂且安置桃夕宫即可。” 玄北稍皱眉,“和亲一事不过稳联盟,多拉卓玛拉年岁才如喜乐,姑且在宫中安养,去留日后定夺。”   王言下之意是不打算将多拉公主真正纳入后宫了。   婴贵妃细细思索:桃夕宫雕栏玉砌,算来也是妃位寝宫,由此可见多拉卓玛拉如今至关重要,不可轻视。   看来王势必要拿下佩珏。   她一边又瞧见虞子矜指着够不着的菜肴要玄北夹,好似一切不听在耳。   婴贵妃该问已问,一时无话。   玄北素来少与嫔妃谈政事,更不露心事,也不喜听妇道人家嘴碎讨论那些鸡毛蒜皮,自然谈不拢,言不过十句皆是无话可说。   桌上只余下虞子矜头尾不搭理旁人,间或才与玄北说上一两句。   晚膳过后,玄北便要走。   婴贵妃好似忽然想起,便问:“王此去可要带上一两名宫女伺候?”   军营如同归处,玄北以往从来是只身独去,大多事务亲力亲为。这一回贵妃考量多一个娇生惯养的虞子矜,这才生出一问。   “若能做一个通晓武艺的女子贴身伺候,倒是一石二鸟。” 婴贵妃皱眉道:“只是也不知宫中是否有此等女子,若大王有意,本宫可筛选一二。”   玄北略一思索,瞥一眼一脸无辜的虞子矜,应下了。   或许应一句却在灯火阑珊处,二人尚未出门,一名女子便盈盈行礼。   “禀告大王娘娘,冬生略知武艺,不知可否随军出行?” 娉娉袅袅,嗓音圆润清柔,原是冬生。   女子容貌非常,着一身朴素衣裳,不施粉黛,风韵不减。她不出声时静立一旁,不起眼,现下一出声,举手抬足蓦然吸人心魄。   她的美色倒比虞子矜无害,一双鹿儿眼总含忧愁。   “此事还需王定夺。” 婴贵妃片刻后才回话,好似也为她举动惊诧。   “贵妃哪里待你不好么?” 玄北问。   冬生于玄北威压下不急不乱,缓缓道:“贵妃与公主待冬生极好,是冬生有幸才能伺候贵妃公主。只是……”   她一顿,温柔低回道:“……只是冬生曾许诺一人,替那人看望塞外那万里苍穹。如今冬生已入宫中,本想余生无幸走塞外。今日听闻王欲寻侍女,冬生斗胆自荐。” 说这话时,冬生美目流盼,神色缱绻。   “可你为铃人……” 婴贵妃欲语还休。   “回娘娘,冬生虽为铃人,自小习武,并无娇弱之躯,望娘娘与大王成全。”   婴贵妃叹一口气,“本宫不曾见识过你武功,不可言说。本宫与你投缘,不愿你涉险,然你如此有情有义,本宫也无从阻拦。只不过此事并非本宫一言定夺,还请大王处置。”   冬生抬眼,深深望一眼婴贵妃,旋又看向玄北,俯身行大礼,坚定道一句   玄北俯睨冬生一眼,朝虞子矜道:“既是伺候你,你自个儿定夺。”   虞子矜眨眨眼,扭头对上冬生好似泫然若泣,只问一句,“那冬生姐姐会不会做糕点呀?”   “冬生定会在出行前备好糕点零嘴。”冬生答。   “那便拿主意了?”玄北问。   虞子矜拉着玄北衣袖不住点头。   “依你。” 玄北淡淡道。   “多谢大王娘娘,多谢小主子。” 冬生站起身来,退至一旁。   玄北与虞子矜这才离了如梦阁。   “父王下回可否……” 喜乐倚靠在门边,瞧着一刚人渐行渐远,眼前一花。她低声续道:“可否……一人独来呢?莫要带上那个虞子矜……”   声音破碎碾做尘,风一吹,便散了。   前头虞子矜似有所觉,回头看去,眼中捉到一抹衣角隐去。   “什么时候去塞外玩呀?” 他仰望玄北,好奇询问。   “此次讨伐佩珏,不是带你玩耍去的。”   虞子矜皱皱鼻子,“不带我玩,我怎么要去?”   “孤在哪儿,你便该在哪儿。” 玄北回道。   虞子矜努努嘴,又道:“我偷偷同你说,喜乐才想一块儿去塞外呢。”   “又叫你瞧出来了?” 玄北瞥一眼虞子矜,心想:真看不出生了一双火眼晶睛。   “她想同你亲近,又怕你。” 虞子矜得意忘形,轻易说出自个儿看法来。   “那是自然。” 玄北目光幽深,不知看向何处,“世上人大多怕孤。”   “我不怕啊。” 虞子矜咯咯笑,摇头晃脑。   “这时颠三倒四说个不停,方才怎老不吭声?” 玄北早留意到虞子矜在他人面前总少言语,光睁大着眼。可虞子矜也非怕生之人,每每口中哥哥姐姐的叫,别家孩童知事后便改口,从未见过这般大的人还如此亲昵人的。   虞子矜迷糊片刻,好似也疑惑为何适才总开不了口。好一会儿他才不答反问:“贵妃是喜乐公主的娘亲吗?”   “是。”   虞子矜一脸认真思索,又道一句:“她娘亲同我娘亲好不一样。”   “哪有一样的人?” 玄北没有深往心中去,他从未听虞子矜提及娘亲,甚至不知他娘尚在人世,还以为虞子矜又是随口胡问。   虞子矜歪歪头,自语道:“原来这样啊……”   他今日始知,原来他人娘亲这般温和,比玄北还柔上万分。   “我觉着有点不舒服。” 他突兀变了脸色,闷声闷气的。   “又走不动路了?”   虞子矜日日出门吵闹要抱,连下人也习以为常,只道这小主子又想方设法要赖上了。   “不是脚疼呢。” 虞子矜拍拍肚皮,又往上摸摸,面上不知怎的浮上一层茫然无措来,“我找不着哪儿不舒服。”   “好了好了。” 玄北声中透出几分宠溺,又将他抱起来,手掌往他圆滚滚的肚皮上一放,道:“或是积食,一会儿叫御医瞧瞧。”   “那晚上没有宵夜了吗?” 虞子矜心神又被牵引走。   “没有了。” 玄北点头。   “真的吗?”   “当真。”   “那我舒服了,不叫御医来瞧了。”   “总是胡闹。” 玄北摆出冷面盯他。   “你想吓唬我。” 虞子矜笑眯眯凑过去,“可我不怕你。”   “就你顶是厉害。” 玄北拍拍他的小脑袋。   虞子矜舔舔嘴唇,不说话了。   哪儿不舒服呢?   他独自想了又想,觉着那像是一只鱼儿跳水面,忽然就找不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信息量大的一章   或许再个三五万字以后回看   这也是后面大格局尘埃落定的最开始的源头   人人都有一份私心   私心碰撞   于是形成了故事发展   我现在脑子里有冬生的故事 婴贵妃的故事 喜乐公主的故事 阿寥莱的故事 花山娜的故事   还有上一辈 已死的蔻丹与虞状元 以及将死的其其格   他们还大多是虐恋情深的   我觉得我玩大了 第15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一月末,玄北率五万大军御驾亲征,任达鲁为副将,暂且由虞清安与牯夏拉主持朝政。   帝王御驾亲征是天大的事,祭天祭地祭祖祭军神一个也不得拉下。玄北耗费大半日才将繁多礼节毕,又应文武百官相送至上京城门。   “王此去,务必小心慎重,万事以龙体为重。”   少年丞相虞清安,面若冠玉,俊秀儒雅,其上浮动着无法掩盖的三分担忧。   “孤自会保重。”玄北沉稳,只语重心长回道:“虞相不必过多挂怀,只需全心处理政务即可。”   “臣,定不负大王信任。”虞清安领略其意,顿时目露坚韧,抿唇时有如青竹,柔中带刚,高风亮节。   他目光一挪,瞧见披盔戴甲玄北身后左顾右盼的虞子衿,神色复杂难辨,犹豫半晌终是轻而有力道一句:“微臣幺弟虞子衿,尚不知事,还望大王多多庇佑。”   被点名之人探出一个脑袋,迷惘眨巴眼,露出一个不识愁滋味的轻巧笑容。   牯夏拉立于左侧,闻言眼中划过一丝冷嘲。   “祝吾王得胜而归。”他巧妙得空出声,断了虞清安依依不舍之情。   “祝吾王得胜而归!”   文武百官齐齐开口,掷地有声。   “听闻城中白灵寺百求百应,灵验非常,微臣前几日特意抽空去求得两个平安福赠予王兄与虞小公子二人。小小心意,上不得台面,但求心安。”牯夏拉递上两个明黄福包,言辞诚恳,“王兄亲征战场,微臣无能,不善军事,不能随军出征。既处后方,有幸担任监国重任,定战战兢兢,竭力而为。”   “王弟费心。”玄北笑,笑不及眼。   虞子衿盯着递到眼皮底下的小小福包,偏头窥一眼玄北神色,而后试探性伸手接来。他双手各捏一边,翻来覆去看着,触及牯夏拉淡淡笑容,也有样学样,烂漫一笑。   牯夏拉笑意加深,不再言语。   玄北转身走至乌黑骏马旁,一脚踩马镫,翻身上马。浓眉峻眼,束发鹖冠。红袍银甲加身,两根鲜红雉尾翎子高扬,潇洒天成,气吞山河!   他伸手将打扮轻便宛若娇俏小公子的虞子衿抱上马,搁置身前,而后御马转身,接过一碗酒,深邃目光掠过千百面孔,而后沉声道:“孤领兵带将出征百回,无论讨伐他国亦或安定边境,从无惨败,此战亦如是。胜,则得佩珏万亩良田,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加官进爵、退伍归乡指日可待;若败——”   玄北仰头一饮而尽,啪嗒一声将灰碗砸于地。   “若败,誓死不归——”   “誓死不归!”   五万壮汉齐齐粗声大呵,仰头饮酒,将碗狠掷于地,声响震天。   玄北架马飞奔,越过层层人海,直至前锋,呵一声出发,人马立排列成形跟随其后,各个兵种井然有序。   一股澎湃威严之气势油然而生。   虞子衿扭头目不转睛盯着一身戎装的玄北,将那坚毅脸庞与刚劲气势一同收入眼底,惊觉男儿此等意气宛若待发之箭,尖锐有力胜刀锋。   “你可真好看呀。”虞子衿靠在他怀里,声音细细软软,“玄北,你这会儿比我还好看一些。”   马上帝王上马则露真情。   玄北放肆勾起嘴角,应道:“得你一句好看,岂非孤三生有幸。”   的确好看。   虞子衿道不出所以然,却执拗认定玄北骑马射箭时定比高踞王座时好看千百倍。   他眼朝下一瞥,摊开手来,露出一个捏得变样的福包。   “这是什么呀?”虞子衿疑惑问道:“那又是谁啊?”   “区区街市上随手买来的哄人玩意儿罢了,若真保平安,他怕是要挖心挠肺。”玄北一手伸入衣襟,从中掏出福包来,轻蔑扫一眼,随手丢弃于地,叫马蹄踩过。   “那是贤王牯夏拉。”他道,声中暗藏锋芒。   “唔......他怎么送我这个?我不识得他的。”虞子衿神态好奇,又是摸摸,又是嗅一嗅,仿佛想将荷包拆开好瞧一瞧里头究竟有什。   不过有心试探。   此言玄北未出口。   他猜得出牯夏拉心中颇多算计。   自从虞子衿接连出席家宴与宫宴后,牯夏拉明里暗里试探不下数回,甚至指示手下小臣上书劝诫他切莫重美色轻朝政。今日举动更是于台面挑衅,意在试探究竟虞子衿在他心中是何地位。   无论分量轻重,既虞子衿一人已叫牯夏拉知晓,按牯夏拉无所不用的手段心性,恐怕早已盘算好如何用虞子衿暗算他,或许还将对虞子衿下手。若下手,此次他领兵出征为最佳时机。   牯夏拉此人诡谲伪善,即便虞子衿还算机灵,也不一定能识清他面目。故而明知前方凶险,玄北仍要带上虞子衿。   无论如何,至少有他之处,无人敢为难虞子衿一根指头。   也确如他所言,他活着,至少有一段时日会全力护着虞子衿;倘若他死,与其虞子衿下场凄惨或是依附他人,倒不如与他一道。   自私阴狠一词,玄北认。   虞子衿是全然不知的,他瞧见玄北举动,问:“这个也要丢了么?”   “丢了。”玄北冷然道:“世间若有鬼神,不至如此。与其信奉那唬人东西,倒不如奋力一搏。”   虞子衿一知半解,乖巧扬手将荷包丢下,生生瞧着它殒身于马蹄之下,眼尾意外瞧见一个彪悍大汉正怒目瞪视。   他不退反迎,大大方方瞧那人看去,只见那人面目狰狞,额暴青筋,宛若吃人恶鬼一般。   “左边那是谁?”虞子衿缩回身子,对玄北比划,“那人可凶,眼睛瞪得这么大,一整个桂花糕那么大。鼻子和嘴也大,有这么大......”   “达鲁。”玄北答,“那是八王爷达鲁,秉性豪放勇猛却浮躁,最不喜如你这般荏弱长相的男女。你莫要去招惹他。”   虞子衿不听,猛地伸长脖子,从玄北身躯外探出头,果真又见达鲁怒目以对,凶神恶煞的神情配上壮硕身形,好似能生生吓昏弱女子。   他又缩回来,不到片刻再探出去,反反复复好似乐趣十足,只因那达鲁每每皆会高高提起眉宇,如狼似虎,戒备心满满的盯住他,仿佛倒怕他会吃他一般。   小小人儿头一次尝到被人煞有其事提防的滋味,喜滋滋地倒在玄北怀里,咯咯直笑。   “还顽皮?”玄北按住他还要扭动的身子,低呵道:“几日不教训又上房揭瓦,让你别招惹他,你听是不听?”   “我就看看他嘛。”虞子衿神色一转,温温顺顺地,“他是坏人吗?”   “不是。”   “那怎么不能同他玩?”虞子衿天真追问。   玄北眼眸一瞬暗沉,“人本无好坏之分,不过本性自私,派别不同。”   虞子衿琢磨了好一个,也不知如何他怎的突然开了窍,轻轻呀一声,小小声道:“他跟咱们不是一块的,对不对?”   “可是你在这儿啊。”虞子衿不待回答便兀自接话,“你还在这儿呢,坏人也不敢害我。”神态满是信赖,笃定得理所当然。   “你在的时候,我就和他玩一下可以不可以的?”   瞧着虞子衿乌溜溜的眼,玄北发觉这小东西是愈发聪慧玲珑,居然无师自通学会说讨好话,且一环扣一环,一顶高帽压下来叫人不好挣脱。   也不知是福是祸。   “至多说上两句。”玄北退让一步,“他说什么也别信。你记着,他和牯夏拉是一块儿的,而牯夏拉——”   “他恨不得我死在战场。”   虞子衿这时候也明晰不可多说,心里只想:玄北又不用孤这字了。   他好不容易老老实实安静小半天,而后还是忍不住挪挪屁股抱怨:“这马不好,走得我屁股疼。”   “再好的马也架不住你娇贵。”玄北取笑道:“这回你哭也不顶用,你瞧冬生尚且骑马,你一人若要坐马车会叫人取笑。”   “你命令他们不要笑,他们就不敢笑了。”虞子衿有理有据地反驳。   “我只可让他们面上不笑,没法不准他们心里不笑,更没法叫他们背地里不笑。”玄北道:“你若不怕取笑,过一会就差人去弄辆马车来。”   虞子衿想了想,“我不怕笑,宫里人人等着笑我呢。”   玄北闻言面色稍动。   他知虞子衿感知敏锐,轻易察觉他人喜怒哀乐与真心实意。可虞子衿初来宫中时不谙世事,规矩礼仪半点不识得,连笔墨纸砚也见之新奇。不料短短两月,竟已洞悉上至妃嫔下至宫女,人人等着看笑话。   “他们作甚笑你?”玄北故作不知,想试探虞子衿究竟是看清宫墙淡漠,亦或是一时童言。   “就是等着笑我,你别再问我。”虞子衿哼哼一声,也不知是答不出还是不想答,只是追问:“你就与我说,你让不让我被笑的?你若不让,我就不要马车了。”   “你何时这般乖巧了?”玄北道一句玩笑话,心下却思索本不强求这小东西知事,为着一份娇憨也总不舍得逼他吃苦的。然而无心栽柳,若虞子衿当真能略知人事,倒也有益无害,至少在深宫中不会轻信他人,一眼看不住便容易遭人欺辱。   他如今愿意护他,可谁还能时时刻刻护着他人直至生生世世呢?   万事万物终究还需靠自己,倘若事事失了主意,失了韧劲,便也无人愿舍力相护了。   何况虞子衿容貌姣好,又机敏,生来便知这一份好看是叫人断断不忍心拒绝的,继而万般亲昵,索吃要喝。此类举动搁在他人身上或当真是以色侍人,于虞子衿却是理所应当的。他至今只识得玄北二字,写来歪七扭八,是从未有人同他细细辨过对错是非的。如今只不过照着最好讨生活的法子活下去罢了。   虞子衿野生野长碰巧养就这个性子实属难得,一直这般下去却容易为奸人所用,尤其皇宫之内鱼龙混杂,一步不慎便是性命攸关。   如此想来,吃喝用度倒是其次,只是虞子衿这性子真真不可养得只剩娇贵。   于是玄北语气稍重,“你是男儿,顶天立地,冬生一介女流尚且不怨劳累,你若独一人坐马车,你便低人一等了。”   虞子衿装模作样思考,又去四下里寻冬生。   眼见外貌柔弱如冬生也高高束发,英气逼人的模样,虞子衿软软道:“我若坐轿子,他们是不是也笑你?既然冬生姐姐也不坐轿子,那我也不坐,我同你一块儿。”   玄北适才想夸他一句,又听他娇声娇气道:“可我不想顶天立地呀,我喜欢躺着,你帮我立着好不好啊?你看你比我个高好多好多呢。”   不知虞子衿究竟是大智若愚亦或是大愚若智,小脑袋瓜子里成天塞些乱七八糟的言说。   不过也罢。   玄北将下巴搁在他的小脑袋瓜子上,低声道:“你若不惹是生非,就不叫你立着。”   “我才没有惹是生非。”虞子衿笑嘻嘻,“说定了,反悔会叫大虫叼舌头。”   “好。”玄北沉沉赢下。   “我好喜欢你头上那个大长须。”虞子衿抬起手来,“想摸摸。”   玄北捉住他的手,“入夜再取下让你玩,将士面前碰不得。”   “我也想有一个。”虞子衿旧病又犯,喜好收集生平未见的新奇物。   “你见什么也都想有一个。”玄北一语说破。   虞子衿眉欢眼笑:“那马儿不要了,换这个。”   “怎么?不学骑马了?”   “屁股疼呢。”虞子衿嘟囔着。   夕阳西下,一双人共骑同语,轻声笑语美若梦。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有没有发现小美人其实有点变化   一个是仗着玄北宠爱,他会撒娇耍赖,有时候有一点点无理取闹,就喜欢玄北哄他夸他。现在连标志性‘好不好啊’类似的问句也少了一点,要东西讨喜欢是越来越理直气壮,特别理所当然。   另外一个其实不算变,而是他直觉敏锐,看起来傻fufu,其实是睁大眼睛暗中观察,看到的听到的都记在心里,慢慢弄清楚什么是王谁是妃嫔谁是公主,渐渐就对局势掌握了一些。   2333有点扮猪吃老虎呀,不过他这个人是真的,外表性格都简单,可是如果他不跟你说,你是猜不到他到底看清多少的。 第16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晚霞已出,立地扎营。   将士们常年征战练就一身好本事,手脚利落快速在一片荒地上支起灰皮帐篷,整齐有序。   虞子矜蹲在一旁眼巴巴瞧他们支一顶帐篷,扭个头,再从头到尾瞧另外两三人合力像变戏法似的凭空弄出个庞然大物来。他又惊又奇,连看数十回也不腻,终是忍不住凑到跟前再细看。   “呦,这是哪来的小娃娃?生得跟个女娃娃似的,细皮嫩肉的。” 士兵多痞,哪怕这赫赫有名轩定军纪律森严也难以让这群不怕死的汉子多添半分文雅。   虞子矜不怕生,谁待他和气他能瞅准人。这下他便察觉士兵语气似调笑却不带坏意,立马认认真真回话:“我是男娃娃。”   那名四十来岁老痞兵哈哈大笑,“瞧这小娃娃,还挺好玩儿。”   “还不老实做事。” 另一名左眼划下一道疤的男子头也不抬,不耐烦打断道:“一会儿还要去砍柴呢,李老叔你快点,人家都有八九岁了还小娃娃小娃娃的瞎叫,我看你是老花眼了。”   “刀鬼头你可拎着点说话啊?大爷我今年四十二,如狼似虎好得很!” 李汉粗声粗气的喊道。   “年纪一大把也没个什么知什么明,埋汰。” 刀疤汉呸一口。   “我警告你啊,你再这么没大没小,可别怪我手狠!”   “得了吧您,咱俩一个等级,说我不尊老还差不多,我还告你倚老卖老呢。”   二人手下不停,嘴上你一句我一句热火朝天,谁也不肯让,嗓门一个比一个亮堂,好似比谁叫喊大声似的。   虞子矜从前在相府也不见如此粗鲁直率的糙汉的,一时惊奇,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听得冬生一声唤才回神。   “冬生姐姐。”他甜甜叫唤道。   “王在寻你了。” 冬生清声道:“快快回去吧。”   虞子矜撒腿就跑。   方才有消息来报佩珏尚不知邺国与多拉已成同盟,于今日始攻打多拉。   消息准确,玄北立即千里传令镇守边界的都铭准备作战,且决意五万大军分批次行军,骑兵先行,支援都铭,步兵及后背队伍则加紧脚程。   玄北忙于商议正事,便放了虞子矜出去玩耍。现下恰好了事,就见虞子矜兴冲冲地,一溜烟撞他怀里。   “怎么就这般欢喜。” 玄北见他大大笑容,心下也轻松几分。   “你看,那个大东西。” 虞子矜指指帐篷,“我已经会了,方才我正要去帮忙呢,冬生姐姐说你寻我。你寻我做什么呀?是不是用膳了?”   “士兵该去砍柴伐薪,距离用食为时尚早,且带你去四处走走。” 玄北答。   “骑马吗?” 虞子矜明目生辉。   “不是疼么?还想骑马?” 玄北反问,有意为难他。   虞子矜摸摸屁股。   白日里玄北只最初跑一小段,毕竟身后有步兵,余下大多慢慢悠悠走着,颠簸不大。虞子矜不过是总喜欢娇滴滴抱怨两三句引人哄,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其实他从小温饱尚且困难,哪会吃不   得半点苦。   可他才不承认这一回事。   “我就想骑马。” 他赖皮道。   “那你独自骑去。” 玄北摊手。   虞子矜瞧瞧那高大黑骏马,绕着它走了一圈,又站到玄北身前来,歪着头道:“我一人上去,它会摔我的。那你以后就看不着我了。”   本事不小,连威胁也学会了,还有几分样子。   “现在还会吓唬人了?顶厉害。” 玄北道,有几分笑意,没有动怒的影儿。   玄北不晓得虞子矜平日跟随他左右,初时不知玄北身份人中龙,以为玄北威风凛凛镇住百千宫仆。那些日子虞子矜尚未有安家生根的念头,他暗地里偷学玄北势头,还想着来日回去那个小院子可以唬一唬那个下流的守门老头。   这招自然对付不了玄北的。   虞子矜牵住他的手指晃悠,“你最好,快带我骑马嘛。”   他翘着眼皮子,两只猫眼中圆边细长,妩媚撩人,撒娇神态天然不造作,活像一个粉雕玉琢小仙童。   只怕这世上无人能拒。   玄北双手将他提起搁在马上,再翻身上马,怀抱着虞子矜对马儿发出号令。   虞子矜也仗势抓一点缰绳,“快一点跑,要快快的跑。”   “当真?” 玄北问。   “快跑快跑。” 虞子矜迫不及待催促。   玄北口中吐出一个驾,令得千里马提脚飞奔。   身体颠簸晃荡,虞子矜那小个头坐得高高的,见世间万物像是变了一副模样,别有乐趣。   “再快一些!” 虞子矜喊道。   玄北嘴边隐隐带出一个笑来。   马儿加速奔,眼前茂密树木一晃而过,风大了些,又冷,呼呼大作,扑面而来,一股脑儿想往人衣袖里钻。   “哇——”   虞子矜欢欣雀跃叫出声来,高高举起手来摇晃。   玄北顺他的意,任由骏马飞奔畅游于林小半天才喝止。   “玄北玄北。” 虞子矜的笑如花绽开,艳丽而热烈,瞳仁中也住进一束小小火焰,灿烂,又灼人。   “嗯?”   玄北应他一声,好让他继续说下去,否则虞子矜将不依不饶一直扰到玄北搭理才肯罢休。   “你的江山真好看啊。” 虞子矜笑嘻嘻说道。   “我的江山?” 玄北有些诧异这种奇特说法。   虞子矜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是呀,可好看了。”   虞子矜这人总将你的我的咱们的他们的,分得清楚利落,泾渭分明。   玄北心下忽的软了一块,也难得认真思索一番。他一手贴在虞子矜纤细白皙的脖颈上,俯身贴耳对他道:“只怕不及你好看。”   “真的?” 虞子矜叫他那句温柔低回的夸赞搅得满心愉悦,乐陶陶追问道。   “自然。”   于是二人皆是笑意满满,漫步而归。   归时夜□□,营帐边燃起一个个篝火,士兵五七成伍围绕而坐,他们大多手中拿有热乎乎的烙饼,有些火堆上架着铁条叉野兔,香味四下溢开。   “禀告大王,刚刚那邻城县令带了好几车烙饼来犒劳三军,还有许多美味佳肴,末将倒是想留下一饱口福,不过直到您铁定要动怒,所以叫人给退了。” 原上京轩定军统帅决塞年约四十,面目刚硬,声粗嗓门大。他又道:“末将嘴贪,假公济私留了一小桌酒菜,不知您是否要怪罪?”   “你这德行。” 玄北一拳打在他肩上,“小半年不见,你是越来越张狂。”   决塞咧口一笑,“不敢不敢,如今大王威风凛凛,末将还是小小统帅,哪敢招惹。”   分明是调侃口吻。   虞子矜又见有人如此大胆应对玄北,好奇兮兮看着。   决塞瞧一眼虞子矜,却不多问。   他是昔日玄北上将,带领年幼王子征战沙场,凭着过命交情受重用,成为玄北心腹之一。常伴帝王无愚人,即便他一介粗人,平日仿若口无遮拦,却也是知轻重的。   玄北与决塞说说笑笑走进军账,各自落座。虞子矜人前向来不多说,他光晓得吃,只是这家常小菜于他而言,差宫中精美膳食不止百倍。   “我想去找冬生姐姐拿些糕点。” 虞子矜拉拉玄北衣角,小声道。   冬生营帐只不过数十步远,玄北看出虞子矜吃不惯这饭菜,也不识得决塞,估摸着也不想呆在这,于是便轻易放他出去了。   “冬生姐姐!” 虞子矜探头进帐篷,眼珠子转了一大圈,没见人。   他呆不住,又跑出来四下里寻,扭头瞧见身旁一个火堆燃得正高,一头肥大野猪烤出噼里啪啦声响,香味扑鼻。   虞子矜凑上前去,发觉是那个凶达鲁王爷正不知说些什么,在放声大笑。   火光衬得他那张脸更是粗犷。   虞子矜滴溜溜睁着一双眼睛,盯着烤猪直瞧,又挪近两步。   “王爷,你身后……” 一名小兵见虞子矜打扮贵气,还以为是来寻达鲁王爷的。   “什么玩意儿?” 达鲁说在兴头上,正哈哈大笑,扭头看到虞子矜,笑声戛然而止,面上神色一僵。   虞子矜生生看着他又摆出凶巴巴的神态。   “你来这儿干什么?” 达鲁粗声大气问,好似在逼问战俘一般,“别在这儿乱窜。”   虞子矜又走近两步。   “你、你别过来。” 达鲁突然挪了屁股,连连后退。   虞子矜见他反应好玩,又走近。   “别过来!” 达鲁恶腾腾道:“你想做什么?”   “想吃那个。” 虞子矜想了想,指向烤猪。   达鲁立马扭头用刀割下一大块猪肉,铁条一串,飞快塞进他手里,好似生怕碰着他一分一毫。   “给你了。” 他转身不再看虞子矜,“快走开!”   虞子矜心满意足,开开心心走了。   余下目睹首尾的小兵瞠目结舌,“王爷您怎么……?”   “您怎么怕一个小娃娃?” 另一人接话。   “放屁。” 达鲁粗鲁否认,“本王是什么人物?天皇老子也不怕,怎么会怕一个小东西?”   “那您……”   “本王那是看不惯他!瞧见他就烦!”达鲁脸红脖子粗的,“听见没有?啊?你们可别胡说八道的坏本王威风。”   “是是是。”   士兵见情势不容争辩,立马老老实实应是,一个个却心知肚明:   明明话也说不清了,还不是怕那小主子?   作者有话要说:   达鲁:谁说我怕??谁??有本事站出来,打不死你!   战场副本有点不熟练   我要快点刷完剧情回宫QAQ   皮埃斯:说了你们可能不敢相信   达鲁是副CP   嘻嘻   达鲁真性情其实反差萌   他滴小情儿还木有出现   QAQ其它收藏的小天使为啥都不评论!呢!让我!看看你们的!意见!啊!! 第17章 冬生呀冬生真哀愁   自第二日起骑兵先行日夜兼程十数日,万计军马于今日抵达军营驻扎处。   “吾王万岁!”   迎面而来整齐一声叫,震耳欲聋。   边境大军多为昔日旧兵,亦是老一批未成形的轩定军。他们十有八九不仅识得玄北面目,甚至与玄北共同冲锋陷阵过。于他们而言,玄北不是一个带着帝王虚名的人,而是不贪生不怕死的铁血将军。   玄北一来,士气大鼓。   “辛苦将士了。” 玄北巡视一圈,难得说一句玩笑话,“多少还有点老面孔,行了,散了吧。”   “各自归队训练。” 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端正的男子走来,身穿盔甲,面无神色。他径直走至玄北身旁,单膝跪地行礼,掷地有声道:“末将都铭,见过大王。”   “起身。” 玄北跳下马来,一边伸手将裹着一层披肩的小人抱下。   虞子矜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伸手环住玄北脖颈,下巴随处一靠,继续呼呼大睡。   都铭多看了虞子矜两眼,狞起粗眉。   “多拉皇子仍未来?” 玄北问。   “这两日该到了。” 都铭语气无波地回:“佩珏还不知我们与多拉联盟,数日前出兵讨伐。现下多拉处于劣势,有两层象兵加入我军,但这三千象兵不受指挥,多拉皇子一直不来,我们也没法行军。”   “他们不急,我们更不急。” 玄北讽笑,“多拉那个小皇帝倒是会提防人。”   只是到底年幼,直至这会儿才想起这回事,否则早该派人来此主事,省得耽误战机。   “多拉王今年不过十岁,听说是太后垂帘听政。一个女人家不管怎么谋略过人,到军务这块也没有法子。” 都铭实事求是,话中不带褒贬。他向来是这样冷冰冰,不喜不厌的。   提及军务,玄北想起近日又大费周章将安排后备事项的文官改成曾从过军上过战场的老官,倒是不知成效如何。   “武器粮饷响应可否快些了?” 玄北问。   “快多了。”都铭如实答:“不像以前那些人,推三阻四的,拖上大半月还送来废铜烂铁。若能一直保持住,我军大小战役胜算至少加一成。”   “有你这话倒叫人放心。” 玄北拍拍他的肩膀。   都铭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王这回难道带清安一同来了?”   “没有。” 玄北奇怪道:“怎会这般问?”   “随口一问。” 都铭声音低了下去,“末将许久不曾回京。”   “此次拿下佩珏,不如回京安生一段日子,你成日待在这儿,也不娶妻纳妾,这么下去怕是都家绝后了。” 玄北瞧他一眼。   都铭僵了一瞬,又毫无情绪道:“末将一心保家卫国,无心儿女情长。”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边走边谈,公事私事皆有,情谊非常。   “这是为大王备下的营帐。” 都铭低下头,“末将还需训练士兵,先行告退。”   玄北挥挥手,抬一只手掀开帘门走了进去。   账内算宽敞,多少暖和些,除却床榻桌椅没有多余摆设,至少干干净净,一目了然。   许久不曾回来。   玄北闭一闭眼,觉着满鼻子都是一股军队的味儿,粗糙,热烘烘的,与上京芬芳浓郁的熏香是全然不同的。   这才是属于他的地儿。   他精神奕奕,却衬出虞子矜神色萎靡。   他在床榻边沿坐下,虞子矜也不松手躺下,只盘起腿夹着他腰,活像长在身上似的。   虞子矜身体娇弱。日夜赶路致使冬生也面容憔悴几分,虞子矜身无武艺又不通马术,十日下来整个人消瘦小半圈。   “咱们到了吗?” 虞子矜偏头靠在玄北肩上,小声问道。   “刚到。” 玄北一手搁置在他后背上,手下有起伏,似乎那根脊骨突出了些许。   “不想动。” 他奶声奶气道,“我再靠一会儿好不好?”   玄北不见他脸庞,不知他神情,耳中缭绕他那小嗓音,伸手环抱住软绵绵的小身板。   “好。” 玄北慢慢应出一句:“你靠着,我不动。”   帐外依稀传来零碎口号声,里头弥漫开一片静谧。这份静是半点儿不空的,反而暖暖温温的。   不知怎的,独独与虞子矜一块儿时,好似声也软,气也软,一草一木都柔软下来,半点尖锋也不见。   “好些没有?” 玄北问,他安抚性轻柔摩挲虞子矜后背,感到那细腻的肌肤贴在他脖颈旁,有点冰凉。   “想不想吃些东西?”   虞子矜摇摇头,忽然收紧胳膊,“玄北,我想我娘亲了。”   这是他第一回 提及他娘亲。   “你娘亲?”   “嗯。”虞子矜点了点脑袋,“哥哥上回说她病重,想我回去照看她,我没应他。”   还有这么一回事。   玄北想:这小家伙心思深,这么丁点大的脑瓜子也不知还藏着多少。   “想她怎的不去看她?” 玄北又问,“你若同我说了,将她接进宫也行。”   虞子矜摇头,“今日才想她,那时候不想的。”   “她也不想我。” 他慢吞吞地说:“她总看不见我。”   寥寥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玄北却能推测出其中另有隐情。当初他一时兴起平白捡个虞子矜,没有深入打探背景琐事,心想左右是虞清安庶出幼弟。他初识虞子矜,但深知虞清安为人,那人认定主子不掉头,别有一身傲骨,做不出暗算他的举动。   不想原来庶出不是单一坎坷,虞子矜生母似别有文章。   “禀告大王,将军副将们已在主帐等候圣驾。” 外头突然传来士兵叫唤。   “军中有小宴,不过军务紧急,主还是探讨军事,你想不想去?” 玄北松开虞子矜,面对面瞧着他,见他睡眼惺忪,顺手将他沾在脸边几缕碎发别到他耳后。   虞子矜摇摇头,撅着嘴,“我一会儿去找冬生姐姐。”   “别同她走太近了。” 玄北拉起厚重被褥裹住他。   “冬生姐姐也不是一路人么?” 虞子矜眨了眨眼睛。   “不一定。” 玄北摸摸他的脸,“别乱跑,外头冷得很,一会儿有人给你送吃的。”   虞子矜嘴角扬起来,笑眯眯地,“你吩咐好多。”   “谁晓得你听不听。” 玄北揉揉他的脑袋,面上无笑,神色却柔,“走了。”   虞子矜应了一声,一下软进被窝里。只是这床榻硬邦邦的,不适得很。   他裹着被子滚来滚去好一会儿也找不回睡意了,于是噔的坐起身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思来想去决意去寻冬生讨吃食。   冬生又不在军帐中。   虞子矜琢磨着怎的冬生入夜总不知所踪,扭头却好似瞧见远处有一抹白色,那身形像是冬生。   走近一看,果然是她。   “冬生姐姐。” 虞子矜爬上那块孤零零埋在平地上的大石块,挨在她身旁坐下,“你在做什么呀?”   冬生半仰头,遥望星空。   “看一看这塞外苍穹。” 冬生轻轻说。   虞子矜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一大片,铺天盖地的,仿佛要将万物搂在怀里。   “姐姐,你是不是夜里都来看呀?”虞子矜曲腿坐着,抱着腿,“我总找不着你。”   “可是想吃糕点?” 冬生柔柔一笑,作势要起身,“我去拿。”   “冬生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虞子矜童稚嗓音止住她动作。   “你在这儿总不高兴的。” 虞子矜又自顾自继续道,“出来的每一日你也不笑,也不想吃东西,夜里不睡,话也很少的。”   冬生垂眼摇头,轻巧否认:“我喜欢这儿,不然怎会主动求着来呢?”   虞子矜歪着头看她,双眼明亮如烛火,“你心里有事呢,你可以同我说呀。”   辩解的话卡在喉咙口,冬生面对虞子矜那双艳丽猫儿眼,竟一时吐不出话来。   她艰难扯出一个苦笑来。   “即便说与你听,你也不懂啊……” 萦绕冬生的哀愁浓重起来,仿佛淡淡眉睫发丝都由忧伤凝聚而成。   虞子矜却荡起笑来,双眸犹如一泓清泉,“正是我听不来,你才同我说呀。”   冬生一怔,一颗由寒冷冬温冻做成的心突然裂开数瓣。她长长地,又无力叹了一口气。   “子衿。” 她吐字清晰润圆,“你是否也曾觉着这苍穹太大,又太高了?”   虞子矜静静地,既不是茫然无知,也并非若有所思。他只是安安静静支着一只耳朵听着。   冬生眼中染上一片荒凉,顿了许久,才一字一句道:“那人于我,犹如苍穹。它总在那儿……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去,只需仰头,它便生在头顶上……明明处处是它,又怎么也触不着它……” 她伸出纤纤素手,指尖微动,仿佛奢望在虚空中抓住什么。   “我夜夜看着它,又怕,又痛,可白日偏偏时刻念着它,好像是……”   “像是缝在心头一块死肉。”   声渐渐低下,冬生沉沉缓缓眨了一眼。   眼帘不堪重负,坠落而下。她又生生竭尽全力将它撑起,倔强凝望遥不可及的诺大苍穹。   而苍穹就在那里,它不哭,也不笑。始终如此。   冬生犹如化作一座石像,无论风吹雨淋,不管霜降雪打,执拗地以一双载满深情的美目看着它。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姐姐。” 虞子矜伸手从石缝中扯出三两根枯萎杂草摆弄着,一边以一贯口吻道:“你不是铃人,对吗?”   冬生抿唇不语。   “你的铃铛与我的铃铛不同声。” 虞子矜拉起裤脚露出那红线银圈。   “我并非有意骗你。”   虞子矜微微鼓起腮帮子,在晚上摇晃着杂草,又道:“我娘亲说过,铃人是无情无爱的。你不是。” 说完,他抬眼一看,笑吟吟道:“玄北不叫我乱跑,我要回去啦。”   他一跃而下,拍拍手,满脸得意。   “子衿。” 冬生叫住他离去的背影,犹豫问道:“你可是……心悦于王?”   见虞子矜不答却也不走,她再添了一句。   “莫要爱帝王。”   五字真言。   虞子矜身不动,掉个头来,仍是笑,“冬生姐姐,我是铃人呀。”   铃人无情爱,   冬生姐姐,我是铃人呀。   他如此回。   也好。   冬生合上眼。   如此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emmm...   先解释一下   都铭看到虞子衿,认出虞子衿,以为大王带来虞清安   后面也有暗示他认出虞子衿,不过这里没说他为什么会问道虞清安   然后是冬生   冬生是第三次露面   这是她唯一的单人章   她来历不明 别有目的 深情不寿 不过心爱之人也有过暗示   关心她的可以重新看一次她出场的两次 言行举止眼神描述以及各种出场的恰到好处的时机   第三是虞子衿   到目前为止   美人和大王的感情还没有到 同生共死的地步   大王的确宠 挺喜欢 暖心 可是还没上升到爱情的喜欢   所以一直没有亲密举动   虞子衿迟钝 不知情爱 全文一直有一个铃人不懂情爱是伏笔   但是他敏锐 他不懂爱可他会知道他想要谁亲亲抱抱夸夸宠宠他   这个副本还有一个小虐   然后他们就进入亲亲抱抱关系了   嘻嘻   皮埃斯:告诉你们写冬生和写下一个虐其实我 都 在 bgm渲染下 哭 了 ! 哭了!   我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精致女孩 第18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第二日艳阳高照,多拉边城粮尽弹绝已被佩珏攻占。   虞子矜昏昏沉沉睡到大天明,挣扎好半晌才爬起来,呆坐着左寻右找,才想起玄北一早外出勘测地形。是贴耳说过的。   他扒拉来一身白又鹅黄的衣裳穿上,套上黄锻白低尖头靴与茸皮手套,晃晃脑袋就窜进冬生帐里去。   “怎乱糟糟的?” 冬生搁下手中针线活,招招手。或许是今个儿心思轻些,身上哀愁味也淡了,一整个人宛若珍珠剔透晶莹。   “冬生姐姐,我不会束发。” 虞子矜手里捏一个精致黄白冠。   冬生坐在他身后,软软的手轻轻抚过发丝,片刻束起半发,又安上发冠。   发冠上左右合垂下两条黄带,虞子矜摇晃脑袋令它们飘来荡去,轻易得了乐趣。   “这身衣服顶好,发冠也好,添几分英气。” 冬生浅笑夸赞,“今日怎打扮得这般好看?小心叫人看掉眼。”   虞子矜是最受不住夸的,况且冬生本貌美,说来又诚心诚意的。   “他们说有个皇子今个儿要来。” 虞子矜笑嘻嘻的,“玄北便让我穿这个,将他比下去。”   冬生只知玄北此人深沉难测,竟不想他还有如此一面。   若非有情,怎会如此?   目光从低头摆弄女红的人儿面上一跃而过,冬生不语。   子衿到底年幼不见事,更不明情爱,倘若当真一无所知,倒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她细细的想着,随手将上京一路带来的零嘴吃食拿出来。   “哇,还有好多呢。”虞子矜欢天喜地,一手拿一个,好似比他人金银珠宝满手更开怀。   他坐着晃悠腿,一边吃一边含糊道:“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怕是还要一两月。” 冬生又拿起女红,指腹抚过那朵洁白无瑕的百合,呢喃道:“后备兵来此汇合尚需数日,即便此战风顺,总也要个一两月……”   “这儿没有好吃的。” 虞子矜随口抱怨道:“也没人同我玩。”   “你若当真无趣,倒不如去外头瞧瞧。” 冬生倾耳细听,一边放再轻声道:“你听,可曾听着士兵的声儿?听闻达鲁王爷主动请缨帮着练兵,我一个女子不应当去那儿,否则也想长长见识的。”   “那我去瞧瞧,回来说与冬生姐姐听。”他露出个鬼灵笑来,抬腿就跑,隐约还听着冬生叮嘱他慢着跑及莫跑远了。   虞子矜循着声寻去,果见达鲁背着手走来走去,四周士兵两两一组,相互抗击,口中大声吆喝,动作整齐划一,还真有几分看头。   他正看着,达鲁身旁一个小兵啪嗒啪嗒跑来,低头道:“传达鲁副将军的话,训兵重地不容儿戏,让你速速离去,否则将禀告大王。” 小兵一边说着,一边禁不住眼神儿上下打量,心里尽是惊呼:这小娃娃怎就生得这么好看!瞧这双眼,又大又亮!这小手小脚,铁定软乎乎的!多少年没见着这么水嫩的小娃娃了!!!   跟随玄北而来的上京轩定军大多已对虞子矜身份有几分把握,边境军却极少知他。现下这儿两份军一同训练,纷纷叫这个水灵灵的小娃娃吸去神。   他们皆是粗老爷们儿,平日瞧见个姑娘家尚且要轻手轻脚。何况这么个小娃娃,多少家中有子女或弟妹的士兵立马心软了一半。   唯独达鲁副将军恶气腾腾,活像对待一个敌方探子。   这都什么事!平白无故凶个小娃娃!   前来传话的小兵竭力绷住脸,故作肃穆,实则唯恐达鲁那番话凶哭面前这个小娃娃。   谁知小娃娃粲然一笑,“我就在这儿远远的看看呀,好远好远的。”   哎呦呦,这笑。   小兵险些要捂住那颗甜如灌蜜的心,屏住气,尽力轻声细语道:“那……那我再去替你回副将军的话。”   “谢谢哥哥。”   吴侬娇语要人命呦。   小兵乐陶陶前去回话,心想: 铁打刀枪也不怕,这一笑却叫他欢喜得不行。   然而一换成达鲁凶神恶煞的面孔,他扑通扑通蹦跳的心一下静了下来,像是死了。   “他怎么还不走?” 达鲁恶声恶气问,气呼呼的瞪着眼儿。   “报告将军,他说就想远远看着。” 小兵回。   “黄毛小儿,两条腿还没本王一个胳膊粗,来这儿看什么!” 达鲁喉咙一动,沉着脸朝虞子矜走去。   达鲁身形奇是高大健壮,单单往虞子矜那小身板旁一站,便活像是仗势欺人。   “不胡闹的。” 虞子矜先声夺人,“我就在这儿看看好不好啊?”   “……” 达鲁顿了一下才硬邦邦拒绝,“不、不行!” 然而再看虞子矜,他又觉着那双滴溜溜的眼可怜巴巴的,仿佛立刻要掉下泪来。   “你、你可别哭鼻子!” 达鲁加重音,“军营不准哭鼻子!”   虞子矜茫然偏头,“我从来不哭鼻子的。”   达鲁正想干脆大吼一声把人赶走,就见玄北与都铭相谈而来。   “达鲁王爷,探讨地形。”   都铭冷冰冰吐字,不带情绪的眼轻飘飘掠过虞子矜,半眼也不停。   达鲁盘算着玄北重军事,而都铭性格冷酷严苛,二人定不会容许虞子矜在这儿妨碍军练,于是开口道:“本王就去,只是这人留在这儿妨碍得很,还望王将他带走。”   奈何玄北与他不对付,只道:“随他看看,若他胡闹再赶他回来便是。”   虞子矜凑上前去,扒拉来玄北的手掌,将一块路上捡来的圆圆石块放在他手心上,“这个给你。没人同我玩,我就想来看看,你看,我那么远看着。”   玄北摸摸他的脸庞,“看去吧,别捣乱。”   虞子矜点点头。   剩下达鲁满心不愿,但见都铭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心不甘情不愿。   三人本该就此一同离去,然而都铭特意慢了几步,他扭头瞧一眼虞子矜,冷冷丢下一句话来。   “军营重地别惹事,省得坏你兄长名声。”   闻言虞子矜也面色不变,扭头欢欢喜喜凑到士兵不远处瞧他们比划。   军中戒律森严,即使无人督察,众人仍是老老实实训练至正午才散。   “哎,小娃娃!”   正要找玄北讨要吃食的虞子矜扭头看见出兵第一日碰见的老痞兵。   “还叫什么小娃娃,不知道人家地位么?” 另一名男子照例吊着眼,瞧人时总漫不经心的。   “少说两句要你命是不?死左眼疤。” 老痞兵不耐烦反驳,又道:“我就瞧着他想起我家小子,你个没娘们没小子的懂个屁!”   “我年轻着,想找几个娘们就几个,三妻四妾你懂不?” 左眼带疤的士兵年轻,二十岁数,正是身强力壮的年岁。他提起脚来往老痞兵屁股上一推,“吃不吃东西了你?再磨磨唧唧什么也不剩。”   “吃吃吃,一天到晚吃吃吃,有这个劲儿你早当上总兵了。” 老痞兵嘲笑道,扭头对虞子矜说:“小娃娃,下午你还来不?你要是来,我给你比划比划瞧瞧,还能教你两个招式。”   虞子矜双眼一亮,点点头。   “就你一把年纪还比划,也不怕比划掉老命。” 刀疤兵再推一把,两人骂骂咧咧走了。   这日玄北一直与都铭、达鲁等将士讨论军事,一窍不通的虞子矜同冬生一块儿就些粗茶淡饭,而后就又溜达到训兵处来。   “在这儿呢。”   老痞兵嘿嘿笑,眼看着虞子矜走来,不住的叹:“我家那小子十多年前就这么大,现在不晓得多高了。”   “老子不高,做儿子能高到哪儿去?” 刀疤兵靠坐在一边,一只手盖在额上,闭着眼懒洋洋说道。   老兵一怒,“你小子可真横!一天要刺我多少回才肯?睡你的大头觉!”   刀疤兵哼了一声,径自睡去了。   “娃娃你过来。” 老兵挤出一个笑来,对虞子矜招招手,“学不学招儿?我给你说,我这都是保命用的,外头的都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你要想学,我能教教你,你就拜我为师。”   倘若不是到这块地儿,虞子矜应当不会有学功夫的念头。在这荒凉蛮地他最是闲,满是空儿无事做。玄北忙起正事顾不及他,冬生喜静不走动,他略一沉思,利落点点头,甜甜一声师父脱口而出。   “哎!” 老兵喜滋滋应下,立马比划起拳脚功夫,“来,你看着啊……”   两人比划大半个时辰,可惜虞子矜真不是那块料,看个三五八回也难记在心。   “我看你别白费力气,教不会的。” 刀疤兵不知何时挑开一只眼皮看着,慢悠悠说道:“咱那是保命的,人要死了就能使出来。他一个金贵小主子,学这做什么?”   老兵瞧出虞子矜不是真心学,如同贵家公子玩闹而已。可他也不打算教出个手脚多利落的高徒来,左右不过一个打发时间,一个睹人思子罢了;他也瞧得出刀疤兵得知虞子矜身份后就看不顺眼,觉着堂堂男儿俯身人下颜面上过不去。前些日子刀疤兵甚至说倘若他有这样一个儿子,恨不得断绝关系才对。   只是为人一世短暂如斯,他们又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士兵,有一日快活便少一日,何必多管闲事?   老兵心口如一,乐呵呵道:“教不会怎么了?我耍几招威风威风还不成么?”   刀疤兵翻个眼,懒得再说。   “哎——” 老兵仰天叹一口气,一屁股坐下,“那多拉狗屁皇子婆婆妈妈的总不来,让我们干等着。我家婆娘还病着呢,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上京。”   “谁晓得有没有命回去。” 刀疤兵翘起腿。   虞子矜也跟着坐下,开口道:“冬生姐姐说多拉有象兵,我没有瞧过象。”   “象啊。” 老兵伸手粗鲁的揉揉虞子矜的脑袋,“多拉的象兵是出了名的难办,他们不在这。那千百头象搁在一块能吓死人,叫一叫都能震破脑袋。”   “那他们在哪儿呀?” 虞子矜问。   “你可别想跑去看。” 老兵顺手捏一把他柔柔嫩嫩的脸蛋,手指粗粝,惹得虞子矜咯咯笑着,四下闪躲起来。   “听说今晚就能到,估摸着过两天就能干干脆脆和那佩珏打一场。” 老痞兵摩拳擦掌道:“看我们不打得他落花流水!早就知道佩珏美人多土地好,打下来可就都是我们的了!哈哈哈!”   “成天想得美。” 刀疤兵瞥他一眼,“美人有你的事?瞧得上你一个糟老头?也不怕嫂子又哭哭啼啼得。”   “你还不准我说说了!”   两人说着说着又惯常斗嘴起来,虞子矜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的,心里期盼那多拉皇子快快的来,他才好瞧一瞧象。   然而黄昏时突发事故。   一名狼狈男子骑着受惊的马儿直冲军营而来,连滚带爬求见玄北王与威武将军都铭,声称多拉皇子半路偷溜,不知丢在旮沓角里。   皇子打扮虽朴素却并非无人识得,倘若叫佩珏捉去将致人心不稳。事不宜迟,玄北立即令达鲁率数十精兵沿路巡查,必须将皇子带回才可。   怕是一个不平夜。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告诉你们 我的军服玄北就是我超爱的剑三军爷来描述hhh   还有虞子衿是叽太一套校服 2333不太熟悉古装 描写应该没关系吧   未来还有两章都是小美人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在军营玩耍耍   达鲁:生气.jpg   作者:皮埃斯,小美人+小皇子 未来还有一起捣蛋达鲁剧情   达鲁:秒怂QAQ.jpg 第19章 皇子呀皇子真顽皮   戌时,军营内灯火通明。   玄北、都铭以及若干武将静坐于主帐之内等候达鲁。这两日来他们讨论过无数种阵型与攻城法皆是考虑到多拉象兵,倘若小皇子落入敌国手中,象兵不受指挥,那么一切变动便难以预料。   “报——”   军账门前传来士兵中气十足的通报声:“达鲁副将军已归!”   随着声响,达鲁壮实躯体步步而来,他身长九尺,目如铜铃,面上带着厌烦与不屑神情。   众人定睛一看,他身后还走着个灰溜溜的少年郎,十五六光景,肤色稍暗,一身朴素衣裳沾满灰尘与夜雪,双手冻得通红。   “可是多拉皇子?” 玄北沉声问道。   上身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虞子矜惊醒,胡乱扒拉着脸坐起身来。   那名少年抬起头来,眼眶红彤彤的,仿佛惊魂未定。但他扫一眼满满当当都是武将的帐内,神色与四肢一僵,随后挺起胸膛,神气又傲然道:“正是本皇子。”   声音里还打着止不住的颤。   达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禀告大王,多拉皇子在十里外找不着路,碰巧遇猎夫,声称自己是堂堂多拉十六皇子,与猎夫发生口角,于是叫人绑在树桩上,这才没按时抵达军营。” 说罢他嗤笑一声,讥嘲之意不言而喻。   “你、你……” 小皇子满脸通红,失声叫道:“放肆!”   “还是本王爷将你从树边解开的!” 达鲁斜斜睨他一眼,满脸轻视。   小皇子好颜面,且娇生惯养从未受过气,立即宛若被摸了屁股的小老虎,气汹汹喊道:“本皇子才没有让你解开!你这——”   他顿了一下,想了一会儿,鼓起怒气继续道:“你这丑黑熊!”   “哈?” 达鲁动怒果真面目狰狞吓人,“你敢再说一遍?”   “本皇子堂堂多拉十六皇子还怕你不成?” 小皇子瞪着眼睛,“丑黑熊丑黑熊丑黑熊,你就是个丑黑熊!又丑又笨的大块头!”   “你——”   “达鲁。” 玄北出声制止,“不得无礼。”   达鲁不甘不愿闭上嘴,暗地里对小皇子龇牙。   小皇子正得意洋洋,又听玄北冷冷道:“既小皇子已平安归来,便早些歇息,切莫再私下走动,省得再失了路。众爱将也可散去,明日准备攻城。”   本皇子爱去哪儿去哪儿,谁能不许?   小皇子这么想着,却对上玄北那双凛冽寒眸,煞气满满,宛若恶鬼在世。   他不由得退了半步,心有余悸。顺眼又瞧见玄北怀里着一个顶好看的小儿郎,双目一亮。   小皇子正想开口询问美人身份名讳,见玄北起身牵着小美人就要走。他又摩拳擦掌打算同小美人说上一两句话儿,却在插肩而过时,又得来玄北一记恶眼。   弄得他像一根萎了的狗尾巴草,一声也不敢吭。   虞子矜倒对他也存着几分好似,数十步回了一次头,送他一个甜甜的笑,而后乖乖跟着玄北回帐。   “明日打仗了吗?” 虞子矜一边慢吞吞脱下鞋袜一边问。   “只是围城,过个两三日才打得起来。” 玄北道,也解开盔甲。   虞子矜将衣物一股脑儿堆在一旁,像一条鱼儿似的钻进被褥去,舒舒服服眯起眼。   “我去吗?” 他问。   “你不去。” 玄北也躺上来,“你在军营呆着。”   “我想看象。” 虞子矜面朝着玄北,两只手抓住玄北一只大手掌折来翻去的玩。   “那东西看不得。” 玄北任由他玩着,翻身侧躺,将人搂紧,“一脚能踩死人。”   虞子矜心里好奇更盛,但知道不能再在玄北面前提起,只打定主意想法子偷偷去瞧。   “我今天有一个师父。” 虞子矜话里有些骄傲,“学功夫的。”   “是么?” 玄北顺着他意思恭维,“看来日后你还能成个武林高手,来无影去无踪的。”   虞子矜一听很是愉悦,得意忘形道:“那我就四处玩去了。”   “总也爱玩。” 玄北眯起眼来,隐隐显出几分威慑,“白日我不在,你只管在军营里走走,不可出去,听着没?”   虞子矜不说话。   “耳朵坏了?嗯?听不着了?” 玄北看透他的小把戏,沉声再问,盯着他宛若饿狼死死看着一块肉,凶,又有点宝贝。   “听了听了。” 虞子矜嘟囔着回答,起身将玄北一只手板上来,而后靠着要睡,“我要睡了,可困呢。” 说完打了一个小哈欠,舔舔唇闭上眼。   瞧这神气的。   玄北想:一日比一日蹬鼻子上脸。   光是想着,手下仍是拉起被褥拢住人,以免一觉醒来染风寒。   一觉到天明。   虞子矜闭着眼朝身旁摸一摸,自然是冰凉一片。他昏昏沉沉想着:做大王一点也不好,日日须早起;一边又想:做他也不好,每日睁开眼都看不见玄北的。   他揉揉惺忪睡眼,慢慢吞吞穿戴整齐又洗漱,觉着整个军营里头都静悄悄的,连训兵吆喝声也没有一点,只几个兵走来走去的。   虞子矜想起大伙儿都去打仗了,玄北不肯带他去,现下就留他一人犯闷。   正当他东南西北晃悠想找着好玩的,就见昨晚那个哭花眼的小皇子摆着潇洒的姿势,一脚支着,一条腿垂下,一只手撑在台上坐着。他嘴里叼着一根黄草,目光随着它一动一动的。当他不经意偏眼时瞥见了虞子矜,顿时双眼放光,一跃而下,三两步跑到他身旁。   “小美人!” 他双眼亮晶晶,五官平平,双眼微圆,像小狗似的。他止不住盯着虞子矜瞧,活像是想摇尾巴。   “咱们昨天见过的,本皇子是堂堂多拉十六皇子多拉米。” 小皇子多拉米活像个纨绔子弟调戏小美人似的又巴巴问:“你在做什么呢?”   “我没事干。” 虞子矜随口也同他聊起来,“你坐着做什么呀?你也不去打仗吗?”   多拉米揉揉鼻子,“本皇子这身份用不着打仗,万一磕到碰到了怎么办?不过呆这儿也没趣儿,连个能说的人也没有。”   “哎——” 多拉米忽然一拍手,“不如咱们进城玩去,反正近得很。”   虞子矜想了想,摇摇头,“玄北不让乱跑。”   “玄北?你们大王?” 多拉米奇怪道:“他不是你父王啊?本皇子还以为你也是个小王子呢。不过你们大王,啧,凶,昨晚本皇子一晚睡不安稳,总想起他看的那一眼,怪渗人的。”   “玄北挺好的。” 虞子矜不大赞同,“不惹他生气就好了。”   “反正你们这儿的人都不喜欢本皇子。”多拉米哼了一声,“尤其那个丑黑熊,还给本皇子脸色看。”   “那是达鲁。” 虞子矜露出一个带小小诡谲的笑,“我悄悄告诉你,达鲁怕我。”   “达鲁怕你?是吗?” 多拉米惊奇不已,他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打量虞子矜,心下感叹这小美人一个顶百,世间尤物,就不知那个又高大又笨重的丑黑熊怎么会怕这么一丁点个头的孩童。   难道是身份?   多拉米又问:“你究竟是谁?”   虞子矜歪头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能说吗?” 多拉米惊呼,“难道你是天上掉下来的小神仙?”   虞子矜也分不清多拉米是说笑还是有意逗他笑,总之他咯咯的就笑开来。   “哈哈。” 多拉米也傻乎乎笑起来,“你笑起来比不笑还好看,就像小神仙。”   两人一块儿在小高台上坐下,肩并肩,百无聊赖四处探看。   “你是不是看过象呀?” 虞子矜问,两只手肘支在腿上,上身往下一靠,双手捧住了脸。   “何止看过。” 多拉米直起背,神气活现地拍着胸膛,“本皇子还骑过驯过呢。”   “你好厉害。” 虞子矜真心诚意道。   多拉米麦色面庞爬上红晕,支支吾吾道:“这、这没什么啦,我们多拉人生来就和野兽一块儿,猫啊狗啊象啊狼啊虎啊,什么都有。”   “大虫能吃人的。” 虞子矜惊奇地瞪圆眼睛,“你们不怕吗?”   “不会,动物是我们的守护神呢。我们多拉人一几月大的时候就会放到树林去,过一夜还活着,就是兽神庇佑,往后都是强壮的勇士,什么也不用怕。” 多拉米讲述着风土人情,像是想起什么来,兴冲冲道:“我们皇室每个人都有伴兽,本皇子的伴兽是一只大白老虎,可威风了,它叫多拉拉,从小和本皇子一块长大。”   “御花园有三只小老虎。” 虞子矜道:“很小很小,但是它们吃兔子。”   “那是卓玛的孩子!” 多拉米一下激动起来,“卓玛是卓玛拉的伴兽!”   小白虎是卓玛的孩子,卓玛是一只大白老虎。卓玛是卓玛拉的伴兽……卓玛拉是谁呀?   虞子矜在脑瓜子里理关系,提出问来:“卓玛拉是谁啊?”   “你没有见过卓玛拉吗?” 多拉米皱眉,“多拉卓玛拉,她是本皇子的妹妹,多拉国小公主,她被皇兄送来和亲了。”   和亲?   虞子矜动动脑筋,似乎知晓多拉卓玛拉是谁。   “哎——” 一直神气洋洋的多拉米垮下肩来,“也不知道卓玛拉怎么样了。你不知道,她最胆小了,是兄弟姐妹里头最胆小的,除了卓玛以外的虎蛇狼豹她都怕得不得了。你们大王又那样凶,比野兽还凶狠,卓玛拉一定吓死了。”   “她没有吓死。” 虞子矜想着宫宴上还瞧见活生生的多拉公主,又道:“玄北没有吓她。”   何止没有。   他平日总在玄北左右,压根连多拉公主半个影儿也见不着,若不是从花山娜与婴贵妃口中听过几回多拉卓玛拉这名儿,他几乎要忘了这个人了。   “真的?” 多拉米一把抓住虞子矜的手腕,“你真的瞧见她了?她比本皇子矮,再黑一点,说话结结巴巴的,脖子上有银链子。是她吗?”   “我没听她讲话。” 虞子矜仔细回忆,“她就坐在那儿,玄北说是多拉公主和使节。”   “没错没错。” 多拉米大喜,急切道:“你再见她,就告诉她,卓玛找着了,好好的在她十六皇兄这儿。”   多拉米言语时眼中覆盖一层柔光。   这种眼神虞子矜在婴贵妃同喜乐公主说话时瞧见过,是一种父母兄弟姐妹间独有无二的。   一种淡淡的、怅然若失的感受在虞子矜小小的、不知愁与怨恨的心里轻轻荡漾着。   “好。” 虞子矜点一点头。   “还有还有,你多多与她说话,她胆小又怕生,还爱哭,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多拉米别别扭扭道:“本皇子梦见她好几回,梦见她哭死了,太丢颜面了,会叫多拉子民嘲笑的。”   虞子矜又点头,还道:“那你要陪我玩。”   “好咧!” 多拉米应得爽快,他一心想和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少年一块玩还怕被拒,现下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要玩什么?” 多拉米从台子上一跳而下,豪气万千地拍拍手。   虞子矜巴眨着眼思索,随后道:“你画个象给我瞧瞧。”   多拉米捡来一块石头,蹲在地上画着,一边还说:“这可难不倒本皇子,本皇子闭着眼也能画出来。你看……”   虞子矜心痒痒地跟着跳下来,凑到他身旁去看。   “你看啊,这么长的鼻子——”   “哇,为什么这么长啊?比我的腿还长。”   “唔,它们用鼻子吸水的,必须长,不然吸不到。” 多拉米挠挠头,说不出所以然来,又用小石子在土地上画起来,“耳朵,耳朵也有这么大,像大扇子——”   “它怎么什么也这么大?”   “因为它是大——象——,小象就不这么大。”   “它眼大吗?”   “不大不大,画给你看……”   晌午的光照下来,两个年岁相仿少年郎的影亲亲热热交叠在一块。他们头碰着头挤在一块儿,兴致勃勃画象画狮画熊,童稚笑语犹如银铃声响,清脆甜美。   或许这一世再没有这样简单纯粹的好时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热烈祝贺,普天同庆,全文最软萌无害傻白甜两只受聚在一起nice高糖   顺手科普一下多拉国   我有的时候觉得我这文没有穿书穿越没有系统复仇,淡淡的,慢慢的,犹如回归没有电脑手机的慢节奏生活。   尽管我也疑惑过不知该写什么他们的日常,可两个孩子凑在一块儿就让我觉得,从前我们画画爬树抓鸟捉迷藏总能莫名其妙找出乐趣,现在是围在一起打游戏或者看有游戏。也不知道哪个比较好。   皮埃斯: 战场副本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最温柔,虐也温柔,人大多也温柔美好的副本,请珍惜。   等我回归就拿出杀手锏了,我只保证大王美人相畏相依亲亲抱抱也许还字母,以及好人大多有好报,啵啵。   我这么勤快的小透明你们!见过吗???也不给我留言鼓励鼓励我QAQ sad 第20章 玄北呀玄北真炫酷   时日一晃而过。   二月中的午后,虞子矜与多拉米两个好兄弟一块儿肩挨肩坐着,双手捧着腮帮子,无神目光往远处放空。   他们一眨不眨看着,从脚板底下干巴泥土一路遥望过去,除却一顶顶帐篷外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的,仿佛一路空到天边去。   还有淡淡血腥气。   这几日双军交锋,大批军医进进出出,处处是面目狰狞的伤兵,哀嚎一片。正因如此,多拉米与虞子矜再不能肆无忌惮地蹿行于军营中玩藏东西地游戏。   “不然……咱们还是进城玩去?” 多拉米试探性提道。   虞子矜这回没有立刻否决,迟疑了一会儿,问:“城里好玩么?”   “好玩啊!” 多拉米一拍大腿,“我告诉你,城里有歌有舞有美人,那是世上最好的去处了。”   虞子矜却不大感兴趣,一下一下踢着腿,“那我不想去,我不想看那个。”   “哎——你还是个娃娃,不知事。” 多拉米夸张大叹,摆出一副有见识的神情夸夸其谈,“我跟你说啊,男子的好看同女子是不一样的。姑娘们都是小小的、白白软软的,声音甜甜的,说起话来又柔又脆,多好呀。”   虞子矜眨了眨眼睛,仿若不谙世事。   “而且美人唱歌跳舞就像天仙似的。皇子早就听说其他国家的女子性格温柔体贴,能歌善舞。不像我们多拉女子,个个喊打喊杀,比男子还凶悍。”多拉米满脸期盼,手舞足蹈起来,“好想去看一看啊,才不会白来这一趟。”   虞子矜摇摇头,一点劲头也没有。   “那你陪本皇子一块儿去,本皇子瞧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买给你。”   虞子矜光洁夺目的脸庞上露出意动神情。   “去吧?” 多拉米再怂恿,“本皇子还有好多银两银票呢,是母后特地为本皇子备下的。”   “要早一点回来的。” 虞子矜郑重其事道。   “铁定天黑前咱们就溜回来,你们凶王和丑黑熊都不会知道的。” 多拉米笑嘻嘻保证,又道:“你在这儿等,本皇子先去把银两偷来。不叫侍卫知道咱们要出去,免得他们跟着,一点也不好玩。”   虞子矜点头,乖乖巧巧坐着。   没一会儿,多拉米捂着衣襟飞奔而来,一把拽他手腕往外跑,一边道:“快跑!”   虞子矜迷迷糊糊跟着跑起来。   军营驻扎多为伤兵,自顾不暇,无人理会他俩是否又在调皮捣蛋;留守哨兵寥寥,自然无能即时发觉二人从旮沓角儿偷溜出去。待他们再察觉时,为时太晚。   多拉米已大摇大摆牵住虞子矜朝边城中走。   “你识得路吗?” 虞子矜问。   生来不分东西南北的小皇子吹牛不眨眼,傲然道:“本皇子可是仔细打探过路的,而且咱们可以边走边问,不怕寻不找路。”   然而城外荒凉,抬眼望不见人。   多拉米一通胡乱走,果不其然失了路,两人也不知在哪儿绕了一圈,连能摸路回军营已是艰难无比,别提找边界小城了。   他俩归时已是天色稍暗,灰头土脸地,堪称败兴而回。   皆时军营里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糟了糟了。” 多拉米一看就觉大祸临头。果不其然,他俩才到军营百米外,眼尖哨兵就瞧见他们俩,且高声通报他们俩回来了。   虞子矜与多拉米没走几步便瞧见玄北,与一脸不耐的达鲁,与神情凝重的冬生,以及几个战战兢兢负责伺候多拉米的下人。   未见玄北时,虞子矜白日里的确不曾想起过他。这一旦瞧见了,他又是啪嗒啪嗒几步活泼跑来,一头栽进他怀里。   虞子矜正想同玄北说说今日失路之苦,不想被玄北推出去一步。   他呆呆站着,面上存着迷糊,又无辜可怜。   玄北不先看他,凶恶的眼眸盯着多拉米道:“即便是多拉皇子,到了这块地,也该照规矩来。无故溜出军营,劳累他人又四处搜寻,理应重罚。”   他的声沉甸甸的,宛若暗夜不透光,重得很,往多拉米头上一压,吓得多拉米心下一颤,半个不服也吐不出口。   “多拉皇子自明日起跟随士兵操练,一个时辰也不能少。” 玄北吩咐道。   多拉米是多拉皇帝搁在手心上疼的老来子,一句重话也不舍得说的。他是个实打实的小霸主,多拉举国上下无人治得住他?他又哪里受过这份委屈?   可他嘴唇抖了又抖,像哑巴似的出不了声。   说不出话。   在那双仿佛堆满死人的眼中散出来的是血腥煞气,任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玄北不再理他,冷着脸,居高临下似的施舍去一个眼神。   “你既总爱偷跑出去玩,便别回来了。” 说完,他掉头就走。   仿佛再也不会回头。   虞子矜本是个没心肝的,他从未将多久前玄北那一句‘再有一回便别回来’放在心里。依照他的本性,谁人对他好一尺,他就近一丈,总要走在人前头,逼人心软心疼,而后一步退,步步退。退无可退。   他是不知世人皆有底线,而底线各不相同,有时是万分宠溺也不容打破的。就如玄北。   玄北生性霸道蛮横,凡事不顾人言不听人劝,尽按心意来。他淡薄情,少有中意人与物,一旦他瞧上了,他便铆足劲去争去抢,紧紧攥在手心里,不容人看不容人碰,更不准跑。   玄北的确几次露凶,却不曾重罚过虞子矜。虞子矜更不吃教训,光是记得不可用凶恶神色去对玄北,还依稀记着这个天下是玄北的,而他多数要顺着玄北,不得惹玄北恼怒。可这些时日玄北待他好,多事顺着宠着,他渐渐忘了这么一回事,忘了上回翻窗挨罚的事,忘了玄北是如此看重此事的,更忘了玄北一怒是非同小可的。   “今夜莫要去大王那了。” 冬生带着担忧走上前来,“王下午便回了,一直等着看你什么时辰才回来。今日他发了好大的火,一干守兵都挨罚了,连我也险些要打军棍。你这时候跟着去,怕要承火气。”   虞子矜不说话,他还在心里盘算着。   上回翻窗挨罚,那时他还有一半心思要有。那这回呢?   虞子矜已经明白过来:跟随玄北左右是能吃香喝辣的,比他过去饱一顿饥一顿好上千百倍。   何况玄北待他好,那样好。   那条火红九节鞭早早被他玩腻,不知丢在何处;琳琅满目新衣裳将红漆柜子塞满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份好是从未有过的,再没人能及了。   虞子矜知道,他就是知道,倘若现下不跟着玄北进去,从此往后玄北便不再想带着他了。   那他要到哪儿去呢?   不是无处可去。可他一整个小脑袋瓜子思来想去,觉着他还不想走。   也不想玄北走。   这时还不想。   虞子矜不顾冬生劝阻,三两步跑到玄北那顶最是神气华贵的白帐篷口,抓着门帘子瞧见玄北正坐在桌前凝望一张牛皮地图。   他悄悄地走过去,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   他不开口,玄北更不开口。   虞子矜不知老老实实站了多久,腰酸背疼的,眼皮也扛不住总往下掉。   他盯着玄北刀削似的冰冷刻薄的脸庞,小心翼翼凑过去,拉住衣角,软声软气道:“我好困了。”   玄北不为所动。   “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虞子矜又摇了摇。   玄北却将手抽出。   虞子矜这才发觉无往不利的装乖卖巧突然没了效用,玄北是真的发怒了。   可他又还会什么呢?   目不识丁。   身无一物。   他的吃喝用度皆是仗着玄北的宠爱,除了这么一个人一个性子,他什么也没有。   虞子矜无精打采的想:这儿连花也没有,否则还能爬上树去摘一朵来送给玄北。   他不想一个人睡,只能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可怜巴巴的靠着椅子。   “好冷啊.......”   虞子矜小声呢喃,“我真的冷.......”   玄北始终一言不发。   冷从地下透上来,钻入四肢百骸,一路冻上心去。他静静坐着,像一块大石头。   虞子矜不知坐了多久他才恍惚闭眼睡着了,只记得透心噬骨的冰冷。   再睁眼时玄北不知去向,而他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   他愣愣的坐起身来出神许久,才想起他该做什么去。   虞子矜想找一朵花。   他走来走去,绕着军营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又一圈,一朵花也没有。   于是他又寻草。   老痞兵教过他编草蚱蜢,只是他愚笨,记不清。   虞子矜反反复复的想,反反复复的编,不吃不喝直到黄昏才编出一个差强人意的草蚱蜢。他将它包在手心里,早早守在军营口,张望老半天才等来英姿飒爽的玄北。   玄北对他视若无睹。   虞子矜不灰心,亦步亦趋跟着走进帐去,而后献宝似的将草蚱蜢搁在他手心里。   “给你。” 虞子矜一双灵透的眼直直看着他,想看他笑一笑。   可是玄北不笑。   不但不笑,玄北一抽手,那个草蚱蜢摔在地上,勉强维系的身子散乱开来。   支离破碎。   虞子矜静静地盯着那只凄惨的草蚱蜢,又感到身子有哪里好像不舒服。   闷闷地、沉沉地,好像快掉到地上去同蚱蜢一块儿躺着。   “……是不是不同我好了?”   虞子矜轻轻地问:“那可不可以送我回去呀,这儿太远了,我自己走不回去的。”   走到帐门口的玄北回头看他,只见他愣愣背对他蹲着,孤零零的一小只,仿佛瑟瑟缩缩的被遗弃了的幼崽。   “没空送我回去,那你给我指个路好不好啊?我走着试一试。” 虞子矜又添了一句。   指路如何呢?   这么个走两步也吵闹要抱要哄的小祖宗凭着光光两条腿能走到哪儿去?   玄北不是没有一点心软。   可他更恼火。   虞子矜是一头养不熟的孤狼。这他早知道,可千般宠万般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无法不动怒不心寒。   无论付出多少都似拳头打在棉花里,面上是乖巧,肚子里的心不晓得是否在盘算着要跑,背地里更不知究竟如何作想。   或许这个世上没人能驯服一个虞子矜。   就犹如没有人能叫一个铃人知情记恩。   玄北不知他是否还要养着宠着这么一个冷血的小东西。   世人皆道他冷饮冷情,手刃兄弟无犹豫。他却觉着虞子矜比他更无情无义。   到这个时候也要走。   “你若想走,便让冬生带你走。” 玄北如是道。   之后三五日再没见到虞子矜。   早出晚归,目光无论移到何处去也捉不到那个小小软软的孩童。   走便走吧。   玄北漫不经心的想:总会如此,世上种种到最后,总是如此的。   直至一场战役,他腰腹中毒箭,神志半迷,眼前仍是那张白白嫩嫩的脸,耳边依旧有那道甜甜软软的声。   你抱抱我嘛。   你可真好看呀。   你的江山真好看。   一字一句,久久回荡。   原来养一个小东西也会养出情来。   玄北不知他心上多少年没有再走进一个人来。   从前是有的,有过许多。   贝宁、茹妃、先王、戈敏、阿寥莱、婴贞……   有过许多。   只是大多丢了。   有的是被他丢下了,也有丢下他了。   他想,他也不知多少年没有想过这般软弱无能的事了,仿佛生生回到十二年前。   那一年,开元348年,妙龄长公主贝宁花容月貌,秀外慧中,将与邻国五八年岁的帝王和亲。贝宁公主决计不肯,绝食抗议,与玄北长跪于宫殿之外,但求帝王怜惜。   八月十五团圆节,宫宴辉煌,夜里先王宠幸茹妃,留宿如意殿。   玄北与贝宁便死寂跪在门前,抬眼瞧见烛火映照窗,百般缠绵,热烈欢欣。   凉夜过半,贝宁道腰酸腿疼想起身四下走走,而后投入冰冷净心湖,尸首第二日才叫宫人打捞起。面白如雪,死气沉沉,再无笑无泪,不用和亲,更不会吵闹要跟他一块儿领兵作战,成一个堂堂女将军。   从那一日玄北轻轻盖下她死不瞑目的眼起,他这一生就全变了。   原本他可以做一个风流王爷,也可是战功赫赫的潇洒将军,冲锋陷阵,你死我活,过他艳烈传奇一生。可他却从此宁为人上人,拥无边权力,受万般孤寂,做一头被囚禁于笼的雄狮。   他一脚踏入了王位纷争。义无反顾。   从此以后,心上空荡,情谊无存。   人人是敌,人尽是敌。   作者有话要说:   _(:з」∠)_emmmm这两天不小心陷入迷茫   我觉得小天使说得对 的确这篇文非常非常平淡 格局挺大但是着墨点小   其实一个是 我不是很会写政斗 宫斗有涉及但是也没有放在开头   前期我有一点 刷人物脸谱的感觉 想要慢慢的把一个一个人的故事说出来   我可能考虑的更多的是我想写什么故事 我怎么最清楚明了又完美的传达这个人的故事   再加上沉溺于慢慢的古风 所以没有注意到人物、事件碰撞这一点   不过这篇文写了这么多也不好改了,接下来尽力把事件安排紧促一点 希望能有一些起伏   以后更小心对待吧_(:з」∠)_   昨天被一说发现也许根本不会写文   然后我迷茫的吃了一只奥尔良烤鸡和薯条和可乐   然后我的迷茫变成:为什么我可以吃这么多???为什么??我的胃怎么这么大??我还怎么做一个精致的女孩??   23333 第21章 大王呀大王真傲娇   玄北受伤了。   像个木头桩一般干杵在帐口时,虞子矜瞧见端进端出一盆再一盆热腾血水。   那样红,几乎触目惊心。   玄北怎么会受伤呢?   虞子矜觉着万分古怪:他可是王呀。   “……细作……”   “……中箭……”   “怕是有毒……”   “都铭将军也……”   零丁字眼依稀飘入虞子矜耳中,他抓住帐帘探头看去,入目是愁眉不展的年迈军医以及面面暴躁的达鲁与一干副将。   虞子矜只得上下左右摆动脑袋,试图越过重重人头寻到玄北那一个。   可惜什么也瞧不着。   虞子矜闷闷蹲下身来,双手捧住脸,小眼神四处乱瞟。   他瞟见面容痛苦不住挣扎的人;有慷慨就义般豁达的平静气质;也有因截肢断腿传出的嘶声大叫;以及哆嗦着交代后事的兵。   有一股压抑而沉重的氛围紧随浓重血腥味悄然弥漫开。   原来打仗是这样的。   虞子矜想:打仗不是老痞兵口中那样豪迈事儿,更不是玄北面上那般简单一回事。会受伤,会死掉,或许早两日便有人死在稀薄血腥味中,只不过他与多拉米正在戏耍兴头,没有细看任何一双属于伤兵眼。   若是见了那样一双眼,无论死气沉沉宛若失却万千星辰的空洞苍穹;还是仿佛藏了一片海般深沉住愁苦与恐惧。   若是见了,必定无心游戏了。   这世上最没心没肺之人也是不得在这种眼前肆无忌惮玩闹的。   只是不知玄北如何了。   一心牵挂,可虞子矜不被允许进去哪怕瞧上一眼。方才他进去了,又叫不耐烦的达鲁连赶带推轰出来,现下只能干等着达鲁他们离开,再偷偷摸摸去瞧一瞧。   总得瞧一瞧的。否则不知怎的脑袋里老是玄北一个人飘来飘去。   他好像有一点怕玄北死掉。   虞子矜不太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他同其其格相依为命,数年前一闻蔻丹死讯,二知虞状元病逝。从此以后,他从院子下狗洞钻出来去偷吃偷喝,再没有撞见蔻丹与状元。   死大抵是回不来的。   一旦死了,再也不会现身露面了。   他闷闷想着,伸手在地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写下两个字。   玄北。   这不是虞子矜仅识得的二字。   僵红手指迟疑着又写出另外一个字来。   死。   当初玄北处置戈敏前夕在虞子矜手心一次次画出这个字来,虞子矜暗中窥伺见他面色残忍嗜血,双眼却半是哀凉,宛若一首满载苦痛的诗。   虞子矜记下这个字,也是从那个夜里抓住了玄北的弱处。   玄北的心大半如铁如刀,偏偏有一小块未能成型。它是软绵绵的,热乎乎的,轻易可疼痛。   从此往后虞子矜凭着那一丁点软心一路爬上玄北心尖上坐着,占地为王。   他眯起眼细细打量玄北二字与死一字,思来想去依旧不觉二者应当合二为一。于是虞子矜将死一字抹去,让它与玄北粗粝手指划过手心的微痒一同塞进心里。   虞子矜安安静静等上两个时辰才得以趁里头只余下两名军医后溜进去。   只一步,他便觉着不对。   太不对了。   床榻上横躺着一个人,貌若玄北,闭眸抿唇,面色透白。他紧紧皱着眉头,仿佛昏迷中仍是暗中警惕。   分明与玄北生得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   虞子矜犹豫着走近,得以凑近了再琢磨此人身份。   像是睡着了,又不像。   “玄北?”   虞子矜小声叫唤。   那人一动不动。   “你醒醒。”   虞子矜又小心翼翼伸出手去轻力推他。   那人是不动的,身旁军医如临大敌,厉声喝斥:“不准碰!”   虞子矜蜷回手指,抬头疑问:“他怎么不醒呀……”   “大王性命堪忧,容不得你胡闹!” 军医心烦意乱,放虞子矜靠近已是识得他身份一时心软。此时军医无心搭理他,忙不迭也要赶人,站起身来便推着虞子矜出去,还道:“你若记挂王,就别在这儿添乱了,外头玩去吧。”   虞子矜不肯走,一步三回头,两腿活像是扎进土里似的难以推动。   “子衿。” 冬生柔柔声响响起,“你且出来罢,莫叫大人为难。”   虞子矜仍定定站着。   女子窈窕身姿款款上前,冬生摸摸他的冰红的脸,再看一眼玄北,轻轻叹一口气,“即便你牵挂大王,现下也无能为力,还是用过午膳再来吧。”   “那是玄北么?” 虞子矜百分迷糊似的,“可玄北不这样的。”   “傻孩子,胡说些什么呢?” 冬生牵住他的手,引他离开,“你这几日失魂落魄的,也不曾好吃好睡,今个儿也在外头吹了大半天了。你且去睡一觉,夜里再来,我在这儿替你看着,好不好?”   虞子矜小声问:“他会死么?”   冬生哀愁一笑,却说:“不会,他不会的,或许你歇一会儿,他便醒了。你瞧不见你如今面目憔悴,若是大王见了,怕是心里不舒坦呢。”   “他不同我玩了。” 虞子矜摇头否认,“他让我走。”   玄北让他走,是他不愿,不论冬生如何好声好气开解,他仍是留下,不过白日夜里皆留在冬生帐中不出来,省得玄北再要送他走。   “好了好了,就乖乖去歇一会儿。” 冬生板起脸来,“你若不去,我便不替大王熬药了。”   虞子矜拗不过她,且他呆在这儿胸闷气短,或许真是疲乏。他盘算着回去将吃食带来再守着玄北,到底是肯离去了。   回到帐中,虞子矜扒拉着自个儿一包袱行李,从中拿出吃食。不经意之间,一个明黄色福包也一块掉落出来。   福包?   虞子矜一愣,捡起来翻看,搁在鼻尖闻到一股淡淡香油味儿,与出行那日牯夏拉赠与的福包味如出一辙。   理应被丢弃在半路的福包!   冲锋陷阵时被己兵箭毒的玄北与都铭!   虞子矜捏福包手一紧,撒腿就跑回玄北军帐。这时里头两名军医愁眉苦脸翻阅医书遍寻毒解之法,而冬生在一旁熬药。   “怎的又回来了?” 冬生偏头看来,目露不解,暗地借着宽大衣袖遮掩将手中一包粉末嵌入鞋壁。   虞子矜不语,走到冬生身旁坐下。   “放心不下么?” 冬生沉沉凝望虞子矜,手执蒲扇来回摇着煽火。   “冬生姐姐,你有没有福包?” 虞子矜扭头看她,双眼清澈明亮。   “这回走得匆忙,来不及出宫求福,这几日倒是光缝手帕了,不曾想过制福包。”   冬生如实答,不知虞子矜用意,旋而问:“怎么?”   虞子矜摇摇头,盯着一小锅药心不在焉道:“那是保平安的。”   不是冬生姐姐。   虞子矜思索着:当日玄北不许他与达鲁玩,却只是不许与冬生姐姐过分亲近,估摸着冬生姐姐来历不明,但应当不是与牯夏拉一块儿的。他是五日前收拾起包袱,既然这个福包现于其中,那么这诺大军营中定还有人躲藏着,时刻想让玄北死。   现下玄北昏迷不醒,都铭好似也情况危急,如今顶天大的是达鲁。   达鲁不坏,却不是与玄北一道的。   多少次被明辨暗叹的呆笨脑瓜子清清楚楚得出一个话儿来:谁也不可说,谁也不得信,只能待玄北醒来。   他必须每个时辰也盯住玄北,不许人乘虚而入。   虞子矜打定主意。   从这一日起,虞子矜便一刻不离呆在玄北床榻便,但凡有人出去立马满身戒备,不言不语却叫人满心古怪,被他那双半露狠色的眼盯得发慌。   到底是帝王身旁的人,发狠起来也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派头。   有人这么说这么想,就算有心驱虞子矜也架不住他倔强,还作势要巴住玄北。   军医千嘱咐万叮咛玄北这三日极险,自然谁也不敢扰。   就是达鲁也来过几回,威逼利诱虞子矜离去不得果,又见他那副护牍模样委实与平日好欺负模样判若两人,终是骂骂咧咧离去,只是心中暗想:如玄北这般残酷暴戾之人竟有人真心相护,真是天大笑话。   而玄北再度睁眼已是三日后。   疼痛与疲软无力一同涌上来,他费力撑开眼皮,迎面而来正是他失去神志时在眼前挥之不散的那张脸。   是虞子矜。   怎么会是虞子矜?   “你怎么……” 他张口欲言,吐出沙哑声响。   “我没走。” 虞子矜隔着两步想走上来,他捕捉到玄北眼中一闪而过的柔和与惊讶。   “你走吧。”   下一刻,那张无情的薄唇里蹦出三个字来,硬生生逼得虞子矜不敢迈步。   虞子矜无辜眨眼,微微张开了嘴。他压根闹不明白为何玄北突然又翻脸。   “我不走啊。” 虞子矜慢慢挪近,一边道:“我一直和冬生姐姐一块儿……”   “你走,立刻!” 玄北加重音,闭眼仿佛不愿看他,冷酷,又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虞子矜又一次疑心这人不是玄北。否则怎会一醒来一开口就要他走?   “我不走。” 虞子矜犟性子一起,伸手就握住那一只温热手掌。   “你走不走?” 玄北不耐睁眼,其中栖息着狠厉,仿若权将虞子矜看作牯夏拉。他还甩开虞子矜的手,一如不屑地丢下那只粗糙却含着真情的草蚱蜢。   “不走。” 虞子矜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将两只冰凉的手藏到背后相互掐着,一边道“就不走。”   玄北深深看着他,如蛇一般渗毒的冷眸。   “就算你一心留在这儿,从此也讨不到任何好处。” 他一字一字虚弱却清晰坚定,恶狠狠道:“快滚!”   快滚   这可真真是一个伤人心的词儿。   虞子矜委屈地垮下嘴角,固执摇头,“我就不走!你做什么要赶我走?我的腿生在我身上,它们不听你不怕你,我不要走就不走。”   “你真不走!?” 玄北阴沉沉的脸如恶鬼般可怕,仿若下一刻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吃入腹。   虞子矜糊涂了。   为何玄北要摆出这陌生的凶狠模样?为何玄北那样凶,他却不怕他,反而觉着玄北像一只孤独挣扎的悍狮,浑身是伤,仍要高傲亮出爪牙,既伤人,又伤己?   这么多日以来,他一直守在这里,吃住不离,满心满脑子是玄北安危。这一次他没有念半点儿回报,本以为玄北定会夸夸他哄哄他,不再计较他溜出去玩,然而等他的却是如此局面。   虞子矜想要抱一抱这个暴躁的玄北,又自觉万分委屈绕心头,难以言喻。   独独有一样事是不变的。   “我不走。” 他趴在床榻前,垂着眼皮子嘀咕着:“我不走就不走,冬生姐姐也唤不走,达鲁也赶不走我,我不要走,谁也没法使我走……”   虞子矜揉揉眼睛,自顾自念叨:“我的包袱里又有一个黄福包,这里有人要害你,你一点也而不知道。你光是睡,不知道有人想你死掉,也不知道我不想你死掉。一醒来还让我走,让我滚,你——”   他顿一下,吸一下鼻子,声音又低弱又沉闷道:“你不是玄北,我也不要同你一块儿玩了。”   “再也——不同你玩了。”   帐内再无声响。   玄北面朝另外一头,虞子矜将脑袋埋在被褥中,谁也不知另外一人是否清醒着。但这儿犹如一场无声对弈,双方皆是捂住一颗柔软的心强行摆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架势来。   虞子矜初生牛犊,他什么也不想也不怕,气呼呼鼓着腮帮子,心想反正玄北中毒未愈治不住他。   而玄北身历百战从未败过,他像是将前生今世一事不拉想了一遍,又像是什么也未曾想过。   虞子矜不肯走。   这人顶是古怪。   你待他好,不见他必定乖巧跟随;你决议不再留他,恶言恶语赶他走,他要较劲,死活不肯走。   玄北心想:虞子矜是否真正知晓这一次走留事关重大,是再不可重来的?   “你真不走?”   玄北问。   虞子矜猛的将脸抬起来,对着玄北不知何时转来的面。   “不走。” 虞子矜道,“你别凶我,我不会走的。你费力白凶我一顿,我也白不高兴。”   “虞子矜。” 玄北煞气冲天瞪着他,“孤只同你说这最后一次,现在不走,他死倘若再走,孤要你的命!”   真凶呀。   可是虞子矜瞧出来了,他又瞧见玄北那一小块软软的心正在这言不由衷的面上嘴里躲躲藏藏,别别扭扭不露面。   “你不要不理我。” 虞子矜挨近玄北,极近。他伸出一根手指,再伸出一根,说道:“不说滚。”   “不要记得说孤。” 他紧紧盯着玄北黝黑的眼,轻快道:“我不走,你待我好一些好不好啊?”   好不好啊?   少年郎仿若初见时自来亲昵,这短短三月吃住同行却好似并非当真无用。   或许虞子矜多少是念情分的。   玄北看着虞子矜又煞有其事数落他将他辛苦编织的草蚱蜢丢弃在地,一只手往枕里边一摸,摸出一只不成样的粗糙蚱蜢来。   “你没丢!” 虞子矜惊奇地瞪大眼睛,进而笃定道:“你偷偷想我。”   玄北不语。   虞子矜双手一用力,撑起上身凑过去,几乎脸贴脸,他目光灼灼,娇蛮逼问:“你是不是偷偷想我?是不是?”   玄北一只手悄然潜伏在他身后,忽然贴在他那古怪地小脑袋上,轻轻一带——   唇角轻柔相触,宛若蜻蜓点水过。   两对眼距那样近,映着彼此的眼,彼此眼中又是彼此一双眼,无穷无尽,纠缠难分。   待得玄北放下手又复躺在床榻上,神闲气定,先前的步步相逼早已不翼而飞。他犹如餍足猛兽,静静趴伏在一旁。   虞子矜眉眼亮堂惊人,宛若火苗热燃。   “再亲一下。” 他将脸再贴上去,欢欣道:“你太凶了,亲一下不够的。”   “亲一下嘛。” 虞子矜见玄北不为所动,抱怨道:“你好久没有抱抱我。”   于是玄北又凶凶地亲他光洁额头一下。   “再亲一个。”   虞子矜指着脸蛋,笑嘻嘻掀开被褥要挤进去,丝毫不顾及玄北不应胡乱地动。   他一下子将委屈同情埋怨尽数忘了,吵吵闹闹着又像是那个凭宠而娇的虞子矜。   虞子矜总是如此的。   他既不聪慧,也不愚笨;并非一无所知也从未洞悉世事。天真却记仇,狡猾,可不带坏心眼。   玄北也就是如此了,似无情,又如多情,满腹心事不轻易肯信他人。   后人津津乐道的一代昏君与祸国美人,非鬼非怪,不过如此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_(:з」∠)_ 啵啵 第22章 贵妃呀丞相真哀愁   玄北受伤这一消息被写在卷纸绑在信鸽脚上一路飞回上京。   婴贵妃从心腹婢女口中得知此事时,正与花山娜于如梦阁一聚。   “呦,也不知是甚悄悄话,怎么姐姐脸色这般差?” 花山娜眼波流转,也不论贵妃因何不虞就忙着落井下石。   婴贵妃提起一个温和却端庄的笑来,“劳累妹妹挂怀,不过是听闻前方有事却不在大王身旁,心中不安罢了。”   花山娜闻言,得意之色全无。   整个后宫女子寥寥,婴贞上无太后,左右无其他贵妃可抗衡,如今又替太后料理后宫琐碎,即便缺个名头也堪称是坐稳了后宫主位。故而前方战事若有传递至后宫,大多先经婴贞之耳。   眼看婴贞假惺惺作忧愁模样,花山娜恨不得咬牙拍桌而去。可她日夜求神告佛只怕王在别处伤着碰着,平日也舍不得少了半点他的消息。   想到这一层,花山娜只好按耐住不满,假意淡然道:“既是战事,姐姐不应当一人独知,否则妹妹们一无所知,日日提心吊胆,这多不好?”   “妹妹说的是,明日本宫便将姐妹聚齐一道儿知会。” 婴贵妃伸手揉按额边,叹了一口气,“可惜本宫一时今日心神不宁,竟是头晕目眩起来,恐怕需传御医看看才可。否则今日便能先告知妹妹了,不过妹妹不必过分牵挂,大王不过身负小伤,已无大碍。”   大王受伤了?!   花山娜心里尚且想着这婴贞拿乔,不过三两句话还推说身体不适说不得,分明是有意不说个清楚,好让她夜不能眠。然而她这一时猛然起身竟也一阵胸闷袭来,几欲作呕。   花山娜匆忙伸手捂住嘴,再没心思与婴贞盘旋,干脆告退而去。   “她竟不纠缠。” 婢女诧异盯着花山娜背影,面色古怪,“难道她……当真有孕了?”   “十有八九。” 婴贞神色凝重。   前些日子听闻花山娜食欲不佳多有呕吐,婴贵妃正是出于疑心才邀请花山娜来小坐。花山娜恐她不怀好意,更不喜她,推脱数次最终老实来此。现下看来花山娜多半有孕,只是此事与玄北安危不可相提并论,当下还是玄北更令她挂心。   “绿儿。” 婴贵妃沉声吩咐道:“立即派人知会本宫兄长进攻。”   “诺。”   绿儿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带回婴贵妃兄长婴尘。   婴贞与婴尘同为一母所处,然而一人和善恬淡,另一人阴毒狡诈,堪称天差地别。   “微臣婴尘拜见娘娘。” 婴尘面冷眼暗,懒散行礼,口中毫无敬重之意。   婴贞知他生性高傲,除却认定主君牯夏拉王爷外,谁人也不入他的眼。   “起来罢。” 婴贞边说,还用眼神示意左右退下。   “娘娘特地屏退左右,恐怕是有大事相谈。” 婴尘上坐,半点没规矩,肆意如同身在家。   婴贞浅浅抿一口茶,半分心思不露,笑道:“不过许久不见兄长心有挂念罢了。”   “挂念?” 婴尘嗤笑一声,“贵妃娘娘,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若为昏君玄北一事倒不如死心。”   “果真是牯夏拉。” 婴贞面不改色,半垂下头,显出纤细脖颈。   她声一厉,仿若质问道:“牯夏拉可是想要了王的命!?”   “是又如何?” 婴尘撇撇嘴,一脸不屑无畏,“王爷与昏君相斗,非你死即我活,双方必有一败,不过早晚事。你自小聪慧,难道不知这个理?”   婴贞半分势头不让,愤然道:“此番大王亲政,于军心民心大有助益。万一有个闪失,难料朝政如何,多拉如何,而佩珏又如何?牯夏拉此举是不忠不义、叛国造反,兄长你身为牯夏拉幕僚之首,你怎会不知?你又怎会容许此事发生?!”   “你妄想激我!” 婴尘神色顿时狠毒,拂手将瓷杯盏打翻在地,“王爷如何当如何,我不过一介幕僚不得干预!至于玄北死活与我何干?”   “那么连我生死,兄长也不在意了么?” 婴贞蹙眉含泪,似哀求,又痛心疾首。   她瞧出婴尘略有呆滞,又伸手握住婴贞一只手。   “兄长愿为牯夏拉出生入死,我亦可与王同生共死。可爹娘已去,婴氏寥落,只有你我了。兄长——”   婴贞倏然落下一滴泪来,“这世上你的血亲骨肉只余下贞儿了啊……”   世上男女千万,唯独他们二人血脉相连根同生。这殷红血宛若绳索将他们牢牢束缚,即便天下尽负,相依为命,自是家。   这是一份求不来丢不开的刻骨情。   饶是无情婴尘也不由得缓下神色,深深望一眼婴贞,“王爷此次不过告诫玄北罢了。玄北成王后大力提拔武官以至朝纲动荡,三番五次御驾亲征不过为满一己私欲。如此放浪形骸之人配不上王位,他,早晚会死!”   他语气平和许多,却仍然阴狠。   “王在宫中日日只知批阅奏折,连后宫也少有出入,三年来竟不添一个子嗣,又何来……” 婴贞失落喃喃道,美目黯然。   “不出入后宫又如何?他自有美人相伴。” 婴尘满脸鄙夷,眼中隐隐带恨,“那个铃人小子狐媚,不光独占昏君,还暗中勾引王爷。此人留在宫中早晚成祸害,你怎不除去他?”   婴贞一手无力搭在桌沿,摇了摇头,“……我……不想轻易伤人……大王的确喜他,可用意不明,无论他人如何试探也不给个名头。他也不过一个小儿郎,才同喜乐一般大。更何况我多次在他面前提及后宫嫔妃,他毫无妒羡之意,想来无心于此。或许还有他法可——”   “妇人之仁!” 婴尘喝止道:“你如此心软难成大事,他日必将葬身于此子手中。”   “贞儿从未有心成大事。” 婴贞闭目咬唇,颤声道:“兄长可知当年爹爹重病缠身,临去前问贞儿:倘若你与夫君终有一斗,我会如何……”   那时婴尘路初定,派系分。婴氏一族父子割情断恩,各自为主,从此以后再无父子一说。   “娘娘多言了!”   婴尘神色稍动,却不肯泄这软弱真情。他站起身来,高瘦身躯背对婴贞离去。   他行至门前,听得一句轻轻地、不能再轻的话儿。   “当日贞儿言,无论兄长与夫君——   若有一人亡,贞儿,必不独活。”   必不独活。   必不独活!呵!   婴尘扭头看去,竟恍惚分不清他这个妹妹究竟是天真柔善过了头,还是硬骨铮铮藏于皮相之下。   可无论这份情、这句话几分真假,他们已为敌而立,再不可更变。   “为兄若死,你应当替为兄睁大眼瞧瞧这玄北如何为帝为王,是否当真值得胜。” 婴尘冷冷道:“若玄北死,你一往情深愿作死命鸳鸯,为兄必不拦你。”   说罢,他绝情而去。   婴贞浑身乏力,瘫软椅坐中,伸手静静抹去泪珠。   早知如此。   她是早知如此的。   只是——   怎能如此?   为何如此?   父死母终兄长离,幽居深宫独零落。她婴贞是如何一步步落入至今这般凄惨境?   她多不甘。   她百般埋怨委屈,却无能为力。   婴贞胸前一片疼痛如刀剜,抹去泪痕,目光却清明如旧,依旧成个不争不抢柔弱女子。   而除她之外,少年丞相虞清安亦收到玄北中毒箭的消息。   “怎会……如此……”   虞清安不可置信,手一软,那黑字白纸坠落于地。   牯夏拉。   万万料不到牯夏拉如此胆大包天,不惜一切求王位。   虞清安立即细细想来牯夏拉把持朝政时种种作为。按理来说,若牯夏拉有一丝一毫拉拢朝臣的意思,他必定驳回。偏偏牯夏拉仿若真心真意、公正执政,此事当有蹊跷,或他一时未曾看透,故而应当再事无巨细向玄北禀告。   他提笔要写,手却微颤难落笔,唯独一滴墨汁如泪下,渗开一个圈。   玄北负伤。   虞清安心神恍惚:玄北,如此事事防备之人怎会如此轻易负伤?   伤得如何?   何时回京?   虞子矜又身在何处?   他……可安好?   他止不住想着,竟无法凝神提笔。   虞清安摇晃头脑,试图将那各式各样疑惑不解与担忧丢出去。   他想,当真是想无可想。   似乎有哪儿出错了。   哪儿?   虞清安不明。   明明玄北一如既往信他,他一如既往忠诚不二,而这个天下一如既往毫无更改。   唯独一个虞子矜入宫受宠,成日伴随玄北左右。   从腊月初八起,一切皆是不对。   或许——   或许他只是不满帝王本是沉稳坚定可成一代明君,却轻易沉迷美色;   或许他不过心痛年幼幺弟不知事,竟自甘堕落均为一介男宠;   一为王,二为弟,割不得,舍不下。   才有这万般担忧千般愁,以及心头叫嚣百分不顺。   或许如此。   虞清安伸手推开窗。   三月初现春意,鸟蹄草绿,一冬死寂一扫而空。   当真……如此吗?   虞清安垂下眼皮,嗅及土与树木清雅淡味。   却看不透与自己一层胸腔相隔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_(:з」∠)_ 我要加快节奏了   本来已经改成玄北在位七年 第三年遇到虞子衿   然后过完年就是现在 第四年   然而还有好多年 所以要 加快加快节奏! 第23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未时练兵场。   眼看着那魁梧大汉步步逼近,多拉米面上不禁浮动起狡猾笑容。   “再近一点……再走两步……”   多拉米双手紧紧捏成拳头上下挥动,两眼大睁,又期盼又紧张,咬紧牙关盯着距离达鲁不过三步的一条细线。   身负亲自训练小皇子的达鲁似乎无所察觉,绷住天生凶悍的脸又迈两大步。   “耶——!”   得逞欢呼即将跳出喉咙口,偏偏达鲁骤然停下脚步,高抬起一条腿,重重踩着线压下,另外一条腿自然而然跨了过去。   多拉米顿时忘了出声,愣愣地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笨重呆傻如达鲁竟能这样轻易看透他的圈套。   “哼。” 达鲁轻蔑哼一声,拿眼角去瞧多拉米,粗声粗气讥讽道:“不成气候的小把戏。”   “你才不成气候!” 多拉米晃过神来,伸手直直抵在达鲁面前,“你这个丑黑熊,不准诋毁本皇子,也不去出现在本皇子面前!你这样丑!”   达鲁额上平白冒出几根青筋,两根粗壮的眉毛拧巴在一块,眉心聚出一片川河。   “你以为本王爷愿意同你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玩么?”   他话里话外满是嫌弃,“赶紧去拿红缨枪,比划几下你自个儿一边练去。”   多拉米顶不喜欢学功夫,动辄出一身臭汗,还腰酸背痛。平日要他拿起刀枪也不容易,尤其是他与达鲁话不投机三句吵,两人拌嘴起来一个比一个声大,非要吼道声嘶力竭才肯休止。   不过这一回多拉米竟不争吵,只慢慢吞吞去武器架上挑挑拣拣拿了最干净一根,站定在达鲁面前还挤眉弄眼的。   “你做什么?” 达鲁问,扭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   “要你管!” 多拉米高傲仰起头,将□□砰一声立在地上,对达鲁挑衅着勾勾手指,“看本皇子把你打个落花流水!”   “也不知是谁日日输,夜里趴在被褥里偷哭。” 达鲁反唇相讥。   “本皇子才没有偷哭!那是本皇子趴着睡!” 多拉米恼羞成怒,没有细思达鲁怎知他一个人在夜里总因在这儿受委屈而思念多拉国。他一下子举起□□,气势十足大喊道:“看招——”   达鲁高大身躯看似笨重,却轻巧躲开一击,还嗤笑道:“光会喊大声顶什么用?”   “闭嘴!” 多拉米再出一击。   二人你来我往,多是多拉米主动出击,初时还有几分章法,渐渐光靠着一股劲头胡乱进攻。而此时达鲁反守为攻,手中沉甸甸大锤逼得多拉米节节败退。   又是一招下来,多拉米眼珠一转,不退反迎。他丢开□□,一把保住达鲁粗腰。   达鲁惊怒瞪眼,吓得生生收回力以免伤及多拉米。   “你做什么?!” 达鲁怒火起,大声呵斥,“这一锤头下去能要你断腿!”   多拉米才不理会他青红交加的脸色,只得意大叫:“子衿!快过来!快!”   虞子矜?   达鲁闻言一愣,不待他反应,又一个软软的躯体紧紧附了上来。   “你、你们!” 达鲁这下才明白过来两个小鬼头合计捉弄他,一计不成再来一计,是看准了他拿他们这样娇弱小东西没法的。   “你要敢甩开本皇子,本皇子便会身受重伤,皇兄一定治你的罪!” 多拉米嬉皮笑脸,得意洋洋告诫他,“子衿身子比我还差,你扯他,他手会断,小心你们大王把你关天牢。”   “会断吗?” 虞子矜十分配合地问,抬起眼看向达鲁,“要是手断了,好疼好疼的,可是这儿不让哭鼻子……若哭鼻子会罚么?”   达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里恼火得很,偏偏手脚僵硬不敢使力。   去他娘的!   达鲁恨不得将这顽劣小皇子抓起来大揍一顿。   本以为一个虞子矜有意无意靠近他已是惹人厌,没想到来一个多拉米顽皮百倍。   他从小一身蛮力,儿时无意间惹哭许多小孩,从此心生恐惧,对这样娇生惯养仿佛年糕似的软软的小东西避之不及。若非他唯恐一个小力当真能让他们断胳膊断腿才不好下手,哪来他们这得意样儿?   “还不快松手!” 达鲁咬牙切齿却无从下手。   “你今个儿别练本皇子,本皇子就松手,行不?” 多拉米整个人快挂在他身上,活像只皮猴儿,咧口大笑,露出白花花的牙儿来。   达鲁气性暴躁不服输,在这世上唯一能治他的便是满腹经纶的儒雅王爷牯夏拉。   他好颜面,不肯随口应下。   多拉米瞧出来他这臭脾气,又朝虞子矜眨眨眼。   多拉米几次三番抱怨练兵苦累难熬,这一回是好说歹说才劝动虞子矜帮他一回的。虞子矜自然义气,先是站直身,而后踮脚一跳,双手从背后勒住达鲁的脖子。   “咳……放!放开!咳……” 达鲁伸手抓住虞子矜手臂就想丢开,然而虞子矜那副姑娘家似的豆腐样现在眼前,他又怕这一丢能将人给丢碎了。   万一摔成零散好多块这了了得?   可怜达鲁脸色一变再变,红又青再黑,终是无可奈何气愤低吼道:“给本王松开,今日不训练!”   “好耶!哈哈哈哈哈哈!你看你斗不过本皇子吧?” 多拉米大大方方松开手,叉腰大笑,“本皇子!哈哈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聪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哈哈哈哈哈哈。”   虞子矜也一骨碌松手站定,还揉了揉手,软声软皮道:“你身上怎么硬邦邦呀?我手也疼了。”   达鲁整张脸通黑。   这俩小鬼头!   他憋着一肚子气扭头就走,身后还留着多拉米哈哈大笑,几乎要抱肚打滚起来。   “你别笑了。” 虞子矜以一根手指戳戳他,“你有没有见着我师父?”   “没看着呢……哈哈哈。” 多拉米止不住笑,伸手揩去眼角水汽,“或许没回来,听说他们把多拉的城给夺回来了,马上就要全军攻打佩珏了。”   虞子矜想了想,道:“一直打下去么?还死人么?”   “死人啊。” 多拉米站直身体,一手搭在虞子矜肩膀上,扭头凑近他看,笑道:“你怎么与姑娘家似的多愁善感?打仗本来就是死活。在我们多拉,有一半小孩出生就喂了狼呢。谁要是不够强壮就会死掉,省得费粮食武器。”   虞子矜觉着这番话有些不对,却也道不清。   他摇摇头,换个话头,“我帮完了,我要回去了。”   “别啊。” 多拉米抓住他,“你这几日都不同我玩,害我光被这丑黑熊磨练。你们大王不是醒了么?你怎么还要去守着?”   提及玄北,虞子矜眉稍眼底忽然飘出暖暖笑意来。   “玄北躺着呢,他不许我乱跑,我是偷偷出来帮你的。”   “你们大王比本皇子母后还管严,哪儿能不许出来玩呢?” 多拉米踢开脚下石子,见虞子矜笑得像是得了一个好宝贝,赌气摆手道:“那你回吧。”   “好,那我明日找你玩。” 虞子矜全然没明白过来多拉米在闹性子,转身就走,走出十来步又回头道:“你帮我找找师父,我还想学功夫呢。”   “学功夫做甚?” 多拉米问,心想:这小子平时学功夫嘻嘻哈哈的一点也不用心,怎么还惦记上了?   “有好多人想害玄北。” 虞子矜转过身来倒退着走,神气活现地摇头晃脑道:“我学功夫不叫他们害他死呀。”   “你这坏小子!光一口一个玄北玄北,快走!我不同你玩了!” 多拉米笑骂。   虞子矜嘿嘿笑,朝着玄北军帐就跑。   他偷偷摸摸溜进一股子药味的帐内时,玄北正同原上京轩定军统帅决塞商讨要事,只瞥一眼裹挟寒冷气的虞子矜一眼,继续道:“你有何看法?”   决塞面皮紧绷,“如今不知牯夏拉究竟安插人在边境军中还是上京轩定军中。倘若前者,恐怕他手长得很。不过军中士兵数万,个个排查难中难,依末将愚见,瓮中捉鳖引入翁或许可行。”   玄北不语,半靠身子,一根手指微动,在床榻上比划,仿佛写字。他气色仍是苍白,目光灼灼却不容轻视。   决塞提心思索一番,随后猛然单膝下跪道:“王明鉴,如今军中出细作,尽管人数应当不多,可仍然是末将之过。公私起见,还望王先细细调查末将与都铭将军才可。”   说这番话时,决塞是不知迎面而来会是如何处置的。   玄北身为帝王,惯常秉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然而一朝为君岂会毫无疑心?   权看那阿寥莱便知。   上书房少傅阿寥莱,身负乱世第一辅臣之名,满腹经纶诗书,才华足以称相。昔日先王不曾重用此人只为留予下一代帝王,而玄北成王后,阿寥莱或自请离职或被夺官位。如今他成普普通通一介平民,却为玄北头等心腹谋士,得全盘信任。   无论阿寥莱一事□□如何,只明玄北终究疑心深。   决塞满心不安,却听玄北沉沉一句,“你可查得?”   你可查得?   哪怕粗人一个,决塞也从这短短四字中明确玄北的确对他起疑,但也并非真心愿疑,才有如此一问。   “臣——”   决塞闭目行大礼,跪拜于地,宛若实锤砸地般铿锵有力道:“日日可查,时时可查。还望王,尽管查!”   字字郑重如海誓山盟。   “你既时时可查——” 玄北伸手扶起决塞,与他双目相对,语气坚定道:“那孤一日在位,便,一日不查!”   决塞震惊地瞪大眼。   不管此言是真是假,此时此刻,他望着这双黑黝深沉又威风凛凛的眼,满心激昂。   “末将有幸,蒙受圣恩,此生此世永不叛!” 决塞凭着一腔热血开口立誓。   逢生乱世,君臣相依,人人皆为心中明君竭力一搏。如达鲁婴尘敬牯夏拉为主,而虞清安决塞此时尊玄北为帝。   王位纷争无始末,永世长存。   作者有话要说:   我喜欢多拉米!耶!   我喜欢达鲁!耶!   我喜欢决塞!耶!   用我的体重保证不喂他们三个吃便当 第24章 刀疤呀刀疤真哀愁   三月初时,上京轩定军齐,都铭将带兵朝东南佩珏进军百里,正于主帐中与玄北相谈。   都铭初闻福包之事,倒不露诧异神色,只沉思道:“中箭时候正抵抗敌将,没能留心细作。不过牯夏拉细作能不顾军情举弓相向,或许是牯夏拉不愿隐忍了。”   “应当是告诫之意。” 玄北面上划出一抹讽笑,“他这是告诫孤,莫以为除去戈敏就安枕无忧。”   “无论如何,佩珏才是现下头一等事。” 都铭别有含义道:“若是大王身不在这,牯夏拉应当不会贸然生事端,毕竟此战事关重大。”   玄北听出他话中有话,偏头瞧他,转而似笑非笑地问:“你这是急着赶孤走?”   话有调侃,缓下一室肃穆。   “末将不敢。” 都铭口是心非,他不善言辞,垂下头颅搜刮一肚子,勉强扯出几个由头来,“王离宫已有一月多,首战告捷,您已经身负有伤,继续留在这反倒动摇朝纲。清安几次来信称朝中大臣得知中箭一事人心惶惶,只差成群来边境迎您回去了。”   说这话时,都铭几不可见皱了皱眉头。   “有这回事?” 玄北盯着都铭,意味深长道:“孤倒不知朝中人这般挂念,虞相来信只提及种种朝务,其余话一句也无。”   都铭身躯一僵,片刻后才道:“或是清安不愿让大王忧心才不提及。无论如何,大军明日便要启程,望您同日返京。”   “孤正有如此打算。” 玄北沉吟道:“此次待你攻下佩珏注意斩草除根,尤其皇室中人小心关押。另外趁机留意多拉象兵,倘若他日为敌也多添几分胜算。”   国与国间联盟不过利益一时同,他日自然是二语。都铭深谙此道,不多言。他此行不过应虞清安百般提醒,来催促玄北回京。目的已成,不再多留。   都铭起身告退。   “咱们要回去了吗?”   一旁虞子矜丢下兀自转悠的陀罗,凑到玄北身旁,悄悄将一双冰凉手塞进被窝里,贴到玄北暖烘烘的皮肉上去。   “你不想回去?” 玄北问,两只手掌将他双手上下合盖住。   虞子矜撇了撇嘴,伸手挠挠脸,“在这儿有多米拉和师父一块玩,可回宫有好多点心吃。”   玄北面露两分不悦,沉声道:“他们到底不过一时过客,何况多拉早晚与我们为敌,你明白么?”   玄北不喜虞子矜日日如同野猫儿四处蹿玩。   他多少有些将虞子矜看作私人物什,要时刻带在身旁,否则就将动向知悉一清二楚才肯放虞子矜出去。他曾远远瞧见虞子矜与多拉皇子嬉闹在一块儿,笑容粲然如烟火绚丽,又刺眼。相较而言,玄北心中倒是不快情绪更胜。   虞子矜眨了眨眼,不带笑问:“打仗么?”   “是。”   “那……” 虞子矜思索片刻,认认真真问:“光你同他打不行么?我不想打。”   “你与我若是一道,我打,便是你打。” 玄北残忍戳破虞子矜天真想法,“那时你们便不是好友了。”   虞子矜抿唇,鼓着一腮帮子气嘟哝嘴,而后道:“那以后打吧。我现在先找他好么?我得与他说说,明个儿就要走了,不然他要生气。”   他白嫩脸上是瞧不出埋怨或哀愁的,净是只顾玩闹的欢饮,也不知是实在没心没肺还是将一切看得透彻。   左右不过今日了。   玄北这么盘算着,罕见松了口。   虞子矜踩着轻快步伐走,快出门时又扭头道:“你不在时候我才与别人玩,你在我不和他们玩的。”   他总归是明白如今玄北惯着他与管着他是密不可分的,大大方方以一句句好话安玄北的心。说完这话,他一溜烟钻了出去。   虞子矜一出来,眼中冒出一个都铭。神色复杂深沉,定定站在一旁,好似想透过帐篷凝望玄北,又像再越过玄北瞧见别的什么人。   他的目光如冬生望苍穹,更深远、更含蓄,宛若藏在甜点里的毒。   都铭回神瞥见虞子矜,掉头就走,北风缠绵他衣角,张狂翻飞。   虞子矜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识出都铭手中捏着一块熟悉的玉。   这块玉他哥哥有,不常戴,质地上佳,玉色清美。是一块菱形,四角尖利,曾划伤过指腹。不似都铭手心这块如宝,日日佩戴,边角圆润顺滑。   床头明月光,心尖朱砂痣,原来上至帝王将军,下到纤弱女子,人人皆有一方万里苍穹。   这个念头在虞子矜心头一划而活,并未激荡起涟漪,他依旧欢欢喜喜去寻多拉米。   “你明日要走?” 多拉米一听闻消息,拍桌而起,来回踱步,“那不就没人与本皇子一块儿玩了?”   虞子矜拍拍他肩膀,“你可以同我师父玩,他会说故事,各式各样的。你找着他了吗?”   “没找见。” 多拉米摇摇头,“我只碰见那个左眼带疤痕的士兵,他说话半点不客气,以下犯上,要不是你识得他,本皇子早治罪他。”   “他不坏。” 虞子矜拉住多拉米,“你带我去找他们,我要和师父说一声。”   “我带你去。” 多拉米无精打采迈腿,一边问:“那丑黑熊走不走?”   “他不走。”   “该走不走,不该走偏留。” 多拉米愤愤不平,气呼呼地走到一个小帐前,伸手一指,“就这儿。”   虞子矜进去一看,果然刀疤兵在,一个人孤零坐着,一瞧见他便将手中一样小东西塞进怀里。   “你有没有瞧见我师父呀?” 虞子矜率先开口问。   刀疤兵一愣,冷笑道:“难为你还惦记他一个老鬼。”   “你好好说话!”多拉米不满他阴阳怪气,上前一步,举起拳头。   虞子矜赶忙拦住多拉米,又好声好气道:“我明个儿要走啦,我想与师父说一声的。”   刀疤兵沉默良久,回道:“他在前线生死未明,他若活着回来,我知会他。”   “好。” 虞子矜点点头,“那我走了。”   刀疤兵自然不开口留他,两人于是没说上五句就走了出来。   “怪讨厌的。” 多拉米伸出一根手指搓搓鼻子,凶巴巴地放话:“本皇子早晚教训他。”   “咱们玩去吧。” 虞子矜转移他心神,笑吟吟道:“快走吧。”   多拉米念在时日紧迫,也懒得再计较,只顾与虞子矜又是藏东西又是躲人疯玩一下午。   待得红霞挂空时,两人不顾颜面躺在地上,笑嘻嘻的。   “本皇子送你个好东西。” 多拉米双腿抬起再用力一蹬,站起身来,神神秘秘在衣襟里摸来摸去。   虞子矜全心一意看着。   “找不着了!” 多拉米慌张瞪眼,瞧着虞子矜仍是看着他,葡萄似的眼如星辰。   他心一狠,将脖子上挂着的银色挂坠扯下递给他,傲然夸赞道:“这可是咱们多拉皇子公主才有的,顶宝贝,他们多数送日后娇娘子的。本皇子这个可就先给你了,你可得好好保存着,日后本皇子再拿别的给你换。”   虞子矜来回掂量着手中山形扁坠,下挂三个小巧银铃铛,好看又精巧。   可日后咱们就打仗了呀。   他软软的声响在小小的脑瓜子里,抬眼瞧见多拉米那双生机勃勃如小兽的眼,不由得扯下左脚腕红绳,取下一只存小小裂缝的银圈子递给他,甜声道:“这也是娘亲给我的,小时候摔坏了就用红绳缠着,这也是不给人的,也先让你存着。”   “好!” 多拉米豪气万千收下,挤眉弄眼怪笑:“咱们这是交换信物,是兄弟!”   “兄弟?”   虞子矜困惑的摇摇坠子,银铃晃荡,叮叮当当在他这个梦里响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万事俱备,只欠出发。   虞子矜还迷迷糊糊套上衣物跟着玄北往外走,刚被抱上马车,就瞧见多拉米生龙活虎跑来朝他挥手,“子衿!本皇子日后捎信儿给你!”   “我不认识字呀。” 虞子矜噗嗤一声笑醒过来。   “你学!” 多拉米气势汹汹,不容拒绝,“好好学,回信给我。”   生平最不爱读书写字的虞子矜撅了撅嘴,好不容易应下,“知道啦,我要走了。”   多拉米忽然一手抓着袖口抹了抹眼睛,再放下手时扯出个英气勃勃的笑容,大声喊:“你走吧。”   我走啦。   虞子矜又在心中道一句,才钻进马车与玄北一块儿。   车轮立即咕噜噜滚动起来,虞子矜探头趴在窗口瞧见多拉米仍在原地不住挥手,他也挥了挥手,而后收回脑袋。   不出百步,虞子矜又听有人在喊他。   “虞子矜——”   “虞——子——矜——”   不是多拉米的声儿。   虞子矜又掀开窗帘,远远望到刀疤兵狂奔追着浩浩荡荡一行人。   “马车停一停行不行?有人叫我呢。” 虞子矜拉拉玄北衣袖。   玄北瞥他一眼,命令车马停下,复又闭目养神。   虞子矜高高兴兴走出马车,眼看着刀疤兵飞快跑近,他喜滋滋问:“你是不是也要与我说话啊?”   刀疤兵看着这个年少无知的小儿郎。   他发觉,他的眼在这人面前已经老了,再无稚嫩与无畏,只含着家国情仇与,生死茫茫。   “李老叔死了。” 他嘴皮子一掀一动,吐出无情五个字。   虞子矜笑容一滞。   “他死了。” 刀疤兵一字一字道:“五日前,多拉孤梦城一战,他身中数十刀,气绝身亡,尸首缺一条手臂混在上万死兵中,找不着了。”   这塞北最后一股风狠厉冷冽,从虞子矜面上吹过宛若一个毒辣耳光。   那双比划武功的手;   那双编织草蚱蜢的手;   丢了一只。   有一团苍凉的气儿从心口升到喉咙口,虞子矜慢吞吞地眨两下眼睛,闷闷哦了一声。   两人相对而立,无言。   “你要同我走吗?” 虞子矜轻轻问。   刀疤兵摇摇头,“我不走,你走吧。”   “那我走了。”   “嗯。”   虞子矜又看了他一会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两条眉毛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一点也不拉看个分明,看进心里。   “你不要死了。”   他留下一句话,又走进马车里。   车轮子再一次无所知的滚动起来,骨碌碌,骨碌碌地滚动起来。   “虞子矜——”   虞子矜又听人声,反应极快探头看。   “虞子矜!他有一个妻子重病——   在上京林家村——”   耳中缭绕着嘶吼如字字泣血割心,是含泪带哭腔的。   寒风仍在呜呜呀呀吹着,虞子矜支着耳朵听。   “你若有心——   便,帮帮她——”   他恍惚瞧见一向冷漠的刀疤兵一张模糊的脸泪痕交错,深深地,仿若能将刀疤也盖去。   “帮帮她——求——你——”   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打在地上,如一只狼狈狗儿蜷缩身体。   他双肩耸下,好似压着谁也看不着的重铁。那样重,叫他弯下傲然脊背,撕开脸皮嚎啕大哭,哭声中满是滔天怨恨与不甘。   “告诉她——   她的丈夫——为——国——捐——躯——是——英——雄——”   虞子矜将一切听进耳朵里,吸了吸鼻子,缩回脑袋怏怏不乐坐着,眉眼间浮动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悲切。   他一动也不动端坐一整天,手麻,脚麻,心头也麻了一块,没了酸疼。   待得天黑黑一片时,他才一点点挪蹭到玄北身旁,靠在玄北肩上,呢喃着问道:“死了,就不能说故事了是吗?”   “不能了。” 玄北没有叹气,犹如一个坚硬盔甲一般将他搂在怀里。   “还会死吗?” 虞子矜闷声问。   这下玄北也轻声叹了一口气,沉沉地。   “总是有人死,人人皆会死。”   虞子矜静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迟点死,好么?”   他的声像是挡在百万黎民身前的一个小兵性命那样微不足道。   却又不应当视而不见。   “知道了。”   玄北揉揉他的脑袋。   死啊。   玄北静静地想:萧萧数年,千山万水与百态红尘皆在眼下,无论上京盛世太平荣华样,抑或是冷寂塞北杀伐场,唯独死一子不可更变。   也唯有死,终究让人放不下,永不能无动于衷。   至亲至爱,至远至疏,人人皆有一死。   作者有话要说:   微笑.jpg   我开始发便当了   我居然还有肥胆双更   _(:з」∠)_我把锲子删了 因为决定加快历史进程了!!   冲啊冲啊我好想写新文去了!!   老兵线end   即将开启:其其格 蔻丹 状元郎传奇三角虐恋线   emmm   然后是花山娜   还有好多人哦   想哭   快夸夸我哄哄我抱抱我   我如此勤奋 第25章 美人呀美人有故事   车马慢行,一路悠悠直至三月中旬才至上京。   虞子矜念叨许久想回相府探望娘亲,恰巧玄北归行并未告知文武百官,省去隆重迎礼。于是二人初回京便拜访丞相府。   虞清安对此也是半点不知,故而瞧见玄北与虞子矜时自是乍然一惊。   “王怎会——”   惊喜交加如泼墨般映在眉眼间一寸清秀之上。   “必行隐秘无人知晓,孤望回宫前与你细细谈论政事。” 玄北答。   虞清安目光温润如泉,凝聚一腔欲说还休的绵绵情意。他细细瞧玄北的面色,深深看他是否有所消瘦。   他是全然不知这样神色可出卖心底情深的。   玄北依旧身形奇伟壮硕,眉宇刚硬英气。一双眼暗又深,宛若漩涡不见底,偏生诱人。他着轻便红戎装,少几分煞气,添上一笔狷狂傲气。   似乎瘦了。   虞清安入神地想:听闻受伤,气色却不错。   是因那自由自在的塞外风光?   因那壮烈利落的生死战场?   抑或是——   因为他?   目光在玄北身上缓缓转一圈,终是落在虞子矜身上。   小半年前瘦骨嶙峋的野小子虞子矜无影无踪,如今站立身前的少年郎犹如矜贵小公子,眉眼灵动如鹿,勾魂似猫,抬眉转眼撇撇嘴皆有滋味。   已是初显妖媚倾国色。   “哥哥,我回来看我娘亲了。” 他笑眯眯地,美貌胜过烂漫春光千百分。   “她……” 一丝丝苦味入侵心头,虞清安温和道:“你来得及时,恐怕她熬不过这几日了。”   何来及时?   虞清安暗暗叹气。   小小少年自小古怪,对他人轻易欢声笑语,待兄长生母多有疏离,怎么也亲近不起。   他早在三月前告知其其格病危,虞子矜身为亲子却拖延至今。如此……无情,哪怕玄北万千宠爱,又有何用?   虞清安说不清他究竟在不甘还是担忧。至于为何不甘、为何担忧,就更是不知了。   “我去看看娘亲。” 虞子矜微微仰头道,一只手扭来扭去,想要挣开玄北。   十指连心。   那双交叠的手掌如此亲昵紧贴,直直戳疼虞清安的心。   “你去吧,她仍在后院。” 他的嘴不受控一张一合,“恰好微臣可与大王商谈政事。”   玄北与虞清安对视片刻,松开手。   “那我去啦?”   虞清安看着虞子矜像是乖巧孩童一般事无巨细要得玄北允许。   玄北点头。   虞子矜丢下两个心思复杂内敛的人,一路朝着熟悉路径走去。   一花一草一树木,熟悉而陌生。当他行走在幽静相府中时,男女老少悄然睁开一双又一双藏在暗处的眼,一声不吭盯着他。   这样沉默的眼堆积而成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正是这些眼将虞子矜从襁褓婴儿看到少年。他们看着他幼时起挨饿受冻,三岁起蹒跚学步,九岁才咿呀学语;也看着他多少次翻墙钻洞,偷入厨房吃喝,而后被当家主母严罚重打,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皆是奄奄一息。   他们始终看着,一眨不眨看着他顽强活下。   他们不过看着,一言不发看着他次次死里逃生。   这个由旧状元府翻新的相府埋藏着一个隐秘而凄美的故事,宛若一座坟。所有行走居住在上头的人没有活气儿,如同行尸走肉。   这一回,他们又看着这个小少爷风华归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破败荒凉的院子。   吱呀。   虞子矜轻轻推开破旧木门,一眼瞧见瑟缩在床榻上的女子。身材消瘦如柴,浑身无肉,好似一层披着人皮的骨架,摇摇欲散。   这里散发着腐朽的腥臭气味。   他走进,面色无异样。   及腰长发枯黄干燥,结成数十小撮,胡乱散开,掩盖着她干瘪凹陷的面。   虞子矜在她跟前三步距离定住脚。   其其格缓慢拉起眼皮,像是打开一扇心头禁闭的窗,露出一双黑白分明却迷离不知处的眼来。   “是你……”   嘶哑声竭,全无曾经上京第一美妙声的荣光了。她干裂嘴唇中蹦出沙然低笑:“呵……呵呵……你还……回来做什么……”   虞子矜搬来一只脚摇摇晃晃的小凳子坐下,天真无邪地回道:“哥哥说娘亲要死了,我回来看看。”   “死?” 其其格自嘲道:“我……终于也要死了?”   虞子矜不语,光光看着她,像是最后一回那样看着她。   “你摆脱状元府了……摆脱……我……” 其其格用尽力气试图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边道:“听闻你……以色事人……去博……荣华富贵……咳咳……”   她猛得乏力,面朝下砸在冰冷木榻上,捂住嘴咳嗽数声,肩头尖锐无肉。   血丝从她手缝中落下,溅在灰泥地上,一眨眼便看不清了。   虞子矜没有上前扶她。   人人知晓其其格情性古怪,不与人来往,不喜触碰。虞子矜最是明白,他每犯一次其其格的忌讳再得来一顿不留情的打骂,而后就能将一条条规矩记得清楚分明。   不可多言不可问   不许亲近不许碰   不准吵闹不准笑   其其格再度抬起头,狰狞带烧伤的面目上现出几分恍惚。   她蹙眉心,唇抖动,神色哀愁,可眼中射出恨的光。   犹如血海深仇般强烈,却久远。   “一模一样……” 她骤然笑起来,森森可怖“果真与她一模一样……哈……”   “这张绝色脸皮。” 其其格艰难伸出一只手捧住虞子矜半边脸,痴笑道:“这双勾心的眼,这无辜的神态……哈哈……”   “如此美艳……偏偏……自甘下贱!”   她突生力气,恶狠狠在虞子矜脸上扇下一个巴掌,啪的一声清脆利落。   动作后的其其格全身疲软,有气无力趴在床沿,喉咙口源源不断涌出粘稠血液来。她死死盯住虞子衿,宛若毒蛇定准猎物,死也要拉着垫背。   “你过来....” 她声轻而弱。   虞子矜摇摇头,站在五步外,顶着半脸手掌印不肯过去。   “你竟敢……不过来!” 她眼底爆出憎恶的光,唇畔猩红,瞪大眼珠时比女鬼更可怕。   往往这个时候她将动辄打骂。   虞子矜立即拿出戒备相迎,仿佛突然察觉危机的森林野兽,磨牙擦爪时刻待应敌。   “你这样看我!”   其其格仿佛被这尖锐眼神戳中软肋,声嘶力竭尖叫起来,“谁允许你这样看我!你这个肮脏的东西!”   她用手肘奋力朝前爬挪两步,整个人砰一声摔在地上,惊起一层薄薄浮尘。   虞子衿抿着唇静静看着她,再退两步,以防其其格逼近。   “不准你这样看我!”其其格胡乱挥舞着手臂,还咬牙切齿,“你在嘲笑我?嘲笑我?凭什么?就凭你也嘲笑我?”   她一顿,转又疯疯癫癫狂笑起来,牙中带血,让人毛骨悚然。   “笑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凭你!”   其其格目光阴毒幽深,“你有荣华富贵又如何?我告诉你,你这一生,绝不会好过!你一定会不得不死!不得好死!你明白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虞子矜迟疑了一小会,软着声回答:“我还不死。”   他还不想死。   “你早晚要死!”   其其格却讥诮道:“你以为你能靠着这副臭皮囊得意多久?你以为当真天下所有男子只重美色不论才情吗这副美貌不是幸!是诅咒!你这一辈子都得不到爱,明白么?”   其其格高高抬起眉毛,眼鼻嘴动作怪异,活像是撕扯开的画皮一张。   她沉下声来,以幸灾乐祸的口吻咬着字道:“这一生,都不会有人真心爱你。你?呵,你更不会真心爱人。你就是个狐狸精,没有心肝肺。”   她拍打瘦弱的胸脯,嘻嘻笑道:“你没有心,你没有情,你注定孤零零一个人。   你啊——   就是个怪东西,烂到骨子里的贱人!   你无情无义,   不知廉耻,   贪图富贵,   庸俗——   还低贱!”   其其格上下唇一张一合,这张厉害的嘴不住吐出伤人的词来。   纵然其其格多年来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常年打骂虞子衿,可鲜少同他言语。这般多的刻薄刺心言语,真真是头一遭,冷心胜过严寒冬。   虞子衿疑惑地打量着其其格,心想:为什么他的娘亲同别人的不一样呢?   他恍惚觉着其其格像是一个怪物,她是靠剜人血肉、食人血泪而生,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黑气。任由天底下无数欢声笑语与光亮都走不进去。   不单单走不进去,还被揉捏成恶毒言语与粗暴责打被丢掷出来,狠狠砸在他脸上、身上,与心上   。   曾听人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虞子衿这一趟本想来瞧一瞧这份善,不想只有加倍恶气势汹汹在这儿等着他。   “你怎么......” 虞子衿歪着头奇怪道:“同别的娘亲不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呢?   那么不一样。   为何贵妃待公主喜乐柔善至此,一双美目温暖如火炉,使人单单瞧上一眼也能心暖上一整个晚上?   虞子衿从未问过。   他从不曾问:娘亲为什么不喜我?   做什么要打我?   打来这样疼,你怎会不心疼我?   十四年来,为何不肯抱一抱我亲一亲我?   他不问。   这是他今生头一次也注定是最后一次问。   他问:“娘亲,你怎么与他人娘亲不一样呢?”   其其格眼神一呆,很快又僵冷下来。   “故作无辜。”她像是思及什么,大大咧开嘴哈哈笑起来:“这就是你的把戏!扮可怜!博同情1你也有这个把戏!”   “你想知道为何我厌你弃你憎恶你?”其其格兀自狂笑,眼角沁出泪珠。   “因为——   你不配啊。你不配我爱,不配我怜。”   其其格撕心裂肺地笑,口吐血沫,仍是笑:“你哪里配得上我好好待你?倘若你与她有一丝丝!哪怕一星半点不同!我也肯待你好上一分,可你——   你怎能出落得和她一模一样?   你告诉我?   你——   怎会与贱人蔻丹生得一模一样!!!”   蔻丹。   蔻丹。   那个一舞明天下的蔻丹;   那个倾国倾城风情万种的蔻丹;   那个低俗不识字偏得状元心的蔻丹。   其其格恍惚地以眼描绘虞子衿那张脸,那对眉毛那双眼,从容貌一路绘到骨相再至性情;   怎会——   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个人emmmmm.....   不吵架   从不吵架   气死了就吃一只奥尔良烤鸡,难过死了就睡一觉   所有能一个人呆着解决的问题 我就不两个人一起解决   所有能说话解决的事情 我就不吵架   所以我 吵架 很艰难   我控几不住自己的手!!!   我要非常突然的通知你们:恭喜你们进入三角虐恋支线   啵啵 第26章 多情无情是蔻丹(1)   开元344年,一代盛世渐显衰。   上京城中欢颜楼,桃花阁里蔻丹妖。   此乃届时上京连三岁小儿也日夜挂在嘴上的妙言奇谈,响彻大街小巷,绕耳足有数十载   。   女子蔻丹恍若世间一抹壮烈红,其惊心动魄美皮囊无论多少风流才子诗词也道不出十分之一。   三千青丝如墨染蚕丝,淡眉销魂眼宛若凝聚万千星辰,眼波流转熠熠生辉。她一抹朱唇勾心神,嬉笑怒骂拢千万种风情于一身。   乡间民说蔻丹姑娘原身为魅惑九尾狐,精怪化人入凡尘;亦道九天仙女下凡渡劫过。另有上至文武百官皇家子,下概江湖大侠富贾商,但凡男儿十有八九倾心于蔻丹。   奈何蔻丹无情。   蔻丹一舞值万金,唯独年年腊月八兀自舞,楼阁大开,宾客自来。   传闻此为独舞,敬天下而奠蔻丹。   又是一年腊月来。   自腊月初八子时起,百千上万仰慕蔻丹之名的男男女女纷涌而来,将诺大欢颜阁生挤满当,寸步难行。   酉时,蔻丹出,千人静。   身段窈窕步婀娜,肤如水净白似雪。皎白脸蛋可比深海珠,莹莹透亮;一对纤细柳叶眉,一双蚀骨猫儿眼,小巧玲珑鼻、娇艳欲滴唇,端得是侵人心骨的妩媚多情相。   她缓缓走,柔嫩赤足轻踩人心过,嫣红衣袖摇摇摆摆,伴清脆银铃,恍若一仙入凡来。   蔻丹不言亦不语,那双眼轻浅淡描一扫而过张张面孔,如蝶般翩然起舞。   她的乐气势磅礴转入哀,柔软身段却恣意舞动,犹如迎难而上抗天命;激情昂扬,挥起长袖美似梦,发丝飘荡自曼妙。   此为蔻丹。   自那一日起,蔻丹入幕之宾再添一名小小书生。   虞书生年方二十,相貌平平,胜在举止风度翩翩,谈吐文邹高雅。   他第一回 推门入,瞧见蔻丹似笑非笑媚百生,竟惊至落荒而逃。   蔻丹姿态率性坐床沿,哈哈大笑。 第二回 来,书生口中呢喃仁义大道,小心翼翼在木桌边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卷书来。   “姑娘……可爱诗词?”   蔻丹捧腹大笑,“蔻丹姑娘我大字不识得半个,做什么去爱诗词?”   她款款走去,弯下腰,凑在书生红透耳根子旁轻快道一句:“与其爱诗词,不如爱春宵?”   书生惶恐眨数眼,憋着气儿不敢瞧她,只垂头道:“那……那小生独自读读诗词,姑娘早些休息。”   蔻丹偏不。   她特意与他对面坐,睁着那双月牙皎洁眼光看着他,桌下纤腿轻相触,惹出一片暧昧热气。   “小、小生告辞了。”   书生猛然站起身,斯文行礼,道一句:“姑娘早些歇息。”   而后顶着一张如桃绯红的脸夺门而出。   稀奇呀稀奇。   蔻丹信手掂起一块绿豆糕往嘴里丢。   难不成年老色衰不中用?   她冲到梳妆台前胡乱翻动,寻出巴掌大琉璃镜,上下左右照一番。   不该呀。   分明是貌美如花,无人能敌。   这天下的男人啊,可真古怪。   眼前书生羞赧脸色挥之不去,蔻丹咯咯笑得开怀。   此后书生月月来一回,回回心定胜前回。   书生有风骨,不同寻常。   他人来此或为一睹芳颜,或寻床笫之欢。唯独他,日日念诗夜夜读,手不释卷,眼不旁观。   “莫非蔻丹不如这破书卷好看?”   蔻丹不服气伸手抽他书,将一整个脸生生凑到他面前,气息交缠,仿若再近一分毫将双唇相碰。   “姑、姑娘玩笑了!”   书生慌乱,端的一股神闲气定不翼而飞,忙不迭扭头干咳。   蔻丹有心撩拨,两手捧住他脸,抓着他的心锢住他的眼,郑重其事盯着他,将眼里碧波荡漾的水光与春//色尽数摆给他瞧。   “姑娘——”   书生捉住她的手,又如触火般飞快松开,双手呆愣垂在身侧不知如何是好。   “嘻嘻。”   蔻丹松开手,笑得心满意足。   “小生、小生另有要事,下回、下回再来看望姑娘,告辞!”   她笑吟吟看着他顾不得文人傲骨,又是狼狈而走。   她蔻丹戏过雄狮睡过熊,恰恰没有遇到过这样胆小如兔的穷酸书生。   那时尚未动心,不过觉有趣。   与书生第六回 相见是六月夜,炎炎夏日,哪怕入夜也不得一丝凉爽。   蔻丹无精打采倚靠在窗边,慵懒地折纸再丢落下去,自娱自乐。   “蔻丹姑娘——”   嗯?   “蔻丹姑娘——”   窗外有人用气音悄悄喊。   蔻丹探头看去不见人影,却瞧隔墙上一根绿油油狗尾巴草左右摇摆,宛若呆笨小人扭yao腰百tun的。   她噗嗤一笑。   下一刻,只见那个一贯奉行仁义廉耻的呆书生双手攀住高墙,露出一颗脑袋来。   “蔻丹姑娘,我有话与你说!”   他说着,一边费力抬腿跨过墙,模样难看地试图翻过来,最终半摔在草地上,揉着臀叫巡逻武夫扣押住。   蔻丹乐不可支,仿若看了一出戏。   素手不紧不慢摇蒲扇,悠悠问:“公子平日挨饿忍冻蓄钱财好不容易来一遭,却不肯与我睡,坐怀不乱只看诗词。怎么?今日有兴致睡我?”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书生吐字清晰,句句情深比海,末了还道:“今夜读诗词,唯这首一如我心,无论如何也想念与姑娘听。”   梦见?   桃花?   羞?   蔻丹丝毫不能领会意蕴,单单觉着书生这双顾盼生辉的眼又亮又柔。   她笑道:“书呆子,下回来你记着睡我,蔻丹我潇洒放荡不知羞。”   书生被推架出去,仍不住回头,却道:“蔻丹!待我科举高中便来风光迎娶你。”   这一刹那,情爱纷乱涌上心头。   “好啊。” 蔻丹笑嘻嘻,“蔻丹就在这桃花阁里等你。”   自此蔻丹恋书生,拒客数千。   蔻丹何许人也?   青楼女子头子等,性情癫狂无人及。   蔻丹五岁贵卖入楼至今已有十余年,此女子别无才华,唯独皮相过人,仅一舞可看。数年来,她不自怜不自弃,更不吵闹,恰是恣意戏欢场。   唯有一样不好。   既多情,又无情。   无人记得女子多少次宛若飞蛾扑火谈及情爱。   她总轻易多情随口爱。   这日将军比划功夫气势凛然,她爱;前日秀才满腹经纶情话绵绵,她爱;明日富家子弟阔绰大方,她爱;改日江湖大侠气质孤高,她亦爱。   人尽爱,也尽不爱。   她曾为男子收拾行囊企图逃窜,也曾散尽私房钱财表真情;断水绝食的傻事她做得,争风吃味的悍事她也做得,就连服毒自尽割腕自杀壮烈举她皆无所畏惧。   然而情深总不过三月。   不过三月,原形毕露。   蔻丹又是那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放荡//女子,欢笑游走于数十百男儿之间,寻寻觅觅等下一份爱。   故而谁也不看好穷书生,不过是蔻丹姑娘一时兴起罢了。   蔻丹不顾他人言语,她欢欢喜喜,日日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盘着腿趴在桌上照着诗经上一个字一个字抄。   左右是看不懂诗词的,她权当画画,玩心大起时画上一个书生脸,再安上猪鼻子兔耳朵,待得书生空闲来便得意洋洋赠与他。   书生一心备考,书面上却一而再再而三跳出蔻丹调皮而生动的眉眼,挑一挑眉,撇一撇嘴,复而吐吐舌。   于是他不自禁牵唇微笑,从脑海里抄出一句甜甜腻腻的情诗来,面红耳赤托人送信。   而蔻丹不识字,不懂诗,时常原封不动塞进枕头底下。   她自有一套,眼珠子四下里一转,鼓捣出白纸印红唇,也能翻出贴身手帕与香囊,附上一张信纸,歪歪扭扭写上几个字作为回礼。   书生写: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望君知   蔻丹回:丹君   书生写: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蔻丹回:等你睡   书生写: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蔻丹回:看不来   书生每每笑意浓,眼前浮现蔻丹龇牙咧嘴抓毛笔涂涂写写的景来。   二人前言不搭后语互传情话月余,蔻丹身旁添一个才华惊人的女子,总算有人可读诗解诗于蔻丹,又以文雅诗词传话于书生。   大幸。   信笺来去情思渐浓,眨眼间三月之期已过。   蔻丹一日复一日趴在书桌前,对认书写字满心倦怠,转而沉迷折腾剪纸,将书生送来的诗词书本一页页撕下来剪做数千花样回赠,惹得书生又好气又好笑。   皇天不负有心人。   该年秋闱,书生虞令光科举高中,又于殿试得帝王钦点状元名,任翰林院修撰一职,官居六品。   同年腊月,虞令光不顾世人轻语,执意迎娶青楼女子蔻丹做正室夫人。   蔻丹身有金银珠宝无数,又得昔日恩客备十里红妆,遂风光大嫁,名绝江湖。   作者有话要说:   借蔻丹来撒糖   蔻丹:来睡我呀   本来准备蔻丹其其格书生一人一个章节搞定   看来   我高估自己了   我低估蔻丹了 第27章 多情无情是蔻丹(2)   洞fang花zhu良宵夜,红烛缱quan灯火暖。   蔻丹一人坐动右晃摇摆头冠,额上垂下三珠串,旁贴双花钿,另挂六行。   肌肤白若雪,眉黛浅浅两颊红,眉目含情意绵绵。   美   美过西施再世来   我蔻丹竟也有嫁人的好日子。   蔻丹对镜莞尔一笑。   “往年腊月祭蔻丹,今日此舞可是别蔻丹啦.....” 她低声道,一面小心翼翼取下繁重发饰,泻下三千青丝披于身。   艳丽红衣宛若雪中一点红,鲜亮似活物,层层叠叠包裹住她别//致身段,随她翩然起舞。   纤纤玉指如鸟雀辗转下,眉睫垂盖投下一片风情,玲//珑/锁/骨弧线撩心魂。转身带起裙袖翻飞,腰肢轻摆手腕摇,叮叮当当银铃声不绝于耳,有如红梅凌寒怒放,璀璨夺目,分毫不顾及是否伤及他人眼。   待得状元郎醉意朦胧推门入,迎面而来的是佳人回眸笑。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便是如此。   纵酒醉人也比不得佳人万分一。   他一刻醒神。   “不知状元郎今日衣襟内是否带了高雅诗词呀?”   蔻丹红唇扬起,半褪华裳,小露//香//肩如//火//灼人。   状元郎面泛红,却不慌不忙入屋闭门扉。   “有本事这洞fang花烛//夜你也看你的圣贤书去。” 蔻丹浅笑盈盈,依靠在床边作撩人姿态,神气道:“我背下了,那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倒要瞧瞧那位颜如玉比不比得我蔻丹在前。”   比不得。   自然是百里一分也比不得。   状元郎名头之下依旧是那个半通□□一书生,比不得蔻丹阅览天下百情态。   书生眉眼不自禁仍稍有躲闪,却是说出一番露//骨话来。   “天下万物,自是比不得蔻丹姑娘一根发梢。”   “夫君此话,当真?”   蔻丹甜甜腻腻追问道。   一句夫君酥入骨。   书生心神微微荡,低声道:“此生原是不入仕途终不娶,至如今,已是深情绝不悔。我一不负你二不骗你,从今往后,字字当真句句实,若有半分假,愿天打雷劈。”   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于蔻丹皆是无形物,可她顶是喜欢书生眼中那层浅浅淡雅和与深深情,恍若她蔻丹便是世间第一好女子,千金不换,以命相守。   “那夫君倒是摸着心肝问问,今夜是想睡我呢?还是想睡我呢?”   书生不再面现窘迫,作态手掌覆盖胸膛之下一颗活心,百般温柔凝望蔻丹,轻轻笑道:“既不可骗你,它只能连连道是。”   “那你且再问问——”   蔻丹站起身来踮脚搂住他脖颈,笑嘻嘻问:“那诗书可怎么办呀?”   “今夜自是不可读书。” 书生缓缓搂上纤腰,道:“估摸日后只得白日念书,入夜另有他事。”   笑意止不住挂上面,蔻丹凑上去朝他唇上咬一口,而后伸出舌尖描mo唇角,得意洋洋地翘眼去看书生。   见书生眼神软如一泉温水却一动不动,蔻丹挑衅道:“书呆子,你真敢睡我?”   书生少有地皱了皱眉,郑重其事道:“小生当尽力一试。“   这世上可还有第二个如此呆板的书生状元郎?   蔻丹闻言一愣,随即眉欢眼笑。   再没有了。   “那便试试谁更厉害。” 蔻丹如是道。   于是搂抱入床榻,丢出绯红嫁衣层层件件,与放下一片半透纱账。   发髻凌乱,媚眼如丝,青丝chan绕再不可分。   “书呆子,你怎不唤我一声娘子呀?”   蔻丹嬉笑,眼色荡yang迷离,大咧咧紧抱住他,翻身坐于上,“你不敢么?”   “怎会不敢?”书生压下她,细细啄吻,沉声道:“恐你日后时时刻刻是虞夫人,多有厌烦,今夜再做一时半分姑娘,你不喜欢么?”   呆子书生,唯独你才将蔻丹真真当做一个好姑娘呢。   蔻丹遂不言语,握住他温热手掌。   鸳鸯红被翻lang,娇细嘤嘤若有似无,是为共赴巫//山云//雨,酣//畅//淋//漓。   第二日天大白时蔻丹才悠悠转醒,整个身子柔若无骨缠//绕着状元手脚,睁开眼时瞧见一双清明的眼,温润如玉。   蔻丹伸个懒腰,眨眨眼道:“夫君果真人不可貌相,我看这书里不光有那黄金屋颜如玉,保不准还有传授秘术呢。”   “胡说八道。” 提及床//事,一夜天明状元又捡起兔子做派,颇显难为情之色。   蔻丹灿烂地龇牙笑。   新婚燕尔,或许如此。   直至年关时二人仍如胶似漆,蔻丹昔日恩客尚未忘怀,纷纷送来金银珠宝、鱼翅人参,惹得温吞状元也气愤不平,令下人统统丢出去眼不见为净。   “丢了做什么呀?” 蔻丹搂住一盒翡翠首饰心满意足道:“多好看,我喜欢着呢。”   状元见她这副没心没肺模样,面色愈发不虞。   “你是个书呆子,一点也不会算计。” 蔻丹狡猾笑道:“来年把这些宝贝通通换银两,你再给我买首饰,我一人赚多份,顶好。”   诗词不识一点,古怪花招却是层出不穷。   状元又好气又好笑,“你藏那么多银两做甚?”   “我就喜欢银两。” 蔻丹撅起嘴,满脸理所当然。   她盯一会儿状元,又凑到他耳边道:“夫君吃味也不该对着钱财呀。你若恼火,就该来睡我,现下旁人送多少稀奇玩意儿也睡不着。”   状元双耳染红,还摆着坐怀不乱地姿态道:“休想白日宣yin。”   蔻丹吐舌头,嘻嘻哈哈又去收拾宝贝。   那时天寒心暖,万万料不到情将生变。   状元头一回与蔻丹争吵是在次年三月。   大半月来蔻丹三天两头往外头跑,归来时疯玩得精疲力竭,倒头就睡。   “已为人妇不该日日往外跑,否则叫人说闲话。” 状元曾隐晦劝阻。   蔻丹却是哼哼,“蔻丹我天也不怕,地也不怕,怕他们做什么?这府里头无趣极了,我呆得发闷,再不叫我出去,我便要没命了。”   而后大街小巷传闻蔻丹不知检点,堂堂状元夫人却与其他男子酒楼相会,赏歌舞,饮花酒,更是肆无忌惮出入欢颜楼。   一番话传来传去,添油加醋,真真假假也分不清了。   状元初猜测蔻丹不过玩心一时,过上两三日便好,后又觉着流言蜚语已然过分伤人,倘若他雪上加霜恐蔻丹悲愤,于是隐忍不发,满心以为蔻丹非孩童,心知事关重大,早晚将收敛。   然而蔻丹不知收敛。   不单是不知收敛,犹如沉迷于外头鲜亮有趣的好日子,蔻丹在府中懒得言语,除却吃睡不肯动弹,连夜里也背对着状元独自眠。   恰逢蔻丹夜半三更才小贼一般偷偷摸摸地回,状元忍无可忍。   “你如今日日要出去,是否这个状元府也不想回了?”   状元怒火中烧。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蔻丹懒洋洋道:“你做什么生气?你要气便气着,我乏得很。”   “要气便气着?呵!” 状元冷笑,“你竟说得出这般薄情话来!这些时日你尽管在外完了,你蔻丹放浪形骸之名传遍上京。我纵容你,从未没不许你出去,你转脸拿这样话来刺我,也不怕冷了我的心!”   蔻丹光拿背对着他,“两条腿是我的腿,生在我身上,我爱去哪儿它们便走到哪儿去,谁也不能叫我不走!”   “蔻丹!” 状元抬声呵道:“究竟是否我哪里不对,惹你埋怨?难道你不满我忙于朝事,无暇陪伴你玩耍?还是——”   “——还是你当真没有心肝?你那颗心里已容不下我,更容不下状元夫人这个名头了?”   说这话时,状元宛若喉口含刀,字字滴血。   多少次听人明里暗里论及蔻丹多情又无情,有如千百年前石头里蹦出来的精怪,红尘烦琐拘不住她,凡人情爱更束不住她。   他本不愿将此言论放在心上,可蔻丹行为异样,眼中情爱消退八分,好似一朵红梅迎春谢。他每一夜对着那个冷漠不言的背,脑海里住着那个欢欣热烈的蔻丹夫人,心中既有不安也有委屈愤怒,如今终是脱口而出。   心肝。   你可有心肝?   他问。   “是!我蔻丹本无心肝!你到今日才知晓吗?” 蔻丹转过身来,赌气似的凶狠道:“你大可去问问,这诺大上京城,有多少男子曾是我良人,又有多少是我枕边人。时至今日你才有如此一问,是否太迟了些?”   “你非要如此说话不可吗?!”状元气急,随手将桌上灯火打落在地。   蔻丹偏过头去,倔强以侧颜对他,不语。   一室死寂,情谊半分也无。   “今夜我去书房,还有,从明日起,你不准再出去。” 良久后,状元开口,且甩袖欲离去。   “夫君。”   身后响起蔻丹的声儿。   状元暂定住脚,又听她道:“你休了我罢。”   怒火攻心,状元掉过头去,横眉瞪眼咆哮道:“蔻丹!你非要逼我上绝路么!”   “我并非逼你上绝路。” 蔻丹坐在桌边,轻声道:“你早晚会知,若不休我,才是绝路。”   蔻丹从未如此轻声言语过。从未。   她一贯不顾一切笑口常开,任你打骂呵斥恼火中,她径自咯咯笑得开怀,全然没有一副端庄女子风韵。   可她正端坐在位,精致面庞在朦胧夜色中那样皎洁柔和,那双眼不知怎的蒙上一层水光,朦朦胧胧,恍恍惚惚。   口中话语偏生那样无情。   “我——”   “绝不休你——”   状元咬牙切齿道,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m...   _(:з」∠)_蔻丹那句腿生在我身上,其实和美人说过的话一样   开元344腊月八,蔻丹遇书生   开元345腊月八,蔻丹嫁状元   开元359腊月八,美人遇大王   蔻丹和虞子衿眉眼描述是类似的,性格来说蔻丹比虞子衿恣意张狂,也大胆奔放   蔻丹众星捧月,什么稀罕东西也不屑一顾,只求新鲜   虞子衿吃不饱穿不暖还有冷落虐待,所以更知道装乖卖巧以及权衡利弊   本质相同 后天环境不同 相似度百分之七十 第28章 绝望痴情其其格(1)   那年腊月初八,蔻丹倾城一舞引来多少王孙子弟与平民百姓共聚一堂,其其格不知。   她只知,那中间有一个和月君。   正是戌时,蔻丹舞毕她歌罢,其其格拢上面纱垂首行走于欢颜楼阁间,不过百步,前头平白冒出三个流里流气贵公子。   “莫非这位便是其其格姑娘?”   “听闻姑娘亦是铃人,不知为何不肯揭面?”   其其格傲然独立,不言不语不答话,任由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贵公子察觉其其格冷面以对,又调笑道:“姑娘歌喉动人,怎不言语?岂不白费这脆嗓子?”   “不必多语。”另一名男子不耐皱眉,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揭面纱。   其其格连退数步,依旧沉着冷静,只道:“其其格容貌已毁,不可见人,还望公子让路。”   三人面面相觑,嗤笑道:“区区一个青楼女子,也敢拿乔?还让本公子让路?”   “本公子不管你话中真假,总之今日你就揭面纱,否则便是与本公子过不去。”   “本公子之父为兵部尚书,你若开罪,本公子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三人咄咄逼人,步步走近。   其其格一退再退,微显恼怒。   “公子何必为难佳人?”   恰在此时,一名布衣男子挡在身前,冬日凌寒,他却手执一扇。   “你是何人?”   “识相的就给本公子让开!”   贵公子们纷纷跋扈叫嚣。   布衣男子毫无惧色,淡笑道:“ 不过区区布衣,喜好打抱不平罢了。”   贵公子上下打量一番,哈哈大笑:“凭你也配打抱不平?”   “世间多少事,哪有配不配之说?”男子温声回道:“倘若谈论是否配,怕是三位公子连与这位姑娘谈论也是不配的。”   “你——!”   一人瞪目,“她不配与本公子相提并论才是!”   “非也非也。” 男子连连摇头:“不知姑娘才情,单凭方才惊为天人一曲,无论是姑娘所作或姑娘所赏,能唱此词者,虽身在青楼,却必有风骨。”   其其格始终凝视男子,目不转睛。   风骨。   她轻轻在心底复道一回:虽身在青楼,必有风骨。   那日便是初相见,而后男子一位非富即贵的好友出面解围,且唤他为和月君。   和月君。   温润如月,字如其人。   再见时候她又是狼狈难堪。   失却面纱遮盖的她藏无可藏,占据大半脸庞的烧痕狰狞可怕,而另一半完好容颜不及蔻丹百分之一。   “呀,原来铃人也并非都如蔻丹美貌,不过尔尔嘛。”   “况且还有那道伤疤。”   “真可怖呢。”   “瞧不得瞧不得,瞧得我心慌,怕是夜里睡不安稳了。”   个个貌美女子围绕,嬉笑着数落。   其其格只觉心头淌血。   本非铃人,又如何与个中尤物蔻丹相比较?   纵然没有一场大火毁容颜,她也不过是一名清秀女子,除却歌喉天下无敌与满腹诗书,再无他物。所谓铃人,不过青楼老鸨为抬她身价,只是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其其格十岁家遇大火被弃卖入欢颜楼,因着容颜丑陋不得肆意出入前院,终年独自呆在萋萋荒院里,入夜则与影语,与月谈心。数年来从未有人识她知她赏识她,更别提爱她心疼她。   唯有那位和月君,赞她一句有风骨,叫她念念不忘。   或许应一句说人人到,正当其其格心思愁重时,和月君挺身而出。   “容颜天生,才情后养,姑娘们光是以貌取人,论气度学识已然落败。”   男子见她面目有一瞬诧异,但仍是说道:“既已输人一等,再言语伤人,恐怕等次又低,姑娘们又何必如此贬低自己?”   他一句接一句,话含蓄而意尖锐,生生逼得姑娘们不欢而散。   其其格叹他如此能说会道,又见他带笑伸出手来。   她犹豫不决,素手悬空。   “姑娘不必妄自菲薄。” 他道:“姑娘性情沉稳恬静,歌喉动听而才情过人,他日定有良人识姑娘非凡。况且生在此处,美貌百害而无一利。”   风度翩翩和月君,从此入心。   由此算来,其其格对书生动心早过蔻丹有足足五月。   可原来世间情爱并无先后。   君子和月亦非识她非凡的良人。   他爱上蔻丹。   本是隐逸居士纵情山水,如今停留上京久久不去。   欢颜楼中人人笑他自诩潇洒却与常人无异,情迷蔻丹,为此不惜贱卖诗画以求一见。   他月月来一回,回回见蔻丹。   其其格充耳不闻。   她将和月搁在心尖上,日夜无人时悄悄拿出来看一眼,放进去,再恋恋不舍看一眼,再放回去,好似生怕被旁人抢去。她每一回看皆是最后一眼,最后复最后,遂无最后。   六月时听闻和月竟翻墙而来与蔻丹私会,且立誓高中状元迎娶蔻丹。   他为蔻丹入凡尘。   其其格眼帘一垂,泪水落下来。   她已是相思入骨髓,终究是一厢情愿。   人道蔻丹无情似多情,偏爱凡人男子总不过三月。   于是她等,她日也等,夜也等,时时刻刻望着天色,一回又一回绘下他的眉眼,细细地、慢慢地、不停地。   她用大把大把时日去爱他,静悄悄将他爱到心肝肺里去,刻在每一寸肌肤上,融到每一滴红血里。   三月已过,那二人情投意合,郎才女貌。   尽管千万遍告诫,唾弃再唾弃,其其格终是忍不住芳心躁动,求做蔻丹身旁侍女。   她三拜九叩至老鸨房门前,不吃不喝跪到昏厥,总归如愿以偿。她笑。   待得老鸨扭腰离去,眼中酸苦泪顺着凹凸不平的面庞蜿蜒而下,砸落在冰冷地上。   她竟为一男子下贱如斯。   还甘之若饴。   从开元345年起,其其格沦为蔻丹侍女。为侍女,前头再冠一蔻丹,她再未走出过蔻丹的光华,而自身微弱光芒也渐渐暗淡。   蔻丹性情并不骄纵,反而平易近人,成日嘻嘻哈哈,满脑子或大胆或艳俗的鬼点子,活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姑娘。   蔻丹无需人伺候,其其格只为她读信,还为她写信。   “你瞧着吧,我也看不动。” 比起书信,蔻丹更喜爱在铜镜前摆弄姿色,眼皮抬也不抬道:“也你来回信,我早不想写字了,怪累人的。”   她心心念念的,于她百般无趣。   其其格舌尖蔓延开苦涩,心如刀剜,摇摇欲坠,声音微颤问道:“如何回呢?”   “嗯.......”蔻丹好歹花费上一点心神思索,回道:“就让他早些来娶我便是了。”   其其格抖着手拆开书信。   从此以后,不管书生君子,这一封封情意绵绵的信由她收,由她回。   是她,反反复复逐字逐字念读信中诗句。   是她,一天一夜斟字酌句细细思索回复。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她竟自欺欺人以为这段深情本是她与和月所有。   直至她一时鬼迷心窍,翻动蔻丹以往与书生书信往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相思相见相何如,此时此夜难为情   这一句一句,她曾在心中赠与书生。   而书生将它们护在一封信笺里送来蔻丹手中。   那一夜,其其格落寞坐窗前,举头望明月,想不清这份情谊该何去何从。   第二日,书生转作状元郎。   这年腊月,状元风光迎娶蔻丹,其其格作为小小陪嫁侍女同行。   洞房花烛夜寒冷至极,其其格坐在满是红喜的屋前台阶上,仰头望月。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   她一遍一遍默念。   入—我—相—思—门——   今日是她亲手为蔻丹披霞戴冠。   知—我—相—思—苦——   亦是她将蔻丹一双纤纤玉手交于状元手中。   长—相—思—兮—长—相—忆——   醉意朦胧新郎官朝她和煦一笑,越过她走进屋内。   短—相—思—兮—无—穷—极——   里头传来嬉笑怒骂。   早—知—如—此—绊—人—心——   里头传来暧昧叮咛。   不—如—当—初—不—相—识——   其其格脸色煞白,一动不动抱住双膝坐在台阶上,月光凉如水。   啪嗒。   一滴泪珠落下。   啪嗒。   另一滴泪也滑下。   啪嗒啪嗒。   泪如雨下。   “早知如此绊人心——”   她喃喃道,泪水源源不断从心底涌上来。   我怎会如此爱你?   我怎能如此爱你!   一颗心仿若暴露在绵绵针雨中,一下一下扎得生疼。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   “当初不相识。”   其其格泪如雨下。   这一生,从未有人爱她,更无人教她爱是何物。   她究竟怎会如此爱他?   比爱惜自己的眼鼻口舌更爱上三分,为他欢喜为他愁,将他视作星辰如明月,仿若这绝望世间唯一一盏灯火。   她是从哪里学得这般爱他?   她又该去哪里学会,不再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   微笑.jpg   虐心?   不存在的   我能升级这狗血三角恋   一章了结其其格?   不存在   我又高估自己 低估这个有故事的女子 第29章 绝望痴情其其格(2)   “人在江湖走,怎能没有酒。”   蔻丹摇摇晃晃趴在庭院石桌上,一手高举酒杯,对其其格绽开不知愁的笑颜,“来,喝酒!”   正是二月末。   其其格不饮酒,她只念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我到底听不来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   蔻丹之笑如花凋零,嘴角渐渐平,又慢慢无精打采垂下去。   “可还要念?” 其其格问,手执一叠厚厚旧信封。   “念吧。”蔻丹仰头一口酒,“念吧——”   “问世间,情是何物。” 其其格轻轻念:“直教人,生死相许——”   “半月前。” 蔻丹忽然开了口,目光迷离似追忆,喃喃道:“半月前,他归府晚了,我戏耍他一事,你可记得?”   其其格几欲伸手摸一摸胸脯里顿时渗透进酸涩的心。   “记得。”她答。   那日状元迟迟不得归,偏偏蔻丹有新鲜事儿等着与他说,一直等至黄昏下才见状元归。蔻丹置气不理睬他,丝毫不理会他百般哄劝,指使他亲自去百花巷买百花糕,又吵闹要烟雨楼的腊鸭,而后戏耍再三才气消,亲亲热热与状元谈话。   她在一旁见那清瘦男子进进出出,满头大汗,心中一片疼;再瞧蔻丹喜滋滋品尝腊鸭与汤羹,百般享受,半点不将他辛劳看入眼,更是气愤。   以及那一日,她斗胆凑上跟前,以丝帕替他擦汗,半点甜蜜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自是难忘怀。   “那时我还觉着他待我好,就算平日什么诗词曲鼓捣来去我也不懂,反正他不嫌我,我也不嫌他呆板,可是如今——”   蔻丹双眉蹙,目露茫然,面笼愁苦,万分不解地问:“为何我好似一夜醒来便不爱他?情不是叫人生死相许的么?怎连一个夜也熬不过?”   其其格闻言大骇。   蔻丹终究是老病再犯了。   她的情爱,尽了。   她会如何?   那么状元该如何呢?   一时千头万绪爬心头,其其格一时失语。   “仿佛昨日我瞧他还是可爱的,近来他已不像只兔子,他现下是个顶天立地男子汉了,羞怯也少了,但仍是可爱的。” 蔻丹死死拧眉,茫然无措地伸手抓住其其格的衣角,“为何今日变了?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为何如此?”   为何如此?   其其格冷冷地想:蔻丹啊蔻丹,你可是忘了,你本性如此啊?   你曾为落魄子弟一掷千金,也为尊贵王爷伤怀至割腕自尽,你每一回爱轰轰烈烈有如大江过境,可洪水过后只余一片狼藉。   “我再睡一觉,是否醒来又爱他了?”   “如今我对着他便心烦意乱,恼他无趣,烦他言语,我总能挑出一个由头烦他——”   “怎会如此呢?我爱他,又怎会烦他?”   其其格看着蔻丹捧着头不停喃喃自语,仿佛头疼欲裂,又像病入膏肓。   她迷失在一个夜里,明知前一站是白日耀人,却不晓得为何自己一瞬跌入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黑暗夜里,更不知道如何原路返回,也不知下一个白日在多少时日之外。   其其格又如何?   她悲愤,发了狂地悲愤,甚至恨不得掐死这个楚楚动人的女子。   蔻丹,你怎能如此?!   你有我渴望容颜;   你拥我此生挚爱;   有人疼你爱你;   有人宠你纵你;   你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光华鲜亮宛若万千女子梦汇聚一堂。   可如今——   你轻轻一句不爱了,就想抽身而出?   其其格恨,羡慕,嫉妒,怨恨,压抑心头许久情绪喷涌而出。   可她一言不发。   她缄默看着她烈酒入喉,看着她两行泪落,看着她一遍一遍翻看情书,又一次一次酗酒成瘾。   “我怎会如此!”   “为何我不爱他!为何!?”   “难道我蔻丹此生注定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能专心专一爱一个人?”   “我想爱他!我只愿爱着他!”   “教教我,谁能教教我如何寻回那一份情?”   她就这么看着她大吵大闹,看着她撕心裂肺又无助的喊叫哭着,心中既有爽快,又有苦痛。   三月,状元不知蔻丹已将情书看上百回,字字句句映在心头,连提笔写来也是有模有样;不知她出入酒家与那等粗俗凡夫厮混嬉笑,日日自言自语起状元百般好处;更不知她屡回欢颜楼,坐在床沿上,睁眼闭眼是相遇相爱一幕接一幕,却宛若看一场他人的戏,心无涟漪。   蔻丹宛若笼中兽,她曾奋力挣扎,不惜挥舞尖爪露出獠牙啃咬,直将浑身上下挣扎至伤痕累累。   “你休了我罢。”   那一日,蔻丹口吐无情语,其其格见她出神僵坐许久,一动不动。   泪水无穷无尽落下来,与长发纠缠在一块儿贴在面上,她如此狼狈,还不知死活贪恋烈酒一时可麻木人心。   一杯,一杯,再一杯。   “是否我果真是无情精怪化人?” 酒过半壶,她娇无力趴在桌上,本顾盼生辉的眸子雾蒙蒙,覆盖上一层不该有的苍凉。   “人......哪有如我这般的人呢?”   蔻丹痴痴地笑:“或许我本不该生在这世上,什么金银珠宝,什么爱恨情痴,它们从我手上过心头走,可谁也不肯留下,谁也不留下与我一道。”   “其其格。”她轻声叫道:“不如你剖开我,替我看看,我究竟是否有心。我究竟——是不是人?”   第二日艳阳高照,虞令光推门而入,竟见蔻丹满手是血,手执花瓶碎片欲挖心肝。   “你在做什么!?”   虞令光大惊失色,冲上前去夺下碎片,眼角瞥见蔻丹臂上条条血痕毁去完好肌肤,鲜血蜿蜒下,艳烈之景一如蔻丹其人其性。   “我不爱你了。”   蔻丹面白如雪,没一丝雪色,她眉目黯淡无光,反复道:“书生,我情已绝。”   “你休了我罢。”   “你也不要再独自爱我。”   “我情,已绝——”   她开口便是此类言语,不肯吃喝,迅速在时日中萧条下去,目无生机。   虞令光未能感知她万般挣扎,只觉痛苦、怨恨与绝望一股脑儿冲上来,将他整个人吞没下去。   “你当真——如此厌烦我了吗?” 他不敢置信,紧紧攥住她肩死命摇晃,哑声质问:“你为何如此绝情?我们大婚不过半年,你为何这般无情?”   “我有什么错处?”   “我哪里做得不好不对?”   “你同我说,无论什么,我改,不行么?”   一句更比一句无望,如坠深渊。   蔻丹勾起干裂的唇,“你没错处,你好,你千般好万般好,可我不会爱你了,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 他眼圈通红,忘却男儿有泪不轻弹,嘶吼道:“我不明白!我什么也不明白!你为何突然变心?你何至如此?你究竟在想什么怕什么!?我通通不明白!半点儿也不明白!为何非要如此?”   “只能如此了。”蔻丹冷冷笑起来,“我蔻丹不识情爱,上至帝王将相下到穷酸书生我都爱,可唯独从不爱人第二回 。我爱旁人三月余,于你已是有情多时,你该心满意足!”   “我不信!” 虞令光双手捧抓住她的脸,几欲将那张艳丽脸庞捏碎。   他咬牙切齿道:“难道昔日情爱都是梦一场么?这世上怎会有人一朝是爱一夕不爱?你究竟为何如此?”   “你权当做我蔻丹没有心肝,休了我吧。” 蔻丹闭目,泪落。   “妄想!你妄想!”虞令光也猝不及防淌下泪来,他气得面目狰狞不复儒雅,他是一只被关在笼外的兽,断了心肠,拼命伸手往里,期望将心爱之人救出,却不得志。   其其格将一切看入眼里。   她看他们困兽反抗,看着他们泪眼相望,既折磨自身,又折磨对方。   她的心也痛,在无声无息大哭。   不知究竟在为蔻丹,为她的和月,还是为她其其格哭泣,最可笑的是,她连嚎啕大哭的资格也没有。   她只能始终看着。   静静看着和月以死相逼,看着蔻丹开口进食,逐渐恢复,而后——   徘徊游走于各色男人之间。   蔻丹好似又是那个游玩人间的蔻丹,巧笑情兮,放荡不羁,也恬不知耻。她丝毫不顾及状元颜面,日日夜夜恣意戏欢场,酣醉淋漓,那双眼含着破碎冰渣,满是悲恸。   而状元一次次冷脸将大醉淋漓的蔻丹带回,夜里传来蔻丹时而笑语时而尖叫怒骂,两人的影投在窗上,宛若四肢扭曲的恶鬼厮打在一起。   其其格便坐在台阶下,一言不发看着听着。   这场深情无人幸免,他们皆已是千疮百孔。   幸,或不幸。   状元多有孤零独酌,而后添一个其其格在侧。初时二人不言不语,静坐各自饮酒,而后渐渐攀谈起来。   “今夜月色正好。”   “皓魄当空宝镜升。”其其格轻道。   状元也接道:“云间仙赖俱无声。”   二人对视,艰难挤出一个笑,笑中含苦带泪,苦痛挥之不去。   从山水见解,到诗词歌赋,二人所好不差一二,于是渐渐熟络,相约谈心。   可其其格到底不是蔻丹。   状元眼神光一日比一日暗淡无华,身形消瘦,再不是那个儒雅翩翩的文人书生了。   四月时候,其其格在欢颜楼撞见蔻丹与其他男人缠绵于床。   怒!怒不可遏。   喜!喜不胜收。   蔻丹终究走到这一步,覆水难收。   其其格想:从此状元该收回情爱,或许也能施舍一眼于不起眼的她。   然而回府撞见状元难得喜气洋洋,声称一年一度是生辰,佳肴已备,只等带回蔻丹。   其其格深深望着他那双本该温润的浑浊黯然眼,心神仿佛被人生生撕裂开一块一块,又丢在地上,恶狠狠地踩了又踩。非要将她一颗痴心踩成薄薄一片。踩死。   为何?   为何你还依旧如此爱她?   她自甘堕落厮混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   她已不知廉耻与别的男人共赴巫山。   你为何还不肯放下这份情?   你为何——   不肯看一看我?   哪怕我再渺小卑微,至少我用全身心爱你!   在蔻丹那儿,你什么也不是,不如一个小石子。   可在我这儿——   可在我这儿,日月光华是你,花草树木是你,千山万水是你,春暖花开也是你。这天下万物桩桩件件都是你,除你之外,别无他物。   你为何却不看我?   在这一瞬间,其其格也决意迈出她那收不回的一步。   她用尽力气,生平第一回 主动抓住状元郎,将下了药粉的酒水递给他,浅笑盈盈道:“既是你生辰,受其其格一杯。”   状元也笑,一饮而尽,咽喉稍动。   而后自是一夜春意浓,抵死缠绵,宛若死前一碗酒。   他喃喃念叨蔻丹的名,情到深处却落泪悲鸣;她泪眼朦胧含住他的唇,头尾从未停过泪水。   第二日醒来后,半块衣角全无。   状元走了。   其其格想:他还是走了。   无论如何,无论她其其格做到何种地步,他就是要走,或许哪怕砍了他双腿,他爬——   也要朝蔻丹爬去。   她抬起眼来瞧见醉醺醺的蔻丹。   “我与和月君一夜春宵。” 其其格咧嘴笑:“就在这床榻上,去年你与他缠绵的床榻上。”   蔻丹仿若酒深不知处了,她呆呆愣愣看着,眼神仔仔细细将凌乱被褥、浑身□□的其其格以及其其格那个凄美笑容收入眼中,看进心底。   “哦。”她短促应一声。   其其格却随手将玉枕朝她甩去,“你为何不恼?!为何不怒?!”   蔻丹不躲,额头砸出一个小洞,血水涓涓而出,路过眼眶,染红她的眼。   她却咯咯笑起来。   状元适时出现,一眼不看其其格,只厉声喊叫寻医,径自将蔻丹抱走。   余下其其格独自坐在床榻上笑。   这红被未换,上头的鸳鸯相依相偎,栩栩如生,她以指腹细细描绘,也咯咯笑。   先是咯咯笑,而后哈哈大笑。   她抓起被褥奋力拉扯,拼了命地撕,眼神恶毒如鬼。   这是她绣的鸳鸯——   这是她一针一线绣的鸳鸯——   泪水滚滚而下。   她终于明白过来了。   她终于明白虞令光与蔻丹二人是一出戏,而她独自成戏。任由她掏心挖肺、割腕上吊,她终究走不到另一幕戏场里去,她顶多是在外头看着,触手难及。   “哈哈哈哈哈哈!”其其格撕心发出尖锐笑声:“哈哈哈哈!我们谁也不得好过谁也——”   “谁也好不了——”   “人人都要,生不如死——”   这一年五月,其其格搬入荒院,再不与人往来。   状元府中有传言,那破败小院每每到夜里时而有凄厉哭声,仿佛头脑里心肝里什么也没有,光是念着哭这么一回事,竭尽全力、用尽性命去哭,直直朝着死的方向去哭。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   我其实是分不清虐不虐的   蔻丹其其格和月君,难以一言而尽   有人问我蔻丹是厌恶状元还是厌恶自己   还有人问如果其其格没有毁容,不在青楼,可否与状元相爱   我想了想:我不知道   我只说我心中的故事,你们自然会有你们的对错黑白   至于种种可能,那是他们的   反正——   其其格:没我的part了对吗?   我:最后还有你一个趴,该状元了   其其格:好,我休息一下,我看得累了,哭得也累了,你不应该这样写,狗血   我:你就应该这样哭,就这么狗血!闭嘴吧你!   PS:古耽和虐文写得有点累累 隔壁顺手开了放飞自我的架空未来坑   衣冠QIan兽病娇攻x哭唧唧怂包受的复合之路 衍生自我伟大滴一个梦 可以随手看看放松放松   PPS:这么有坑品又勤快的我 你们确定不收藏一下专栏吗! 你的良心不会哭吗.jpg 第30章 满眼荒唐书生郎   深爱浓情,怎会轻易消散?   虞令光不明白。   日日夜夜殷思难寐,轻轻盖上眼皮,活泼可爱的娘子蔻丹在梦中栩栩如生,朝他笑,对他恼,灵动仿若真;睁眼瞧见她面无血色眼袋长,憔悴如孤//魂//野//鬼,只留一息吊在人间。   于是他倾尽一生也未能明白。   “.......曾几何时,我拒帝王招揽,放话吾之志非在仕途非家室,独在山水之间也。而如今,我活得这样不痛快......”   喉咙口溢出短促的笑声,虞令光不知该笑谁。   昔日殿上亲试,高高在上的王问:和竹居士誓作隐逸世外的独醒人,为何又要考取功名?   他答:为一女子。   女子?   帝王拍膝大笑:不知是如何女子竟勾动你心?是否见识与心胸更在你之上?   他答:不过一粗//野//女子,无才无能,偏生入眼,挥之不去。   不过无才无德一女子,恰逢腊月一舞如烈火烤心,那般温热至烧灼感便像绳索一般紧紧困住他,难以挣脱。   好友窃笑:清心寡欲如你,倒也会被倾城美貌打动,看来世间男儿多以貌取人,罕有例外。   虞令光不知是否一腔热血仅仅出自于美皮囊,更迷惑于那样浅薄的情爱又怎会叫人如此痛苦?如影随形,叫他片刻欢喜一生苦。   他仰头饮尽一杯酒,扬起一个笑,仿佛飘在画上那样虚浮。   “究竟是我这深情无用,还是她薄情狠心?”   虞令光对月发问,得不到一个回应。   “为何不放下呢?” 一旁侍女反问。她为蔻丹贴身侍女,颇有才情,多少比蔻丹有心肝,时常来至凉亭与他谈心。   “怎能......放下呢?”   放下,这两个字在喉咙口翻滚一下就宛若尖刀刺喉。如此,又如何放下?   “我总有不甘。” 虞令光乏力地撑住额头,目光迷离,喃喃道:“我总有不甘,我与她本两情相悦,大婚四月正是情到浓处,她却——”   “我不信!不信她翻脸不认人!”   三月时,他不信。   四月里,蔻丹一改倦怠,日日对镜梳妆,花//枝//招//展好似一只蝶,翩然飞往其余男儿的怀中。   “你何必如此?!何必这般作//践//自己!” 第一回 将蔻丹抓回状元府时候,虞令光怒不可遏。   蔻丹懒懒抬起眼,嘻嘻笑道:“我蔻丹只是青//楼//女子,至多是花//魁身价。本不高贵,又有什么好//作//践的?”   “你——!” 虞令光高高举起手来,却迟迟打不下手。   “打我,倒不如休了我。”蔻丹伸指整理发髻,浑然不在意。   虞令光手掌颤动几十下,终是握拳放下。   “好好过日子,不成么?” 他神色哀戚,挫败模样犹如无家可归的野狗。   蔻丹不理会。   “一如既往,也不可么?” 虞令光咽下一口血泪,卑微如浮尘,轻轻问:“哪怕当真不爱我,装模作样也罢,何至如此?”   蔻丹调转过眼来,天真无畏说道:“我爱憎分明,爱你,恨不得为你做牛做马;厌你,就巴不得食你肉寝你皮,这是蔻丹,是变不了的。”   食肉寝皮!   食肉寝皮!   虞令光身形踉跄,不可置信看着蔻丹。   “你不信么?”蔻丹笑,“你大可去欢颜楼问问,曾经叫蔻丹爱过的男子再来求见,我是否头晕目眩夜不能寐。你如今也是其一了。”   这世间——   怎会有女子恶//毒如斯!   字字句句如钉如刀,密密麻麻将一颗痴心扎穿割透。   虞令光步步后退,夺门而出。   他恍惚觉着如今蔻丹已非昔日蔻丹,约摸是叫/恶//鬼上身。可无论如何,他不肯,更不甘放蔻丹走。   不甘。   倘若不爱,当年何必应嫁娶婚事?   如有一丁点真情,为何如此玩弄戏耍?   虞令光不甘这段情走了短短几步,只余下一块空洞洞的黑暗阴冷与他一人相处。   不甘她与他人巧笑情兮;   不甘他一人日渐愁消瘦;   故而不愿放她走。   又不舍她迅速萧条,双颊凹陷,百无聊赖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宛若行尸走肉无生气,故而不再阻拦她出去。   五月初,他听闻蔻丹与侍女交谈,断断续续从门扉漏处传出。   “我与和月君已有夫妻之实。\"   “你应当同他说。”   “你当真心中无感!?那是你夫君,你不怕他纳我为妾!?”   蔻丹满不在乎,“哪有人会在意厌弃之人纳谁作妾呢?”   厌—弃—之—人——   虞令光惯性要去捧住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反倒发觉眼眶干涩心麻木,全无一丝酸痛。   “哈......哈哈.....”他沉沉笑:“既不痛心,是否我也.......不爱了?”   不爱多好。   然无能断情。   白日里,繁忙政务与尔虞我诈烦不胜烦;每每脱去朝服,他又将出入烟花之地将醉醺醺的蔻丹带回。   虞令光与蔻丹,这二人就是整个上京城的笑话。   “你若休我,便没有这般笑话。”   两人双双同盖一层被褥,蔻丹打着呵欠,翻身面朝墙里睡。   虞令光定定望着她背影,望着、望着,直将一双眼望到发酸。耳边传来均匀浅浅的呼吸声,他抬起一条手臂,踌躇不决,往前,又退,往前,又退,进一尺退一寸,艰难落在她胳膊上。   稍用力一拉,她躺平身子,半面脸朦朦胧胧隐在黑暗里。   虞令光欲摸摸她的脸,微凉指尖才轻轻一贴,她便砸吧砸吧嘴,迷迷糊糊又翻回去。   只剩下一个背。   哪怕深眠也知晓不让他碰那么一下。   修长手指懦弱地蜷缩起来,虞令光心凉透。   “你当真不肯转过面来么.......”   从前蔻丹睡姿不雅,一晚翻来覆去搅得他难以入眠,数十次半夜醒来,操心劳力地替她盖上被褥。自从蔻丹心变后,她却能控制住身子怎么也不转面,更不朝他这儿挪动一点。   虞令光瞪着眼看了整整一夜,泫然若泣。   “你究竟是梦是醒?”   “一下也好.......你若能......”   “......罢了.....”   天未明彻时,他也翻过身去,以背对背,这一背就是五六年,披着夫妻之名,二人之间满是荆棘。   虞令光清晰记得蔻丹死于开元350年四月十四日。   那一日春光烂漫,草长莺飞,万物生机勃勃,一派祥和。   前一夜,虞令光与蔻丹照旧同床异梦。   第二日正午,蔻丹吊//死在寝室。   虞令光将她搂抱下来轻柔搁在床上,久久凝视她那张沧桑面孔。   她浑身冰冰凉凉,不透半点热气,安安静静躺着,任他抚摸脸庞,再也不会挣扎扭动,伤人伤己了。   ——老爷切莫伤心过度啊。   身旁有人言。   虞令光只觉可笑。   多年来,眼睁睁看着她与他人调情,险些生下//野//种//孽//子,他们之间的情荡然无存,余下的唯有恨。   她恨他不放她解脱。   他恨她妄想独自解脱。   这份恨沉积在胸口愈演愈烈,谁也不许谁好过,从冷脸以对到必有吵闹再到厮打成团,如今她死,他有什么可伤心?   他甚至记不清上回他们谈论是何种情形何样话。   是否她冷嘲热讽:到底不过是一个穷酸书生,这么多年也不见升个一官半职   还是他反唇相讥:一只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虞令光瞥见蔻丹手背上一条长长刮痕,结痂成疤,那是七日前她借酒发疯两人大打出手的下场。他的额上亦留下长长一道疤。   还有什么可伤心?   虞令光失神地想,爱恨难解难分。   “老爷,夫人手中——?”   虞令光低头看去,那只手紧紧攥着,只露出一点纸角。   他皱眉,伸手去掰,可怎么也掰不开。   “到这时也要与我作对。” 虞令光冷笑,眼角瞥见那只手通神一般松软下来。   他将皱皱巴巴一张纸拿出来,那上头工工整整写着五个字。   来生不遇你。   “来—生—不—遇—你——。” 虞令光仰天大笑:“来生不遇你!哈哈哈哈!好一个来生不遇你!你以为——”   “你以为我便要遇你吗!?”他粗暴地揪住她的衣领,红着眼嘶吼:“你以为独你一人受折磨么?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   “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虞令光撕声恨叫:“既然这么恨我!你为什么不在夜里杀了我!你为什么不逃!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要留在相府!为什么!!!   ”   四面八方伸出手脚,竭力抓住他,绊住他,将他拖离蔻丹。   她头尾面无表情,冷淡地想看一出戏,看他宛若自作多情的戏子,用尽多少年时光固执将她留在身边。而他到底没能留住她。   到底留不住。   蔻丹的驱壳伴随虞令光复杂纠葛的爱恨情仇一块儿入葬,再不见天日。   而虞令光一夜华发。   他上奏请辞,帝王又问:为何辞官?   他答:爱妻已逝,生尚且不易,何况为官乎?   帝王予以批准。   这个充斥着一段三人情谊的状元府就此渐渐落败下来,无论唯一的当家主母如何精心娇养,这里的花草树木都渐渐呈现出颓色。   虞令光再没有同置气纳来的侍妾言语过。   即使心中偶有回归山水之意,他却像被什么缚住双足,一刻也离不得。他唯一行程便是坐着,日复一日坐在长亭外,好似下一秒可见红衣蔻丹风风火火踩着小路出现在眼前。   虞令光比蔻丹多活上整整五年来,这段时日里,他仅仅画过一幅画,其余时刻光是想。   想,想了又想。   忆一更,甜一更,想一更,苦一更,如此轮回六回便是一日,日日轮回三百六十日便是一年。他将那举世无双腊月舞、蔻丹挤眉弄眼调皮样,而后冷酷无情的神色、仿徨的喊叫、黯然失神的憔悴以及生却如死的无趣仔仔细细想来一遍又一遍。   他们的一切犹如走了千山万岭那样长,那样跌宕起伏。难以攀登。他就化身为一个年迈老人,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用光裸双足去踏平棱角。尽管细碎石块划破皮肉,渗出鲜血。   就是这样漫长的回忆与渐渐逝去的时日犹如一双无形的柔软手掌,轻巧拂过他面庞,带走眼中浓重绝望,也从他心上悠悠穿过,吹走所有表层浮躁与深处的由爱生恨。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起点为爱,也该终于爱。   开元355年,虞令光已然不是状元,也非书生,他寻回最初寄情山水、儒雅潇洒的他,内心平和如镜,清澈透亮。   这一年腊月初八,他谎称病重而入葬,当他拥住蔻丹那副不再瑰丽、腥臭无比的尸首时,他确信,纵然皮囊随岁月逝去,深情依旧。   武夫往手中吐一口唾沫,战战兢兢抬起沉重棺材板,小心翼翼合上,仍止不住朝里头一人一尸看一眼,满眼荒唐。   虞令光心中浮现一首诗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   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念到这时稍有停顿。   原来冥冥自有定数。   他这么想,而后念出最后一句: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终于举世寂静,独独剩下他们俩。   虞令光缓缓合上眼。   ——蔻丹,若有来生,愿我不再遇你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哇呀呀呀呀呀快要结束啦这个支线!   开始觉得矫情了_(:з」∠)_tired   我要去甜一下安慰安慰自己 第31章 美人呀美人不开心   “你可知——   每当我瞧你一眼,我的心如刀绞!”   豪华相府里,荒凉破院中。   其其格只余骨节的五指死攥着衣襟,仿佛巴不得将那颗遍布累累伤痕的心挖出来。   “我恨不得,挖了你的眼,割了你的喉咙,你明白吗?子衿。” 她面上麻木挂笑,是沙漠里一只兽被风日夜吹削,终了剩下一副累累白骨。   其其格浑身哆嗦,声也颤抖,顽固着用双血丝累累的眼仇恨得瞪望着这个世间。   蔻丹是我娘亲吗?   蔻丹是你娘。   不必问,也不必说了。   我恨你,用我一生去恨你这个野种。   其其格那双眼如是说。   虞子矜看明白了,他也用清澈眼回:可我不是蔻丹夫人,我没有害你呀。   “你非蔻丹。” 其其格掉下眼帘,一行泪水落下,“我日日夜夜想,你非蔻丹。”   蔻丹。   这个名朗朗上口,一如其人风华万代。   她死在九年前这个时节。   再五年,状元郎以命赔命,独独留她一个苟活于世。   而她,她犹如蛆虫一般寄生在这阴暗潮湿的小院子里一年又一年。   春去秋来,夏热冬寒,日也醉来夜求梦,却始终不曾梦见过那个翩翩儒雅的虞书生,更没有意义风发状元郎。   那两人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蔻丹曾来过这儿两回。 第一回 来,她问:“你我好歹主仆一场,你愿不愿为我瞒下个孩子?”   其其格险些咬碎一口牙,“何人之子?”   蔻丹左顾右看,捡来个小板凳坐下,一手掂着八仙果粒丢进嘴里,不答。   “并非他的孩子,是么?”其其格高高挑眉,厉声质问:“你与他人有了野种!你这不守妇道的女人,竟有脸来求我替你留他?”   “我没求你。”蔻丹双手捂住肚子,轻声道:“或许是他的,或许不是,谁也说不准。”   蔻丹单单是坐在那儿,蓬荜生辉。   她衣裳华重妆容美,弯弯曲曲地发瀑布似的泻下来,护住白皙的脸蛋;眉眼中有颓败色,艳丽之色却不受他物半点摧残。   蔻丹始终那样好看。且自私自利。   这就是被众星捧月出来的女子,不论年岁几何,她光顾着自个儿,半点不肯做一个大人,别提好好做一个夫人。   吃不得苦,耐不住淡,这就是状元郎一往情深的女子。   “我做不了一个娘。”蔻丹手一顿,目光定定对准泥地板,失神喃喃:“我怕我.......连个孩子也爱不来......”   她声音脆弱,仿若破碎片费力粘合在一块,风一吹怕会四下里散开纷飞。   “他知道你有孕在身么?”其其格低低地问,心里明白状元郎必定不知。   否则怎会让蔻丹只身一人来此?   蔻丹闷声良久才道几句:“早晚知道,若是知道,恐怕孩子活不了。   ——若是知道   ——恐怕孩子活不了   这句话久久回荡心口耳边,其其格盖上眼皮,那个梦中犹如清竹一般的男子拦腰被折断,四肢扭曲摇摆,头颅上贴着一张狰狞面。   她最心爱的男子,是叫眼前这个女子一步步逼作另一番模样!   长久的淡淡惆怅混合恨意,沉甸甸压在身上每一寸。   “其其格。” 蔻丹无知无觉,兀自说着:“我认命了,我不再爱世间任何男子了。”   她用轻快的神色与嗓音如是道。   其其格只觉千万只阴冷手攀上身躯,死死攥住她皮肉,直将她拖入十八层地狱。   为何?   为何蔻丹总这般快活?   为何唯有她一人饱经折磨?   干涸眼眶再淌不出一滴泪来。   “我帮你。”   其其格听到自己说:“我帮你瞒下这个孩子。”   而后她成了一个娘。   数不清多少次梦见肚中有一夜春宵的果,或许有一个小小胎儿在其中孕育,那会是她与和月的骨肉,用血脉将她与他重系在一块儿。   如今她成了蔻丹野种的娘,叫她如何好好做一个娘?   打骂常事,情难自已。   蔻丹却不在意她如何对待虞子衿,她第二回 来时隔多年。   一夜春雨瓢泼,破烂砖瓦漏下大片大片水,不急不慢汇聚成一汪。其其格在这般夜里不躲不闪,任凭雨滴砸在她身上,灌进衣袖里,滑过干枯而肮脏的肌肤。   蔻丹顶着湿漉漉的发冲进来。   “其其格。”蔻丹唇角带出一个艰难笑,死去多年的双眸竟有微弱的光。“我想好了,明日便是我的祭日。”   死......去......?   其其格木然看向她。   “我愿来世做你。”蔻丹轻声说:“不要这幅皮囊,我愿做你,好好爱一人,再不辜负。”说罢,她翩翩而去,   决然背影深深映在她眼里,至今难忘。   其其格费力吸进一口气,将面前幻境一一打碎。   她不愿再想了。   不愿想与蔻丹的羡嫉仇怨,也不愿想来世如何。   更不愿想和月唯独来见她一回,居然也是同她道别。   可往日种种仍是浮在眼前。   “我多年不曾见你。”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若是你愿意,哪一日也可离开这个院子的。”   “明日,我将与蔻丹合葬。”   一句一句砸在她耳边,字字千斤重。   那时她又有多悲愤?   她尖厉大喊:你可知虞子衿正是蔻丹与他人苟合产下之子?!如此贱人,你还要与她同葬?   和月恰是一愣,眼中无悲无喜,淡淡地,宛若看破红尘。   “无妨。”他答:“她总归不爱我,情爱本是一人事,是我糊涂,否则早该放她自由。”   “或许她也不会.......”他沉吟。   他们从未将她放在心里。   其其格想:从未。   她效仿蔻丹咯咯的笑,每一声在刀刃上滑过,鲜血淋漓。   “你非蔻丹,可你与蔻丹如此相像,我——”   “怎能不恨你?”她反问虞子衿,“你娘夺我挚爱又不屑厌弃,伤他伤我,我究竟如何才能!不!恨!你!”   虞子衿不知半点前尘往事,他眼见其其格神色转而阴毒,连退数步。   他疑惑打量其其格许久,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不是他亲生娘亲,那难怪他在她身上寻不到慈母深爱。   于是心里头一星半点的埋怨与不解也随意消散了。   “我要走了。”他眨了眨眼。   这一走,不再有归来之日。   也是不用说的,他们二人皆是心知肚明。   “不!别走!别走!”其其格一个呆滞,骤然变换神色,拼命挪动骨棒子似的手脚爬上来,作势要抱住鱼子衿。   虞子衿大睁双眼,又退,不肯叫这个七分鬼三分人的东西抓住。   “你还要做什么呀?”他问。   “可否……将我与状元同葬?”她燥干多年的眼忽的润出一滴泪,她痴狂地问:“让我与他同葬,好不好?我为他不人不鬼活至今日,此生唯有一愿,想与他同棺而眠。”   “你若恨我,大可以打我!只要叫我与他共葬!”其其格伸手凶狠朝以自己脸上打去,无情撕扯乱糟糟一团发,如泣似笑叫喊道:“我一生爱一人,一人爱一生!哪怕他不爱我!他心里半个我也没!我偏生要爱他到底!他死缠着蔻丹追去阴曹地府,我也去!”   “我有什么怕?我怎么会怕?”其其格紧紧揪住衣领仿佛想捏紧一颗心脏。她哈哈笑:“我等了足足四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想死,我生不如死。可我又不能死——”   “我不能死,若我轻易死去,如何与你同葬?”她声又渐渐低下来,又沉又冷。   “此生若不能与你再同葬,我这份情,岂不是当真好似一个笑话?”   其其格趴伏在地上,紧密贴着,嘴唇微动,没再吐出一个字来。   虞子衿以为她这样死去了,茫然无措站一会儿,迈开腿走出去。没走两步,听得身后传来清脆婉转的歌声。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客,老翅几回寒暑……”   虞子衿回头看去,她静静侧躺在肮脏地面上,双眼柔情哀婉,披头散发,浑身干枯。像一首凄凉又美的诗。   他从小院走出去,瞧见许多人不远不近站着,笔挺笔挺地,停下手中活计支耳聆听。他们神色肃穆,仿佛心中一同响起一首送葬歌曲。   虞子衿由此确信他再也不会踏进这个丞相府半步。   他站在一条岔路口苦苦思索,抬眼瞥一眼通往书房的小径,扭头走向尘封多年的蔻丹房。   吱呀——   这是今日第二个推开的门,惊起一层飞尘。   虞子衿捂住鼻子将四面八方看清楚,又走了一圈,而后察觉梳妆台。   他坐下来,拉开一个小匣子,里头摆着老旧首饰;再拉开一个,里头放着一支玉簪子。拉开最大一个格子,争先恐后露出来的是一叠发黄的书信。   虞子衿小心翼翼一封一封捡出来,尽数拆开浏览,仅仅在零丁几张纸上识出‘北’与‘死’字。他又将它们整齐折叠起来,认认真真塞进去,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挂着一本正经的神色。   ——这就是他娘亲了。   脑海中闪过多年前几次远近瞧见的蔻丹夫人,虞子衿想:这才是他娘亲呀。   状元的府邸是哥哥的,娘亲的书信是他的。虞子衿盘算得清楚,谁也甭想糊弄他。他带着书信从这间房里走出来,又看见无所不在的下人。   这座府邸用的多是年迈老人,每每他们看向虞子衿时都宛若在凝望漫长时光外别的什么人什么事。这让虞子衿觉着不舒服。   再也不来了。   他不大高兴地把上下唇贴合在一起,跑着要去寻玄北。   作者有话要说:   ending!!   我再也不敢瞎巴儿开支线了   我这拖拖拉拉的毛病得改改了!!   无法夫吸   让我想想怎么甜一甜补补我的小心肝 第32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家族子嗣零丁,唯有三兄妹相依为命。”   相府书房中。虞清安正襟危坐,神色凝重道:“长兄如父。曾经子衿不常与人来往,近来见他性子活泼许多,微臣心中不胜感激,但斗胆愿王就此将他留下,再莫带去宫中。”   玄北浅浅呷一口茶水,面上不现喜怒。   “于子衿,他年岁是该就学,性情却过分黏腻,到底是历事过少。他若是腹有谋略可助大王一臂之力也罢,然而听闻日日吃喝玩睡,并未习得一字一句。”虞清安不慌不乱,缓缓分辨好坏处,“于大王而言,政务乃第一要事,不应分神。”   玄北唇边溢出一个短促笑,“虞相认为孤沉溺美色?”   笑中冷意惹虞清安暗来一个寒噤,他却不松口,仍道:“微臣不敢。只是一来宫规繁琐易招惹是非;二来子衿好动爱玩,沉稳不足,微臣不敢劳烦王亲自教导。”   “虞相不必绕弯子。依孤见,你一是怕他被纳入后宫搅进女人纷争,尸骨无存;二是防孤只爱美人忘江山罢。” 玄北凉凉瞟他一眼。   虞清安垂下眼睫,回道:“既王知微臣殷忧,还望批应。”   玄北不轻不重将手中茶杯一放,发出乒嘭声响,溅出些许淡黄水。   “你倒是好兄长好臣子皆占。”   这话听来总有冷嘲,虞清安眼皮轻轻颤一下,压下苦涩滋味道:“一日为臣,一世是臣。微臣为兄为臣求一个问心无愧,倘若惹大王恼怒便请罚。”   他说着,作势要起身撩开衣摆下跪。   “不必跪。”玄北及时阻止。   “那么大王可是应允?”虞清安追问。   “你如今倒是与朝中老臣相似□□分。”玄北眯起眼,黑黢黢的眼珠子宛若宝珠,闪动幽光。他嗤笑,“难道你也要学明哥文那套来逼孤就范?”   明哥文,名副其实第一腐臣。昨日不满帝王擅自出宫驾临城郊兵营,今日抗议冷落书法以至有几字不如眼,明日再提议举办盛国祀。他是腐朽学说头个拥护人,生来不怕砍脑袋,一把年纪常以长跪不起为手段惹怒他人。   玄北敬他,也厌他。   “微臣不敢。”虞清安否认,“一日为臣,终生为臣,何来逼迫?臣不过一片赤心从昔至今近十年,日日如此。”他声清气沉,在玄北面前不落多少下风。   玄北缄默,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唯有茶香静静在四壁之间晃荡良久。   玄北有些不悦。   他与虞清安意见不合是常有的事,毕竟他讲究一劳永逸,有时宁可手段狠辣。虞清安不然。虞清安自有见解,哪怕在威压前也犟到底,顽固起来像一头拉不回的铁牛。   可这是头一回虞清安提及往事,口气那样重,仿佛在暗暗提示玄北一路走来少不得他虞清安鼎力相助,这份旧情是抵不掉的。故而虞清安的固执己见与明哥文不同,他是打心底笃定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掉脑袋的。   身为至尊位,玄北终究是又烦人人敬他,又轻易不喜狂妄过度的臣子。若非虞清安忠心耿耿,他也不会如此厚待他。只是现今虞清安也伸手干预私事,不可避免勾起玄北排斥。   玄北不欲与虞清安争辩,以免引来回忆过去,于是道:“你我二人皆不是虞子衿,是去是留,该问他。”   话至如此,难以强求。虞清安一言不发坐回原位,心想果真是行不通的。   他摸不清楚虞子衿在玄北那儿是什么位子的人,也不明白玄北怎么盘算。   玄北后宫佳丽少,三年以守孝为由并未选秀入宫,宫里头近十个也净是女子。玄北好男风是闻所未闻的。   难道玄北权把虞子衿当作个兄弟?   说来也不无可能。玄北兄弟情谊淡薄,太子至今幽禁,戈敏已死,剩下轱夏拉与达鲁一派,而十六十七王爷远在封地,素来与谁也不近,光顾着兄弟俩安生。   可兄弟之情便会日日寸步不离带着,那般亲近?   虞清安想不明白的,或本意还不肯想明白也不一定。   他光知道这回怕是留不下虞子衿。   虞子衿与他虽是同父异母兄弟,同样自幼不受父亲喜爱,一个像野猴四处攀爬偷吃食玩泥巴,另一个在母亲管教下诵读诗书,性情又天差地别,自然不亲热。   虞清安心想也不过试试罢了。   总得试试。   一柱香后,虞子衿啪嗒啪嗒一卷风似的推开门蹿进来。没规没矩地,不合上门扉,也不瞥一眼虞清安,径自凑到玄北身旁。   他好似才思及另外一回事,探探玄北面色,拿出警惕眼神对着虞清安,有些怀疑是否片刻之间,他的好吃好喝会叫虞清安偷偷占去。   “你兄长想留你在相府,你自个儿拿个主意。”玄北说道,口气却不像诚心询问。   虞子衿连连摇头。   “子衿。”虞清安艰难将目光从玄北分明软化一二分的面上挪开,涩然开口,“年后你已十五,再五年便是弱冠,不论从文从武还是从商,这般年岁该好好学事,不应再成日玩闹了。”   虞子衿瞧着虞清安肃穆神情,头摇得更欢快,“不学事。我娘亲走了,我不在这里。”   虞清安眉头一皱,他少与孩童相处,自是不会哄骗小孩的,还想再搬出一套道理说服虞子衿,却被玄北制止。   “既然他不肯,也就罢了。”玄北漫不经心道:“他这个性子,想来也是难有作为的,虞相何必强求?”   虞清安是满心不赞同,“王此言差矣!他已是——”   “到时辰回宫了。”玄北冷冷截断他话语,站起身拍了拍衣物。   眼看二人活像是黏糊成一整个人那样从他眼中离去,虞清安忍不住又提高声音道:“大王当真不愿将他留下么?”   玄北不回头,“难道不是他不愿留下?”   是这么一回事。玄北与虞子衿这两个人,不仅仅是一个抓着另一个,仿佛另一个也没挣扎的意思,开开心心巴着也是不肯放的。   虞清安突然在融融春意中抖了一下,低声道:“可——”   “虞相!”玄北咬着字,透出不怒而威的气势。他像是站在高高的天上往下俯瞰,以那样高的口气意味深长道:“孤知你一片好心,只是并非事事皆是当局者迷。恐怕有时旁观者自以为是解读更会好心办错事。你素来聪敏,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可不该你来犯。”   这话连虞子衿也隐隐约约察觉有些重,约莫着比那个‘你滚’两字轻一些,还寡情一些。他偷偷摸摸扭头去看,看见虞清安一张脸由红到白,仿佛被剥光衣服那样带两分恼羞一份委屈,另外有不被信任的折辱。   虞子衿跟随玄北走出门去,伴随着清朗的一声恭送大王。   他忽然弄不明白人世间怎总有人为情所困有人苦怨。从喜乐与贵妃、冬生、都铭将军到其其格和虞清安,人人如此,无一例外。   是否人大了些就会如此呢?   这问题宛若星辰悄悄滑过天际,他的心肝不比亲娘蔻丹多几分,随之抛去脑后。   虞子衿将撑得衣襟鼓鼓的书信拿出来摆弄,一封一封分开又拢在一块儿。玄北不先问他,他就闷声不说话,玩儿似的掂量着。   玄北不问。   虞子衿今个儿难得一路安安静静,屁股挨上凳就埋头吃喝,一声不吭地模样弄得个把月不见的老公公以为他被战场吓得老实许多。   入夜时候玄北又重归宫中生活,半睁着眼将堆积大事看入心里,提笔写下一个个粗犷的字来,一笔一划满是狠劲。   虞子衿将书信摊开一地,有模有样对着出神,好像糊弄人他看得懂其中深意似的。   颜诸看看这个大祖宗,瞧瞧那个小主子,琢磨着他这把老骨头在这气里格格不入,像个影子似的无声无息就走了。   虞子衿第二十三次抬头去看玄北时被捉个正着,他一下一下眨着眼皮,灵气地两颗眼珠子仿佛在说:你是不是要叫我?不叫?不行,你快与我说话!   玄北这下明白过来,虞子衿的沉默才不是简单的沉默而已,可不是虚张声势,是顶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那是他小心翼翼伸出手脚在试探边际,是他在问:你是不是要将我留下了?我的糕点呢?你是不是要将它们给我哥哥去了?   “你过来。”玄北对他招招手。   虞子衿一溜烟似的过去,好似早就备好了,简直像一片云一样软乎乎的身体也挨过去,半点不害臊。   玄北将他抱到硬实的腿上,两人面对面坐着,而后又用暖洋洋的怀抱去融化他的不安。   “你抱我做什么呀?”虞子衿问,语气轻快,宛若狐狸翘起的大尾巴。   “不是你想我抱抱你么?” 玄北将下巴靠在他肩膀上。   小半年来虞子衿吃喝不愁,身子骨在渐渐长开。   玄北想着兴许抓着时间抱,日后虞子衿若是一个劲儿蹿个头,抱起来可不太像样。   “你怎么知道?” 虞子衿哼哼着问他。   “瞧见了。”玄北敷衍他,不过也的确是一眼瞧出来的。   “你怎么不问我在做什么?”虞子衿不太满意掐他一下,“一直不问我。”   玄北早将他翻来覆去玩弄信笺看在眼里,还在等他主动来说。不想向来叽叽呱呱说到天南地北的虞子衿憋着不开口,就等他问。   大抵虞子衿是盘算好的:你先与我说话,证实我的糕点还是我的,那我再同你说我的事。不然我就是不肯告诉你。   这是个机灵鬼,也是个小宝贝。   玄北低笑,顺势问:“那你在做什么?”   虞子衿这下可舒坦了,眉眼喜滋滋地弯起来,从玄北怀中挣开,匆匆忙忙捡起地上书信塞在他手里,而后扭着屁股坐上他的腿,神气地一指书信:“给我读一读这个,我看不来。”   多神气呀。   玄北失笑,推开繁琐书卷,从积黄的白信封中拆出一叠对折又折的信纸,其上写情诗,落款为和月君。   作者有话要说:   _(:з」∠)_我是不是老了呢!   怎么比起霸道宠溺与激情厮杀还挺喜欢这种淡淡日常相处的   我要变成老阿姨了 愁苦 第33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玄北一句一句将情诗读来。   虞子衿眼珠子挪到眼眶顶中,将玄北连接下巴及下颚那一条线——硬邦邦,倔强的线,转角处不情不愿折个没人情味的角的线——映在瞳仁中。   这线与玄北是一模一样的。   虞子衿顽皮伸出软绵绵的手指去挠他下巴,多似初生牛犊不怕虎,还胆肥去撩//拨。   玄北抓住他的手,垂眼看他,散漫道:“你还听是不听?”   “你读起来一点儿也不好听”虞子衿咯咯笑,是嫌他语气又冷又淡。   玄北摊开手里的手,那只手短短小小,好似将浑身肉偷来填在自个儿这一块。手心疤也淡没了,嫩生生的,拿去接在上京哪一个富家公子手腕上都能骗人。   “蔻丹之名倒有听过。”玄北忽然开口。   虞子衿有了点精神,立即问:“你知道吗?”   “十多年前她风光嫁入状元府的美事传遍大街小巷,那时先王还笑他痴情起来反倒有几分人气。”玄北忆起这事时,先王拍桌豪迈大笑的情景历历在目。   先王从前也是个马背皇帝,与沉默寡言的他并肩作战过几回。那时来自父亲一个拍肩一句赞赏皆像是烧屁股的火,叫他日日天不亮起身练武功。   玄北小时倒没有大抱负,光是蚌似的闭着嘴,把祸从口出掐死在源头。后来享受起带兵打仗。说来古怪,十来岁半大不小孩童,偏偏不畏刀枪不怕死。每一回冲上前去,他脑海里没有胜负,光是对手死,或他死。二者不差多少。   或许是那时心无留恋。   玄北的心神慢慢飘向曾经的他,自以为看尽天下勾心斗角的事。他傲得很,不懂说好话讨欢喜便所幸冷脸到底,摆出高傲不与人往来的样子。没有留恋,也没有渴望却得不到的玩意儿,他什么也不稀罕。金银珠宝至尊王位,一切不如提枪而上时加快的心跳。   砰砰,砰砰,跳得鲜活又漂亮。   “她是什么样的人呀?蔻丹夫人。”虞子衿动动手指,将玄北从遥远时光里一个力拉回来。   “嗯……”玄北沉吟,有心搜刮一下往年戏说,好歹翻出一两句来:“听闻是上京第一美人,从前在欢颜楼桃花阁中,性情很是豪放。不过不知晓什么时候去世了。”   “她死了好多年了。”虞子衿嘟哝着:“我没见她活过。不然就是她眼睛看不着了。”   会将烂漫□□拒之门外的人,不是眼盲,就是心死。   无论其其格、状元抑或是蔻丹,虞子衿从未见他们活过。   虞子衿想了想,说:“我想去看看。”   “去哪?”   “那个楼。”虞子衿鼓起腮帮,“那儿是不是有人记得她?”   “相府老人应当清楚。”玄北回,可不想虞子衿踏足烟花地。   虞子衿摇摇头,“我不与他们说话。他们像乌鸦,黑乎乎的,说话一点不中听。”   玄北不觉着相府有不对,不过是有些大而无当,冷冷清清的。他仔细考虑一会儿,猜虞子衿在那儿过得不痛快,故而总不肯回去。   权衡利弊后他答道:“过两日带你去。”   这两日琐事多,玄北是抽不出空的。   虞子衿扭头对着他,一本正经道:“你不去,我自个儿去。”   “嗯?”玄北眯起一双狭长眼,重重捏一下他的手心,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虞子衿立刻亲亲热热贴过脸去,蜻蜓点水一下亲在他嘴角。   “我回来告诉你,行不行啊?”   “不行。”玄北斩钉截铁拒绝。   “我不走别的地方去。”虞子衿双手夹住玄北冷削双颊,又撅起嘴重重亲一下,发出一声天真地啵声。   “这下行了吗?”虞子衿期待巴巴盯着他看。   “你是学会使美人计了?”玄北挑眉表意外。   虞子衿又亲,“行了吗?”   “不行。”   再亲。   一而再,再而三,三后不知数。   “行了吗?”   “不行。”   虞子衿胡乱亲,眼皮鼻子下巴玩闹似的亲个遍,自个儿也感到来趣,嘻嘻哈哈笑起来,又软糯问:“行了吗?”   “行罢。”玄北勉为其难似的丢出来两个字。   虞子衿还亲最后一下,而后脸不红地说:“你怎的这么快行了?”   “小小年纪倒是心不小!”玄北板起脸吓唬他,可惜这招老早不管用。   虞子衿活像是得了天大夸奖,眼睛弯得拉不直。他双手环住玄北脖颈,两条腿把精壮得腰围起来,像小猴子一样挂在玄北身上。   虞子衿有虞子衿的小算盘。   其其格那样骂蔻丹,又说他与蔻丹一模一样。他要悄悄一个人去摸清楚娘亲蔻丹是个什么人物,好,就高高兴兴回来与玄北炫耀;若不好,他就藏起来,永远不叫玄北知道。   而玄北也不用追问虞子衿平白无故去欢颜楼做什么。   倘若他一无所知,他是决计不肯放虞子衿一人出去,哪怕配上一个暗卫队与军队也不肯,更何况去那样地方?虞子衿走出他领域半步也叫他不快的。   可他知道虞子衿这是去寻根的。这世上人人需要一个根,好确认他是生母肚子钻出来的人,不是石头里蹦出的精怪。多少年前,他也试过在诺大深宫里找根,找来找去,这里只有处处浮萍。   虞子衿也朦胧知道玄北知道他一点心事,为能使玄北退让出一步洋洋得意,心里头泛起淡淡的甜味。毕竟这时间没几个人有能耐叫玄北退出这一步。   自从出征一行后,仿佛打破了一层无形隔阂。他们相互能明白一点对方心事,碰一碰手、对一对眼就能轻易摸索到另一人心底去。   也许是一种难得默契。   入夜相对而眠,虞子衿在黑黢黢的夜里睁开眼,“玄北,她待我好,我才待她好,是吗?”   玄北一根手指卷着他细软的头发,心想:不是的。   人待你好,你却可能恩将仇报;你待人好,也保不准遭受背叛。这事是说不清的。   可他不这样对虞子衿说。他只说:“她是她的事,你是你的事。”   虞子衿懵懵懂懂思考着,不知不觉就闭眼呼呼大睡。他可做不来好好思索是非对错的事。没这个大本事。   第二日清早,玄北一起身,揪住他衣摆的虞子衿跟着扭动两下。   “玄北。”他闭着眼睛叫,“其其格娘亲想与状元爹爹葬在一块儿。”   玄北将虞子衿塞进暖烘烘的被褥里,“知道了。”   虞子衿吃力地撑开一点眼皮,手脚并用像虫子一样蹭过来,“我今个儿可以去那个楼,对不对?”   他瞧见玄北冷下脸,还是不依不饶追问:“对不对?你是大王你是男子汉,你顶天立地,不骗人是不是?”   玄北扭头抓着被褥一把罩过去,活像捕妖网套住了一个小妖怪。他不轻不重打了两下,沉声道:“有人跟你去,天黑前回来,知道没有?”   “你打我呢。”虞子衿闷闷说:“我没有娘亲了,你不对我好一些,还打我。”   玄北松开手,露出头发乱糟糟、气喘吁吁的虞子衿,朝他绽开大大的笑容,黏黏糊糊搂住他脖子可用力地亲一下,而后像鱼一样滑入被褥中。   “你可能的很!装委屈博可怜数你第一!”玄北笑骂,神色缓和,传出两声朗朗笑声。   虞子衿嘻嘻笑,又滚了两圈。滚累了,露出一颗脑袋翻个身,再睡个回笼觉。   他迟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起,左带冬生右携一个身强体壮大黑脸武将大摇大摆出宫去。   大约源于男男女女爱美贪野花的劲头经久不衰,欢颜楼至今在上京是经久不衰的地儿。虞子衿仰头瞧着那漆金牌匾,再看看红木雕花的楼,里外透出艳俗的富丽堂皇来,心里想着:这大概就是多拉米心心念念想来的地儿呢。   蔻丹是活在十余年前的人,而欢颜楼中从不留容颜老去的无用女子,故而虞子衿说明来意,一行人互投眼色,纷纷摇头,□□似的面上浮着虚虚的甜笑:“小公子何必念叨一个十多年前的蔻丹呢?咱们这楼里美女子可是数不胜数,随意挑来一个也比得那蔻丹的。”   另一个女子用手肘碰碰女伴,低声道:“好似听红姨提过蔻丹这人呀,是不是多年前的花魁?”   黑脸武将怒目一瞪,气势汹汹道:“把她唤来!”   “哎呀,可凶呀。”女子笑嘻嘻,“大人急什么,小女子这就去唤。”   没一会儿从隔层上慢悠悠走下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她年过半百,一身桃红色长锦衣,裙摆有金丝绣蝶;一头发掺白,发式繁杂,只点缀一只金玉步辇簪。她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腰肢与臀左右动来扭曲怎么也稳不住。   她款款而来,抬眼一看虞子衿,脸色一滞,“小公子是蔻丹何人?”   果然识得蔻丹。   武将用铜铃似的大眼睛瞪退看热闹的姑娘们,从怀中掏出几锭银子丢过去,粗声命令:“说说蔻丹是什么样的人。”   红姨巧笑倩兮,“就不知爷要听的是真话还是——”   “废话,当然听真话!”武将粗鲁打断。   “那么说来,蔻丹是红姨我做生意这么多年来最喜爱的女子。”红姨扭着腰坐下来,“她打小进楼,性情是不太柔顺。不过也好,反正相貌无人能及,有几分野性还耐人寻味。”   红姨瞟一眼虞子衿,“小公子眉眼与蔻丹如出一辙,那时倾动天下。蔻丹为人咋咋呼呼,平日瞎折腾,胜在不对客人挑挑拣拣,不像那些恃宠而骄的小女子。”   虞子衿每一句听着,摸不清这是好是坏。   “她人好么?”他直白问。   “哟。”红姨掩嘴直笑,“哪能不好?当年欢颜楼常客没一个不喜欢她的,什么金银珠宝大方送,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   虞子衿偏头去看冬生,冬生正蹙眉。   虞子衿由此得来:冬生觉着蔻丹不那么好,至少没花枝招展的红姨口中好。   人好坏如何评定呢?   虞子衿想:虞清安他娘是坏的,小鸡肚肠,时常罚他跪,宁可将吃食倒了也不分他一点。   其其格也不大好,打打骂骂停不住。又不是贵妃对公主那样呵斥,而是想干脆将他骂进泥土里、打到地府去。不大好。   虞子衿正打算问一句:蔻丹打不打人呀?   大门突然叫人推开,炫目日光投进来,唯有一人逆光而立。   他朝虞子衿笑,一如既往温淡,朗声道:“你若想知蔻丹好坏,本王倒可以助你。”   冬生双眉又朝中心拢了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觉得   这两天写得糟糕糟糕的   哼   明天下午去撸个猫猫   晚上快乐打个橙光光   重找码字激情 第34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本王府中有一名先生,他与蔻丹相熟,至今仍以蔻丹为红颜知己。”   牯夏拉逆光伫立,颀长身材精瘦而直,头有玉冠,脸庞两缕发。他微微一笑,“倘若子衿愿意赏脸光临府中,与老先生详谈一番,必然有所收获。”   虞子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大张眼睛仔仔细细去看他。   牯夏拉与玄北是同父异母兄弟,外貌与气质过人。论及面貌,牯夏拉眉眼间少一股狠劲,温雅如玉,英俊得半点也不刺眼。二人唯独骨子里是相同的,有一股傲气,无论用温和或肃杀口气言语,心底存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跟随虞子衿左右的武将上前一步,手握刀柄,架势中传递出露骨的戒备之心。   虞子衿嫩红嘴唇一扬,露出一个酥软的笑容,“我不想去。你让他过来好不好啊?”   牯夏拉眼中暗一阵,似乎是虞子衿这直白拒绝还想白占便宜的回答着实出乎意料。   他抿唇笑:“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本王即刻派人去邀老先生来,不过相聚这欢颜楼怕是不大好。不如我们移步一旁满堂楼?这满堂楼乃上京第一酒家,厨子与宫中御厨相比也不差多少的。”   虞子衿欣然点头,一行人转行满堂楼。   满堂楼中落座二楼隔间,武将与牯夏拉一名气势阴暗的持剑侍卫一人一边占据门边,双方目不斜视,好似水火般难以相容。   冬生站在虞子衿身旁,捉住牯夏拉朗声点菜的间隙,附他耳边悄声悄气地说:“暗中应还有侍卫,不过仍要小心些。”   虞子衿面上不显山不显水,也不知听进几分。   “塞外一行好似不见消瘦。”牯夏拉拎着细细的茶水壶把手往杯中倒,清淡的茶香四溢开来。他将这杯茶水递给虞子衿,又一边道:“想来塞外无拘无束,好歹比宫中好些。”   虞子衿贪鲜,咕噜噜将苦涩茶水灌进去,而后不耐苦地眼眯成一条细细的缝。   “哪有将苦茶一饮而尽的?”牯夏拉说得真诚,“这茶应当一点一点品,才能入心入肺。如此一来牢记苦味,自然知晓该去何处寻些甜头。”   话中有话。   不过虞子衿是块豆腐,他软硬不吃,恩仇不计,天大的事儿在他这也能给你揉一揉成圆团子搪塞过去。   虞子衿只问:“老先生什么时候来呢?”   一时半刻等不到老先生,光等到一桌佳肴。   不吃白不吃。虞子衿自顾自埋头扒拉吃食,完全不将牯夏拉放在心上。   牯夏拉有一下没一下品茶,目不转睛凝视虞子衿。   “玄北待你可好?”他问,口吻宛若出自娘家人的关怀,那样自然亲昵。   这份亲热劲与虞子衿还真是不相上下,是浑然天成的,不掺假。   这玄北二字里藏着尖锐的不尊敬,轻轻巧巧地从口里吐出来,过分随意。   虞子衿眨眨眼,含糊不清地回答:“挺好。”   “一时好并非一世好。”牯夏拉笑得轻浅淡描。   虞子衿有些笃定地回答:“我好看,也不跑,他便一直待我好。”   “你倒是——”牯夏拉褪下一点表层温淡,笼罩上点兴趣盎然,“有趣得紧。”   虞子衿与牯夏拉这人仅有目光碰撞上几回,唯一印象是鲜黄平安福包与玄北汨汨冒血的伤口,看起来活像是个小窟窿,皮肉都被挖去,空空荡荡一块。难看极了。   他掂量着不该直问福包的事,更不该问其他。   是天生灵性告诫虞子衿:你斗不过他,可不能在他面前不管不顾地胡说一通。你不能直白了得跟他说,也不能绕着说,绕不过他。   独独得听他说、引他说才行。   虞子衿心底盘算着歪心眼,口上牛头不对马嘴对一句:“玄北待你不好吗?”   “玄北何曾待兄弟好过?”   牯夏拉答:“昔日太子赏识他,如今囚在地牢多年不见天日。戈敏与他共长多年,最终死在他手下。本王与达鲁或早或晚也要叫他砍去脑袋,能好到哪去呢?”   牯夏拉说着话时神色淡然自若,好似在谈论天色一般面色无异。   “他不会无缘无故砍你脑袋呀。”虞子衿天真地回。   “人吃鱼肉杀鸡鸭可要理由?”牯夏拉悠悠道:“在他眼里,人命如猪狗,哪需要理由杀?玄北十岁起杀乳母,十二三上战场,双手鲜血累累,屠尽妇孺也少有心软。更何况我这人活着就碍他眼,自然要想着法子杀我的。”   虞子衿觉着有些奇怪。   这人像是躲在烟雾里,叫人看不清摸不透的,半点也不像虞子衿脑海里的害人鬼怪,反倒一副好说话模样。他谈及生死怎么如此随意呢?对玄北的敌意也若有似无的,像个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人。   比起深沉唬人的玄北,牯夏拉能轻易把人心防拉下来,而后踩在脚底下。倘若再抬头看,他还是那样笑,云淡风轻,仿佛笑遍红尘人人。   “你是不是想吓唬我呀?”虞子衿停下筷子,疑惑地看向牯夏拉,“我不怕玄北,你吓唬我也没用的。”   牯夏拉失笑:“何必本王亲自吓唬你呢?再过不久你便会知了,此时他待你好,权当打发时间的玩物。他日你若威胁他权势,他将第一个朝你下刀。若那时你还有心活,或许你可来找本王。”   他说着,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福包玩意儿搁置在桌上,指腹按住,慢慢推到虞子衿眼皮底下,还道:“听闻你路上不小心将它丢了,特意再送你一个,携带身旁也好保平安。宫廷这般大,即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用的,若没点依仗,怎好安心呢?”   虞子衿直直盯着这个去哪也摆脱不掉的福包。   这又是哪一个呢?   是被马蹄践踏而过的那一个么?   是玄北丢掉的?还是他丢掉的?   抑或是新一个?   虞子衿心下奇怪:哪有这么多福包?一个接一个的。   “是老先生来了。”   牯夏拉字正腔圆的声儿打断虞子衿一本正经地思索。   他站起身来,客客气气朝来人笑,待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身旁入座,他才坐下,又顺手替人倒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似的顺畅,半点不别扭。没阿谀奉承,也没屈尊的高贵感。   这一点也与玄北天差地别。   虞子衿将这些看在眼里,再扭头去看那个满脸细长褶子的老人。   一个与他蔻丹娘亲熟络的人已然这般老,若是蔻丹娘亲活着,是否也将有这一道道褶子?   虞子衿可想不出这样老的女子要如何做上京第一美人,也觉着蔻丹难有这衰老容颜。   可惜没了。   也幸好蔻丹没了。   或许虞子衿实在与蔻丹容貌气质相似九成九,这老先生也是一眼识出他身份,竟是一下热泪盈眶,“你、你是蔻丹之子?”   是吧?   虞子衿迷迷糊糊点点头。   “不曾听闻蔻丹曾有子嗣。”老先生缓缓道:“不过你与蔻丹相貌如出一辙,但凡蔻丹故人皆能识出。”   “她是个好人么?”   “什么?”猝不及防的提问让老先生反应不过来。   虞子衿又一个字一个字说:“蔻丹娘亲是不是一个好人呀?”   “是不是好人”老先生呵呵沙哑笑了两声,唇角夹着苦涩:“她.......应当是个好女子,却不是良家妇女。”   不知怎的,牵扯到蔻丹好坏怎都如此含糊呢?   老先生眼珠子一动不动,他这是回到好多好多年前去了。   “蔻丹呀,她若看你一眼,便会叫你觉得此生无憾。她对你笑,则是三生有幸......”   老先生口中是一个美艳四方又玲珑剔透的蔻丹,她一字不识却能探知人心底,性情潇洒坦荡不似一般弱女子。可惜红颜薄命,是个不该承深情的驱壳,早早凋零在状元府。   “她若不曾嫁入状元府,或许......”老先生欲言又止。   虞子衿丈二摸不着头脑。   无论红姨口中的蔻丹还是老先生口里的蔻丹,好似都与他亲眼所见的蔻丹有几分瓜葛,又有难以跨越的距离。   蔻丹究竟是什么样?   或许只有过去的时日知道。   虞子衿依稀摸到一个理:人人眼里口里的蔻丹,皆是他们看到的蔻丹。而蔻丹就是蔻丹,别人看得到的看不到的都是她蔻丹。   他是别想从他人身上寻到蔻丹的影了。   那么——   权当是个好蔻丹吧。   虞子衿心满意足地想:蔻丹是好蔻丹,他与蔻丹那般相像,他也是个好虞子衿。   好得很。   老先生看不出虞子衿丢了一个问题寻到了另一个答案,他絮絮叨叨地,仿佛难得抓住一个人好好谈一谈蔻丹,巴不得将蔻丹一颦一笑都说到天上去。   外头暮色四合,是时候回宫了。   宫里有玄北呢。   虞子衿不自觉就喜滋滋起来,忙不迭告别要走。没走两步,察觉手中不知何时捏住了那个小小福包。   他掉头走回来,将福包放在牯夏拉手心里。   “你是不信我,还是过分信任玄北?”牯夏拉笑眯眯地,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狐狸。   “还你吧。”虞子衿摸摸鼻子,“玄北见着了也会丢了。”   “你可以藏起来。”牯夏拉好心好意提议:“人人都要藏些退路的。”   虞子衿摇摇头,“不要了,给你吧。我走了。”   走出小厢房时,门外把手的武将分明松了一口气,又狠狠瞪一眼牯夏拉的守卫。   “送客吧,婴尘。”里头传出牯夏拉的声,隐隐带笑意,心情格外愉悦似的。   名为婴尘的男子身子又瘦又长,黑乎乎的头发也长长盖住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透着阴冷。他整个人像绕着浓郁黑气,能无形令人退避三舍。   “再让我看到你——”他一边走,瞥一眼虞子衿,低声道:“就杀了你!”   武将抽出一截宝剑,锋利刀锋闪着银光。   “哼。”婴尘不屑哼一声,转身又走进满堂楼。   虞子衿努努嘴,只顾着回宫。   这冷冷清清堆积政务卷轴如山的正清宫现下与他也熟,一砖一瓦红彤彤的,在晚霞映照下俏丽的像个豆蔻少女,风华不少。   虞子衿风风火火跑进去,轻车熟路地挤到玄北身旁去。   玄北执笔,一只手掌上有厚厚的茧,手指长,关节很大,浅粉色的指甲坚硬整齐。牯夏拉说这双手早晚要他的命。   他笑嘻嘻从玄北抬起的手臂下钻过一个头,扭来动去阻碍他落笔。   “做什么这么高兴?”玄北口气是假凶,深处实质为宠溺。   “我跟你说。”   虞子衿神秘兮兮爬到玄北身上,双手捂住他耳朵,悄咪咪说:“我娘亲可好啦。人人都说我与她一模一样,那我也是顶好的了。”   玄北被这古灵精怪的小子弄得好笑,“是么?你有那般好?”   “是啊。”虞子衿胸有成竹,“老好了。”   玄北一手从下捏住他肉嘟嘟的双颊,“成,知道你好。自个儿玩去,一会儿再陪你。”   “亲一下吗?”虞子衿像只鱼一样噘着嘴,黑溜溜的眼珠子闪动微光。   玄北搂住他重重久久亲一下,才放喘不过气的他到一旁玩去。   虞子衿万分得意。   瞧吧。   玄北分明是巴心巴肝的宝贝他呢。   他才不信牯夏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才不是一个flag   不虐他们我不虐   _(:з」∠)_ 好像该拉花山娜和贵妃出来溜溜了   再10w我能完结吗??   能的吧!!   我可以的! 第35章 贵妃呀贵妃真哀愁   玄北返京第二日,婴贵妃邀玄北来如梦阁用膳。   日暮西山,婴贵妃怔怔端坐,心不在焉地凝望着铜镜里渐渐老去的一张容颜。   “娘娘不必多想。”贴心侍女开口:“娘娘您识大体的名气是无人不知的,难得主动邀一次大王驾临如梦阁,定能如愿。”   婴贵妃扯平嘴角,虚笑一下,“你说,是否不识大体还来得讨人喜欢些?”   侍女心一动便知道贵妃话有所指。   “娘娘这是说哪的话。”侍女凑上前来替她捏捏肩膀,“那小子没名没分的,一时半伙得宠又如何?指不定大王打什么心思呢。当初花山娜也是盛宠一时,如今还不是无人问津。”   “她好歹是有孕在身了。”婴贵妃眉梢垂下。   “若不是她花山娜不知礼数在春熙园逗猫玩冲撞到您,您如今也该有个三岁的小殿下了。”侍女愤愤不平的撇嘴,“娘娘怎么能叫她平安无恙地诞下龙子?”   “当心言语。”婴贵妃呵止。   “可——”   “走投无路才生害人之心。现下大王心思本不在后宫,花山娜这身孕合不合龙心尚且不定,我何必在意?你这般随口妄言,万一叫人捉住把柄真真是百口莫辩。”婴贵妃镇定回答。   子嗣。玄北可曾想要过子嗣?   当初她痛失一子,入宫不过短短几月的花山娜却单单禁足三月。这样轻的刑罚一度冷了她的心。论到花山娜有孕,玄北是欣喜,或是无谓?   他身边再添一个虞子衿,大约全然不将后宫这些孤寂的女子放在眼里了罢?   男人啊,个个无情,喜新厌旧。   越是权势滔天就越是如此。   婴贵妃与镜中她互投颜色,一时犯迷糊:你已不是未出阁的小女子,怎的还能抱有半凉的心情深那样久?宫中女子一人一人增,她人侍寝夜一回又一回,你心里怎还抹不去个玄北?   有小公公回报玄北再过一个时辰来用晚膳。   “娘娘!”侍女眉飞色舞比她亢奋多倍,乐颠颠道:“奴婢替娘娘梳理梳理发髻吧?娘娘可要换一身衣裳?这身未免太素净了些。”   “夫妻多年,何必费心思打扮?”婴贵妃自以为淡然,偏头却瞧见不知何时嘴角浅浅扬,露出一个诚心的笑来。   她楞一下,随即又笑。   不知该不该笑自己死不知悔改,半点恩惠就能叫她续上断掉的情。   婴贵妃重新细细描眉点唇,一点一点将脸色发白的面容装点成淡雅庄重。唯独垂下的一弯眼袋难以消除,这是她一月来担忧玄北安危而难以入睡的铁证。   一个时辰后,玄北如约而至。独一人。   婴贵妃捎信时道:你我二人少有一聚,我有心挂念你安危,即便知晓你平安归来也放不下心来,总望能亲见一回。再来近日后宫琐事不少,有两三桩值得你亲自定夺。若今日得空,不如难得来一回如梦阁用膳。   这封信是放下帝王与贵妃身份的,只承着夫妻之情,稍有俏皮之意,实际上也不大符合贵妃性情。不过这为妻为妾者,性情不由己,大多是跟着夫家喜好更变的。自古如此。   而玄北到底也是来了。   贵妃暗自判断着肯来这一趟,说明玄北对她不是半点情分没有。   “还道你正是忙的时日,或许来不了这一趟。”她淡笑,今日是打定主意暂时抛却身份,做一回大逆不道的小女子。   玄北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言辞恳切,字字真情,我又怎会不来?”   我?   我!   这个字几乎叫婴贵妃眼前一亮。   这可是玄北回应她?也朝她放下架势?   贵妃嘴唇微微起合,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眼不眨紧盯着玄北良久,才温声温语地说:“此情此景,倒是怀念已久。”   玄北不语,在桌上桌下。   侍女眼疾手快又贴心,热切招呼盘盘美味佳肴,笑眯眯地在一旁伺候。   这时景好,好得婴贵妃险些难以启齿关于花山娜身孕与太后一事。   不过她还是开口打破这静悄悄的气氛,“一月前,太医验明花山娜已有五六个月身孕。不过她害喜不厉害,身子骨也消瘦,又在冬日,成日捂着厚衣裳,故而连她自个儿也没发觉这身孕。”   这是谎话。   花山娜怎会不知怀孕?她不过是拼命藏着掖着,瞒过一时算一时,唯恐玄北未归这腹中孩子就性命不保。尤其怕她婴贞暗地里谋害。   婴贵妃继续违心道:“皇家子嗣稀薄,此次倘能得一子,是大幸一桩事。”   “确实。”玄北附和一句,口气不冷不热。   婴贵妃摸不出他真心假意,胸腔里冒出烦闷的气泡。她不动声色夹一块肉搁置在玄北碗里,道:“要是上心,不如今日就去看看。花山娜性格喜动厌静,成日念叨着憋在宫里要憋坏了,又不见你来一回。”   “不必了。”玄北断然拒绝:“有你主持,也不必我劳心后宫之事。”   这是夸她做事细致?   还是拒绝看望花山娜?   或是......讽她大方得体,即便对待争宠仇敌也如此好心好意?   越是上心越是入迷,就越发看不清楚。   婴贵妃好坏皆在这幅多愁伤感的一肚肠子,翻来覆去既不敢求得最好的可能,亦不愿实情是最差的。她转口道:“近日太后总以身体抱恙回绝晨昏定省,可不见传御医整治,也不见老人家出来走动。或许老人家上年纪懒得动弹,然而日日呆在寝宫里未免伤体。”   久久得不来玄北回应,说明此事玄北多少有点上心,又不肯上心。   “还有选秀一事......”婴贵妃欲言又止。   宫中三年以守孝为由不曾举办选秀,今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其实她不提及也可,多半玄北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婴贵妃也有私心,她是情不禁顾虑虞子衿。   玄北宠爱虞子衿已有五六月,这时日不短了,劲头却不见过,反倒一日比一日大。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是时候该到头了。故而婴贵妃宁愿挑拣些新人分宠,也不想再见虞子衿一人独占玄北心。   玄北是帝王,一人佳丽千,怎能将喜怒哀乐栓在一个人身上呢?   这是虚假的识大体。   从前人人得不到玄北真心宠爱,人人平等。如今已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这是深藏心底见不得人的委屈与怨恨。   婴贵妃定一定心,继续劝解道:“子嗣少或许也有妃嫔过少的缘故。趁这一回挑些年轻活泼的佳人女子来,宫中也能添点生气,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婴贵妃。”玄北突然开口。这一句婴贵妃生生将两人拉回高低位分去,那样清楚的界限是容不下几分私情的。   婴贵妃心神一晃,温顺地敛眉,“是否臣妾多事了?”   玄北放下手中箸,问道:“你可要成后?”   婴贵妃惊诧抬起头来。   你可要成后?   这是什么意思?   婴贵妃心脏扑通扑通跳,有些不敢置信这一夜怎会如此好。玄北竟问她是否要成后?   “你秀外慧中,主持大小事事事无误,品行无可挑剔。”玄北如是说,“你若想,孤可立你为后。”   帝后。   一帝之后,后宫真真正正当家做主的人。   婴贵妃不是会被名利身份冲昏头脑的人,她在意的是另一回事。   她小心翼翼抬起直视玄北,试图深深看到他心里去,看一看这人是打什么盘算?是不是突然记起她千百般好处来了?是不是觉察到委屈她多年该好好安抚一番了?   可是不是这样。   当婴贵妃用柔软的心思化作丝丝线线试图去缠绕玄北那颗心时,她就在那双深沉不见底的眼里恍然大悟起来。   不是的。   但凡有情,双眼是藏不住的。   玄北眼里没有一星半点的情谊,那样高高在上,仿佛谈论朝事一般公事公办对她说:你秀外慧中,主持大小事事事无误,品行无可挑剔。你可成后。   婴贵妃手一松,竹筷掉落在地。   “大王.......这是何意?”她颤声问,心里清楚自己不期望得到回答。   “选秀大可不必。”玄北无情道:“孤日后不会再宠幸后宫女子了。”   轰隆一声响雷扎在心头。   “大王这是在说笑?”婴贵妃拉出一个牵强笑容,“从未闻荒废后宫的荒唐事,这玩笑臣妾怕是听不来。”   “何时你改变心意,再来寻孤便是。”玄北又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来时意味深长一眼,将走时又是意味深长一眼。密密麻麻酸涩绵密情绪像滚烫水一样翻腾,婴贵妃在猜测是否玄北来时便是打这个主意?   他压根不是瞧见她的好而来的!   他是将虞子衿的好瞧尽了,冷酷眼里再也不肯映照任何人。这一趟是来与她断绝的,好似要好言好语与她断了这份数十年的夫妻之情。   一刹那地转天旋。   贵妃紧紧握拳捏住衣角,问道:“可是因为虞儿郎?”   她想问虞子衿当真那样好?便是天底下第一好了?她尽心尽力捂他心却捂不热,连这份劳心也不值得一回事了是么?   婴贞觉着自己像个笑话。   亏她兀自美,还以为玄北回心转意,万万料不到这是一场诀别。   “不是他,也有旁人。”玄北站起身来,淡然道:“天色已晚,孤不多留。贵妃早些就寝吧。”   他漫不经心的话语像是一拳打在脑门上,疼得她眼前乱糟糟一片。   “你当真——”   “当真要如此?”   婴贞按住桌面强撑站起身来,提高声,平日里柔和润圆的嗓音顿时尖细起来。   “你我夫妻情早在十年前就尽了。”   玄北留下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去。   夫妻情已尽。   夫妻情已尽?   婴贞连连后退数步,腿碰凳人翻到,摔落在地。   她推开前来搀扶的侍女,轻轻道一句:“退下吧。”   贴心侍女一步三回头,惴惴不安得离去。   婴贞这才缓缓用一双手捂住面,用尽力气无声地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死在项目里了   不过果然好喜欢走秀一刹那hhh,大概这就是身为设计师的幸福巅峰了!   继续回来双开。这两天失眠好严重,希望睡个好觉。   不想虐,虐不动,先甜一甜再说   PS:谢谢小天使们最近留言好勤快2333超nice 第36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虞子衿听说玄北这日在朝堂上勃然大怒时,正蹲在草丛里捉蚱蜢。   “他骂人了么?”虞子衿问,眼珠子紧紧盯着几乎要融入绿叶中的小虫,悄声无息迈步去,双手飞快一拢,就将小小蚱蜢关在手掌里。   小太监小今子咋舌,“好像是骂了,什么老混帐、狗屁文才的,凶极了。”   玄北往常同他生气向来是冷眼瞧他、懒得与他言语的。   虞子衿可想不出玄北那样骂人的模样,直觉有趣,咯咯直笑。   “死人么?”虞子衿又好奇地问:“是不是要脑袋了?”   在他记忆里,玄北动怒好似是喜好摘脑袋的。   “那可是科举舞弊大案!”小今子腔调活像是唱戏,声儿尖尖细细,时高时低。   他左右看两眼,佯装神秘道:“大王当场就将那个主考官大人打进宗人府调查拷问去了。谁不知道大王就爱治罪那些贪污受贿的官啊?这金林是翻不了身了,指不定还牵扯多少人呢!”   虞子衿听不来这些大人小人,他经历过死亡却又轻易能没心没肺抛在脑后。几天他还偶尔敬畏着死这件可怕事,如今就一点也不在乎了。他光瞧着小今子挤眉瞪眼活灵活现的神情好玩,径自笑得开开心心。   任谁也瞧不出这是个从小遭受打骂,半月前又失去一个娘亲的小子。   “你可真会说故事!你怎么不早些给我说故事?”虞子衿笑嘻嘻的。原先小今子是可有可无的侍从,总像耗子似的低着头,是百千小太监里一个。   这回虞子衿从塞外回来养成闲不住的毛病,每日趁着玄北忙碌时就在红墙绿叶里乱蹿。捉迷藏、寻宝、抓蚱蜢,数也数不清的新鲜玩法是跟多拉米学来的,逐渐用到小今子身上。起初小太监还一口一个尊卑有别,时时刻刻念叨安危。没两日下来就忘了本,一身安分守己的假壳不知不觉就丢了,显露出爱传宫中大小事的真性情来。   此时听虞子衿这么说,小今子挠挠头,露出一个憨直的笑,“那是因着颜公公说多低头少说话,保准多活好多年。颜公公是奴才干爹,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不知道你故事说的这样好。”虞子衿直白夸他,直夸得他面色发红。   “下月就该有祭祀大典了,刚好去去晦气。”小今子合不住嘴,又苦大仇深皱着眉说:“贵妃近来病了。太后打前年起就没好过,多久不见人影了。今年又打仗,大王还受伤。一个春闱也闹出舞弊大案,牵扯上百颗脑袋。哎,真真没一点好兆头。倘若祭祀能去去晦气也好。”   虞子衿小心地缩小一只手的空儿,直将蚱蜢夹在两根手指里,而后伸手去抓住它两条后腿一拔。蚱蜢一圈嘴里与腿根处一齐涌出殷红的血,扑腾肢体挣扎一番后就僵僵不动了。   虞子衿丢开这只死蚱蜢,又要去捉下一只,一边嘴上问:“祭祀大典好玩么?”   “小主子别拔腿呀!拔腿会死的!”小今子心急出声阻拦,又回道:“不是玩的。祭祀大典祭拜天地先祖以求家国平安。还能见一回国师算运呢。都说历代国师是天人下凡渡劫的,会看八字演八卦推星辰,看一眼就知道你这一生有没有富贵。”   虞子衿只反驳,“不拔腿它会跳走的。”   “跳走就再抓。”小今子突然忘了方才的话头,一个劲儿说:“蚱蜢多得是,反正您抓来玩,跳走也能再抓。您这么拔腿法,没一会儿就死绝了。”   ——可是我抓着了,就是我的呀。它们当然不许跑,必须要拔腿的。还活着,就是他的,哪怕死了,也是他的。只是他不要了。   这话光在虞子衿心里说,虞子衿瞧出小今子不喜欢他拔蚱蜢腿,绽开一个甜甜笑:“抓一个不跑的送给玄北呀,省得他生气总不与我说话。”   数宫中唯有虞子衿才有胆量上赶着惹麻烦。小今子摸摸鼻子不再说话。不过看虞子衿眼也不眨拉断蚱蜢长腿禁不住挤眼咋舌。   虞子衿又埋头抓蚱蜢,来来去去残害数十只才抓住一只骨骼惊奇的硬命蚱蜢。他欢欢喜喜捏在手里就要回去。歪头见喜乐俏生生的一张脸蛋就在不远处。   “参见公主。”   小今子噗通一下跪下来,声音不大稳,显出他也是不知喜乐何时走近的慌张。   喜乐拿眼角瞧他,“大胆的狗奴才,私底下议论本公主母妃!”   摆明喜乐是听去了小今子不少话。   小今子连忙磕头,“公主喜怒!公主喜怒!是奴才狗胆包天、不知死活。奴才自个儿掌嘴,只求公主息怒!”他反应极快,伸手啪清脆一声盖在脸上。   虞子衿手准,一下子捉住他手腕,稀奇道:“你干什么呀?”   “你为何不对公主行礼?”公主侍女厉声质问。   什么礼?虞子衿可识不得半点理数。   小今子忙不迭又开口,“公主见谅,小主子有大王特许,是不必行礼的。”   “谁让你开口了?”喜乐高高挑起眉毛,脸上有一股蛮横在四处冲撞。像一只在牢笼中跺脚喊叫的小兽,没有坏心,却不是好相与的人。   她又问,“什么小主子?哪来的小主子?这里除了本公主,还有谁是你的主子?”   这一连串的话闹得小今子面色发白,支支吾吾吐不出话来。   “臭奴才你怎停了?!”喜乐又大叫,“你咒母妃得病不安好心,本公主瞧你诚恳本来还想饶了你。你这副样子像个不吃教训的,看来也不是真心认错,要挨板子才醒神!”   公主一声令下,身后两个小公公冒出来一左一右押住小今子。   小今子不敢挣扎,可怜巴巴地投一眼给虞子衿。   从前都是虞子衿装乖讨巧,难得也有人在他面前是这样的。何况小今子有趣,是他唯一玩伴,怎能袖手旁观?   虞子衿强行拽住小今子,“谁也不许带他走。”   “哼!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撂狠话!”喜乐凶巴巴瞪他,“你个小狐媚子、不知廉耻、臭不要脸。”   这话这气势一出来,在场的人就都明白娇气小公主是看主人打狗,实际上想针对的正主是虞子衿这人。   虞子衿更明白了。喜乐从前对他的厌恶与不满神色再一次浮现出来,她是给贵妃打抱不平,也给她自己打抱不平。因为他虞子衿一个人霸道赖住玄北吃香喝辣,她们就只剩下西北风了。   这么招虞子衿就把玄北让出去?   才不。   贵妃人不差,如梦阁里头的点心也好吃。可这是两事,混不到一起。虞子衿这辈子就只有从别人那儿拿东西,万万没有让东西的理。   他是个坏小子。   “我要脸。”他认认真真回:“我脸多好看呀,怎么会不要呢?你就不如我好看,所以玄北不喜欢。”   “你——!”   喜乐公主一下噎住,缓一小会才接口,“好啊,父王不在你就这么嚣张,还敢数落本公主!本公主今天饶不了你!”   “谁也不准带小今子走。”虞子衿仍然不忘小今子,像模像样端着架势威胁:“不然砍脑袋!”   不然就让玄北砍你们脑袋。   这才是他底气。   “就凭你?”喜乐横走宫中惯了,也全然不似其母温柔性子。她上一回见虞子衿傻傻呆呆不大开口,只会耍心机告状花山娜,还以为虞子衿好欺负。不料这人伶牙俐齿,会狐假虎威。   喜乐看虞子衿碍眼极了,好看比不过,那就换上前一步就大力推他,把他推个意外,倒退几步摔坐在地上。   “公主使不得!”   下人阻拦不及,乱成一团。   有人搀扶住公主,有人朝虞子衿走近,干垂着手也不敢去扶他。他们清楚虞子衿身份,唯恐今天这出小孩子过家家的打闹会连累他们性命。   “小主子!”   小今子抓住空扭身出来去扶他起来。   虞子衿抬起一只手掌,手心里压一只扁扁的苦命蚱蜢,小小躯壳染红。他还不松手,站起身来,手心还有那只死蚱蜢。   喜乐莫名心虚。   她打过多少板子多少巴掌,不过区区蚱蜢又有什么好心虚的?   喜乐清清喉咙,还打算开口。眼前却突然一花,只瞧见虞子衿手脚飞快扑上来,一股冲力险些推翻她。   喜乐大叫:“你们在做什么??还不把狐媚子给我拖走!”   虞子衿用不着她拖,手掌往她脸上一盖就退开了。   喜乐茫茫然伸手摸一把,手里赫然是只死蚱蜢。   “啊——”喜乐尖叫起来,死命甩手,“什么脏东西!!不准碰本公主!!啊啊啊!”   “公主别怕公主别怕,奴婢帮您擦了!”侍女掏出手绢一点一点轻轻触碰喜乐金贵的脸蛋。   喜乐遭受这般折辱又愤怒又委屈,眼泪沫子一下涌出来。她手指虞子衿,哭叫着:“快把这个狐媚子给我抓起来!打他!打板子!快抓他!”   竟是连个自称也忘记带上。   虞子衿不对她露凶狠,像个开场得胜的将军一样带点得意。他轻声哼回去一声,拉起小今子就要跑。   他知道这下是捅了蚂蜂窝,这个时候得靠靠山躲事。   山不在这儿,他就去找山。   喜乐见他跑,一把推开堵路的宫女太监,急巴巴撒腿追上去。   “你给我站住!不准跑!”她提声大叫,跟着一块儿跑。   “公主别跑啊!”   “公主慢些!小心摔跤!”   宫女们站直身体,焦急也跟上去。   “小、小主子。”小今子喘气回答,“喜乐公主在咱们身后追着跑呢!”   虞子衿不理,头也不回,认准正清宫飞奔。   “不许跑——”   “臭狐媚子!停下——”   喜乐公主一声比一声拖得长,掠过穿行往来得下人穷追不舍。   众人呆呆扭头,看着公主没一点公主样的追着两个小太监似的人。公主身后又有七八个宫女太监捂着按着小腹边跑。   这可真是一大奇观。   作者有话要说:   虞子衿是个坏小子   _(:з」∠)_我举双手赞同 第37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玄北正在谈事。   正清宫外,只有颜诸老公公吃力地挺起老去的脊梁骨,半眯着那双跑肿眼直直站着。   虞子衿一溜烟窜到他身后。   “小主子且等等。”老公公拦下他,“大王在商讨要事,且再等等。”说完颜诸又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盯着喘不过气来的小今子,直将他盯得老老实实低下头去,重归于不起眼的小太监中。   虞子衿领会过来玄北正在谈大事。非比寻常的事。否则也不至于颜诸也守候在外头,还不准他进去。   “你——”   上气不接下气地公主喜乐也好不容易追上来,毫无女孩子家家的模样,发髻散乱、满头大汗。她跑得连瞪人的力气也少了大半,气呼呼地像一只腮帮鼓满气的松鼠。   喜乐抬眼一看地儿,一手叉着腰,一手拍胸脯喘气,“本、本公主要告诉父王,你这个狐、小狐媚子对本公主不敬。”   虞子衿抓着颜诸的衣角,从一旁歪出一颗脑袋,眨着眼睛反驳:“我是虞子衿,不是小狐媚子。”   “你就是小狐媚子!”喜乐下巴扬得要到天上去,清丽的面上端满不屑。她那份不屑是不知事少女的不屑,倒不大扎眼。   颜老公公满是褶子的脸动了动,稳声道:“还请两位小主子静声等候一会儿,莫要在这外头吵起来,不然妨碍大王谈事就不好了。”   这话下来,嚣张的喜乐忙不迭捂住嘴,生怕惹恼玄北的模样。她两只水灵灵的眼睛不放过虞子衿,巴巴地瞪着她,一眨也不眨,好似眨一下就输了面子。   虞子衿半点也不怕,他席地就坐下来,拉扯拉扯身旁守门侍卫,悄咪咪地问:“哥哥,玄北今个儿生不生气呀?”   侍卫老样子杵着一动不动,只不动声色瞥一眼虞子衿。   侍卫本该不算做人的,他们不该动不能言语更不能吃喝。换班时他们是人,值班时候就是把以防万一的刀剑,是烘托宫廷这份威严的东西。人人也是这么看待的。   唯有虞子衿和刀剑时候的他们搭话,那股骨子里透出来的亲热劲任谁见了也讶异。这小子怎么与谁也敢上去交谈?他真是一点心眼儿也没有?   至今,侍卫中有一两个与虞子衿混熟,偶尔趁四下没人还主动与他招呼。不过今日站在这儿的是出了名的木头,他紧紧合着嘴巴,一副怎么着也不开口的忠诚模样。   虞子衿仰头盯着他的下巴看,认出那是木头的下巴。   木头看起来是木头,他的芯儿是铁做的金做的,咬也咬不动。虞子衿迎难而上,他捧着脸嘀咕:“要是玄北生气要看我的脑袋,就没人与你说话了。”   木头不动。   “也没人叫你哥哥。”虞子衿哼哼,“你与我哥哥像极了,直直的高高的。不过你话比他还少,他总爱说道理,说不完的理。反正我一个也听不来。”   木头赏眼扫他一眼。   虞子衿又装得委委屈屈,指了指喜乐,“她叫我小狐媚子,是不是骂我?是不是?”   “本公主才没有骂你!”喜乐憋不住话,“你就晓得告状!你个爱告状的小狐媚子!”   “你看,她骂我。”虞子衿煞有其事的垂下眉梢,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本公主没有!你你你怎么这么大了还想哭鼻子?你、你就是不要脸。”   “她一直骂我。我要告诉玄北。”   “不许直呼父王名讳!小心本公主打你的板子!”   “她还要打我。”   “你——”   喜乐公主气得牙痒痒,就差跺脚了。   小金子闷声笑,肩胛骨颤个不停。   颜老公公咳嗽一声 ,清了清嗓子。   虞子衿与喜乐遥遥对峙,在等候中继续较量高低。   一炷香之后,抱病在身的婴贵妃款款而来。   “喜乐,怎么闹到正清宫来了?”她板起憔悴的脸,声音里却不含怒意。   “母妃!”喜乐扁着嘴叫了一声,两只眼睛里立马蓄起豆大的泪花,别别扭扭地解释:“都是那个小狐媚子,他推我,还把死蚱蜢按在我的脸上。你看看,就是这。”她不住戳着自己白净的脸,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好了。”贵妃无可奈何的摸摸她的头,“身为公主,光天化日之下跑来跑去的像什么样子?还不随母妃回去?”   喜乐回头望一眼紧闭的门扉,再瞧一眼虞子衿,摇了摇头,“我要去找父王讨公道。你不知道,那狐媚子很是得意,趁父王不在还撂话要砍人的脑袋。他有什么本事?还想砍我的人?”   婴贵妃目光落在虞子衿身上一刻,又冷冷淡淡的收回来。只握住喜乐的手腕,低头小声哄劝:“母妃都听人说了,分明是你先推人家的。你在宫中横行霸道久了,越发胆大了,这谎话若是说到你父王那去,你父王不喜你了可怎么办?他指不定以为你成日信口扯谎呢,是不是这个理?”   “我没说谎。”喜乐撅着嘴,声音却渐渐低下来,“他推我都是真的,我只是没说我先推他了。我就推了一下,谁晓得他这么大个人连站也站不稳。”   “你看你,心虚了?”婴贵妃嘴角划开略显苍白的笑容,站直身体将喜乐揽住。她又对颜诸笑道:“公主年幼,本来就爱胡闹。既然没能面见大王,公公也就不必提及小孩的闹剧了。若王问起,只需告知是公主是想念他得紧,擅自跑来一趟就是了。”   颜公公动动嘴皮子,“奴才省得。”   “就多谢公公了。”   婴贵妃留下一碗参汤,与喜乐说着话离去。   半月来,婴贵妃与花山娜二人每日想着法子送来美味佳肴,明里暗里试图警醒玄北驾临后宫。可惜这招不顶用,这点汤汤水水甚至连虞子衿的肚子也没进。   虞子衿还歪着头看她们母女离去的背影。   “贵妃是不是病得厉害?”他自言自语问,不指望有人答。   他隐隐觉着婴贵妃眉目黯淡无光,身形也消瘦许多。唯独那份母性不变。婴贵妃怕是世上定好的娘亲,温柔、雍容华贵又友善。每一回虞子衿见她都很吃惊,不明白怎有人与骨肉待在一起就会盈盈发亮起来。   木头不言,公公不语。   小今子答:“小主子,您进去吧。”   虞子衿这才瞧见大胡子阿寥莱先生迈着悠哉悠哉的步伐走出来。他背影半点不佝偻,有点两袖清风的派头,活像是个天上掉下来的老神仙。   虞子衿跑进门去,双脚停在距离玄北十米开外。他绷著脸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再右看看。奇怪,怎么没看着那个会骂‘狗屁文才’的玄北呢?尽管玄北摆出凶脸,可这张脸是天生的煞气脸,眉目夹带狠厉,难以磨灭。   他噗嗤一下笑了,“你一点儿也不生气,是不是?”   玄北缓下脸来,不怒反笑。笑容里有几分漂亮的得意与张狂,像是做成了一件大事。   “你说什么悄悄话?谁也不许听么?”虞子衿凑上前去打探消息,“你要不要偷偷告诉我?谁也不知道的。”   玄北姿态松散地靠在椅背上,黝黑的眼眸中倒映出一个虞子衿。   虞子衿想:玄北今日可真高兴。   “你与我说说嘛。”他不依不饶地推了推玄北,像只猴子一样三两下爬上木桌上坐着。   “朝堂的事你听了也不懂,做什么要听?”玄北似笑非笑瞧着他,黝黑的眼眸仿若有流光。   虞子衿不满,“你就说说。”   玄北忽的收起笑意,一字一眼说道:“有些事知了只会丢命,你真要听?”   “所以颜公公不听么?”虞子衿双手撑在桌沿,两只脚一磨蹭丢开鞋,笑嘻嘻踩在玄北腿上,“我偏要听,你快说快说。”   玄北一眼不发良久。他把凉飕飕暗沉沉的目光投过来,像把一块重铁抛过来,是无声的恐吓。   一片寂静之中,虞子衿缩了缩脖子,面上无畏的笑定在脸上一动不动。   玄北终于张了口,“科举舞弊的案子会牵扯到牯夏拉的手下,虽然不足以让他断手断脚,至少能束手束脚。”   虞子衿果然似懂非懂,他迷糊地问:“那你生气做什么?小今子说你早朝骂人了,骂得可凶。”   “做做样子。”玄北嘴角噙着一抹笑,微微眯起眼,“做个样,才好严办此事,一路彻查下去再抓住牯夏拉的把柄。天衣无缝。”   虞子衿摸到一点门道,笑起来:“你算计人,是不是?”   算计人,虞子衿也会这一招。   虞子衿看着玄北,想起牯夏拉,其实始终不明白他们兄弟俩做什么在斗来斗去,非要你死我亡。他转口道:“我与你说,我原本捉了只蚱蜢的,被公主给害死了。”   “然后呢?”玄北挑挑眉。   “然后我送她了。她又不要,还追着我跑,想打我板子。”虞子衿举目四望,在桌角瞥见一盘糕点,不客气拿来一个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继续告状大业,“她说我是小狐媚子,还说我不要脸面。你说她是不是骂我?颜公公都不敢回我。可如果她没骂我,他们就会敢回我,说她不在骂我。”   “谁人能在你手里讨巧?”玄北接话,又撇一撇眼,递去一个暗示性的眼神。   虞子衿依依不舍地从盘子里分出一块糕点塞到玄北嘴里去,又问:“是不是又可以出宫玩了?小今子说有祭祀大典。”   玄北敏感地捉住小今子这个词,意味深长道:“你与小今子倒是合得来。”   “小今子说祭祀大典是算命的,要是算的不好怎么着?”虞子衿问。   “若是算的不好。”玄北沉吟道:“那便砍了国师的脑袋吧。”   虞子衿一愣,咯咯笑起来,“你光喜欢砍脑袋。”   玄北一本正经,“做大王总能砍脑袋。”   虞子衿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这时候他还以为做大王当真是为所欲为的,也以为玄北这个大王是无懈可击的。   后来他才知晓,原来呀,这世上不管王孙贵族都是一样的人。身为人呢,有爱恨情仇,知冷暖喜乐,是有办不到的事情,也是有弱处的。   人人都有弱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笑哭   为什么我也有一种我要开虐的感觉?   并没有!才没有!   没有狗血误会没有第三者啥也没有,这是平淡温馨滴一篇文(看我真诚眼.jpg)   依旧谢谢小天使们留言hhhh啵啵   其实这篇文自我感觉挺.....弱鸡_(:з」∠)_   不过开坑就不能坑,填土填土扒拉土填满   咱们祭祀搞大事好伐 第38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四月中旬,帝王已斋戒三日。   一大清早,虞子衿就听着外头有人言语。他扒拉扒拉头发爬起来,闭着眼睛坐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爬下床,拖踩着鞋一步步朝外头挪去。   “大王这招用得阴险。”   隔着厚厚一层帘幕,虞子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   他揉揉眼,又听玄北冷嘲:“要是你没对科举打主意,也不至于被阴险招除了一个心腹。”   “王爱用武将,微臣自该招揽文官。一文一武相对,孰胜孰负尚不知,这样才算是势均力敌,不是么?”   虞子衿抓住帘幕拉开一点,果然瞧见牯夏拉轻描淡写地回话。   “达鲁远调塞外的事看来叫你紧张。”玄北道。   牯夏拉笑着摇了摇头,“达鲁是微臣同胞兄弟,远在塞外,日夜性命遭受威胁。微臣为兄,理当紧张不安。难道大王丝毫也不在意?”   “你尽管兜圈子。”玄北面色冰冷,“达鲁身居要职,他若出事必然影响军心。孤不似你,不会动他。”   玄北拆穿的是牯夏拉数月前不顾大局暗算玄北的事。   牯夏拉但笑,摆上毕恭毕敬的假面,嘴上却不留情道:“原来大王记恨昔日仇。只可惜不光您一人记仇,微臣不才,位也不及宰相,肚子里撑不了船。这份仇,微臣暂且记下了。”   玄北不语。   “微臣便先告退了。”牯夏拉垂下头颅,稳稳当当行一个礼,抬起头来是一个温温和和的笑,“祭祀在即,但愿今年国运安稳。”   说完,他步步后退近十步,扭头还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虞子衿将一切看在眼里。   他从帘幕后头走出来,挠了挠头,“他刚刚好像与我说话呢。”   牯夏拉那个温温和和的笑表里不一,底下像是埋无数的冰块,又冷又碎。   玄北不语,光是拨弄手指。   第二日是祭祖大典,去往宫城左前方的太庙。   白日玄北带领浩浩荡荡一大排官员来至宗庙,午时正祭,有事迎接各宗庙帝后神位,又是祭祀牛羊,还有礼仪官负责歌舞。舞生翩翩起舞,姿势却古怪,透着一股子献祭的味道。乐也不大中听,只有新鲜,歌颂牛羊肥大,求取祖先神灵庇佑。   玄北则是阴着一张脸与官员三叩九拜,以表敬意,为天下苍生祈福许愿。   夜里玄北应当一人守在先祖堂里,旁人是不得入内的。   虞子衿黄昏时在造型奇特的假山旁绕了一圈,又逛了逛古树林,直至入夜才回到雄伟庄严的大殿里头。他本以为可以借机出来玩一玩,不想这儿与宫中建筑无异,反而肃穆氛围更浓郁。人人板着一张脸来来去去,像傀儡似的不敢稍微活动一下手脚,生怕冒犯先祖。   “这儿一点也不好玩。”虞子衿头朝下赖在床上,手上捏着冬生的刺绣搁在烛火下,投影出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   冬生还在缝制刺绣,笑道:“祭祀礼仪繁重,本就不好玩的。”   虞子衿偏头捕捉到她心不在焉的神色。   冬生是个谜一样的女子,怎么也摸不透。她在塞外魂不守舍,日日夜夜仰望苍穹。好不容易回宫也郁郁寡欢,近来更是如此。   她本是美如画的女子,可惜这一眉一眼都是墨画的,墨又是哀愁磨出来的。   “明日好些么?”虞子衿问,“明日不是有国师算命吗?那个好玩不?”   冬生迟疑一会儿,站起身来道:“我去走一趟急,你呆在屋里别乱跑。否则夜里失了路就惹麻烦了。”   虞子衿老老实实的应下,目送她走出去。   冬生一去不复返。虞子衿一个人翻来覆去,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小人书。这是小今子偷偷摸摸塞给他的,大概清楚祖庙无趣得紧,虞子衿又闲不住。   这书四四方方比手掌大一些,好在没字,图像画书生画狐狸的,虞子衿半懂半猜看下来也是津津有味。不知多久过去,外头似乎有些响动,窸窸窣窣的像小贼。虞子衿支着耳朵仔细听,又什么也抓不住。于是又心大地低下头来,趴在床铺上翻阅连环画。   再一会儿,屋外忽然传来古怪的味。   虞子衿说不出这是什么味,只觉难闻。他想起玄北是叮嘱过小心不对劲的,心里挣扎半晌才磨磨蹭蹭爬起来。   正当他要走近时,门突然从外打开,露出一个冬生。   “冬生姐姐,你去好久呀。”虞子衿软声软气道。   冬生提起一个勉强而敷衍的笑,“外头树木多,气也比屋里头好,出来透透气吧。”   “屋子里有怪味。”虞子衿说。   两人走出去老远,一直走到一片树林子边。   这里柏树茂盛冲天长,个个枝干肥大,怕是要三四个人手牵手才抱得过来。它们投下层层乌黑黑的影来,一层一层错乱交叠,深浅不一。树林中鲜少传来鸟叫声,好似一个休憩中老翁。没精打采地耸拉着眼皮。   “子衿。”冬生像是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开口,“你可曾想过走?”   “走?走去哪里呀?”虞子衿走在她前头,毫不避讳地朝林子靠近,张着手掌滑过皱巴巴的树皮。   “宫外,哪里都去得。”   虞子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们就在宫外呀。”   冬生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子衿,你还小,你难道要一直呆在宫中吗?”   虞子衿倒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有模有样地皱起眉头认认真真想了一回,然后道:“我也不知道。”   冬生上前一步,蹲下身来看着他。用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看着他。   “你如今呆在宫中无非因为吃喝穿住样样不愁。可宫里只是小小一块地方,你应当去外头看看。外头有山水川流,也有花草树木,你只见识过塞外苍凉,却还不知江南水乡的柔情,更不曾听过寒北之地。”冬生的嗓音圆润柔和。   她说:“你不应当被拘束在宫中,明白吗?”   虞子衿似乎有一点明白。冬生在鼓励他离开无趣的皇宫,还为他描述他想也想不出来的山水风光。   可他天真地回:“我答应玄北不走的,我们说好了。”   冬生久久凝视他,低声叹了一口气,“子衿,你把大王当做什么人物?是兄长?是父亲?还是别的?你说过,铃人是不懂情爱的。况且你这般年岁,又怎知爱否?”   虞子衿迷迷糊糊又明白一点:冬生觉着玄北不好,让他离远些。   他正要答话,忽闻身后远远传来一些杂乱喧哗。扭头看去,来时的位置火光冲天,熊熊烈火化作猛兽,一口吞下那个休憩用的屋子。   等虞子衿再扭过头来,他大约是又明白了很多。很多。   “冬生姐姐,我是不是险些要死了?”他这样直白的问。   倘若冬生没有掉头唤他出来透透气,又或者他不觉气息有异,半点儿不将玄北的话放在心上。虞子衿,是不是也许就被那火兽给吞了?   冬生不语,神色明明灭灭笼罩在朦胧夜里。   “不会的。”虞子衿又自答,“冬生姐姐,我不会死的。”   冬生抬眼看他。   “我身旁是有暗卫的。”   虞子衿面色不喜不悲,白净,又简单。他歪了歪头,问:“冬生姐姐,你嫌厌我吗?”   冬生盖下眼皮,无声地摇了摇头。   虞子衿若有所思,片刻后问:“我比不得你的心上人,是么?”   冬生从未提及父母兄弟,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个神神秘秘的心上人。她说过,那是她的天,顶在头上。甩不开,忘不了。   “你走吧。”冬生站起身来,飞快扑腾两下眼皮,将依稀的泪花咽回去。   虞子衿瞧出了她的为难,这就是她要透透气的缘故。   “即便我被擒拿,也不会供出.......那人的身份性命。你若再留在宫中,早晚还有人害你。”她面有不忍,却还是咬牙说道:“方才我所说句句属实。玄北是帝王,呆在他身边宛若牢笼。他不会放过你,旁人也不会放过你。这是你最好的时候了。倘若你肯走,穿过这片林子便是护城河,渡船过去,将有人安排你吃住穿行。你这一生将会衣食无忧,且自由自在。有何不好呢?”   虞子衿想:有何不好呢?那你为何落泪呢?   他到这时候才依稀懂得冬生的情爱。冬生是扑向烈火的飞蛾,也是心甘情愿走上祭台的祭品。她掏出一副心肝肺去疼爱心上人,哪怕为之犯错犯下违背良知的罪孽也是如此。   冬生害人,就像个杀敌一万自损七千的傻将军。   “冬生姐姐。”虞子衿踮起脚来抹去她光洁脸庞上的泪水,他还是以那样孩子气的口吻说:“铃人不懂情爱,那是我娘亲说的。可原来呀,不光光是铃人这样的。”   其实这世上每一个人都不懂情爱。   大字不识一个的虞子衿都能看透彻虞清安心底的一份情,虞清安却不明白。   粗心大意的虞子衿也会从磨光滑的玉佩中抓到都铭将军对虞清安的情,虞清安也不知道。   不光如此。   虞子衿还看得分明:花山娜与婴贵妃日日不拉下的羹汤,甚至还有蔻丹保留状元书信至死。   于是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原来每一个人深陷其中时皆是一无所知的,唯有事不关己才能摆出看透一切的模样。   冬生哀哀望着他。   虞子衿绽放开一个甜甜的笑容,“我不知道玄北是什么人物,玄北就是玄北。要是有一日我明白过来他到底算个什么人物,或许就要走了。”   冬生听不懂他颠三倒四的话语,稍稍蹙眉。   “我娘亲曾问我为什么要活着。她说,既然吃不饱穿不暖,连亲娘也嫌恶,做什么还活着?我始终不明白我为什么活着,可我还是活到现在了呀。我可不想死。还不想呢。”   虞子衿无邪地笑着,精灵的眼熠熠生辉,“或许有些时候也不需要知道。你不用去想它,不要想去说它,它就在你心里。你不想不说,它就很清楚。你越要看它,它越怕,它就藏起来啦,就像我和多拉米捉迷藏一样。”   “冬生姐姐,我还不想你死。”虞子衿放下手来,“你不想让我死,我也还不想让你死。但是下一次你再要害我,我若没死,你就会死掉。”   这是一句威胁,哪怕它从多么柔嫩一张嘴里说出来,也是一句威胁。   偏偏又是一句温情万分的威胁。   “你记住,好么?”虞子衿一眨不眨看着她,“再有一次,就一定要死人了。”   冬生几度张口,吐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好字。   她明白还会有下一次,因为那人绝不肯罢休。   她也明白虞子衿明白有下一次。   就在今夜,在火苗触碰油一下壮烈烧起来时,虞子衿就已经预见他们之间的结局了。   可虞子衿顽固地要给这份沉甸甸的死一个回头的机会。   冬生忽然觉着她也一直没能看清过虞子衿外表下那个剔透又古怪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或许从未有人能轻易看清另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 决定了   我早晚写一篇先虐受再虐攻死去活来的文   任命 我咋总喜欢酝酿一下惆怅呢???why???   我控几不住我自几   可能是这篇文的基调   _(:з」∠)_再次提醒隔壁是病娇x怂包的文 日更   没错我就是大胆双开的狗子   《前男友是个心机boy》,真·小甜饼·宠,大概下周我就要学开车去了!吃肉!   一个雷点是怂包哭唧唧   还一个雷点是好像辣么有点恐怖 第39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虞子衿正不急不慢地往回走,冬生跟随身后。   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虞子衿捏着薄叶片子上下晃悠,瞥一眼浑身黑的木头侍卫,好奇地问:“哥哥,你不是站门的么?怎么做了暗卫呀?”   木头还是那个木头,终年关着上下嘴唇,像守着一箱稀世珍宝。   “暗卫是藏在一旁的,你怎么又出来?”虞子衿扯拽他的衣角。   木头侍卫凉凉扫他一眼,把衣角抽回来。   “今晚的事不要告诉玄北好不好啊?”虞子衿笑嘻嘻地又扯他衣角,把一片叶子递给他,“你说什么我与冬生姐姐都不认的。你要是在玄北面前撒谎,会掉脑袋的。”   木头又勉为其难抽空再扫他一眼,将虞子衿一脸真诚的威胁看过来。   虞子衿大概如同野猫,他讨食时才乖乖收起野性。   当他别有用意时就会撩起嘴唇露出尖利的一颗颗小白牙,它并不十分凶悍,更类似于一种柔弱的狰狞。   “你不吱声就是答应啦。”虞子衿欢欢欣欣踮脚把叶片塞在他的手臂弯里,“送给你。”   木头好似认真的踌躇要以怎样的方式将这片破破烂烂的叶子丢开,至少要丢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然而最终他选择权当没看到。等手臂伸直了,叶子自然落了。   他们走出阴暗的森林,沿着月光一路走到假山旁,距离起火的地儿只有百步远了。   前方一阵慌乱,不知多少人提着木水桶匆忙跑来去,一桶一桶水往红彤彤的火焰上浇灌。可惜大火汹汹如海浪,毫不畏惧地接纳水,不肯消下半点的气焰。   “你可曾瞧见玄北?”   牯夏拉忽然从凹凸古怪的假山中走出来。他穿着素净的浅米色长衫,将乌发尽数扎起,整个人瞧起来清清爽爽又精神,还添了与众不同的几分易亲近感。   木头松下盘着的胳膊,浑身紧绷地盯着牯夏拉。   虞子衿的目光在远处流连,没一会儿就识出玄北那个独一无二的背影。   玄北正背朝这,面朝火屋子,双手别再身后,一副深沉模样。   “他好好地站着,不是么?”牯夏拉淡泊地笑了笑,“要是你在他心中分量足,他就不会光这么看着。”   虞子衿疑惑他是不是到了长个又长脑瓜子的年岁,竟然顿悟牯夏拉指的是玄北该冲进火里去,而不是镇定地站在外头。   他慢慢地眨一下眼睛,“他知道我不在里头呀。”   明知道我不在里头,你做什么要他冲进火里去呀?那不是傻得很么?   虞子衿眼睛里这么说。   他的眼形像猫,中间是圆圆的,两旁尖的精致巧妙,揉合了稚嫩与妖惑的妩媚。这双眼再多一点圆就会变得呆呆笨笨,再多一些又是美得尖刻。唯独这个形最好,配上那亮眼珠子刚好,像个夜明珠,谁人的狡诈心思在它面前都藏无可藏。   牯夏拉扭过头去,又道:“科举舞弊一案至今已牵连数百人,书生多有杖责或发配充军的,其中官员罪行重的也有革职或全家抄斩的。林林总总,怕是不下百口人要死。”   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呢?   虞子衿无声问。   “此案是玄北为铲除本王的左右手才布下的局。”牯夏拉慢慢悠悠叹一口气,“他不惜连累那么多性命也罢。可你晓得么?那位该被全家抄斩的科举主官本是他的忠臣。正是出于愚忠,那位大人才豁出老脸做一回斯文败类的耻辱事,最终要落得必死的结局。”   牯夏拉偏了偏头,碎发落在面上,映衬他的笑, “玄北既然愿意豁出去一个老忠臣换本王断一臂。或早或晚,他总归也会拿你这小小的虞子衿去换些别的。只不过换多少罢了。”   牯夏拉的面色十分奇异。虞子衿难以用肚子里稀少的词句来形容。   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   牯夏拉笑得越是柔和,眼底越是存着露骨的残忍。   偏偏他的笑是真的,柔和也是诚心诚意的,看他眉眼鼻嘴皆不带一星半点的狠劲。却藏这样嗜杀的性子。   虞子衿摇摇头,“我又不是个可以换来换去的东西。”   “可只要他想,他一声令下就能压住你,将你拿去换东西。”牯夏拉道,“你是否不曾想过,你随口一句惹他不快,他就能要你的性命?如今你也知晓你在他心里头的位子也不过尔尔,还要那样诚心待他么?”   这话听来总有些古怪。   虞子衿左看木头。木头一动不动,保持着时刻要拔剑的警惕。   虞子衿右看冬生。冬生若有所思瞥一眼牯夏拉。   他意识到只有他自成一派,总是听不来他们这些人说的话。   心里头的位子是什么?   虞子衿迷糊:难道非要冲到火里去才是个‘位子’么?别的什么样可不可以是个‘位子’?   他觉着大可不必要这样壮烈的‘位子’,毕竟大火会将人的皮肉烧成焦炭,又丑又难看。其实换做他,他心里头有没有玄北的位子呢?他会不会冲进火里头去?   他大约不会的。   虞子衿手抵着下巴盯着牯夏拉老半天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也都清楚了。   冲进火里去那是牯夏拉心中的‘位子’,不是他与玄北的。每个人的‘位子’表露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怎么能非要叫人冲进火里去呢?   如他,他把谁放在再高的位子,也绝不会傻乎乎冲进火里头去。   倘若是他呆在里头,也不需要旁人冲进来显摆显摆位子,他自个儿有脚,自然会出来的。   虞子衿想:哪怕是他困在里头出不来,也想不出玄北狼狈地冒火而来的模样。玄北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板着一张臭脸站着,什么也不放在眼里。   这样一看,玄北平日卸下那张冷脸可就是天大的位子了。前几日玄北与他说科举的事,那是连颜公公也不知晓的。这也是个位子。   只不过牯夏拉不把这点事情当做大事,因为他一点儿也不明白玄北。   虞子衿朦朦胧胧能领会一点。   这个世上,能叫玄北吐露心事的才是天大的位子,旁的算不上什么。   “你想挑拨是不是?”虞子衿忽然瞪圆了眼睛,像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老虎,“你一点也不知道玄北,你就不知道他的位子是什么。我不与你说,也不要你的平安符。你走吧。”   虞子衿这人要说起些晦涩的话来总是不大像样子,不识字不善言的底子尽数暴露出来。   然而牯夏拉还真听懂了。   他哑然失笑,伸手将虞子衿垂在脸侧的一撮头发别到小小的耳朵后头去,“你可真是与众不同。”   虞子衿得意扬扬的眉眼像是说:那当然。   “愿你下一次也死里逃生。”牯夏拉柔情万分地碰了碰他的脸,仿佛诚挚的祝福。   虞子衿没有错过他真正的心思。那是饶有兴趣,也是幸灾乐祸。   这人可真是古怪呀。   虞子衿看着他远去,摇晃摇晃脑袋,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都丢在脑后。   虞子衿穿行在忙忙碌碌的下人之间,蹑手蹑脚靠近玄北。他抓住他一只衣袖,鬼头鬼脑的露出脸来自下而上地看他,还附带一个花一样怒放的笑容。   “跑哪儿去了?”玄北拎住他后劲领子。   “透气呀。”虞子衿扭头看向好不容易半灭的火屋子,嘀咕着:“这里烧了,晚上我要睡在哪儿呀?”   玄北不答话,他兀自盯着火光,眼力渐渐锐起来。   “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不知道呀。”虞子衿回答。   “这、这小人也不知,祖庙建成以来从未有过走水的事。”玄北身旁站着一人,他是夜里值班的人。额头汗津津的,不住拿衣袖去抹额头。   虞子衿这才知晓玄北是在问这个值班人   。   那人暗中窥伺玄北,似乎惶恐于玄北阴沉的面貌,又小声道:“这火起得突兀,偏偏是这时候,半点也不吉利。”   “你说什么?”玄北眼珠子平移过来。   “啊?”那人一愣,“回、回大王,小人是说这火多半是有人存心做文章,一点也不吉利。”   不吉利。   这三个字在嘴边滚了一遍。   玄北一个冰冷的眼色,身后带刀侍卫心领神会,手脚麻利擒拿住那个值班人。   “大、大王?”这个尖嘴猴腮的人触碰上玄北的眼色,立马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大王恕罪!大王饶命!”   他这声嘶力竭的喊叫顿时惹来扑火的下人一个停顿,也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不顾三七二十一下跪再说。   眨眼之前,面前胡乱地跪了一片人。   “恶言恶语咒国运。”玄北云淡风轻地扫过一个个恭恭敬敬的后脑勺,道“拖出去乱棍打死。”   “不!大王饶命啊!小人、小人一时冲昏头脑才说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言语!饶命啊!”那人死命挣扎起来,连滚带爬冲过来想抱住玄北的脚求情。   侍卫垂头,抓住他,捂住他呜呜直叫的嘴,连拉带拖将他扯走了。   这时一个穿着朝服的大臣磕个头,仰面道:“大王!自古以来祖庙不得见血,还望大王三思!”   玄北嗤笑,“既然祖庙不得见血,那便拖远些杖毙。”   大臣心中一凛,闭合上了嘴唇。   “再有人敢言晦气——”玄北重重地威胁道:“五马分尸!”   众人老老实实把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谁也不敢抬起一二分。   他们心里嘀咕着:分明平日也不知玄北这般注重所谓吉利不吉利的。果不其然,这世道哪有人不敬鬼神?这大王不过藏得深,现下连人说道一两句也心神不定,就要杀人灭口。   没有人能探知玄北的心事,不知道他在防备些什么。   虞子衿也懵懂。   他握住玄北冰冰凉凉的一只手掌,歪头瞧见他的脸像是冰雕成的。   棱角分明,又硬,好似伸手去摸一摸就会不小心划伤手。   ——这就是要脑袋呀?   虞子衿想:原来玄北的的确确是个随口就能无情摘掉旁人脑袋的大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按照现在的情势来说,玄北还是有把虞子衿放在心上的,虞子衿心里玄北也是不一样的。就是也许他们自己也还不太清楚到底对方在什么位置吧?   这是说不出来的东西。   我觉得形容虞子衿的想法是很难的事情,虽然是我写出来的,但是原谅我也说不清楚hhhh。老老实实看剧情发展好了。由不得我滴。   PS:隔壁文审签成功了!开心开心! 第40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夜深人静时,祖堂侧殿悄然被推开一道间隙,一团小影子无声无息闪了进去。   里头大而无当,萦绕着香火的淡淡气息,垂挂着一条又一条金黄色的长条,底下还接流苏。方才逃窜进来的一丝夜风顽皮地溜过去,卷起末梢来回飘荡。   虞子衿绕过空旷的侧殿,从主殿一旁钻出来。第一眼瞧见的是一尊又高又大的通天金佛像,盘腿坐里在高台上。两只椭圆眼睛半睁半闭,露出的一半瞳仁孕育着超然洒脱,慈祥又温和。可嘴角轻浅淡描的笑又有几分上位者的残酷,是半点不将凡夫俗子的苦痛传进心里去的。   佛像下面摆放着一排一排牌位。   无论活着时候多么洋气的先代帝王,一旦死去就剩下光秃秃一个牌位,被搁置在这里装模作样。或许他们还指望着这份虔诚能换来阴间皇帝位坐坐,好延续那份威武霸气呢。   玄北盘腿坐着,前是牌位佛像,左右是一支支红烛,烛火光朦胧,仿佛雾气撩撩,衬得玄北身影也含糊不清起来。   一个孤寡的玄北。   虞子衿踮着脚尖像野猫似的往前走了好几步,一下扑了上去,双手不客气地环住他的脖颈,趴在耳边懒洋洋地问:“你在做什么呀?”   玄北将他拉扯到身前。   虞子衿揉揉惺忪的睡眼,有点不满地抱怨:“我还困呢,就叫人弄醒了。”   等他完完全全睁开眼,突然就一脸正色地摇头摆脑起来,将玄北整个人好好看了一番,随即又张开两条胳膊搂抱上去。   “你想让我抱抱你,才不让我好好睡一觉。是不是?”虞子衿笑嘻嘻地质问,“是不是?”   “有什么可抱的?”玄北眼不眨心不跳地信口开河,“分明是你非要往怀里钻,还要推脱给旁人。”   “你说谎。”虞子衿松开手,撇着嘴操纵玄北两条手臂搁在自己腰侧,才心满意足地又靠到他胸膛里去,又问:“你是不是害怕又要着火啊?”   “大王什么也不怕。”   玄北有些不屑地否认,却伸手抱住虞子衿。抱得那样紧,好像恨不得把两个躯体硬生生贴成一块,以至于虞子衿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明是怕的嘛。   虞子衿乐呵地想,又想笑玄北这么大个人还不敢承认。   怕就是怕,有什么好不敢认的呢?   虞子衿两只软软嫩嫩的手爬上他的脸庞,一下子凑上去,用鼻尖碰着他鼻尖,问道:“你想不想再亲亲我呀?”   他的眼里宛若含着满满的糖浆。   这样甜的一双眼眸,好似真心真意将喜怒哀乐全部送到你眼前来,毫无保留。有谁能抗拒这双眼?   于是虞子衿化作奸计得逞的小狐狸,开开心心看着玄北摁着他的后脑勺就亲下来。鲜嫩的嘴被另外两瓣温热而世故的嘴唇稳稳含住,犹如对待稀世珍宝那样温和。   虞子衿顽皮地伸出舌尖舔了舔,不想这下是捅了马蜂窝,引来一阵来势汹汹的RU侵。属于更加男人性质的唇舌炙热胜过火,充满占有欲,又凶又狠,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吃下肚子里去。   虞子衿睁开眼睛,瞧见玄北那双暗沉沉的眼,里头好似漂浮着他不大明白的QING欲。可比拟做一片海,乍一看风平浪静,稍一细想就能猜测到其下涌动翻滚的风波。天不怕地不怕的虞子衿突然就知怕了,他老老实实的闭上眼,小小地挣扎一下也无果,怎么也躲不开脑后强势大力的手掌。   时间好像停下了,是不是谁悄悄拽住它的尾巴,将它拖得又慢又长?   虞子衿迷迷糊糊地想:这把火比烧屋子的火还厉害,烫得很!   他记不清这样令人窒息的亲吻持续多久,最终气喘吁吁的窝在玄北的怀里,目光雾蒙蒙的,白皙的脸染上一点点若有似无的绯红。   虞子衿摸摸自己依稀发烫的脸庞,感到有一点奇异。   “你怎么这样亲呢?”他不解地问:“你饿了么?”   否则怎会好像大白虎咬兔子那样恶狠狠地亲?哪有这样的饿亲法?   玄北不答话,他的头颅靠在虞子衿的脖颈边,肆无忌惮地亲吻shun吸。   气氛有些转变,虞子衿依稀认识到这点了。   他有些退却这样过分的亲密,好像骨肉带血都要被活活迟走。那样的话,他会不会当真被吃完呀?   虞子衿随口扯了个话题,“你怎么摘脑袋了?为什么摘那个人的脑袋?”   玄北不吭声。   “为什么呀?”虞子衿推推他,又伸手掐他的腰。可惜那里的肉实着呢,掐也掐不动的。   “他也想要我死掉吗?”   这个问题让玄北停下动作来。   “还有谁要你的性命?你遇见谁了?”玄北眯起眼睛来正视他。   “唔.....”虞子衿灵机一动,“遇到牯夏拉,他还想挑拨我呢。他祝我下回也死里逃生,不过是假话。我看得出来的。”   玄北面上有一种‘果然是他’的了然神色。   ——其实不是牯夏拉放火。   虞子衿在暗自腹诽,一点也不愧疚地想:反正牯夏拉也是想对付玄北的,那就再摊上一件放火的事也没干系吧?   没干系。   虞子衿自问自答,干脆地敷衍了过去。   “你还不说你为什么摘脑袋。”虞子衿抓住玄北的手,“为什么呀?”   玄北又是不露山不露水的神秘做派。   “快说。”虞子衿乐此不疲地逼迫玄北。   玄北到底比不过他,不答反问:“你可记得他说了些什么?”   “起火的时候不吉利?”虞子衿转转眼珠子。   “那是谁住的屋子?”   “我呀。”   “那是谁不吉利?”   虞子衿反应了好一会儿,新奇地指着自己问:“我吗?”   玄北予以缄默的肯定。   “不吉利会怎样啊?”虞子衿问:“不吉利是什么?吉利是好的么?有什么用?”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虞子衿可从未听说过这么一回事。   “净是胡说八道。”玄北皱了眉头,嫌恶地说道:“不过有人成事不足便爱信这些玩意儿,好坏推到这上头,便不用怨恨自身窝囊罢了。”   “那我不吉利,他们就要杀我了么?”虞子衿撇了撇嘴:“我可不想死,还没活够呢。这是我的命,他们怎么能要我死呢?”   虞子衿忽然一顿,意识到玄北有那个本事指示人死活的。他瞪圆了眼睛,郑重其事地重申道:“你也不能叫我去死,我不听你的。”   玄北捏了捏他的手,“你哪里听过我的?”   好了。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实质上就是回应,它里头的意思就是:我哪有能耐叫你去死?不会的。   虞子衿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与你说个秘密。”   “嗯?”玄北早已习惯虞子衿前言不搭后语,也懒得驳他的兴头。虞子衿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要是不让他扬手动脚,就得保证让他一张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总得让他一步,任他自由自在的动来动去。   “我也有害人死过。”虞子衿回忆道:“是丞相府的一个姐姐。她长得可好看,两条辫子长长的,有半个人那样长。不过人怪怪的,有时候会从厨房拿点剩下的吃食分给我,有时又会骂人。骂人厉害,顶厉害,也难听。”   “嗯。”玄北权应他一声,好让他继续说下去。   虞子衿又道:“有一回她被哥哥的娘亲罚了。本来与我说得好好的,她说要带我去吃糕点,半路上却把我推湖水里头去了。那时候冷呢,可冷啦,我一下子会水了,扑腾着就爬上来了。”   “后来呢?”   “后来我想来想去,觉着心里不舒坦呀。”虞子衿吸了吸鼻子,“后院那里有一条很大很的狗,超凶。平日我有吃的分它一半,它就活着了。我就好几天也不分馒头给它吃,那个姐姐再来小院子就被它咬死啦。”   说这话时,虞子衿身上不带一丝阴霾,张露出本性的残忍来。   “那狗狗咬她,就被下人打断了一条腿。晚上我去看它,它也想咬我,差一点咬掉我的手,我就不给它喂吃的。没多久,它也死掉了。”   虞子衿便是这样活下来的。   他像模像样地撑起身体来,跪着,八爪鱼似的搂住玄北,拍拍他的头,“你看,谁也害不到我。我一点也不怕别人害我,也不怕你杀人,是不是?”   ——虞子衿到底还是伸手拍到帝王的头上来了。   玄北面无表情地想。   “我困啦。”虞子衿打了个哈欠,“没有床榻可以睡吗?”   “没有。”玄北将他拉下来,“就这么睡。”   虞子衿像只虫子一样扭来扭去,好不容易找个舒坦的姿势。他侧身坐着,靠在玄北身前,一手捏着玄北腰间的衣物呼呼大睡。   扑通。扑通。玄北的心跳近在耳边。   虞子衿自顾自一夜好眠。   玄北一夜未眠,直到天初初炸开一点亮光时,他才慢悠悠意识到:原来虞子衿又早他一步了。早他一步瞧出他耳闻外头喧哗时的慌乱,还有凝望火光时心下蔓延出来的一片难以否认的惶恐。   所幸他早有防备,也派人跟随虞子衿左右,否则谁知道这一遭能不能逃过?   谁知道这个白日里还有没有一个活生生的虞子衿?   虞子衿还在费心费力地安慰他,想告诉他:你摘人脑袋也算不得什么,我不怕你。反正你也摘不去我的脑袋。谁也别想觊觎我的脑袋,它就这么好好长着呢。   ——虞子衿啊虞子衿。   玄北有些想笑,勉勉强强也扯不出一个笑。   这可真是个机灵古怪的小东西。   小东西赖在他怀里,砸吧砸吧嘴,哼哼唧唧又动弹两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觉得   一开始我想写大家都是个好人,杠杠的   最后大家都变得不好不坏   【黑人问号脸.jpg】 第41章 美人呀美人真凶啊   祭祀大典本有三步。祭祖其一,祭天拜地必不可免。   谁也不曾想好不容易盼来三年一度的祭祀大典,头一日祖庙走水。第二日国师推脱天象有变,忙于日夜推算,故而请罪难以出席祭祀大典。   无论怎么看,这场祭祀大典也不完全。   然而帝王玄北却不恼怒,该祭拜的天地照样祭拜,半点不提及这两桩不吉利的事,似乎也不打算怪罪国师。   就此事,民间宫廷传出两种说法。   一是国运昌顺,帝王亦是治国有道,胸有成竹。祭祀大典不出五日,国师已将一番太平盛世的天兆昭告黎民百姓,稳住了这个猜测;   二来较阴毒,捉摸着如今的帝王执政严苛,以至于昔日美名满天下的老官儿也做起徇私舞弊的事。于是一来遭受先祖火光告诫,又被国师拒之门外,怕是这个王座难坐安稳。   其时还有一条小道消息称走水的是帝王小男宠住的屋。   这小男宠进宫不少时候,得宠异常。他相貌妖媚,活像是个狐狸精化成的人,一颦一簇能吸走魂魄的。众人约摸是先代帝王们看不过眼,不容许后辈沉溺于男色之中,这才不惜自焚祖庙予以告诫。也有说国师不出也为躲避此子妖气,以免伤修为。   种种说法流窜于大街小巷,倒是百姓茶余饭后一大笑谈。   当事人之一虞子衿倒不像是个狐狸化作的,兴许是猴子修炼成人也不一定。他正抱着一根树杈子,打算摘几朵粉嫩可人的桃花来玩玩。   “哎呀哎呀,小主子您慢些吧慢些吧!”小今子苦着脸站在底下,双手捏着衣袍平举起来,以防万一要接住虞子衿。他眨也不敢眨眼地盯着虞子衿,又好奇地打探消息:“听闻祖庙走水,当真有这事么?”   “有啊。”虞子衿灵活地踩着树皮往上爬,一边答:“就是我的屋子烧起来了,烧得可厉害着呢。”   “啊?”小今子脸色一变,“您、您的屋子?这、这不是.......”   虞子衿已然在树干上坐下,他荡着腿,笑着问:“是呀,我的屋子。怎么了?”   当真是惊人的天真。   小今子转转眼珠子,不敢答话。   “是不是不吉利?”虞子衿伸手抓住一朵花扒下来,又将散落的花瓣朝小今子丢去,“你别说不吉利。谁说不吉利都要掉脑袋的。那天就有个人掉脑袋了。”   “呸呸呸呸呸呸。”小今子装模作样拍两下嘴巴,“什么不吉利?这......这可是红红火火的寓意,好着呢!吉利得很!”   虞子衿咯咯笑,压低声音说:“你这几日有没有瞧见木头哥哥呀?”   “木头?”小今子思索了一会儿,疑惑地问:“正清宫当值的侍卫?顶不爱吭声的那个?”   “是他是他。”   “好似有好几日不曾瞧见了。”小今子皱眉,“自从祭祀大典前两三日起就不见他,数来也有七八日了。难道他换了别处去值班?”   虞子衿神神秘秘摇摇头,眨眨眼就道:“你看着,我叫他出来。”   小今子愣愣点头,一时也不知虞子衿要打什么主意。直到眼看着虞子衿撒手从树上往下掉,他才吓得魂飞魄散。   “啊——”   小今子尖尖地叫了一声。眼前仿佛划过一个黑影子,再睁开眼,虞子衿好好地站在地上呢。   这是怎么回事?   小今子瞪得圆圆的眼睛在问。   “你瞧见木头哥哥没有?”虞子衿笑得恣意,“是不是他?”   小今子后知后觉黑影子是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出手,至于是不是那个冷木头侍卫倒没看清楚。他摇了摇头。   虞子衿搓搓手,“那你再仔细瞧瞧。”   说罢,他又抱着树一路爬上去,再挪挪屁股掉落下来。   又是一个黑影闪了过去,虞子衿安安稳稳站在地上。   “是不是?”   虞子衿兴冲冲地问。   小今子挠挠头,为难道:“这......他的手脚太快,奴才看不清楚。”   虞子衿没一点儿不快,“那多看几回。”   “别,小主子您可别这么玩了。”小今子哭唧唧地,“万一摔着碰着可怎么办?”   虞子衿哪里是听人话的小子?   他径自气喘吁吁爬上去,神气十足地喊了声:“等你看清楚木头的脸,我就不玩了。”   这一次黑影仍是快如电,小今子连个眉目都没看着。   又是爬又是摔。虞子衿来来回回玩了数十回,小今子觉着自个儿胸腔里的一颗心也是在玩荡秋千,一下一下被抛得老高。 第十五回 ,黑影侍卫站住脚,不动了。   小今子拿开遮住眼的手一看,这可不就是那个木头侍卫吗?   虞子衿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冲着小今子大大地笑,“看,是不是木头侍卫?”   木头脸色难看极了。   “是是是。”小今子战战兢兢地应。   “那你走吧。”虞子衿推推木头,“下回我叫你,你就出来好不好?你看,我爬树手也红了,要疼好多天。”   虞子衿那软软白白的一双手顶多就是一点红。   小今子瞥了一眼,有些同情木头黑得彻底的一张俊脸。   木头侍卫孤高清冷,一言不发,身形一闪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小今子抹了一把汗跑上前去,嘀咕着:“这木头还真挺合适这新活,瞧不出他手脚这般厉害。”   “咱们去看大虫。”虞子衿甩来一句牛头不对马尾的话。   大虫,大白虎。   御花园那三只白虎可有半岁多了,身体长了一倍。   小今子跟随在哼着歌儿的虞子衿身后咋舌,含蓄打量一下虞子衿的身板,愁眉苦脸地想:若是这小主子伸手进去,究竟是白虎的牙口快呢?还是木头侍卫的手脚快呢?   伴随一个活蹦乱跳成日寻乐子的小主子可不是个容易的差事。   要去御花园偏角,是该穿过湖心亭的。   不巧,湖心亭中有双方对峙,上演着后宫常有的戏码。   “你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多拉小国送来孝敬大王的玩物罢了。一个至今连名分也没有的公主,暂住宫中蹭吃蹭喝也就罢了,还好意思出来走动?还敢挡本宫的道?”   语气刻薄的是花山娜,她的肚子圆圆大大,像个胀气肚子。   “她肚子好重呀。”虞子衿无知无畏地指着说:“她是不是吃了好多好多糕点?怎么成这样了啊?”   小今子扯了扯嘴角,“小主子,那是婕妤——哦不——是娘娘怀着孩子呢。”   “那可是大王的孩子。”小今子暗中提点一句,“也不知是男是女,若是个龙子,这后宫可就变天了。”   虞子衿不理会,他又问:“那个是谁?眼熟着。”   “是多拉卓玛拉公主,多拉送来和亲的公主。不过年岁小,大王好似看不上眼,一次也没有招她侍寝过。”小今子说着,又意识到自从虞子衿入宫,哪里还有玄北宠幸后宫的事?   多拉卓玛拉!   虞子衿眼睛一亮。   那可不就是多拉米的小妹妹?   他记起当初在塞外答应多拉会好好照看多拉小公主,还说好了换一只小白狐狸作礼的。结果一等他回宫,先是琢磨生母的事,后又是祭祀大典。老痞兵的妻子倒是还能记住去救济一番,这多拉卓玛拉还真是忘在脑后了。   多拉米是虞子衿头一个好兄弟,这连带起来算,多拉卓玛拉也能算他半个妹妹。   虞子衿打算挺身而出,来一回英雄救美。   哪怕小今子千劝百拦他莫要与花山娜争执也不管用。   “多拉卓玛拉!”虞子衿三两步跑上前去拉住她,旁若无人道:“你是不是多拉米的妹妹呀?”   “你、你是?”   多拉卓玛拉生得圆头圆脑,眼睛圆圆的,鼻头也圆润,皮肤偏黑,整个人看着精神。像个活泼性子的。然而她一开口,内向怕羞的性子顿时显露无疑。   虞子衿从衣襟里翻出多拉米赠送的链子作为信物,“你看,这是多拉米的。”   “这是......”多拉卓玛拉不敢置信地把眼睛张得大大的。   “虞子衿!”   不容人忽视的花山娜含着怒气叫了一声:“本宫正与公主说话,你什么身份也来插嘴?”   虞子衿看了她一眼,目光停在她的肚子上。   花山娜神气地露出一个笑容,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肚子道:“怎么?你嫉恨本宫有孕在身?你一个男儿身,哪怕再受宠也得不来一子半女,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这可是句得意话。   虞子衿从大伙儿的神色里读出来,花山娜这句话是对的,且能打败他。   他转转脑筋,软声软气地说:“我不要嫉恨你,你肚子好大个,走路要摔倒,玄北也不去看你呀。”   花山娜脸色猛然转白。   “你这个!”她气得长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小贱人!你想咒本宫摔了孩子?”   虞子衿茫然地摇摇头,“我没有啊。”   无辜的模样却更惹花山娜讨厌。   “你就是想咒本宫!”花山娜呵道:“你个妖物就该活活烧死在祖庙里!依本宫看,那火就是冲着你来的,否则祖庙建成至今数百年有余,怎会无缘无故起火呢?”   虞子衿不大开心地反驳:“我才不是妖物。你别要再说那事,不然玄北就摘了你的脑袋。他说过,不管是谁敢说不吉利的话叫他知道,都要掉脑袋的。”   “威胁本宫?”花山娜哈哈大笑:“本宫肚子里有大王的骨肉,与大王血脉相连。待得这个孩子出世,就算是婴贞那个假惺惺的女人也算不得什么,你更是没点用处!”   骨肉相连。这个词太亲密,亲密得像是黏在一块儿的人。   虞子衿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成语,他调动起警惕的拿手眼神,眯着眼睛看花山娜个肚子。   花山娜反射性捂住肚子,冷笑:“你若敢打本宫孩儿的算盘,本宫要你不得好死!”   虞子衿扭头拉着无措的多拉卓玛拉就跑。   他不顾花山娜在后头大喊大嚷,还心想:再招惹我,我就要叫你的肚子平下去。   谁也别想在他这儿讨走一点好处。   口头上也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觉得我的bgm太欢乐了   导致我写的有点崩塌   哭唧唧   今晚快存点稿   我觉得木头很可爱   但是木头和虞子衿亲近是容易gg的 第42章 玄北呀玄北真炫酷   这一日早朝于玄北而言是多有不顺。   震惊全朝的科举舞弊一案已水落石出,牵扯官员与考生各数十。   顺利断牯夏拉左右手本是天大的好事,下令明日午时处斩主考官张无言时,玄北难得挫败一回。   张无言是个无功无过的老官,再个三年五载就该请辞去安养天年。此回利用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官算计牯夏拉一计是阿寥莱所出,亦是张无言主动求请。   或许必有付出才当有收获。   但玄北仍是不得志。   人道他残酷无情,他的确偏爱战场杀伐,也从不因手染鲜血而愧疚不安。可他从未想过,坐上这堂堂帝王的位置,竟也需要玩暗地里的一套。这样手段哪怕比起军事上的阴谋也阴险许多。   偏偏这个位置从没有活着退下来的先例,何况他一统天下的壮志未成。   “大王。”   玄北扫一眼明哥文。   礼部尚书明哥文,开口必无好事。   果不其然,他毕恭毕敬鞠一躬,而后道:“启禀大王。三年守孝期已过,既已举行祭祀大典,选秀之事也不该再耽搁。”   “后宫之事也论到你明哥文掌管了么?”玄北不悦地问。   明哥文不卑不亢,“臣本不该在朝堂之上提起此事。然而臣几次上书请奏大王重启选秀却不得回应。既然如此,臣只好在此提起。”   明哥文的确前前后后递来过数份折子,不过玄北视若未睹。   “此事自有太后主持,无需你过多关心。”玄北沉声道:“若无他事便退朝。”   玄北的面色已然沉下,就差周身环绕起实质性的黑气,干脆起身离去。   “望大王切莫沉溺于男色!当以朝政为重,多多宠幸后宫,多多繁衍子嗣!”   明哥文朗声地叫喊仍在耳边挥之不去。   当真是仗着一张老脸什么也说得出口。   玄北正不快中,瞥见颜诸端着一张欲言又止的脸。   “什么事?”他问。   颜诸张望左右,压低声音道:“回大王,金立大人回宫了,是带着一名女子入宫的。大王可要传他?”   “孤传他做什么?”玄北面无表情道,“备车马,传阿寥莱一道,也该去探望一下昔日风光的太子了。”   颜诸眼皮一跳,恭恭顺顺吐出个诺字。   废太子囚禁于冷宫整整五年,而后又在宫外荒无人烟的野家院子里生活有三年。   他本是嫡长子,文武平凡也无碍,手上有一份先王宠爱做加持,无论其他兄弟多么出色也敌不过。可惜太子不自持,暗地里参与造假银之事,意图敛财收买朝臣,以防先王有朝一日变动太子之位。   故作聪明最终生生断送前途,这个典故怕是流传到千百年后也会遭人嘲笑。   玄北来至地宫时,阿寥莱已在。   金立带领着一个身姿婀娜的妙龄女子等候林外。   玄北深深望一眼阿寥莱,领头穿过一片树叶稀稀拉拉的林子,推开栅栏木门。   废太子络西就在此。   他年过三十五,面容枯瘦气色不佳,闻声头也不转,冷冷淡淡道一句:“大王尊贵,何必特地来这个破院子走一趟?”   想来是提前得知玄北到来。   但玄北想,络西一定不会知道这一趟来出自什么目的。   “昔日太子也住得的地方,孤怎么来不得?”玄北勾起唇角,用轻慢地声音道:“你可知孤此回带了何人来?”   络西仍是背对他们坐在石桌边,“是人是鬼又有何差别?”   “这般万念俱灰倒不像意气风发的太子。”   玄北话里话外满是嘲讽意味,他使一个眼色。   金立推攘着那个女子往前去。女子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再也迈不动腿。她哀哀地唤了一声:“太子......”   凄苦而充满愁思的呼唤令络西脊背一僵,最终犹犹豫豫地扳过身来。   “兮娘!?”他瞳孔剧缩,飞快冲上前去拥住她,嘴唇扇动地问:“你!你怎会来此?”   “自是孤不忍王兄日夜挂念心上人,费心劳力提你寻来的。”玄北道:“看来王兄果真对此女子用情至深,也不至枉费孤一番苦心。”   络西将兮娘护在身后,宛若护崽的野兽满眼警惕:“你要做什么?!为何要寻来兮娘?她是无辜的!”   玄北幽深地眸子盯着他,“当年阿寥莱之妻亦是无辜之人,太子又是如何对待的?”   阿寥莱之妻。   络西看一眼面色无波的老人阿寥莱,几乎是头晕目眩。   “看来太子还记得这回事。”玄北威严满满地呵道:“金立!”   金立三两步走上前去,手掌攥住兮娘一条胳膊就往外拽。   “太子!太子!”兮娘死命抓住太子的衣袖,双脚黏在地上似的,稍稍挪动就扬起一片尘土。“   “大胆!放开她!不要碰她!”络西嘶吼起来,拿出三脚猫功夫对付金立,一边大喊:“耶律赭邺!你意欲如何!?”   玄北不急不慢越过他们坐下,笑道:“孤自是让你尝尝丧妻之痛。”   笑中万分凉意,犹如冰川下河流,冷,还夹带万千破碎的冰片。边缘锋利。   十年前,络西听闻一代辅臣阿寥莱投靠玄北一派,使出调虎离山的狡诈计,捉拿住阿寥莱之妻。其时他性情傲慢暴躁,以六十老妇要挟阿寥莱转投入他阵地。   传说中阿寥莱视妻如命果真不假,阿寥莱踌躇不到一日就降服。   然而他的妻子似乎在日夜相处中学来几分骨气与血性,生生撞死在柱上,最后遗言是让阿寥莱按照本心抉择君主,绝不受她牵连。自此,络西与阿寥莱正式结下梁子。   尽管这数年来阿寥莱不曾出面,络西始终对那个老妇人念念不忘,也不信阿寥莱不会为妻复仇。   一日一日百千日,这一日还是来了。   络西这一个闪身,他心爱的女子兮娘已被金立擒拿。   “太子!”原先乖顺的兮娘似乎至此才明白过来她的处境落不得好,死命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说带我来见太子一面的!”   “放开她!”络西双手捏成拳头,几条青筋爆出,扬起手臂就要朝金立打下去。   片刻之间,林中窜出数十名侍卫,个个佩戴长剑,飞速涌来摁压住络西。   玄北垂下眼帘,看着络西被迫双膝跪地,连一颗高傲的头颅也被死死按住,显露出臣服的姿态。   “你这幅样子,倒真是难看了些。”玄北慢条斯理地说。   “耶律赭邺!”络西靠一股蛮力仰面,两只眼睛布满红丝,他恶狠狠道:“我警告你!若敢碰兮娘一根汗毛!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太子——”   兮娘止不住地悲叫,声声宛若当世最后一声。   “想将孤碎尸万段的人多着,唯独你是最窝囊的一个。”玄北随意道:“只怕赤手空拳,你也未必能伤孤一分半毫。”   玄北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仿若火上浇油,加重了络西的怒意。   “太子救我!呜呜呜......”   “玄北!”   络西撕心裂肺吼叫一声,而后沉声半晌才抖抖肩膀甩开掐在上面的手。   他双手撑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像两根老人的腿骨,接着是缓缓地、缓缓地、充满耻辱地缓缓垂下头,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放过兮娘!”络西的声音里掺杂几分嘶哑,“你已成王。而我沦为废人一个,常年囚于此地,少有言语,日日生不如死。我虽心系兮娘却从不敢见她,距今也有五六年。与其杀了她断绝我念,倒不如就让我相思不得见,岂不更好?”   玄北沉吟,“看来十余年囚禁也让废太子学会以退为进了。只可惜,孤今日来,就为看一遭戏。这场戏还非得死个人不可。”   “畜生!你不要得寸进尺!”络西猛地要扑上来,却被侍卫齐齐拉住。   “得寸进尺?不要得寸进尺?嗯?”玄北眉眼一狠,“若孤非要得寸进尺呢?你又能如何呢?你曾经残害的岂止一个?”   络西在这双无情的眼里窥见了铺天盖地的黑暗。   “你倒不如杀了我!”络西咬牙切齿,“阿寥莱恨的是我,你亦恨我提出让贝宁前去和亲。既然恨的是我,你为何要找他人泄愤!?”   “我恨你?”玄北伸手捏住他的下巴骼,冷冷笑道:“你不配我记恨!你与贝宁同生共长,本是同胞兄妹。你明知贝宁性情热烈,打小嚷嚷着要做女将军,不愿随随意意下嫁于一个常人。更何况是个糟老头子?但你又是如何做的?你主动提议贝宁和亲,甚至主动请缨护送贝宁前往。你道孤是畜生,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玄北一点一点强行掰折他的下巴,仿佛要将络西的脖子拉断。   “你为贝宁出头?哈哈哈哈,你为贝宁出头?”络西癫狂一般哈哈大笑:“你装什么好人?贝宁与你无亲无故,不过是一时兴起亲近你个少年将军罢了。你当真拿她当做亲王姐了?何况区区一个女子换得数十年相安无事,何乐而不为?这是帝王之策!连这点也不懂得,难怪你在位三年多少次御驾亲征,打下大大小小十余个国也不得好名!哈哈哈哈!”   玄北松开他,浓烈的憎恶之情顿时收敛心中。   “金立。”   “微臣在。”   玄北与络西对视,一字一句道:“就在太子面前杀了这个女人,至少让他看上两个时辰,心爱之人受摧残是何种情形!”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络西挣扎着想要殴打玄北,“兮娘也是无辜女子!你为何要这般待她!你与我有什么不同?!”   “孤早已与你无不同。”玄北背对着络西,淡淡道:“否则这王位该如何取来?”   “不——得——好——死——你必定不得好死!”络西带哭腔叫喊:“我咒你此生此世在政无所作为,恶名流传百世!你永不会有心上人,再没有人肯懂你走近你!你将孤死在那个王位上!做你的暴虐帝王!”   “谢王兄美言了。”   玄北最后道:“自今日后,每年派遣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子前来伺候太子。若太子有所动心便重演今日。若太子无所动摇,则更替人选。”   说罢,玄北扬长而去。   始终不言语的阿寥莱不曾离去。面态慈祥超凡的他静静伫立,用这双曾看妻子惨死的眼再看这个凶手绝望地哭嚎着。   两个时辰后,他走出林,望见玄北孤身一人站着。   阿寥莱走上前去,悠悠道:“大王不必如此。”   “孤欠你的,自会还你。”   玄北只留下这句。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不容易有点存稿_(:з」∠)_   以后八点更新 除非我蹭玄学两点....然而我蹭玄学没啥用   好久,没看到我的西瓜小宝贝了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考试有没有考好是不是想虞子衿和玄北主要是有没有想我   西瓜!!   想里,想里想到碎不着 第43章 玄北呀玄北真炫酷   回宫以前,玄北第二回 来公主坟。   先王膝下有子十六七,唯独得一位长公主。   贝宁公主自小聪敏活泼,熟读诗书,偏好舞刀弄枪,可惜不得善终。   当年和亲一事多人参与,其一是废太子提议,而后先王深以为然,再来是茹太后见死不救。   如今先王已死,废太子心死。太后亦是深受戈敏一事打击,就差咽下最后一口气。或许也算是贝宁大仇得报了。   玄北静静凝望着这个荒凉的坟头,心道:贝宁,孤欠你的,也该还清了。   谁人也不知传位是假,玄北其实是个拭父夺位的不孝子。   他蛰伏多年,暗中盘算,文有才子虞清安忠心不二,武负十万将士敬重。隐忍不发。先用虞清安佯装谋士投靠太子,一步步夺得太子信任,后一锅端了造□□这大逆不道的事。紧跟着天降好时机,先王不顾身体不适也要御驾亲征,步入了他的陷阱。   那一日对父高举利剑可有不忍?   没有。几乎没有。   玄北手执利剑,面无起伏直对尊贵的帝王,只问:“你可知你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帝王白发苍苍,他抬起疲惫的眼,露出一个了然而轻蔑的笑,“你为何拔剑?为你生母?为贝宁?抑或是为这个王位?”   玄北不语。   他母妃的确是江南水乡一女子,被帝王南巡时候看中,而后便更名换姓入了深宫。这后宫是鱼龙混杂的地盘,柔弱女子无心计,初始还有帝王真心相互,也能勉强生存。   直至她肚子凸显,二人心知肚明这不是真正龙种。   夺人之妻遭来报。   帝王松开温情的手,冷眼看待心爱女子跌跌撞撞行走在众人嫉恨阴毒的目光中,怎么也料不到她能生下这个孩子。   她凡事亲力亲为,不经他人之手。否则宁肯饿着渴着,以种足以震惊世人的凛然母性生生扛着。她不出门,耐不住妃嫔上门寻事。忍忍忍,忍来忍去毫无姿态,总算保下孩子。   她却死了。   帝王后知后觉出手责罚曾落井下石的妃子,为时已晚。迟来的公道毫无意义。待得一两年后,帝王偶闻下人提及她,又发狂处置所有知情人。   从此这个风华女子死得真真正正,再无人知晓。   他问玄北:你可是替生母报仇?   不是。   能让玄北提起这把剑对准生父的其实不是来自他人的仇怨,而是他自身的。   他在不满这个任性妄为的帝王强抢民女,以及民女肚子里的他。以至于叫他跌入这个无尽深渊之中。倘若不在宫中,他就不会自幼失母。不会宛若野草一般无人问津,如猪狗低下挣扎着活。一言一行一个走动都落入无数下人眼中。   而自古帝王怒火祸及妃嫔,妃嫔气恼动辄打骂下人。权势阶梯一层层下来,最末处是他。   坚韧如玄北,即便他人窃窃嘲笑,哪怕受到跋扈王兄拳打脚踢,他也愤愤不平一口气噎在心头。他不会死,不甘死,非得问一问他错在何处,怎么招人喜欢。   但他也曾是个孩子。   在夜半三更醒过来,外头风雨交加,残花满地。   床热天冷。身热心冷。心冷,这个世间残酷地比这更冷上千万倍。   他无师自通,捏着一点生母的秘密,突然明白他并非帝王亲子。   这世上怎会有人忍心这般对待亲子的?   大抵怨恨由此而生。   生父生母无论如何也不忍心怨恨的。他还一度崇拜父王,满心以为终有一日能除去帝王厌弃,能尽一份孝道。   既然不是生父,自然要怨要恨。   日子太难熬,不寻个刻骨恨意,如何要一个生性不甘服人的小子经受人人奚落欺侮的日子?   玄北是睁眼也恨闭眼也恨,小小年岁只知道一个恨字。   叫他走到这一步的实质上却不是恨。   他硬声问:“既然我非你亲子,又为何将我归在贵妃名下?”   帝王笑而不语。   “你对她念念不忘!”   玄北代他答,“可这世上再没有人能与你谈论她。你试图睹物思人,或许琢磨着待我好一点,她还会来梦中看你一回。然而你瞧见我又能明白她始终不将你当回事。你时而喜我,鼓励我,任由我挑起主帅要职。你又常常恨我,只望我死在战场上。每每我凯旋而归,你的厌恶多一分。我临行出征,你的怜悯又多一点。”   “这龌蹉的性子——”玄北冷冷道:“我永生难忘!”   “你给予我海市蜃楼一场美梦,时收时放,仿若戏耍一个玩物。你可记得我也会长年岁?如今一切是你自作自受。”玄北划开一抹笑,“你宠爱的太子是我所害,今后你的天下将落入我的手中。只怕你做鬼也不会安心了!”   帝王抖了抖眼,长长叹息一声,“果然是你。”   玄北心头涌起一抹悲凉的得意。   “你可以死个清楚了。”他眼睁着,看着自己那只手往前一送。   刀锋没入帝王身。   原来轻易操纵人生死的帝王也只是凡胎肉体,会伤会死。   帝王不怒反笑,他伸手紧紧抓住剑身,神色似不甘又如洒脱。   “贝宁一事,若没有你参与,或许是另外一回事……”他在玄北冰冷目光下吐出一口血沫,“你为贝宁求情时…….咳咳……简直与你母妃一模一样……”   玄北脸色一变,又将剑没入三分。   “原本孤已想收回和亲一令,恰恰是由于你才……”帝王满口通红血,断断续续道:“待得中秋后……可惜贝宁已……”   玄北唰的一声将剑拔出,一言不发看着帝王上下两片嘴唇宛若寒风中枝叶抖动,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万万不想自己的求情竟是真正断送贝宁一生的真正缘由。   时至今日,他是妻离子亡,拭父成王,而后还有残杀手足的恶名。   玄北不知道这样够不够偿还贝宁。   他为人在世,从不肯欠任何人一分一毫。他是个宁愿用手指狠狠抠住悬崖石块攀爬上来,也不接人一条绳索救助的顽固人。   他手上还有这个王位和几个忠臣。忠臣或忠于玄北或忠于王又或忠于国家百姓。   剩下一个虞子衿是他的。就只是他的。   玄北不知晓,是初见时朦胧同类人的触觉使他识出虞子衿的。亦是长久孤寂让他如此迅速而坦率地接纳虞子衿的。他不知晓,实质上他与虞子衿是一道人。一个外柔内刚,一个外刚内柔,同样无父无母,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摸爬滚打成长起来。他们坚韧又脆弱,残酷又柔软,是集齐天下的狠心与良善于一身的。   玄北不会承认这一点。   他只知道,虞子衿是他从死气沉沉的相府中救出来的,也是他吃穿住行样样不缺的娇养出来的。   虞子衿这个人归于他是理所应当的。   唯独这个人是不得让出去的。   玄北想:不管怎样也不会让出去一个虞子衿的。   哪怕牯夏拉暗地散布谣言造势。哪怕有朝一日他当真沦为他人口中的昏庸无道帝王,或虞子衿是个祸国殃民的妖物,也不会妥协。   生是同生,退一万步,死该同穴。   不必谈及究竟是否出自情爱还是人以群分,这是定死的事。   玄北明白。虞子衿也明白。   他们是绑在一块的人了,顶多是一块与天下对立,不会抛下另一人独自面对。   玄北伫立在贝宁墓前,隐隐感悟这个天下不属于他,王位也不属于他。他早晚会抛下一切,带虞子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贝宁   玄北无声道:安息吧。孤再不会记挂欠你的一条命了。这个国这个家约是再没有人会想起你了。   你可以安安静静地死去了。   镌刻着长公主之墓五个大字的石碑前卷过一阵风,落下一朵残破却艳丽依旧的花朵。   玄北没有去拾起这朵花。   他把它就在这里,代替贝宁看下春夏秋冬,或化成泥还能滋养出一片花草。   玄北回宫后,花山娜与婴贞分别派人一请再请。前一个声称动了胎气,心绪不稳;后一个是卧病在床难以起身,但愿玄北最后见一回,说上那么一两句体己话。   玄北谁也不去看,他只想见一个人。   而虞子衿与多拉卓玛拉畅聊多拉米大半个下午才回来。一张脸红扑扑,兴高采烈地弯起眼睛,风似的冲进门来。   “我碰见多拉米的小妹妹了!”虞子衿事无巨细地说:“她与多拉米长得可真像。眼儿圆圆的,一张脸也圆圆的,还比我黑好多。就是性子不一样,她说话起来结结巴巴,总说不好。爱哭,眼泪啪嗒啪嗒掉。”   “你招惹花山娜去了?”玄北问。   虞子衿撅起嘴巴来,“是她欺负多拉卓玛拉。我答应多拉米会替他照顾妹妹的。你要与我生气吗?”   “不与你生气。”   玄北扯出一个调侃的笑来,“与你生气,你是不是要气得比我更厉害些?谁气得过谁?”   “你气得厉害呀。”虞子衿笑得像花怒放,“你生气是要掉脑袋的。”   “你不是说你的脑袋长得牢靠,谁也取不走么?”玄北装模作样捏起他脖颈一层皮肉。   虞子衿顺势投入他怀里。   “我不与她一块玩的,是她总想招惹我。”   虞子衿哼哼唧唧抱怨,“每一回她都要欺负人,你怎么也带这样的人回来?她长得也不好看,比不上我一点点。凶巴巴的,老想打人.......”   那不是没遇见你么?   玄北将过分甜腻的话偷偷藏在心里。   不识你时不知将就,世间男男女女千百个样子,看来看去以为看尽了,结果险些掉下个落网之鱼。   文绉绉的话语,若是说出来,虞子衿可明白?   玄北笃定说与不说,虞子衿皆是明白的。   深情从不是靠言语来说。   它在眼里,在心里,在相贴的炙热肌肤上,也在安好静稳的每一个夜里。   玄北半听入耳虞子衿孩子气十足偏偏有点道理的念叨,像一只叽叽喳喳叫不停地麻雀。他伸紧手抱住这个软软小小的身子,靠在这个身上,仿佛能嗅到浅浅淡淡的甜香味。   ——就让我抱抱你吧。   既然这个世上所有愁苦怨恨在你面前都会消散,像人怕鬼那样躲避你。   ——那就让我好好抱一抱你,好不好啊?   玄北盖下眼帘,喉结微动。   作者有话要说:   疲惫的微笑.jpg   我可能就是开支线的渣渣。开这篇文的时候冲突悬念和情感起伏都掌控不好,是自私地随心所欲说说一些人的故事的。单纯想着说说玄北说说虞子衿说说贵妃说说冬生,一个一个排好队啊,咱慢慢说。   现在发现其实有一点散沙,不过难以改动也不想改动了,只能当做有感情没技巧的一篇文。   就当温温吞吞说个睡前故事好啦。   还有5w我能完结吗?   想得美,哼。 第44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五月初夏,天渐渐干热起来。   这几日外面日头大,浑圆初有个火球样子。素来爱玩闹乱窜的虞子衿活像是被晒化骨头了,宁愿一天到晚趴在床榻上看小人书,再无趣就胡乱翻来滚去。   今个儿倒是不同。   天才蒙蒙亮,虞子衿已经在小太监伺候下穿起鞋袜来。   方才贵妃谴人知会,大意是察觉后宫过分清空,聚来几位嫔妃叙叙旧。   虞子衿本不在嫔妃行列。   之所以捎带上虞子衿,一是此次聚会重在说一说各人家乡趣事妙闻,人人将特意带来家乡吃食与玩物来分享。二是其中一位婕妤将带来一只白鹦鹉。这鹦鹉聪慧,偷学人说话的本事高强,是婕妤的心头宝,极少露面的。   虞子衿是对这吃食玩物也感兴趣,对鹦鹉更是兴趣盎然。这才硬生生压下困意起身,穿衣洗漱就要走。   “你是谁呀?”   半路上,他忽然问身旁的小太监,“小今子呢?他是不是偷懒去了?”   “回小主子。”小太监低着头,瓮声瓮气回:“小今子今个儿身子不适,让奴才代为伺候。”   虞子衿不满地嘀咕着,“他就是偷懒。昨个儿还好好的,今个儿肯定是不想陪我起来玩,就不想身体适了。”   小太监不答话,光是一个劲儿盯地面,好似能将路看出花开。   今日阴凉。   冷灰灰的天沉闷不透光分光彩。几团逶迤沉云艰难挂着,活像是疲惫的驴子,迟迟才肯挪动一下。世间万物的光彩皆被蒙上这层黯淡色,红也红不够,绿也绿不好,好似生机大减。   平日该有亮亮脆脆的鸟叫声。这时也没有。   虞子衿看着这将雨不雨的闷天气,两条腿也慢吞吞地迈。   “还请小主子快些。”小太监出声催促:“误了时辰可不好。”   虞子衿不理他,不改散漫的步子。   “还请小主子快些。”小太监始终埋着头,却不住加重音道:“误了时辰便不好了。”   饶是如此,虞子衿仍是花费小半个时辰才来到湖心亭。   那里正围坐着五个光鲜亮丽的美人儿。其中最打眼的当数两个人。   一个是扮相雍容的婴贵妃,浑身尊贵气质,少有常见的俗气。她眉目寡淡,还挂着不大好看的病色,多少有些驾不住一身黛青色的衣衫。   另外一个是花山娜,挺个大大的肚子,一只手扶在腰后,眉眼如烈焰红火。   二人美得格格不入,凑合在一起真是古怪。   “虞儿郎来了。”   婴贵妃头一个察觉虞子衿到来,冲他微微一笑。   上回两人碰面是祭祀大典前的事了。   那时虞子衿看贵妃只顾着与喜乐公主说话,一个眼神也不落在他身上,还以为这是再也不与他说话了。   不想今天还能见着个温和笑脸。   不光如此。   意外的是其他妃嫔态度虽不热络,倒是统一也没有摆脸色给虞子衿看。   哪怕是顶瞧不上人的花山娜也就轻飘飘瞥他一眼,高傲地扬起下巴,目光调转到别处去。没有开口针对,竟也不拿惯常的礼仪做由头为难虞子衿。   虞子衿是一眼瞧中搁置在正中心的金丝鸟笼,里头装有翡翠假枝杈。底盘是雕花的,红黄绿三色配起来又亮眼又喜庆。   一只浑身绿油油的鹦鹉神气活现地站在枝上,脑袋瓜子机警扭来扭去,好似在打探情况。它的喙樱桃红,紧紧闭合着。   “就是它会说话?”虞子衿一下双眼亮闪,好奇地问。   “是它。”婴贵妃淡淡笑道:“这便是吴婕妤的心头宝绿衣,平日藏着掖着不大肯拿出来叫人瞧瞧。今日是难得大方,倒舍得叫姐妹们饱眼福。”   吴婕妤摆一下兰花指状的纤纤玉手,面笑眼不笑地回:“哎呦,姐姐这是说什么话?不过区区鹦鹉,上不得台面,故而妹妹才总也不敢拿出来,生怕泄露了小家子气。今日要谈及故乡,恰好家中擅□□鹦鹉,绿衣是各中小霸主,这才不顾羞的带来。”   虞子衿察觉女子之间并未因一个聚会而和睦起来,反而句句带刺。   不过这不关他的事,他不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真假难以分辨的客套话。   他竖起一根手指,寻到两根细丝中空处伸进去,戳了戳鹦鹉嘴。   “大胆!大胆!”鹦鹉发出幼儿似的声音,稍稍有些含糊。   眼见鹦鹉扑腾扑腾翅膀挪到另外一边,虞子衿又换个地儿碰碰它的小脑袋。   “大胆!打板子!打板子!”鹦鹉大叫。   “呦呦呦,你们看。”一个女子笑得嗤嗤:“人道物随其主。不愧是吴婕妤的小宠,也有本事打人板子呢。”   花山娜轻哼了一声,“也不怪。看来不是本宫独一人想打板子,连只鹦鹉也晓得不亲近狐媚的。”   花山娜是进一步将争锋相对的势头拧巴拧巴成一股,对准了虞子衿。   “我想拿出来玩。”落成众人敌的虞子衿一门心思吊在鹦鹉上,软声软气问:“拿出来玩一下可以么?”   “它嘴尖利的很,奚落人的功夫无人能及。若叫它出来倒是和放虎归山一个理。”吴婕妤脱口而出一番推脱。   语罢,又抬眼望一下婴贵妃。   仿佛得到什么训教。   她皱了皱眉,犹豫片刻,勉为其难摆摆手,干笑道:“不过你想拿出来玩就拿出来吧。只要你注意些,别与它争吵起来就是。”   虞子衿不计较其中变故,欢欢喜喜地打开那扇圆形精致小门,一手将鹦鹉抓了出来。   “哎呦哎呦,可别抓它。”吴婕妤惊慌失色,憋不住厉声呵道:“你松开它,它会飞你手上站着。你这样抓着,小心蹭掉了羽毛了疼着。”   虞子衿又松开手。   鹦鹉果然不跑,绕着湖心亭飞了一圈落在虞子衿手上,张嘴就是一句:“鱼!鱼!鱼!”   “无妨,不过是只鸟罢了。”贵妃略有深意地看吴婕妤一眼,“妹妹与本宫是一道入宫的,性子还需磨炼,得沉稳些。莫要这般咋咋呼呼的。”   “姐姐说的是。”吴婕妤勉强扯出一个虚笑,旋又道:“瞧这坏小子,光惦记着鱼。平日妾身闲来无事就带它出来逛逛。每一回来湖心亭也整好喂喂鱼。看来这事是叫它记在心上了,不喂鱼恐怕要叫个没完。”   果然,绿衣摆头晃脑,鱼鱼鱼个不停。   吴婕妤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香囊打开,“看,这是鱼儿的吃食。”   “你要喂鱼么?”虞子衿笑咯咯地拍拍鹦鹉脑袋。   “鱼!喂鱼!喂鱼!”   鹦鹉一下一下回,迫不及待地扇动翅膀,一下飞出亭子,落在长长的路旁。   吴婕妤道:“它这是被宠坏了,就喜好在那儿玩。当妾身喂鱼时,池中锦鲤便露头来吃,它就趁机去啄鱼。也不知是哪来的顽皮性子,跟个孩子似的。”   “精灵得很。”   贵妃笑得诚挚,“本宫倒从未看过这幅景象,不如也去凑个热闹。”   “姐妹们也坐得久了,起身走动走动也好。”另外几个女子拍拂衣衫站起来。   花山娜不动,只撇了撇嘴,“这有什么看头?你们去便是了,我懒得动弹。”   “姐妹们一起去便是了。”贵妃摇了摇头:“留下你一人怎好?”   虞子衿瞧她们连走与不走也能推脱半晌,自顾自接过香囊,朝鹦鹉跑去。   他蹲在绿衣身旁,先是抓出一把鱼饲丢在它眼前。   鹦鹉高高昂着头,只叫:“喂鱼!”   “你命令我啊?”虞子衿面上洋溢起愉悦,故仿玄北模样,威严十足道:“你可真大胆!小心我摘你脑袋!”   鹦鹉伸了伸脖子,眨一下圆眼睛,又叫:“大胆!喂鱼!大胆!”   “你才大胆呢。”虞子衿冲它吐吐舌头。   虞子衿光是与鹦鹉言语也能得来乐趣。   “喂鱼喂鱼。”他一屁股坐下来,抓出鱼饲反朝上头丢。   一颗颗细小鱼饲从半空中纷纷扬扬落下来,触碰到洁净湖水激起一圈圈涟漪。没多久,红黄色锦鲤从四面八方涌来,你争我抢挤在一块儿。   虞子衿玩得不亦乐乎,恶意远一把近一把、左一把右一把随意地丢鱼饲,活像是领一尾尾鱼绕圈子似的。   那头几个妃嫔也不急不慢走过来,站在虞子衿身后,指着最大一尾锦鲤道:“你们瞧瞧,那只个头比得上御膳房两尾鱼呢。”   “顶大的鱼顶引人瞩目。”一人似笑非笑道:“个头大不见得是件好事。”   “越大越好看得鱼越是落单独一个。”吴婕妤眼中划过暗色,瓮声瓮气道:“引来其它鱼儿围攻。尽管以大对小,怕也是九死一生。”   声音轻,却有力,好似意有所指。   “胡说八道些什么?”婴贵妃笑了笑,“这锦鲤映衬着的是好运气。花贵妃正怀龙种,该来仔细瞧一瞧。说不准能诞下个龙子来,那就是三生福气了。”   花山娜正站在路中央。   她意动地转转眼珠子,面上却摆出不屑神色来,贴面顺了顺发髻,傲然道:“这有什么看头?是男是女天注定,只要能为大王孕育子嗣便足够了。本宫倒也没有指望生个大胖儿子。”   话说得顺,口吻偏不是那回事,反倒有已然生下个小太子的得意。   吴婕妤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罢了罢了。”贵妃也不勉强,只道:“既然花贵妃不喜看鱼也就罢了,至少虞儿郎得趣。”   虞子衿不参与她们暗地里的政斗。   他正踢着腿坐在池边,扭头问鹦鹉:“你怎么不去啄鱼啊?”   鹦鹉无知地歪了歪头。   “你不是爱啄鱼的么?”虞子衿偏了偏头,又扭头问吴婕妤:“它怎么不去啄鱼呢?”   他精巧的五官映衬在众人的眼里。这幅雌雄莫辨的容貌奇异地将妩媚与纯真糅合在一起,双眼清澈有神,仿若不将世间任何苦难阴毒放在眼里。   无论是这眉眼抑或是心性皆与后宫女子截然不同。   她们看了一眼,来不及嫉恨,忽然彻悟玄北那样人物为何也会专宠一人至此。   再看第二眼,这明眸皓齿仿佛悄悄藏着一丝妖气,是勾人心魄的妖物。   女子们你我对看一眼,无声无息又站到了一条线上。   虞子衿还全然不知。   “是么?它不啄鱼?”   吴婕妤走近两步,将手搭在虞子衿肩上。   她面上冷光乍现,突然低声笑:“既它不去,不如——”   “你去池中玩耍一番?”   猝不及防地,那只手猛一用力。   下一刻,虞子衿整个身子跌入水中,扑通一声溅起万千水花。   作者有话要说:   扑通。 第45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虞子衿曾说过一回落水事。   他说谎了。   翻脸如翻书的姐姐推他入水是真。   而后谋划在心,利用恶狗复仇一事也是真。会水与自个儿游上岸却是假的。   他是秋末冬初时景落入水。   冰凉湖水宛若母亲温柔地张开双臂,将他搂进怀里。那一刹那,半个挣扎念头也没能从心底冒出来。   挣扎做什么?   短短七八年人生好似在惨烈修罗场走了一遭,没人疼没人爱,何必再倔强活下去?   虞子衿也想过死。   死这个字很快很快从眼前心里闪过去,不曾带来半分苦痛。仿佛死去倒不如活着难。   而后是惊慌失措的下人不顾他意愿将他拉上岸的。   落水事后,接踵而来的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吃穿不愁的好日子。甚至连那个眼中顶是容不下凡夫俗子的状元爹爹也曾前来看过他一回。是夜里静悄悄来的。他坐在他床沿边,伸出一只大大的手掌在他小小的额头上盖了一下,静静看了许久。   虞子衿不想动弹,只在耐不住瘙痒时忍不住挠了挠脸庞。   他不清楚状元爹爹知不知道他是醒着,糊里糊涂但明白,他睁开眼是会赶走状元爹爹的。若想见一见睁眼的他奋力拼搏的他与猫狗抢食的他........若肯见一见活灵活现的他,状元爹爹早该来了。   故而虞子衿不睁眼。他醒着。   即便眼皮牢牢盖下来,这也是一种清醒的活法。   这是唯独一次状元郎来看虞子衿。   之后虞子衿故技重施,假意失足落水高烧,险些烧坏脑子。状元郎也不再来了。这一回死里逃生后,虞子衿始谋划报复那个狠毒的丫头。   他蹲在树杈子上,眼睁睁看着清秀俏丽一张脸被狗爪扒拉,又被尖牙啃噬得触目惊心。   ——怪你。   虞子衿毫无愧疚地想:都怪你。怪你推我入水,怪你叫爹爹来看过我一回又再没有第二回 。怪你怪你。   这惨遭毒手的丫头不明白这个理。   爹娘不肯怪,自个儿也是决计不怪的。思来想去,也唯独怪你了。   他是冰天雪地里一头孤狼崽,刨雪至于双爪鲜血淋漓,为求一个馒头一碗汤水。他原本高傲又自以为狡猾,对父母情男女爱皆不以为然。全怪你推他一把,叫他得以瞥一眼外头春光融融的暖色,再尝一尝呵护关心的妖术。   他不谢你带他长一番见识,反倒怪你叫他迅速软弱下去。   她到死也不明白。   而这一回虞子衿还不打算死。   不要死。   有吃有喝,逍遥快活,贪恋柔情的人舍不得去死。他得死皮赖脸活着。   他答应过玄北不偷跑。   虞子衿会水。不是第一回 落水无师自通,而是在一次次试探性踏入水池时学以致用的好本事。于是他挣扎起来,挥动手臂惊开凑热闹似的围绕过来的锦鲤。奋力挣扎起来。   虞子衿钻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将双手搭在岸路上,仰头警惕地对着她们。   藏在暗处的木头在他入水时如剑锋出鞘,此时被几个宫女打扮的懂武女子纠缠不放。乒乒哐哐刀剑相碰的声不断。   ——这是预谋好的。   虞子衿湿漉漉的眼眸从一张一张漂亮的脸蛋上扫过去,顿时全明白了。   从小今子到聚会,从鹦鹉绿衣到喂鱼,这是一个个连环套。她们拿捏准玄北上朝有足足两个时辰,支开下人,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上演一场害人戏码。   “天子暗卫在此,但凡动手者视同谋反,必死!”木头冰冷的声远远传过来。   女子们不为所动。   她们个个胸有成竹,不会退却于威胁。   双方对峙,互不相让。   “瞧瞧这个模样,像一只落汤鸡。”吴婕妤盈盈笑道:“有句话怎么说?凤凰不成反成鸡,或许说得便是你罢?”   有人扬扬得意,又催促道:“不想这个小狐媚会水。可别耽误时辰了,不然落下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咱们没一个人好过。”   “该是花贵妃了。”   吴婕妤挑眉去看花山娜,“贵妃娘娘,方才在亭子中叫你来走动也不肯,让你走近两步还不动。这小子是婴贵妃邀来的,我与另外两位妹妹动手推下水。这其中还没你的份,难道你想要独善其身?”   “本宫自会动手!”花山娜反唇相讥,“事已至此,本宫一人也不能抽身。”   吴婕妤撇撇嘴,与旁人让出一条路来,使花山娜挺着肚子慢慢走来两步。   “可别磨蹭了。”吴婕妤翻个白眼,“一会儿大王都要下朝了。”   虞子衿直勾勾看着花山娜又迈动两步。   他已卸下温温软软的假样子。双眼阴冷又狠辣,宛若浸过辣椒水,轻易叫人不寒而栗。   “你可别怪我狠毒。”花山娜抱着肚子,闪了闪眼,“没有你,哪怕王鲜少宠幸后宫也好。本宫没有这份宠爱,人人也没有。偏偏你要与众不同,勾走大王心魄。既然如此,你就不得不死!”   她声渐渐高起来,好似找准了理。这下得以。安安心心将包裹在鞋履里的三寸小脚重重踩在虞子衿手上。   花山娜用脚尖踩上去,恶狠狠左右拧动。   剧痛袭来,虞子衿还是不松手。、   他微微眯起眼睛,暗沉沉的眼里居然有几分与玄北如出一辙的煞气。   “已有暗卫知会大王!”木头厉声呵斥:“劝各位娘娘及时收手!”   “收手?”吴婕妤笑:“不收又如何?花山娜!你有没有点本事?连个手也踩不下?磨磨蹭蹭的,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吴婕妤姿态雅观地蹲下身来,一手拔出一根簪子,一边猛然扎向虞子衿手背,一边狠毒地道:“早死早了!不想你这只手被扎成马蜂窝,就安心给我去死吧!\"   尖利的针穿透皮层,半没入肉。   虞子衿浑身紧绷,咬牙作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仿佛是吞吃人的怪物那么凶狠。从没有人身上有这样浑然天成的悍戾,能生生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你们看这双眼。”吴婕妤沉下眉眼,“今日弄不死他,他早晚寻——啊!”   “啊!!”   吴婕妤的声戛然而止。   花山娜同时失声尖叫。   众人只觉眼一花。   下一瞬间,两个站在水边的人就被虞子衿生生扯下水去,胡乱地在扑腾着水。   “来人啊!救命啊!”   吴婕妤冲天狂叫,发髻散乱,吃一口又吐一口水。   虞子衿一言不发,紧紧攥住她的衣角,一边划动,把她拉扯到离岸远远的地方去。   “啊——”吴婕妤使劲浑身力气,用双手双腿踢打虞子衿,“放开我!你这个贱人!滚!”   虞子衿用手肘迎面顶上她的脸,转头又去找险些要爬上岸去的花山娜。   “放开我!我肚子里还有孩子!啊!!!我的孩子!!”花山娜吓得魂不附体,闭着眼全力挣扎,嘴不饶人地威胁:“虞子衿!我警告你!我肚子里可是大王的孩子!”   虞子衿面无表情,他附在花山娜耳边,小声道:“你们都一块儿死在这里就好了。”   “不——!”花山娜连呛好几口水,花容失色,凄声大叫:“不要找我!不是我!是婴贞那个贱人提出来的主意!是她想害你!”   闻言,虞子衿动作一顿。抬起头,碰上婴贵妃温淡如母的一双眼。   他露出一点茫然神色,很快又被压下去。   虞子衿甩下花山娜独自挣扎,三两下游到岸边。   这时怕他反扑,没人敢拦他。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如讨命恶鬼一般,亮出血淋淋的爪攀住岸,抬起一条腿跨上来,再整个身体翻上来。   他喘着气,从四肢着地到双手撑着地艰难站起来,活像是个扭曲的木偶。   “你想要害我么?”虞子衿缓缓眨了一下眼睛,质问的口吻里含着惊人的天真。   他这话是对婴贞说的。   婴贞敛下眉睫,轻轻叹了一口气:“虞儿郎小小年岁却心肠歹毒,出于嫉恨推花贵妃入水。此事本宫将如实禀告大王。”   吴婕妤刚刚爬上岸来,捂着贴体衣裳,眼神如刀子一般想剜去虞子衿鼻眼。   虞子衿只与婴贞对视。他的瞳仁稍稍一缩。   对上花山娜与吴婕妤,他有使不完的利嘴蛮力。然而轮到若无其事的婴贞,他的气力忽的被抽走了,滚烫的血也莫名凉下来。   他心里头有点闷闷的。   “你不喜欢我。”他喃喃道。好似不太明白这个剑拔弩张地场景是如何得来的。   他又像个孩子一样无辜。   压抑许久的天轰隆一声巨响,飘下第一滴雨丝。   “你是不是一直不喜欢我啊?”   虞子衿垂着头,乌黑长发湿哒哒贴在脸上,浑身衣物也黏在一块儿。看上去是既狼狈又可怖,既委屈又凶狠。   矛盾的诡异。   婴贞提起一个轻巧的笑容,柔声柔气道:“自你入宫一刻即注定与本宫对立了。”   绵密地酸涩涌上来。   毛毛细雨哀伤落下。   婴贞一直不喜欢他。   初见的温和或许是试探,之后与花山娜争执、为他解围也可能是假。真真假假,无论如何,走到这一步,她已决定厌恶他,还一手谋划要取他性命。   “那我也不喜欢你。”虞子衿翘起眼,“你害我,总有一天我杀了你!”   没有人能从虞子衿身上占便宜。   没有人。   “谋害宫妃,死罪一条。”婴贵妃启唇,淡淡道:“危害帝王子嗣,罪加一等。”   身后响起一声扑通入水声。   虞子衿不去看。   他光是用力看着婴贞。   目光幽幽深深,将婴贞心底的爱恨仇怨洞悉透彻。   雨倏然加大。   作者有话要说:   贵妃:哈喽艾瑞万0v0   花山娜:我觉得我的宝宝没了嘤嘤嘤   虞子衿:杀了你们 第46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玄北是一路狂奔来的。   堂堂帝王,抛去尊贵做派,不顾阻拦。   当他宛若野豹护食飞奔而来时,面上布满显而易见的焦急。   他跑。   仿佛生怕迟了一时半刻。生怕这点时辰太短,又怕这段路太长,会叫他丢失一整颗心那样拼命地跑来。   从未有人见他如此失态过。   深沉如帝王也会有掩盖不住心事的一天。那份厚重如山海的深情倾泻而出,任凭谁也无法视而不见。   不设防一眼看去,那份情宣泄地淋漓尽致、花眼炫目。   每一个对玄北有心的女子都心如重铁砸到脚底板下去。   她们忽然了悟,她们与虞子衿是天差地别,已无从争起。太迟了。不顾一切的谋划到来太迟,那个鬼灵精怪的小狐媚子牢牢占据玄北心上每一寸,再没有一个指头的角落剩给她们了。   她们一生注定的男子已心有他人。   “拜见大王。”   当玄北搂住恍若水鬼湿透又鬼魅森森的虞子衿时;   当心里深沉的嫔妃半带慌乱地行礼时。   几乎所有人眼圈都泛起酸涩的红。   原来这场事成或不成,皆会落得人人不好受的下场。   虞子衿任由玄北抱着,喉咙口与眼眶边突然涌上浓烈的委屈与气恼,生出嚎啕大哭的欲望。   他深深闭一下眼。没哭。   “禀告大王。”婴贵妃为首,持一把柔和嗓音镇定十足地道:“虞子衿胆大妄为嫉恨宫妃,竟推花贵妃入水。此等歹毒之人,扰乱后宫,理应处死。”   玄北一个冷眼。个中难以压制的怒意如同一个巴掌甩在她们面上。   “望——” 婴贵妃一怔。   她埋下头,藏住一双朦胧眼睛,才堪堪说道:“大王治罪。”   “望大王治罪。”其余几个宫妃也垂头紧跟着附和。声音微哽,却是无形的步步相逼。   斗大雨珠劈头盖脸砸下来。   打散柔顺青丝,沾上乌黑眼睫。它卷一股透心寒意淋湿每一个人的衣裳,悄悄浸透衣襟去触碰她们的四肢百骸。   这些高贵的帝王嫔妃在雨幕下避无可避,狼狈至极。   玄北额上暴起青筋,口里撕碎了字吐出来一个字:“滚!”   他如凶猛狮虎亮出爪牙。   俊美眉宇中的厌恶锋芒毕露,来来回回刺穿她们的心,流出黏稠心头血。   女子不语。咬唇不语。   哗啦一声。   青衣侍卫将气若游丝的花山娜推上来。   他翻身上岸,跪地行礼,“禀告大王,是几位娘娘出手在先。”   “大胆侍卫颠倒是非。”吴婕妤盛满怨恨的眼神锁在虞子衿身上,嘤嘤哭泣起来:“虞子衿不知礼数,推臣妾下水。还望大王明察!”   花山娜趴在地上,头发乱成一团。   她好似才迷迷糊糊从昏迷中醒过来,立刻去摸下腹。她摊开被血沾染每一根手指的手,瞪大眼睛摇着头,凄声低语:“不。不。这不是我的血,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我的孩子好好的……”   她捂住绞痛的肚子,泪水滚滚而下。仿佛将玄北当作唯一依靠,她连滚带爬扑过去,双手揪住他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哭喊哀求,“呜……大王……快救救我们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救救他……快救救他……求你快救救他……”   玄北怒火中烧,忍了又忍才没有踢开她。   “宣太医为花山娜诊治!”他沉声说完这句,脚一挪,挣脱开花山娜,只将虞子衿抱起来。   “大王!!”   花山娜面容拧成一团,眼含热泪,嗓音脆弱如薄冰,“臣妾肚子里……有你的孩子啊……难道你.......一点也不心疼你的孩子吗?”   玄北冷冷回:“不要也罢。”   他转身要走。   “大王——”   “婴贞!”玄北咬牙切齿,残忍丢出一句话,“孤自会找你算账!”   虞子衿灵灵的一双眼始终直直凝视婴贞,仿佛也说:我也再找你算账。   他从婴贞眼里读到几分自嘲几分心死如灰。   虞子衿紧紧环住玄北的脖子,识出他们走在回寝宫的路上。   他不吭声。   上一回大火不在场,虞子衿实质是不放在心上的。他尚未察觉被人专心一意恨着的滋味,也不明白一条命也分分秒秒被人惦记是如何感受。   现在他明白了,或许当下有一段时日不会轻视它。   回到寝宫,又是宣太医又是起暖炉,里头上下数十人手忙脚乱。   他们个个屏气,小心翼翼从玄北眼角侧闪过去,唯恐一个不留意招惹来怒火,丢掉项上人头。   干净烘暖的衣裳拿来了,太医也踉踉跄跄赶来了,最终却通通被玄北赶出门去。   玄北紧紧抿着唇,板着脸帮虞子衿换衣裳。   虞子衿抬起手,小小嘶了一声,无知无畏似的嘀咕:“你的手怎么比我还冰呀?”   玄北闷声不吭。   “我会水,你忘了么?”虞子衿抬起一条细白胳膊伸进袖管,认认真真说:“我没死呢,你看看我。”   玄北不看他。   不光是不看他,还将头靠在他细白的颈窝上。   片刻静默。   “你可不能哭呀。”虞子衿软软糯糯地说:“你是大王,哭了会被笑话的。”   玄北像个蚌壳,敲不出一点缝隙。   虞子衿滴溜溜转转眼,又问:“你怎么不问问我呀?”   这一回玄北说话了。   他说:“怎么会连你也护不住?”   他还说:“是否该别在腰上藏到心口叫人看不着摸不到才能护你周全?”   虞子衿眼前骤然模糊起来,觉着该是冰冰凉凉的身子骤然战栗一下。   光是这两句话里透出来的软弱——那份玄北与帝王都不会有不该有的软弱——就叫他生出别样心思。为这份亲昵与看重,又是别扭。又心疼。   虞子衿想问问自己:你从哪学来的心疼?你一向是自顾自的,吃饱喝足就不发愁了。你怎么也学会心疼旁人去了?   他不知是不是玄北言传身授的。   玄北像一首诗,意境悲凉而字句磅礴。   不能领会他的人看得到的是一个个独自的字眼,是武将军,是帝王,是不近人情。   虞子衿把它们一个个窜起来,连温情的、失落的、闹别扭的、口是心非的玄北也一个个黏起来,拼拼凑凑变成独一无二的玄北。是黑暗丛林中一匹孤兽,强大,心口的伤洞却藏在绒绒皮毛下。   他的难过不翼而飞了。   虞子衿蹭一下脑袋,伸出手抱住玄北,露出一个狡黠笑来:“你不是来了么?你还不说我。其实就是我把花山娜拉下去的。她老要欺负我,我就要让她没了孩子。”   玄北把他当做金银珠宝似的稀罕物抱着,不容一点空隙间隔两个遍体鳞伤的躯体。   “她们合起来害我。想趁着你上早朝就害我,也想害花山娜。”虞子衿自言自语似的梳理事件脉络:“木头威胁她们,她们也不怕。她们一点也不怕你要摘她们的脑袋。”   他稍稍一顿,小声问:“她们害我,你也不高兴。但是你不能杀她们对吗?”   “她们有四五个人,你只有一个。”虞子衿煞有其事地做下结论:“你不能杀她们,她们才不怕你。”   虞子衿是对的。   参与这场事的四五个女子个个家世不凡,父兄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大臣。约摸是以此为本,几个女子才合谋造事,笃定事成事败皆无所畏惧。毕竟帝王常受群臣掣肘,最忌讳牵一发而动全身。而能死一个虞子衿已是大妙,再趁机能除去个花山娜更是一石二鸟。   介时虞子衿已是死人一个,哪怕再恼火,难道为个尸体颠覆江山不成?   她们盘算得狠毒,亦是被虞子衿的独宠激出滔天大嫉来,宁可背负帝王怨恨也要联手打败个小小虞子衿。   玄北却出乎她们所料。   他的手紧了紧,又紧了紧,目光骤然如冰如刀锋,尖锐逼人。   玄北低声道:“无论多少人,谁也不准害你。”   像是一句重重的承诺了。帝王家可是一言九鼎的。   虞子衿拍拍他宽厚的背,大大方方地说:“没关系。她们害我,我自个儿去向她们讨回来。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摘脑袋。我不会埋怨你的,你不要难过。”   玄北闷声闷气地:“到这个时候,你还安慰我做什么?”   虞子衿粲然一笑,露出尖尖两颗虎牙,“谁让你的手比我还冷呀?我看你比我还难受些。”   “是么?”   玄北话中映现出一点点疑惑。   是的呀。   “你的心在疼呀。”虞子衿推开他,站起身来将脑门凑的老近,将近眼贴眼。   “眼睛在说话。”虞子衿嘻嘻笑:“我都瞧出来啦。你的心在疼,你还想哭,不过是大王得忍着。”   “你还看出什么?   玄北的两颗眼珠又深又沉,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海,藏着好多好多。   “我看出——”他眼神闪躲一下,又调转回来,很轻很轻地说:“看出你好喜欢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出你好喜欢我啊   从你的眼睛里   PS:啵啵霸道总裁小宝贝2333感谢手榴弹   每次我看到地雷都有种心跳停拍的错觉,可能是没啥见识_(:з」∠)_ 第47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入夜。   玄北掀开眼帘,小心把手脚抽出来。   借着月色,他侧身看了看那张安适稚气的脸庞。伸手勾起盖住虞子衿眼的发丝,轻轻别到脑后。   玄北静静凝望许久。   欲起身时发觉虞子衿一只手攥成凶巴巴的拳头,拿捏着他的一撮发。   玄北摸摸虞子衿的脸,又探手在他额上试温。   没烧。   玄北这才从枕下摸出一把朴素小刀,轻而易举将这数十根头发一分为二。   一半留在自个儿身上,一半乖乖呆在虞子衿身旁。   他站起来,披上外衣走出宫殿。   外头瓢泼大雨,一滴滴噼里啪啦砸下来,狠毒地砸在脸上身上心上。   花山娜站在雨中   。   纤瘦的身躯在单薄白衣下,双手拼命捂住干瘪肚子,双眼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盯着湖面。海藻一般柔顺的头发湿成一块一块,死气沉沉地垂下来,像一双上吊的脚。   她直勾勾盯着湖面,眼睫沾满水珠。   玄北扬手,令战战兢兢陪着淋雨的宫女太监退下。   他像山一样沉默而威严地伫立着,目光也落在这片沉过贝宁又沉下他子嗣的净心湖。也险些沉下个虞子衿。   或许谁也数不清这湖水里有过多少挣扎与绝望。   良久。   花山娜缓缓转动僵硬的脖子,半垂的眼帘掩盖掉所有生气。黯淡无光的溢满泪水。她转过面来时,仿佛将是赠与人间的最后一眼。再无期盼,难寻留恋。   “孩子……”她惨白嘴唇抖动,“没了……”   “我的孩子……死了……”   花山娜扯扯嘴唇,露出一个鬼气森森的难看笑来,“早上……他还在我的肚皮底下。我与他说话…….”   她哽咽一下,“我、我会做女红了。我从小自诩英气,发誓不做这小家子气的玩意儿。可是我、我学会了。我想为他做肚兜……缝衣裳……他六个月大了,你知道么?”   “我还盼望再有两月,他能踢一踢我的肚子。我这是生平头一回做娘亲,我、我总怕哪里做不好。要是他不动动手脚与我说说,万一我吃错东西喝错东西怎么办?”花山娜用力闭上眼,滑下的泪水与雨混合在一起,难解难分,“可是他才、他才六个月大,还有……呜……还有四个月,就是十月怀胎。”   花山娜犹如散架的木偶瘫软下去,浑身颤抖,终于压抑不住地嚎啕大哭:“我的孩子!呜啊啊!还我的孩子!快还我的孩子!!呜呜呜!拿走我的寿命也好,拿走我的命也好,求求你,求你把我的孩子还回来!!他还那样小,若是不在娘亲身旁怎么办?他怕黑怎么办?饿了冷了怎么办?求你把他带回来——求你——”   孩子。   孩子是娘亲心头最脆最嫩的一块肉。   一向气焰嚣张的花山娜不顾涓涓流血的下身,哆嗦着爬跪起来,朝着玄北磕头。砰的一声,砰地又一声,砰砰砰的将光洁额头撞击向冰冷地面。她呜呜哇哇地哀求:“求您了大王。呜,求求您,把我们的孩子带回来。求您了。”   求您了。   求您了。   玄北为虞子衿留有血洞眼而生出的嗜杀怒意被这反反复复的求您了三个字压下去,最终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宛若一颗尖利石子划破皮肉。   雨水顺着他的发滴落下来,恍然也如泪。   “孩子没了就是没了。”他咽下一口酸涩,沉声道:“再糟蹋身子也无用,花贵妃应早些回鸾珠殿歇息,以免病上加病。”   “你根本不在意!!!”   花山娜猛地抬起头。   额头砸破了皮,鲜红血似一条细小溪流蜿蜒而下。每一根发丝上吊着水珠,空洞的双眼里徒然冒出一腔怨恨。   “他也是你的骨肉!你却全然不在意!”她扯着沙哑的嗓子哭叫着:“整整六个月!你不肯来看上一眼!你出征塞外时,我日夜食素拜佛,愿折命还你安然无恙。可你回宫多月,你却怎么也不往鸾珠殿走一趟!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们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你这般狠心,午夜梦回是否会心虚!?如今你还不为你的孩子报仇吗?你当真不怕他死不瞑目来找你吗?”   她泪如雨下,双眼红肿,声渐渐低下来,“你——就这般厌恶我吗?”   “厌恶到这般田地吗?”花山娜紧紧揪住衣领,仿佛脖子被无形手扼住,难以吐息。   “连我掉了孩子——你也不要稍稍心疼我一点点吗?”   花山娜久久闭一下眼。   玄北明白她想要为夭折的孩子讨一个公道。   可是那个公道不该讨在虞子衿身上。   “是谁谋划害你,你该心里有数。”玄北道。   “我不管!”花山娜摇头,“我不管!我什么也不管!我不管谁要害我谁想害我!我只知——只知是虞子衿拉我下水。我要他死!我要他与我儿陪葬!”   玄北沉下脸:“你真当孤是瞎子?你们暗地里合谋些什么,难道孤看不透?你们是个个好本事,窝里斗翻天终有一日知联手。当你参与这局时你可曾心软过?当你生生踩上他的手时,你可曾退却过?你不如想一想,你们奸计要得逞,孤会叫谁陪葬!?”   “……你心疼他。”   花山娜目光呆愣,却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平安无事,连根手指头也不缺,你却心疼他?!你足足六月大的孩子!那来不及看一眼人世的孩子呢?连他的父王也不心疼他!还有谁肯心疼他?!”   玄北不心疼孩子?   不。   他对孩子又疼又怕。   与面上的雷厉风行相对,于玄北来说的天大难事不是放下权势也不是忍受孤寂。该是一个真心笑一句真情话。太难了。   说我在意你。   好似是说:你轻易能重伤我。   说我心疼你。   好似在说:我将心放置在你手边,你随意可以去揉捏碾压它。   哪怕加上一个孤。   说一句孤在意你也是难事。   玄北畏惧露出破绽,更怕贪恋一段情一个人。这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弱处。不爱王权,不必日夜疑心,连心腹也放心不下。不贪生,战场厮杀千百场,伤也好死也罢,从未惶恐。   倘若贪恋上一个人,就再也不是这么回事了。   从塞外回来,他就打定主意与那赶不走的虞子衿好。   人是只能与一个人最是好的。   玄北再不踏入后宫,更不去看一眼孩子,只为借漫漫长日来割断个中情谊。   可他也心疼孩子,更怜悯失去孩子的娘亲。否则也不会消散去大半怒火,不再想严惩花山娜。   花山娜陪伴玄北多年,却敌不过虞子衿灵透。   她看不出这份深厚又内敛的心疼。   “你太狠心了。”她连连摇头,露出孤独无依地可怜神色,“你是太狠心了。真的。”   “五年前一见倾心。听闻你有意争夺王位,我在父亲书房前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直至昏厥才为你说动父亲站在你这派。”花山娜低低啜泣道:“我伴你五年,自知性情骄纵,可我如何不甘位低婴贞也不曾吵闹过。至始至终,我想要你一份心回应我。你不肯回。我想方设法讨你欢心,你也不肯应我一点。”   “你是我一生唯一的夫君,却拥有后宫三千佳丽,无数娘子。我每每见你不得无礼不得吵闹还时刻注意不可干预朝政,这也是规矩,那也是规矩。我在心中唤你夫君,出口却是大王。我想讨要一个相拥,却是低下身来行礼。”   电闪雷鸣,白光将花山娜伤心欲绝的脸庞照得亮堂。   “我这一生只有你,我将一切给予你。你什么也不肯给我。你对不住我”   她说:“玄北。你对不住我。”   玄北皱了皱眉,低声反问:“依你看,孤应当对得住多少人?”   花山娜不语。   无人言语。   或许连雨也不明白身为一个帝王成为一个男儿应对得住多少人。   一个?五个?十个?成百上千?   雨不知道。   于是雨突兀地收住了。   明月与星辰也不知如何作答,它们也悄悄藏在暗沉乌云后,不敢吱声。   作者有话要说:   玄北:emmmmm...我觉得我不够酷   我:emmmmm...你放弃霸道总裁人设吧儿,你要做一个有情有义的咔嘣脆大王。   玄北大概:你是智障吗?   PS:感谢日安女女小天使滴营养液!飞吻.jpg 第48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花山娜像散架木偶,一脸麻木地任由下人架着胳膊拖拉回宫殿。   路过玄北时,她眼皮子抖一下,眼珠子再不向他挪动。   她再也不会为他现出熠熠生辉的多情眼了。   玄北不知是否该怀有愧疚。   他转身瞧见婴贞。   婴贞一袭湿透单衣。不喜不悲,面色淡淡若湖面平境。她轻轻巧巧施礼。   仍旧是那个脾性温婉、行事细致妥帖的女子。   这份细致哪怕在阴狠计谋上也不忘落下。   玄北面目骤然冷硬起来,“你来这做什么?”   “听闻大王夜半在此,臣妾恰好有话要说,特来说上一两句,否则难以成眠。”婴贞柔顺地垂着头,浓密的眼睫盖住琥珀色瞳仁,也遮去她的真正心思。   “你还有什么可说?”玄北冷声道:“仗家族功勋,号召嫔妃设局害人。恐怕不单单想要一个小小虞子衿的命,连花山娜与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你要除之而后快。”   婴贞抬起眼来,“臣妾总以为大王不愿看臣妾亦不愿懂臣妾,不想原来大王还是明白臣妾的。”   她这副淡定自如的模样无端叫人恼火。   “滚回你的如梦阁去,孤再不想见你。”玄北与她擦肩而过。   “大王何曾看过臣妾呢?”   婴贞轻声道:“如梦阁,万千佳景宠爱皆如梦。臣妾不愿再居住于如梦阁了。昔日大王许诺王后一位。”   玄北偏头,深沉眸光幽暗,是取自深海的色调。   “臣妾——”   她面不改色,“愿为王后。”   “这个时候,你向孤讨要王后之位?”玄北反问,面上带起一抹惊诧。   “王当日不是说,待臣妾愿为后时再来寻你?”   “婴贞!”玄北一把攥住她细细的胳膊,手指弯曲犹如紧抓猎物。   “你当真害人?!”   玄北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狰狞凶狠。   他极少看错人。   婴贞是玄北正妻,头一个妻,伴他走过龙潭虎穴,经历过几个生死关头。   哪怕情尽时,他也存过厚待婴贞的念头。   然,爱与不爱是由不得人的。   它是天空中雄鹰,自由自在,难以驯服。弱小的人光能眼睁睁看它来去,一时兴起才肯停留在悬崖峭壁。或许这个悬崖生得巧妙合意,它才勉为其难住一住脚。这一住是多少年,谁也不清楚。   连它自个儿也不清楚。   玄北给不了情爱。   他将贵妃一位独独留给她,也把育有子嗣这个独一无二的荣光赠与她。   情深虞子衿是意料之外的事。   比起花山娜,玄北放心不下的、对不住的是婴贞。他们间存着情谊,更胜情爱。   他一眼能瞧出这个胆大包天的局是婴贞的本领,却始终不大愿意相信她真心害人。   可惜兔子扒下雪白毛皮,到底还是亮出了尖利的獠牙。   她稍稍一愣,柔柔地牵动嘴角,“大王在说笑么?穷途末路才可生害人之心。要不是真心一意盼着他们死去,臣妾也不愿害人。”   她怎能如此淡然?   玄北眯起细长的眼,手下施力加重。   “你心肠歹毒犯下如此大事,难逃责罚,却还想登上凤位?”他低声嘲问。   “责罚……”   婴贞失笑,“大王可知几日前臣妾在阎王庙走了一遭?病来如山倒,自从您许诺王后一位后臣妾就染上病来。这一日日拖延下来至于病入膏肓。”   “那夜生死关头,臣妾觉着无论身子如何疼痛也比不过心疼。心病还需心药医。”   婴贞垂下嘴角,语气平和,“或许那便是最后一面。臣妾求见大王,可惜大王到底不来看一眼。”   这话倒转叫玄北一愣。   婴贞上回求见是他自公主墓回来之时。   那时他心境孤凉复杂,全然没有心思顾及旁人。不想婴贞居然是恶病缠身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想来婴贞为人不张扬,无论如何也不将话说重。   于是他便错过最后一面。   她的心死了。   玄北从婴贞面上看出她的心在那夜病死了。   ——倘若你那夜来一趟,我就不至如此。   不至于狠毒至此。   婴贞那双眼看似无情的眼在静静淌泪。   在说:你是生生将我逼上绝路了。玄北。这就是你日复一日加在我身上的责罚。我还怕什么别的责罚么?   他总归欠她了。   玄北松开手。   “你贵为贵妃,主掌后宫。鼓动后宫女子相互争斗是重罪。”他硬声道:“轻罚已是恩典,至于王后之位不要再提。”   既然走到这个无可挽回的地步,就不可再温和半分了。否则枉费双方的伤感,又得不到一个好果子,不上不下只会更难堪。   他们大概是分裂的岛,从此只能越飘越远。   婴贞却扑通一声跪下来,不紧不慢地回:“若不成后,婴贞宁可死。”   “你威胁孤?”   玄北低下头看她。   “臣妾的命恐怕不够分量威胁大王。”   婴贞笑意淡下去了,“臣妾已不求恩宠,一心成后。若大王尚且念及亡父恩情,还望答应。”   “你还有什么本事?”玄北冷笑,“孤倒好奇你还有多少分量能威胁?”   “桩桩件件,总是有的。”   “例如呢?”   婴贞道:“例如喜乐。”   玄北拧起眉头,“喜乐?”   “大王应当不愿喜乐丧母。”   言下之意是今夜得不到一个应允,她婴贞必自尽。舍下心爱女也在所不惜。   全看玄北忍不忍心喜乐成一个孤女了。   玄北冰冷锐利的眼色落在她身上。   这对淡眉,这双眼,清浅淡薄的美皮囊分明是婴贞。   她却不是婴贞。   玄北这才发觉婴贞才会是他在世上数一数二的敌对头。她胆大心细。如今对人狠毒,对己狠毒,连亲生子女也不留情。   他面上划过残忍的失望。   “王后之位有何用?于你而言,竟比喜乐还重?”他问。   “臣妾一无所有。大王将臣妾的心丢掷在地狠狠践踏,臣妾自然一心爬上去。”婴贞站起来身,“大王,太后邀您前往永寿宫一见。”   “太后。”玄北唇边溢出嘲讽十足的话来,“竟惊动太后。委实是孤小瞧了你。”   婴贞不语。   玄北转身负手离去。   走不出五步,听得婴贞朗声问:“同床共枕十年有余。玄北,你可曾对我动过心?”   周遭死寂一片,微风吹动树枝,密密麻麻叶片瑟瑟发抖,发出簌簌的细小声响。   一轮皎洁明月不知何时从云间露出面来,悄悄窥探二人。   这一瞬玄北想过很多。   怎会从未动情?   犹记大婚不过三日,他却要以主将一职领兵攻打他国。那时她不哭不闹,不怨不恨,光是进进出出替他打点行李。   夜半似有所察,他悠悠醒来。瞧见她凑在暖黄烛光下,一手执福包,一手握针线。侧脸笼在灯下,柔光浅浅。   他就这么看她缝制一夜,专心致志,竟不曾察觉他早早醒来。   那时他也以为或许这就是地久天长。   可玄北动动唇,只道:“从未。”   从未。   他拿背影对付她,朝长寿宫而去。   玄北有小半年不见太后了。   自从处斩戈敏后,茹太后有意无意疏远。玄北多次听闻他人谈及太后身体欠佳,送去的珍稀药材却统统原封不动被退回来。好歹该装模作样的拜访也被茹太后不顾情面的敷衍过去。细细想来,上一回见面居然已是年时的事了。   踏入长寿宫一刹那,玄北有些疑心是否他命定与女人合不来,故而总有这样那样的麻烦事闹出来。   浓郁药味扑面而来。   茹太后手肘靠在桌上,一只手支着额头,半睡半醒地疲惫模样。   她老去好多。   肌肤松弛垂吊,褶皱仿佛经过年岁深刻,再不是那个芳华盖世的茹太后了。   好似察觉玄北到来,她身不懂,唯有盖在眼皮底下的瞳仁动了动,拖着长音道:“立婴贵妃为后吧。”   ——又是一个女子与他过不去。   玄北心头攀上一股子恼怒与烦闷。   “你沉迷男色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恐怕市井百姓也晓得我邺国王宫中有个小子狐媚惑主,勾得帝王失魂落魄。”   太后沉吟道:“再这般下去,不出一二年,该有人能借清君侧之名起事了。哀家到不在意谁人坐上王位,不过这是你父王辛苦打下的江山,你既然拿到手,合该好好护着。”   “今日之事是否有母后一份?”玄北冷冷反问。   茹太后为婴贞出头得突兀,二人原先面上相敬如宾,私底下疏远得很。也不知这两个女子为着什么绑上一根绳。   茹太后仍阖着眼,半分情绪不露,倦怠只道:“哀家老了,无论如何,你总该叫哀家瞑目地死,否则落下不孝的名声岂不是又多一个由头予他人?”   话外透出的意思是若玄北不应下立后之事,将戴上不孝的大帽子。   玄北勾起的嘴角不知在自嘲还是指向何人。   “母后终究是母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哪怕一改含蓄做派,言语也是句句深意无穷,不愧是在后宫经历无数腥风血雨的老一辈。   玄北心中对茹太后那点点母子情消失殆尽。   太后挑开眼皮,坐正身子,垂眼拉了拉衣袖,不去看玄北。   “无论于你于国,还是于那小子,立后之事百害而无一利。”她掩嘴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大王心中有数,哀家不再多说了。去吧。”   头尾太后不过说了寥寥数句,却字字珠玑,有本事逼迫得玄北不得不转变主意。   他久久看一眼茹太后,又离去。   这个夜已然过去,天边泛起闷闷鱼肚白。   玄北站在宫殿门口,刚毅的面庞与健硕的身形中透出沉稳而威严的气势。   他心有烦躁。   身为帝王,护不住心上人,还受一个个女子胁迫,且一个比一个来头大,本事通天。倒弄得他处处不是,须步步忍让。   这是把他看轻到何种地步?   ——老虎不发威,权当病猫么?   玄北面色难看,一甩袖,发誓偏不全如她们的愿。   谁也别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既然与他作对,不叫他好过,不如人人也不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   玄北:我还是不太酷,你个菜鸡   作者:得了吧啊?你还想打女人骂女人吗??   玄北:挺想的   作者:你就想想吧你! 第49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五月初七民间灯节。   嫔妃间争斗传得沸沸扬扬,玄北光是令涉及此事的妃嫔统统禁足不可外出。   后宫之事本与朝政无关,谁知第二日玄北便以病罢朝,惹来朝臣百般惊诧。   实质上早朝原先是三五日一次。   玄北成王时以将帅之才闻名,于政绩倒是天赋平平。故而玄北也算勤勉,日日早朝鲜少例外。   这一回玄北竟连三天不上朝,委实闹得人心惶惶。   有人猜测是玄北心头的小宠落水得来大病一场,只怕是生死一线间,才勾得他连朝政也不放心上。于是以虞清安虞宰相为首联名上书请奏帝王专心政务,又几次三番求见,意图开解这个莫名钻进牛角尖的大王。   可惜不得见。   不但大臣求见未果,玄北三日来压根不见人影。   这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帝王多半不在宫中,是不顾尊贵身份溜出宫去了。连带那个狐媚惑主的虞子衿一块儿。   哪怕不见其人,虞子衿这名儿也飞快从一张喋喋不休的口转到下一张口去,在大臣间转了一圈,已是人尽皆知。   他们猜得不错。   玄北是见过茹太后,紧跟着就趁天将明将半睡不醒的虞子衿打包出宫的。   除却始终不离左右的暗卫外不带一人,也事先不知会一声就拜访到阿寥莱住处去。待得虞子衿好不容易在晒屁股的热烘日光中揉眼睛醒来时,只剩他一个在陌生地儿。   虞子衿懒洋洋打个哈欠,透过方块窗瞧见外面蓝蓝绿绿一片自然风光,清新秀美。一时之间糊涂的脑袋没缓过来。   他呆呆坐半晌。直到意识到没人来伺候穿衣洗漱了,他才慢慢吞吞换上叠放在床头的衣衫,扒拉扒拉乱糟糟的头发,脚丫子往鞋履里一塞就踩着走出门去。   原来这是个由一根根柱子建造起来的屋子。   虞子衿往左看看,看见纵横交错的乡间小路与高耸入云的粗壮大树。   再往右看,一圈浅浅的小池塘里几只大白鹅悠然自在地游来游去。   天空湛蓝,棉一样软乎乎的云朵轻轻飘动。世间万物经雨洗过,色彩明亮干净。花花草草上还沾着露水。飞鸟往来不绝,清脆啼叫此起彼伏。   连外头的气儿也叫人舒爽。   虞子衿猫似的伸个懒腰伸展四肢。   意外瞧见神仙似的阿寥莱,身穿顶朴素的灰长衫,头发与胡子皆是花白白的一大把,像狐狸的大尾巴。   阿寥莱盘腿面对坐着,双眼闭合,两只手搭在膝上。   ——他怎么坐着睡觉呢?   虞子衿想着,蹑手蹑脚要走近他,想偷偷拉扯一下新奇的胡子。   不到十步时,阿寥莱的声忽然响了起来,“大王不在此处。草民住处简陋,只背下清淡白粥素菜在里头,小主子可自行食用。”   “你醒了啊?”虞子衿三两步跑到他面前蹲下,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胡子。   “草民未曾入眠。”   阿寥莱面无波澜,眉眼间蓄一态超然,端详面相就是个无欲无求的文人。他身形消瘦,好似光一层邹巴巴的皮包裹着长骨头,脊背直得像一条线,坐姿端正。   他对虞子衿是不亲近的,含着淡淡的疏离。   可虞子衿半点不怕别人冷淡的,就连冷酷寡言的木头侍卫也拿他没有办法。以虞子衿的话来说,那是他生得好看,天下第一好看的缘故。   “你在做什么呀?”他问。   “冥想。”   “好玩么?”   虞子衿巴眨巴眨眼,觉着这姿态神神秘秘,好似藏个大秘密。他坐下来,跟着摆个不伦不类的姿势,也闭上双眼,眼珠子却在四下里胡乱晃动。   目力所及之内自然是一片黑暗。   他试探性抬起一只眼皮,偷窥阿寥莱一眼,又故作沉稳地合上眼。   皮猴子却是静不住的。   不出半柱香,虞子衿就活活泼泼地动起来,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抓抓痒。   “玄北在哪里啊?”虞子衿最终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拍了拍手。   “市集。”   “市集是什么?去市集做什么?他怎么不带我去呢?”虞子衿丢出一连串的问。   阿寥莱不语。   虞子衿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   他伸长脖子看一眼里头木桌上摆着的碗筷,迎面又入目一个牌匾,上头净是陌生的字眼。   谁叫他长这么大也光晓得三个字。   虞子衿倒是知道死了的人没有眼睛鼻子,会变成这样一个木牌子。   他端起白粥坐到门口,无需碗筷就喝了一大口,舔一圈嘴巴又好奇地问:“你家里头有什么人死掉了呀?”   开门见山的问自然是不懂礼数的,所幸阿寥莱没动怒。   阿寥莱不睁开眼,不急不慢地回:“草民的妻子。”   “妻子……”虞子衿又喝了一大口粥,其实不大懂妻子是个什么玩意儿。   “玄北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娇声娇气地嘀咕着:“昨天我被人推进水里去,还淋大雨。他怎么不看着我呢?要是我头疼呢?他来得及回来么?”   阿寥莱这才抬起眼,目露一点意外,好似瞧见一只会说话的猴子一个人形的精怪那样。   “你是虞清安之弟?”阿寥莱问,混着岁月杂尘的两颗眼珠子像一块照妖镜。   虞子衿不怕照妖镜,他第三口喝完粥,随手擦擦嘴,含糊地回答:“是啊。你知道我哥哥么?”   “兄弟二人倒是大不相同。”阿寥莱淡淡感叹道:“皆是不求富贵的相,也皆困于情爱。一人易惹魑魅魍魉命坎坷,却有贵人相助。另一个合是一帆风顺的好气运,美名满天下,只可惜——”   虞子衿露出一个顽皮笑容,“我是好气运么?”   他笑得一点阴霾没有,好似装满璀璨星辰。   阿寥莱一愣。   凭心说,阿寥莱是不大想亲近虞子衿的。   他那副皮囊雌雄莫辨,是一种惊魂动魄的艳丽,恍如熊熊燃烧的火光,刹那的风景却能一口吞噬下活人,吐出来成焦骨。   小小年纪,又不是天性聪慧的人,与其少年英雄的兄长虞清安相比差距比拟天地。更何况外头流言蜚语非假。虞子衿的的确确拿捏住了帝王心。   然而阿寥莱的心念骤然动摇了。   虞子衿这小子是初生牛犊。他不怕山里的老虎也不怕狮子,自信他就是这世间最了不得的活物了,无论什么他也不怕。你说他气运糟糕透顶,道他是注定荣华富贵眼前过的可怜命也不管用。他不怕你,你说什么也不怕。   无知无畏,糊涂到不追究是非对错,他自有一套活法。   他又神气。   好气运算得什么?可有可无。给他安上美名与权力恐怕也不屑。   虞子衿这样看阿寥莱。   那双眼太纯净,不像个十五六岁少年郎该有的眼。更不会是个见证过宫廷人人假面的眼珠子。   他老老的一颗心就软了下来。   软得突兀,如化水的冰,冻也难冻回去。   阿寥莱不再平白叫他伤心,只说:“是好气运。”   “哇啊——”虞子衿眼睛瞪得圆圆的,期盼着问:“好气运是什么?是好吃的么?”   阿寥莱假意掐指一算,缓缓道:“你的好气运就在明日等你。”   “怎么不是今个儿呢?它怎么不今个儿来?”虞子衿歪头。   “因为——”   阿寥莱想了想,寻到一个说辞:“因为明日是个好日子。”   是一个顶好的日子。   阿寥莱至此不语,专心一意静心冥想他的天下苍生去了。   虞子衿约摸清楚不可打扰阿寥莱了,兀自思来想去明日是个什么好日子,又有什么好气运等着他。   恰好眼尖捉到玄北的人影。细细长长一条,在数百米之外,眉眼模糊成一团。不过虞子衿厉害,他还是辨认出这是玄北的身是玄北的形。   他噌一声站起来,撒开腿就朝玄北跑去。   玄北大约也瞧见他了,若有似无笑了一下,眉宇间透出一点古怪的愉悦。   虞子衿就停住脚了,光站在原地盯着他看。   他记仇。   思及玄北坏心思,明明带他一块出宫,却一个人悄悄溜去市集玩,也不叫醒他。   当然,最可恶的就是玄北竟然不顾及他,也不怕他大清早头疼胸闷发烧。竟然就这么把他抛在这儿,过不过分?   过分!   玄北这做派得记一大重重的仇才行。   ——你,过来。   虞子衿神气地噘着嘴,用善于言语的眼睛命令:我不开心,不要过去了,你给我快快的过来。   玄北面色松动,黑乎乎的眼里填上一半无奈一般宠溺。   ——我过来,这就过来成不成了?   玄北朝他走过来。   一阵小小的欢喜像蜂蜜一样从虞子衿心底冒出来,甜滋滋的,翻身把埋怨的心思给消磨成粉末了。   他气鼓鼓的小脸变了形状,禁不住努动嘴想要掩盖住不知从哪儿来的笑意,勉强绷住恼怒的假样子。   他可想笑了,有挂上一个大大的笑容的冲动。   他不能笑。   虞子衿想:这个笑怕是比花还大比鱼还大,比一整个玄北还大。哪有人会那样笑呢?笑出来万一吓坏人怎么办呀?   于是他万分辛苦憋着笑。   一双眼里只剩下玄北的身影。   他看着玄北一步一步走过来,步步稳健有力。   与他越来越近。   阿寥莱怎么会说好气运在明日呢?   分明是在这个时候嘛。   虞子衿到底忍不住,两只眼睛小心翼翼地弯成月牙状。   作者有话要说:   虞子衿:我 天下第一好看 懂?   阿寥莱:懂懂懂   _(:з」∠)_超级想完结 我怎么可以写辣么久? 第50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虞子衿哼哼唧唧走在玄北身旁。   “我不高兴。”   虞子衿暗里瞟他一眼,又抬起下巴将脸偏往另外一边,一本正经地提醒着:“我现在老不高兴了,你瞧出来没有?”   玄北似笑非笑道:“还真瞧不出。”   于是虞子衿再扭头过来时,脸颊鼓了点气,像个白圆包子。   “你根本没认真看。”   虞子衿闷闷不乐地垂下嘴角,满眼委屈与埋怨,指责道:“不认真看才看不出来。”   玄北摆出十分肃穆的神色再去仔仔细细看他,恍然大悟似的,“现下是瞧出来点。方才倒是笑得厉害。”   不显山不露水的玄北用这样的神态语气来说话,调笑之意是再明显不过了。傻子才闹不明白。虞子衿立马心领神会。   玄北是完全看穿他端架子来骗哄了。   虞子衿不佯装恼怒了,他一下跳起来,两条细胳膊勒住玄北的脖子,“你笑我。你是不是心里偷偷笑我?”   玄北勾起嘴角,“哪有心里偷偷笑你?这不是堂堂正正地笑你么?你看得着不?”   看不着,听得着。   虞子衿两条腿夹住他的腰,跟个猴子枹树似的挂在他身上,不依不饶地质问:“你怎么一个人去市集?那好玩不好玩?你不带我去,是不是带别人去了?你是不是给别人买糕点吃?有没有?”   他问着问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底气,一句比一句理直气壮,凶巴巴的。   玄北一只手握住虞子衿交叠的胳膊,往前一拉,另一只手在后头拖着他。   一边否认:“你可曾看见别的什么人?审问起来有模有样的,又是从谁那学来的?”   ——可不是你那儿学来的么?   虞子衿摇头晃脑,全把这话当成一句褒奖,他收了。   “今日灯节,晚市热闹,天黑带你去走走。”   玄北这话大大提起虞子衿的兴趣,不过他还是不忘疑惑,仍坚持不懈问:“你先说说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带我去?”   要知道,除却早朝时,玄北一向是走哪带他到哪。   从来只有他虞子衿背着玄北出去偷玩的,好似还没有过玄北一人走动的情形。   虞子衿断定玄北藏了个小秘密。   “买些东西。”玄北言辞含糊。   “买什么?”   “明日你就知晓。”   “又是明个儿。”   虞子衿嘟囔着:“咱们这回出宫做什么呀?要多久?”   “你还惦记着回去?”玄北的声沉下来,似乎谈及王宫会赶走他的愉悦。   “还要报仇呢。”   虞子衿挥挥拳头,神气活现地撂狠话,“要报仇!不叫她们好过!”   玄北一只手掌包住他的拳头,笑意去而复返,“行。你可得好好报仇。”   “那是自然的。”虞子衿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这时候才是正午。   自从得知灯会后,虞子衿心心念念的是灯会。   左右也没法子从玄北口中逼问出什么了,倒不如晚上亲眼去悄悄市集好不好玩,有没有好吃的好喝的。   他这么想着。趴在窗前闭上眼,睁眼。用力闭一下眼睛,再猛地睁开大眼睛。眼看着天色像个乌龟爬山,暗下来的速度慢得出奇。   不过好歹是入夜了。   虞子衿嘴挑,晚食时只勉为其难挑拣几根菜叶扒几口米饭就不肯吃了。   他双手抓着桌沿,下巴夹在手中间,水润润的黑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就差开口催促玄北动作快写快写再快些,别错过他的好灯会去。   玄北偏不急不慢地吃,逗得虞子衿要闹脾气才搁下碗筷带他出去。   阿寥莱居住在较清净的城郊小村落,走进上京城花费上大半个时辰。   今夜许是真热闹,抬眼望去,三三两两行人欢声笑语,全是朝着进城方向走去。   一路走来,灯火渐渐旺盛起来,人烟也多起来。   街道两旁拉起一排排线条,挂上一个个喜庆红色大灯笼。路边摊贩大声吆喝自家形状各异的灯笼,此起彼落,仿佛较劲似的一声更比一声大,远远从这头响彻街尾。   人人喜气洋洋。在火光照耀下红光满面,笑脸一眼望不见头。   虞子衿就喜凑热闹,一下精神奕奕起来。   他见个头不高的孩童跑来跑去,手里都提着兔子模样的布灯笼,立即拉扯玄北衣摆不住说着他也要那个兔子。   不光要一个,非得要两个,一个提着玩,一个要吩咐玄北好生保管,过几日好好的带回宫去玩。   生平头一回亲自掏出真金白银亲自结账的玄北心有无奈。   兔子灯笼身子是一个圆球,红底纸映白花包着。一边粘着个毛茸茸的脑袋,两只眼睛红彤彤,耳朵长又长。小尾巴一小撮。   虞子衿欢欢喜喜提着它转一圈,发觉上头贴着一个字。   “这是什么字?”他问。   玄北回:“福。”   “噢。”虞子衿一张嘴圆了起来,“这也是我的福气。”   他一转眼又瞧见大一倍的黄色老虎大灯笼,眼急得又扯扯玄北,“那有老虎!我要那个!”   眼珠子已经死死贴在旁人的稀罕灯笼上去了。   玄北是清楚虞子衿这个贪心性子的,只道:“知道知道。无论什么样的灯笼也给你买。别乱跑。”   虞子衿心满意足横扫过各个小摊。   他左右看一眼,忽然凑到玄北身旁低声道:“他们是不是看我?”   玄北扫一圈,摇了摇头,“恐怕是在看我。”   虞子衿端起架子瞪他一眼,“他们看我。我好看,比你好看。”   “你不信倒去问问,他们究竟是看谁?”玄北玩笑道。   虞子衿不怕生,当真拉住一个妙龄女子软声软气地问:“姐姐,你是不是在偷偷看我呀?”   女子眼色从玄北身上一闪而过,羞怯地垂下头,面上浮起两坨绯红。   答案不言而喻。   虞子衿兴头上浇了点水滴,灰溜溜地回来。   “谁教你随随便便与旁人说话了?嗯?”玄北板下脸色来了,顿时凶神恶煞起来。   虞子衿瘪瘪嘴,“不是你让我去问问的嘛?”   “正经与你说话不见听一句,随口一说你当真。数你最会挑时候听话。”玄北腾出一只手来紧紧攥住他的手,目光如结冰。   一只大手,牵着一只小手。   虞子衿凝视一会儿,仰头笑嘻嘻道:“我就是听话呀。又好看又听话,你是不是怕别人也好喜欢我?我就不跟你最好了?”   “你不用怕。”虞子衿豪气万千拍拍胸脯,“我不跟别人好。”   玄北伸指弹一下他额头,冷哼了一声,“你懂什么?”   虞子衿摸摸额头,听出玄北酝酿成的怒意一下叫他成功打散了。   “那是什么呀?”   虞子衿指向占据大半天空的方块纸灯笼,眼看它们悠悠高升起来,眼红地要跳脚,“那个怎么能飞?我也想要玩那个,我要玩那个!”   话茬分秒叫他岔开了。   玄北望一眼,解释道:“那是孔明灯。”   “要买要买。”虞子衿按耐不住地拖着玄北走向孔明灯。   玄北见他那两眼放光活像是个财迷挖宝藏似的眼神,只觉好笑。   ——倘若虞子衿从未遭遇过上一辈情感纠葛,或许他就该是这么个会无度索求又无理取闹的小公子。   脑中划过这个念头。   玄北不由得又接下去想:若是不生长在帝王家,或许他玄北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世间男子。   ——即使身世不可更改,二人相遇宫中。要是相守于宫外,或许……   “这个!”   虞子衿兴冲冲的叫喊打断玄北的妄想。   玄北挑了挑眉,像个小厮似的老老实实掏钱付账。   小商贩见识过来来去去多少人,一双狡黠的目在两人来回转个圈,咧开嘴笑道:“大公子相貌俊朗,风度翩翩。小公子容貌上佳,娇憨可爱。两位公子可真是配极了,站在一块儿就是赏心悦目的好景儿。”   玄北头一回被赞是风度翩翩的。   他不自觉望一眼虞子衿,颇有兴趣问道:“你怎么知晓我们不是兄弟不是父子?”   “说笑,公子说笑。”小商贩两只手指对了对眼睛,笑眯眯道:“小人这小生意做了十年,上京城大半人都识得。这看得多了就心明如镜。有情无情?什么情?无需识得这人,小人瞧上一眼就清楚。”   “你是耍嘴皮子。”玄北消了一半兴趣。   “哎哎哎。”   小商贩连连摆手,“这可不是小人耍嘴皮子。情分这玩意儿是藏不住的。你不开口说话,它就从眼里冒出来。你闭眼不让它见人,它就从手脚里出来。兄弟有兄弟的眼神来去,父子有父子的眼神,独独是有情人之间啊,这眼神跟断藕似的,怎么也连着丝。水润润的,好看得紧,这神色小人可从不看错。”   虞子衿还在着急,不住拉他。   玄北垂下眉眼,忽然提起嘴角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来。   他从钱袋子里掏出一张银票按在小摊上,大方道:“眼生得利,话说得好,惹人开怀。这银票还你一份开怀。”   小商贩喜不胜收,“多谢多谢!”   玄北这才与虞子衿一道顺人流走到湖边。   “银票是不是能买好多好多灯笼?”   虞子衿推推玄北,“你有银票不给我买灯笼,还给别人。”   身为帝王的玄北正捉摸着折腾孔明灯,不吭声。   “你理我。”   虞子衿蹲下来,本想气恼一下,心神又被旁人牵走。   他露出惊奇神色,专心致志瞧别的孔明灯上刻字作画,点上火苗,而后被送上天去。   虞子衿想破脑袋也是想不通怎么这东西可以上天的。   他再拉回眼时,自家扁扁的孔明灯已然成型。   “你好厉害啊。”他毫不吝啬地送上夸奖。   玄北保持住冷静做派,倒没有轻易被这小家伙一句话弄得轻飘飘。   他拿出笔来,在上头写了几个字。   “我也要我也要。”虞子衿什么也要,急匆匆开口吵闹。   玄北将笔递给他,不忘道:“你也想写些什么?”   虞子衿一手抓着笔,捏着下巴煞有介事地苦苦思索许久,在上头歪歪扭扭写下玄北两个字。之后再在一旁补上一个圆圈,里头再两个圆圈,画个鼻子一张嘴。   “好了。”他丢开笔,指着不成样的画道:“这个是我。”   “虞——子——衿——”玄北道:“这么写。”   不知是不是情景所致,虞子衿觉着玄北的声从未如此温柔低回过。   他深邃锋利的眼眸也柔然下来。   “你写了什么啊?“虞子衿问。   玄北不语。   直到点火松开手,孔明灯高高飞到天边去。   玄北才道:“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一字一句,清晰,沉稳如山。   夜色如水清冽。   万千橘黄色的孔明灯闪闪烁烁,承载着人心底美愿脱离红尘束缚,自由自在地冲上云霄去。   虞子衿眼神游走过玄北一张独一无二的面上。   成熟男子的喉结。   线条刚硬的脸庞。   高挺的鼻。   玄北不期然垂下目光,含情脉脉。   那里头尽收人间□□,一派生机,叫人移不开眼。   绵密的柔情猝不及防,翻涌而来,藤蔓一般纠缠住四肢百骸。   虞子衿骤然绽放出一个瑰丽的笑。   他知道什么叫一生一世,也知道什么是生生世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生一世。   生生世世。 第51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虞子衿是兴冲冲地去,打着呵欠趴在玄北背上回来的。   半睡半醒泡个热水澡后困意加重,虞子衿摸索到床榻边身一斜躺了上去。卷起被褥滚两圈,鼻尖嗅到热烘似日光的气息,舒舒服服的缩成一团就要睡。   奈何被褥被人掀开一个角,另外一具厚实健壮的躯体趁机而入。   虞子衿活像个小猪崽子,白白嫩嫩的,盖着眼皮翻个身,熟门熟路蹭到玄北边上去。还抓住玄北一条胳膊往自个儿脖子下一放,理直气壮地压了上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可非一日两日能养成的胆大包天。   “你有没有把我的灯笼放好?”他细声细气地问,尾音如同黏在嗓子里,又软又腻。   不等玄北答话,他又自语道:“老虎要留给多拉卓玛拉,她老喜欢白大虫。还有一个给小今子……”   “好人叫你做尽了。”   玄北捏他一下,“怎么不见你惦记我一回?嗯?难不成没一样玩意儿是送我的?”   虞子衿费力撑起一只眼皮,将玄北漆黑透亮的眼尽收眼底,就笑嘻嘻地贴上去,撒娇似的答:“送你的可多了。我送过你一朵花,一些果子,还有石头……”   他认认真真掰手指数。   “送的都是些什么古怪玩意儿。”玄北轻轻撞一下他的小脑袋,声里多了点笑。   虞子衿不服气地哼哼两声,嘀咕着自个儿那都是好宝贝。   又静了一会儿。   屋外隐隐约约传来野狗野猫的叫声,含含糊糊地,与夏日蝉鸣混作一团。似乎也有人声,男男女女,说说笑笑。人烟气十足。   虞子衿正琢磨着为何这股吵闹反倒比王宫中的万籁俱寂来得舒心。   只听玄北问道:“要是非要立婴贞为后不可,该怎么着?”   婴贞。婴贵妃。   虞子衿有点顿悟:难怪玄北肯放下政务带他出来玩上一玩,还百般宠溺,任凭他闹脾气撒泼耍赖也纵容。原来是有缘由的。   “王后有什么用处呢?”他问。   玄北不欺他,也不瞒他,只答:“是王名头上的正妻,也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   母仪天下是个什么?   虞子衿似懂非懂,又迷迷糊糊地问:“她做王后,你就要去寻她吗?要与她睡一块吗?”   “不要的。”玄北收了收手,搂得虞子衿半靠在他身上。   “唔……”虞子衿又小小打个哈欠,“那就让她做王后吧。”   婴贞求的从不是名头,也不是后宫之主的位子,更不会是母仪天下的派头。既然全不是她真正想要的,而玄北又离她这样远,所谓的王后名头于她不过是另外一种苦痛而已。   她或许明白,或许还不明白,但早晚会明白的。   虞子衿倒没有心存计较,他总是通晓玄北心思的。   倘若不是非如此不可,玄北不会要提升婴贞的位子。既然是非如此不可,玄北铁定也心里头不舒坦,他再恼怒就是无故再给两个人都添不痛快。   虞子衿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相信落水后,玄北那份宁可得罪天下的好气概。也相信他才是天底下最好的虞子衿,有他在,没有旁人风头能盖过他,就别想抢夺他的玄北。   至于婴贞,他自要想法子讨回一份公道的。   “我不与你生气的。”虞子衿道:“只要你别去找她。”   他是玩疯了困极了,每个字都懒洋洋的。   “好。”玄北应道。   “那我睡啦?我可困了。”   “好。”   虞子衿昏昏沉沉睡过去,自不清楚玄北若有所思,直至下半夜才阖眼睡去。   眼一闭一睁,带着好气运的第二日如期而至。   虞子衿犯懒,睡到日上三竿又糊里糊涂被挪了位。   他慢悠悠清醒过来时,整个人被摁坐在红漆凳上,正对黄橙橙的铜镜子,面前摆放一大排各式各样繁复发饰。   ——这是哪儿?   有人用柔软白布快速而小心地替他擦面。   几个女子在身后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摆弄着层层叠叠的大红衣裳。   “你们是谁啊?”虞子衿一头雾水,撅着嘴吧问:“这又是在哪里啊?”   他寻思着玄北老这么随意把睡梦中的他丢在陌生地可真是大坏毛病。   不惑之年的妇女打扮喜庆,眉梢高扬,拿木梳子从发根处一路滑到发尾,朗声道:“一梳梳到头。”   虞子衿眨巴眨巴眼,“你们在做什么呀?”   “二梳梳到尾。”妇女又道,却不答虞子衿。   身后有人递来一根长长红布条,金线绣鸳鸯,栩栩如生。   “哎呀哎呀,好命婆婆您可手脚快些,另一位公子已在门外等候了!”门外探出个头颅,扭捏嗓音催促,还甩了甩手帕。   站在虞子衿身后的妇女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又诚挚,“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虞子衿光睁着眼睛新奇地盯她们看,倒也不闹腾。   紧跟着三两个女子围上来,五六只手活似生了眼睛般灵巧,青葱白指一来去,这一层又一层的富贵衣裳就整整齐齐穿戴到他身上去。   虞子衿晃晃手臂,宽绰的袖口来回悠悠飘荡,黄钩边的花朵艳丽夺目,仿佛流动着光。衣袍上系着碧玉连红挂穗,华丽而精巧。   他又没事找事地抓住绾发垂下的布条扯了扯,伸长脖子看镜里倒映出来的虞子衿。   镜子里的人是喜气洋洋的。眉目妖娆如红火,肌肤白皙胜白雪。   “好了不?“外头声声催问。   “好啦好啦。”里头回应的嗓音犹如舞蹈,一跳一跳的鲜活。   虞子衿又被人簇拥出去,目光划过小心排放的一匹匹名贵布,与一件件做工巧夺天工的华服,这才隐约有个猜测。这是在卖布卖衣裳的地儿。   ——原来是来买新衣裳呀。   虞子衿心里有了着落。   他一连穿过三五个门,一觉衣袖宽大衣摆长,走动总是要踩上,仿佛束缚着他的脚似的有些难受。二觉不知怎的这些素未蒙面的姐姐们笑容盈盈的,好似有大好事临头的。   他钻出最后一个门,抬眼见玄北,发出一声感叹声。   玄北少着红色。如今鲜衣,架势张狂坐在马背上。一张刚毅沉稳的面庞亮亮堂堂,傲然驱逐走常年占据地势的戾气。岁月如刀,曾生生削去他的柔软与温和,以至于变成冰冷尖锐模样。   现下大概时运也知待他过分薄,拼拼凑凑还出几分朝气,竟有几分意气奋发的意思。   虞子衿忘了要虚张声势凶一把的。   他一溜烟凑上来,仰头打量玄北,“你也是新衣裳。也是红色的。你做什么学我?”   玄北只朝下伸出一只手,目光灼灼。   这一折腾已是黄昏,街道口人来人往的,纷纷送来一两眼凑热闹。   虞子衿也伸出手,却停在半空。   “要带我去哪里呀?”他笑嘻嘻问道。   玄北动了动眉头,似笑非笑道:“天涯海角生死尽头,你去是不去?”   虞子衿皱巴脸苦苦思索一番,好不容易才答:“我可不识路。你得一直带着我,我才要去。”   他语气勉勉强强,眼里露出玩闹的狡猾,握住玄北的手。   玄北手一拉,稳稳让虞子衿坐在身前。   他用力扯动缰绳。乌黑骏马高扬起两条腿,仰天长鸣一声后立刻奔跑起来,将路人甩在身后。   虞子衿喜欢马这个大家伙,也识得这是玄北那匹御用宝马。   他摸摸马鬓,欢欢喜喜地与它招呼,“黑马黑马,你记不记得我?”   马自顾自地跑,两只鼻孔呼哧呼哧地动。   马不理虞子衿,虞子衿退一步,转而搭理玄北。   “要回宫了吗?“他发觉这路不是朝阿寥莱的竹屋子走的。   “快到了。”玄北答得言简意赅。   直到七扭八拐钻入一片林,马才渐渐慢下来,终是在玄北呵止声中停下,还甩了甩马蹄。   虞子衿翻身下去,环顾周围,没发觉不寻常之处。   “你爹娘就葬在这里。”   玄北道,一边将马绳系在一旁的树木上。   虞子衿迟疑着问:“他们都在这儿?”   蔻丹,其其格,虞令光,都在这儿么?   “都在。”   于是虞子衿蹲下身去,盯着棕色肥沃的土看了一会儿,又用手指碰了碰,口气带一点遗憾地说:“我一点也记不得她们什么样了。我们来这儿做什么呢?”   “虞子衿,你知不知成亲是什么?”   这话像一个闷雷砸在耳边。   知的。   虞子衿多少还是知晓成亲寓意的。   他精神奕奕,双眼骤然明起来,宛若从黑夜过度到白日,亮得惊人。他知晓成亲,至此也隐隐摸透了身上这衣裳的含义。   可他偏偏要故作不知,假模假样摇摇头。   玄北不知是否看穿他的小坏心思,   一定是看穿了。   颇为郑重的面色顿时松软下来,无声无息柔和起来。仔仔细细去看,还能瞧见他嘴角噙一抹细小的笑,是憋不住藏不稳泄露出来的。   但玄北沉默良久,仿佛在百般琢磨该如何作答。   “与你成亲,就是——”   “是从此与你一路到白头。”   他声不高扬,沉沉的从空中落下去。   虞子衿低下头去偷偷摸摸的笑,捡来一颗石头拨弄土,一边天真地说:”那可要好久好久哦。”   他疑心自己简直是身患重病。不然这两日怎会总无故想笑?   玄北说的话总是甜甜的,比糖还甜,从耳朵滑到心里头去,激起一阵战栗。   又觉着玄北这幅稍稍生涩还竭力稳住淡然的做派也有趣。   “的确很久。”玄北拎住虞子衿衣领把他拉站起来,盯着他缓缓问道:“与我成亲。好的坏的是的非的,但凡我的,都予你。你要是不要?”   连这双眼,这颗心,与无边深情万丈权势尽数予你。你要是不要?   从今往后,生同眠,死同穴。欢喜共享,苦痛对半分,你肯是不肯?   虞子衿承受不住玄北这样正经这样深情的神色,仿佛要被吸走神魄了。   他急匆匆伸出手捂住脸,挡住合不拢的嘴,仅仅露出一双猫儿似的眼瞳。   眉睫扑腾,在炙热的目光前止不住想要躲藏起来,生怕不小心被燃烧殆尽。   玄北执拗地等虞子衿吭声。   虞子衿素来是没心没肺不知廉耻的。   什么样的肉麻话他没说过?讨哄要抱的顺口得不行,再进一步,索亲也是常事。偏巧是这个时候,他犹犹豫豫,一时之间脑袋空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想了好久,才吐出一句俏皮话。   “那你也就是我的人啦?”   一句话出口,陌生的羞赧成倍涌来,弄得手脚怎么摆也不对劲了。   玄北拉住他,膝盖处突然弯了起来,一刻也不慢地跪了下去。   帝王下跪可是个稀罕光景。   虞子衿一懵。   “我不信天地,不知母葬何处,也不清楚生父是否活着。”玄北低头,仿佛穿透过漫长的时光去凝望泥土下埋葬的三个人,道:“今日没有一拜天地,二拜则是你父母。”   ——玄北可太厉害太狡诈了。   心热软的同时,虞子衿这么想着:玄北果真是擅长对付人的。   他一直以为是他机灵,暗地里吃死玄北了。没想到事事讲究个互通往来,玄北也早在暗处偷偷网住他了,连人带心。   他虞子衿大约就是个钻进瓮中的鳖,白白得意了一回呢。   虞子衿跟着扑通一声跪下去,肩贴着玄北的肩。   这才是真的回话。   你的狠辣软弱我全要啦。   好坏都要。   玄北挪了挪腿,面朝虞子衿。   虞子衿揉揉笑僵的脸,又被烫了手,露出一个惊诧的神情,好像自个儿也被吓住。   玄北唇边溢出一个短促的笑。   二人突然生分开来了,眼撞在一块儿彼此心里头都冒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难为情。可又难舍难分,错不开眼。   三拜下去,你就是明媒正娶的妻了。   玄北一动不动,好似给虞子衿一点抉择。   深处其实压着不容拒绝的霸道。倘若虞子衿真敢辜负他一番好意,必然是难逃凄惨下场。   然虞子衿哪会拒绝呢?   他闪了闪眼,反倒说:“你光看我做什么?”   看我做什么?   快拜呀。   当真正拜下去时,天地间皆静下来,世上万物专心一意看这两个奇怪男子在荒郊野外,活在天底下,跪在土上头,额头碰出闷闷的声响。   虞子衿不清楚上一辈情感纠葛,却也猜测到他们三人必然在情爱中苦苦挣扎,没能讨个好结局。不由得分心想:不知他和玄北在这儿成亲,是否能安慰他们一星半点呢?   礼成起身踏上返途,暮色苍茫,马儿慢行。   抵达阿寥莱住处时,那个鬓发花白的老人站在屋前,捻一把胡子,持着超脱凡尘的神色。他身后的竹屋子装饰一新,贴满红彤彤的喜字眼。   虞子衿总算明白为何今日是个好日子了。   “就像回家一样。”他小声说。用颠三倒四的言语告诉玄北这幅情景触动他心思了,生出一肠犹如流落在外多年的浪子归家的亲切感。   “我已算作你的亲人。”玄北回:“有我在,有你在,已处处是家。”   家。   处处是家,真好呀。   虞子衿举起手来对阿寥莱挥舞,一边喊道:“我回来啦。我好饿好饿呀~”   阿寥莱身一侧,露出里头年迈的木桌上摆着丰盛美味佳肴与一壶美酒。周边只放了三把椅凳。   虞子衿咯咯笑起来。   心满意足。   作者有话要说:   喜闻乐见大结局的节奏   然鹅   我要回宫了 第52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五月末,玄北立婴贞为后。   同一日封虞子衿为美人。   美人这个名头是虞子衿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自觉名如其人,配他恰好。   选在立后时宣告天下是玄北的狠。人人束他讲规矩按礼仪,他却反其道而行,大方昭告天下王后这个正妻他不认,只有虞美人拿捏住了他的心。   而后吴婕妤被打入冷宫,其余涉争斗的妃子永不召见。   茹太后也踩了帝王尾巴,付出的代价是心肝宝贝似的的戈敏之子被夺,且寄养到半小不大的虞子衿身旁去。茹太后为此大为动怒。奈何动摇不了玄北心意,只好一日三四回的来,顿顿膳食送,好似生怕虞子衿在她眼皮底下害死个奶娃娃似的。   其实虞子衿也不大喜欢这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大胖小子。   这小子牙冒个头,光会呜呜啊啊的叫,性子活泼,一天到晚跟在虞子衿身后追前追后。虞子衿则一时兴起才搭理他,与他咿咿呀呀牛头不对马尾交谈两句。不过这小子或许养在太后身旁太久,少有玩伴,为此已是乐得直拍手。   虞子衿顶好的玩伴还是小今子与多拉卓玛拉。   他正拉扯玩伴埋伏在另一个参与落水之事的林婕妤住处外头,手里捏一把石头,一旦瞧见林婕妤影子就要往里丢,还得瞧准了如花似玉的脸上丢。   多拉卓玛拉弱弱劝阻几回,说不过他,只得惴惴不安地站着,连看一眼尖锐石子的胆子也没有。   “他们都说你成了美人……”   多拉卓玛拉外貌康健,皮肤麦色,性情却截然相反。她说起话来又轻又小,活像是没吃饱饭。   “是呀。”虞子衿专心致志盯着里头瞧,又拍拍小奶娃子的脑袋,在最前竖一根指头示意他别出声。   小奶娃噘着手指,“咿呀——”   “你怎么去做美人呢?”多拉卓玛拉苦着脸,“那不是要与她们争宠了吗?我母妃说了,王宫是最可怕的地儿,做帝王嫔妃是最最最可怕的事。这里人多,心思重,总想要害人。她们害你怎么办?”   虞子衿高高抛起一颗石子,准准接住,满不在乎地答:“她们害我,我就害回来呀。我正要与她算账呢,算完一个接下一个,谁也逃不走。”   多拉卓玛拉呐呐地,“啊?”   她像受惊的兔子似的支支吾吾,“可、可是她们人多呀。她们万一向大王告状怎么办呢?他好凶好凶的啊,会不会罚你?”多拉卓玛拉十分苦恼地皱着眉头。   虞子衿胸有成竹,“不怕不怕,玄北不凶。他是看着凶,其实很一点也不凶。你连老虎也不怕,怎么要怕他?”   “那是——”   “看到人了!”虞子衿缩回脑袋,眼神号令大伙安静。   小今子默默伸出手捂住小奶娃的嘴,被啃上两口。   远处说话的声渐渐近了,好似林婕妤恰好在暗地里辱骂虞子衿,一口一个下/贱说的好不难听。惹得多拉卓玛拉也气红了眼,手不抖了。   “砸她砸她!”虞子衿小声说了两句,从草丛里跳出来,瞅准人就噼里啪啦一阵石头乱丢。   “啊——!”   林婕妤惊叫一声。   小今子犹豫不决地丢上一个,而后又悄悄摸摸在虞子衿身后再砸上一个,准准砸中林婕妤的脸蛋。   “是谁!寻死么?!竟然敢来这儿找事!”林婕妤连忙捂住脸,连连后退,干脆拿后背对准他们。   “是我呀。”   虞子衿一股脑丢出余下三四个石头,神气在在地站在原地,“还不是你总背后说我念叨我,我耳朵痒痒,就找到这儿来了!”   林婕妤转身一看,还真是日夜咒骂的虞子衿,脸色难看起来。   “你、你来这儿干什么?”她又惊又怕地问。   原本料定玄北不会为一个虞子衿闹大事,不想酿就轩然大波。   现下花山娜的确掉了孩子,然而婴贞与虞子衿不仅安然无恙,还一个成后一个封美人。她虽恨不得将他俩扒皮抽筋,这时也不敢与虞子衿作对。   “来找你玩呀。”虞子衿眨眨眼,“我以后每日来找你玩。”   林婕妤面容扭曲一瞬,强扯笑容,迟疑着靠近一步,捏嗓子道:“你到我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倒不如去寻婴贵妃,哦不,该是王后才是。”   虞子衿闷声不吭,好似当真在思索是否该去寻婴贞似的。   林婕妤眼看有戏,又上前两步,尽力柔和面目循循善诱道:“当日之事实乃婴贞一手策划。若不是她做东,我们几个也没胆光明正大干这档子事。她才是平日假好,一旦撕开面皮狠毒得可怕。先是召集众人谋划着害你,待花山娜一走又合计至少也令那花山娜掉个孩子。若是你二人共死,就推脱说你俩争执,同归于尽。无论二人哪个出事,全推到另一人身上。无论如何也不放过你们。看你当时神色,恐怕你也料不到幕后主使是她吧?”   虞子衿嘀咕一句什么。   “你说了什么?”林婕妤再靠近两步。   虞子衿脸一边,背在后头的手早从小今子手里抢夺过几个石子。此时迎头盖面砸向她,将她如花似玉的脸蛋上划下一条血痕。   “啊啊啊啊啊啊!!!”林婕妤不可置信张着手,迟迟不敢碰脸。   “嘻嘻。”虞子衿龇牙笑,“你什么时候骂我,我就再来找你玩。你说什么我也听得着,可别想偷偷说我。”   林婕妤踉踉跄跄站不住脚,边哭边叫人拿住虞子衿。   即使他们分明不敢动虞子衿分毫,虞子衿还是扭头就跑。   “等、等等我。”多拉卓玛拉吓得撒腿狂跑,一下窜到虞子衿前头去。   小今子苦哈哈抱着大胖小子跟着跑。   跑了好一阵子才停。   虞子衿扫一眼天色,宣告今日玩耍到此为止了。   多拉卓玛拉一走三回头,“你、你小心啊……”   “要是大王骂你,你就跑,就这样跑啊,可别叫他罚你。你来找我,我是多拉公主,他不会打我……应当不会……”她慎重地拧起眉毛,声音一低,不大确定地自疑,“会不会啊……”   虞子衿简直要被逗笑,连连摆手,“你走你走,我不会被骂也不会被罚。明个儿咱们去看白大虫,行么?”   多拉卓玛拉惦记小白虎良久,碍于这是多拉进贡给玄北的活物才一直迟迟没去看望。听虞子衿这么一说就乐开了花,绽放娇憨的笑容。   走一个多拉卓玛拉,还剩下个小奶娃子。   小奶娃子歪歪头,“咿呀?”   “你,去找冬生姐姐。”虞子衿叉着腰低头看他。   小奶娃子咿呀咿呀拿出口水津津的手指,张开白胖胳膊要抱虞子衿的脚。   虞子衿连退数步,“你可不要抱我,你去找冬生姐姐。”   小奶娃子嘴一扁,黑白分明的眼雾蒙蒙的就要哇哇大哭。   虞子衿郑重叹一口气,“哎——你这个麻烦的小娃娃。”   站在一旁看戏的小今子憋住笑,觉着这俩麻烦的小娃娃凑在一起绝配,证实那句恶人自有恶人服。   他俩折腾起来不相上下,小奶娃子竟还能略胜一筹,叫虞子衿摆出一副成熟稳重的假做派。   这边虞子衿伸手拉拉小奶娃子的小小手,摇晃两下,百般嫌弃地敷衍:“好了好了,你走。我晚些时候找你玩,给你说故事,好不好?”   小今子识相地拉住小奶娃子连哄带骗走。   总算一身轻的虞子衿高兴得很,放着大殿正门不去,要从侧殿窗外翻爬进去,想偷偷出现在里头吓玄北一跳。   结果倒是他有点吓一跳。   里头站个活生生的虞清安,脸色铁青,手握拳垂在身侧。   “只望大王收回圣旨。”虞清安语气生硬,“否则微臣宁可辞官而去,也不愿遭受这般折辱。”   “孤封虞子衿做美人,与你又何干?”玄北半沉脸,还不及动怒地步。   虞清安回道:“如今幼弟入后宫,不提文武百官如何看待微臣,背后如何议论。于父于母,微臣未能看管好幺弟,使他为人妻妾,这是大不孝!”   ——好像在说他?   虞子衿躲在帷幕后偷窥。   满屋子氛围紧张。   玄北冷笑:“若不入宫,只怕他是否活着也没准。这样你倒是成全孝道了?”   这话挖苦味重,逼得虞清安脸青一阵白一阵,一字一句反驳:“子衿生养于荒院不愿与人往来,故而不曾强求他。自微臣弱冠,几次三番劝导他移居正府,也请文人学士与师父来教授文武。不过子衿性子不同寻常,不爱文不偏武罢了。微臣原本打算无论如何再过两年为他寻一门亲事,至于谋生,哪怕他一辈子碌碌无为游手好闲,微臣也会尽一份兄长职责。故而微臣的确无能如大王般体贴入微,但也自认待他不薄。”   “你倒是像讽刺孤饥不择食,体贴到你年幼弟弟身上去了!”   “微臣只是不愿见大王误入歧途!”   玄北与虞清安对峙,互不相让,犹如两只野兽对望迈步转圈,气势汹汹时刻要张开血盆大口,将对方吞入腹中。   麻烦呀麻烦,大麻烦。   虞子衿心下感叹,却兴趣勃勃好似看一出戏。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剧情剧情我要走走走走走走走剧情飞快走剧情啊啊啊 第53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微臣斗胆问一句,大王您如今万人之上,是否过分安适了些?”   虞清安双眉骤聚,眼神炯炯直汇成一点,咄咄道:“曾几何时,大王心有抱负。一诺天下苍生统一境,二诺黎民百姓无一苦。过去大王气概多么令人敬佩,现下不顾大局的莽撞就多么叫人寒心!”   他吐字清晰有力,如利剑直逼玄北咽喉。   虞子衿还不知平日好气性的虞清安也会动怒,且在帝王面前发威也无所畏惧。   玄北厉声道:“虞清安,以下犯上的罪名不是小事。”   “微臣以下犯上不在少数。一心为民为国为王,理当畅言心中事。”   虞清安不为所动,一身浩然正气,又道:“若大王失却凌云壮志,抑或欲治微臣个大逆不道,微臣也毫无怨言。”   旁听的虞子衿扭转脑袋,瞧见玄北颇为疲倦地揉了揉额,显然对这个忠心耿耿偏又直言不讳的臣子难以处置。   “你又何尝不是给孤扣罪名?”   玄北声满冷意,凌人心骨,“孤成王至今四年,难道不是日日早朝少有中断?数次与他国交锋,不是孤御驾亲征?孤哪一点对不住朝纲对不住百姓,引来你这番赤胆忠心的指责!?”   虞清安面色划过片刻苦涩,好似与玄北作对也叫他为难。   可他仍是反驳道:“既如此。敢问大王为何一连处置四位宫妃,唯升婴娘娘为后?其族父兄上书多次,甚至寻微臣来与大王讨公道。大王不做安抚也罢,今日还在大殿上当众叱骂他们,可否思虑过是否会寒了老臣的心!?常言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百姓是水,个个大臣又何尝不是水?明知牯夏拉虎视眈眈,大王却草率开罪大臣。微臣着实不知大王意欲为何!”   “虞清安。”玄北由不悦直转不怒反笑,“后宫争斗是冲虞子衿而来。早朝时联名上奏处死虞子衿亦是如此。你口口声声道虞子衿是你同父兄弟,这时候倒不护着他了?”   虞清安直直跪了下去,膝盖骨重碰上冰凉地,发出砰闷响。   他缓缓一拜,神色凝重道:“国与家,何者为大?况且大王明可私下里与老臣周旋,何必在众目睽睽下拂他们面子?大王当年隐忍数年才换来一个王位,现今光为一个虞子衿自乱阵脚。正为如此,微臣恳请大王令虞子衿离宫!”   他声儿响亮地连磕头,执拗如钻牛角尖。   玄北脸色难看,眉宇夹杂郁郁黑气。   虞子衿似懂非懂地听着,他不会朝政,却也觉着其实虞清安大约是句句在理的。   毕竟虞清安少年时便是人人争抢的盛名才子。那时上至帝王太子,下到市井小人无人不知一个虞清安满腹经纶,才华足以撼天下。   得虞清安者得天下。   国人曾如此谣传。   只不过虞子衿清楚玄北到底存了替他出头的心思,才这样轻易与大把人站上对立面去。这虽是解气的好法子,却不是最好的。   虞子衿能领会的理,玄北合该是懂的。   他盖上眼皮,双指夹住鼻梁捏了捏,不睁眼。良久才收起怒意,低低道:“或许是虞相高估孤,以至于失望了。”   “人人皆有一根肋骨一片逆鳞。哪怕是孤也不例外。”   玄北是认下此举过分赌气,话里话外又全无后悔之意。   虞清安猛然抬起头来,面上有几分酝酿许久的惘然倾泻而出。仿佛他时时刻刻猜想着这一刻,他不肯信。待得玄北说出这一句话时,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情理之外。   “大王您——”他的唇抖了抖,艰难靠在一起拼凑出字眼:“您……这是何意?”   玄北缄默不语。   剑拔弩张的情形如同绷紧的线,一人松了手,顿时不成样了。   虞清安声势皆迅速颓败下去,犹如霜打奄奄,神态糅合进一抹恍惚。   “轻易沉溺情爱中,反误天下大事……”虞清安失神喃喃道:“怕是您已非昔日那个怀抱宏图大志的九殿下了。更不是那个微臣仰慕——”   仰慕。   说到这个字眼时虞清安微微睁大眼,瞳光四散,好似察觉一件令人不敢置信的事。   “从未有人能一成不变。”   玄北淡淡道:“宏图大志也并非孤生来带有,自不会携带至死去。或许九殿下只可生养在战场,稚嫩狂妄,即便成王,在这威严王宫中也是寸步难行,不知何时早早逝去。孤自认竭力而为,既然始终难达到令丞相满意的地步,也是无可奈何。”   这话不重,却说得又远又生分,一下拉开天涯海角了。   虞子衿又去看虞清安。   “微臣……”   虞清安欲言又止,竟露出茫然不知如何言语的表情,慌乱得像个孩童,几欲落泪。   “退下罢。”玄北复执笔作画。   虞清安犹豫不决地行告退礼,转身走出数步。   虞子衿正要从后头蹦出来,突然又见他停住脚步。   “您是否——”   他微弱的声颤颤巍巍地,针一样落在殿中。   清瘦的背影如风中微微摇晃的竹。   “您早知微臣的仰慕,是么?”   看不见脸。虞子衿总要觉着他哭了。   虞子衿不下数次见这个清秀正派的兄长挑灯夜读,双眼熬成一圈红,下头又覆上一层黑,一眨眼,酸涩泪就掉下来。他抬起袖擦拭一下,眼半刻不离书卷。   此外再未见他掉过泪。哪怕幼小时书念不好背不下被生母责罚也犟比牛。   那时状元府当家夫人刻薄。   夫人才是个永远名不正言不顺的夫人,不曾走近过状元郎的眼,别提爬上他的心。唯独一家主母权势落在她手中。于是不单单苛待其其格与虞子衿,对亲子虞清安更是如此。   虞清安被罚过在冰天雪地里跪上一夜,险些落下毛病难以行走。   也曾被锁在屋内不准与人来往言语,专心一意去念书去考取第二个状元功名好自证他的确是状元郎的亲子。   虞清安没哭过。   他打小是个一板一眼的小大人,言行举止不见孩童天真无邪。   夫人骂他打他,他老老实实加倍抱着书本当饭做菜,成床为被;   夫人罚他,他不忤逆,乖乖巧巧挨罚,口中还嘀嘀咕咕背诵诗书非到倒背如流不可。   初时虞子衿也有看不惯他背个大少爷的名儿不愁吃穿的时候,也欺负过他。   虞清安这人不告状,坚信告状是小人举止。来去三四回,虞子衿不愿再与这个闷葫芦玩,也瞧见他手臂上新新旧旧的藤鞭伤痕,就转去爬树抓鸟自娱自乐去了。   正是这个虞清安今日好似落泪了。   或是面上落泪。   也许心上落泪。   在虞子衿从塞外回来时就看出虞清安他好难过。活像是不小心弄丢一整颗心,他在黑漆漆的夜里四处摸索,一边找一边哭,“你们谁瞧见我的心了?有没有人瞧见?万一见了,能不能告知我一声?”   此时虞清安是找回他的心了,支离破碎传来钝钝的疼。   虞清安找回来一颗不完整的心,边边角角粘在玄北心上。然而二人的心间遥遥相隔,望也眺望不出个清晰模样。   他太轻微了,在玄北那里比尘埃还不足为道。   虞清安会知道这颗心掉得太糟,此生难补全。   玄北不知听没听出这份浓烈的、难以遏制的心伤。   他不出声。   虞清安怔怔站了会儿,推门而出。   虞子衿双手托住脸,不知怎的也想替他叹一声。   ——谁叫你们都要来抢玄北呢?   虞子衿揉揉肉呼呼的脸蛋,心不在焉地想:无论我喜不喜,你们也不坏。只是谁叫你们要看上玄北?这可就没办法了。   虞子衿可就没办法做个好人成全你们了。   他龇牙咧嘴,摇晃摇晃脑袋,好似将所有唏嘘就抛之脑后了。   虞子衿又是乐颠颠的虞子衿,从帷幕里钻出来,猫腰钻到玄北身旁,拿头撞一下他的腰。   眼尖瞧见书桌上摊开的画纸,虞子衿惊喜地叫道:“你在画我!”   “你听着了?”玄北嘴角是平的,显然不快活。   虞子衿三两下踩着龙椅爬上去,一屁股坐在桌上,抓来一根毛笔玩,“听了。”   他小小纠结一下,而后低着头道:“我与你说个事。”   “什么事?”   “唔……”虞子衿不大确定地说:“看灯的夜里,我瞧见哥哥了。他和牯夏拉在一块儿。你背对他们,没看见。他们看见我了,牯夏拉还对我笑。”   虞子衿以为玄北会大吃一惊。结果没有。   玄北面不改色。   “他们在一块儿没事么?”虞子衿伸手捏捏玄北的耳朵,试图叫他搭理一下他。   “没事。”玄北郑重其事地在纸上画下一根发丝,身形中透出一股沉稳而威严的气势,倒像是在对待什么大事似的。   “今日塞外传捷报,都铭得胜,过半月就回来了。”玄北说上这么一句,要特意扯开虞子衿心神。   虞子衿果真眼神熠熠发亮,“多拉米来么?”   “不来。”玄北完成一幅画,心满意足地收手。   “我想与多拉米一块玩。”虞子衿嘟嘟囔囔一句,没听着玄北答话。   那这就是达不成的事了。   片刻的失落闪现。瞥见成画,虞子衿不留情面道: “画得不大好看。”   “哪不好看?”玄北挑眉。   虞子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一番后笃定地点点头,“不大好看不大好看,比不上我。”   瞧他趾高气昂的小模样。   玄北动了动嘴角。   虞子衿跟着高高提起嘴角,没一会儿又停了下来。   “哥哥和牯夏拉在一块儿真没事么?”他忍不住追问。   玄北摸摸他的脑袋,问他:“要是有一日离开王宫你愿不愿意?”   “你也走么?”虞子衿双眼水润,直勾勾锁住他。   玄北沉吟道:“我走了,就不是大王了。”   虞子衿笑嘻嘻仿他说话:“我走了,就不是美人了。”   “你就没有糕点吃。”   “你也没有人使唤。”   “你没有新衣裳。”   “你也没有。”   一来一往的下去可要没完没了了。   虞子衿拍拍玄北的肩膀,“你不是我的亲人吗?你走哪里,我就要走哪里。你别问了。你得想法子给我买糕点。”   “那就没事。”   玄北笑,笑不及眼。   “那就——”   “不算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世上男人千千万,咱一个不行换一个呗   是吧?   这整篇文告诉我们:眼看喜欢不到,就别钻牛角尖了,互相喜欢可不是件简单事~   圣诞节快乐。   祝你们明年平安喜乐   祝我有猫有新笔电干重置版剑三 美滋滋 第54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一如既往一行四人围在栅栏前相望白虎。   一转眼,三只小奶虎长成威风凛凛的大老虎,浑身毛发顺溜,四肢矫健有力,口中牙尖利无比,仿佛能生生将一个人咬碎成肉沫。   要不是栅栏加高做密,指不定它们要冲上来一口一两个将他们生吞活剥了呢。   多拉卓玛拉眼巴巴盯着他们看,活像是饿了十天十夜的人看馒头那样宝贝。   她吐出几个古怪名字,似乎在叫唤白虎。可惜翻来覆去叫上数十回,那三只林中王高傲如孔雀,瞅也不带瞅一眼。   “你走远些。”   虞子衿将小奶娃子拉远。   小奶娃子又摇摆白胖胳膊趔趄走来,双手环起来紧抱栅栏,对着老虎傻乎乎地笑。眼睛化作细细一条缝。   “走远走远!大虫吃你!”   虞子衿又把他推开。   “呀呀呀~”   小奶娃子权当玩闹呢,屁颠颠又跑过来。纯净的眼满怀期盼,只等虞子衿再把他带远。   虞子衿哼了一声,不管这小子了。   他不经意见多拉卓玛拉面如菜色,双眼泪汪汪的抱膝坐,不解地问:“你怎么了呢?”   他自封孩子王,管辖局限在小奶娃子、小今子与多拉卓玛拉之间。但凡其中一个有点什么事,总有他一份义务照顾。   多拉卓玛拉憋泪,别别扭扭道:“没、没事。”   小奶娃子见他们凑在一块儿,也不要拉下热闹,连忙不顾三七二十一拱过来,路上左脚绊右脚啪嗒一下摔在地上。   他不哭,拍拍手站起来,呜哇乱叫扑到虞子衿身上去。   虞子衿打他屁股,再问:“你是不是想家了?昨个儿玄北说仗打完了,多拉米回家去了。你是不是也想回去?”   虞子衿没心肝,说话从不头脑过一遍,就大大咧咧触动如此伤人心的话头。   多拉卓玛拉眼眶里泪水一下蓄地满满当当,委屈地缩在里头,要掉不掉的。   她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   “你说话呀。”虞子衿挠挠脸,“你不说,我去哪儿知道你怎么不高兴?那我怎么帮帮你?”   多拉卓玛拉抽噎半晌,断断续续道:“没、没事。我没有想家。”   “那你哭什么?”   “我想卓玛了……”   卓玛卓玛,听来怎耳熟?   虞子衿不得不问:“卓玛又是谁?”   多拉卓玛拉非要人问一句才踌躇不决答一句,“是我的伴兽……她从小和我一块儿长大的。”   噢——   虞子衿记起卓玛还是这三只白老虎的娘亲了。难怪多拉卓玛拉触景伤情,思念起千里之外的卓玛。   “咿呀~”   小奶娃子伸出软乎乎热乎乎的手指捏虞子衿的脸,示意他陪他玩。   “卓玛现在在哪儿呀?”虞子衿一边与卓玛拉说话,一边捉住小奶娃不知人间悲苦的手。他瞪眼翻珠白,假摆一个凶神恶煞的神情。谁知压根没吓唬住小奶娃,反叫人家哈哈直笑。   虞子衿戳戳他的鼻子,“你是个小傻子。”   卓玛拉瞧着他们玩闹似乎心境大有好转,面色渐渐明朗。下垂嘴角勉强拉一拉,露出一个介于哭笑间的别扭神色。   “卓玛不知在哪儿。”卓玛拉摸摸草,扭头又凝望白虎,轻声道:“大约被皇兄藏起来了。皇兄那时说要我活着来邺国和亲,否则就杀了卓玛。”   “多拉米?”   “不、不是。是另一个皇兄。”   卓玛拉擦擦眼,下巴尖搁在俩膝盖中,闷闷不乐道:“皇兄还砍了她的尾巴。也不知道她是否安好。”   似乎情有所感,站在一旁的小今子嘴里溢出一个叹息,“奴才进宫前家里头也养大狼狗。那狗聪明得很,会坐会跳,说什么做什么。好久不见了。”   气氛顿时沉下来,铁似的。   “你们可别哭。”虞子衿抓住小奶娃两条手臂跳舞似的比划两下,语气轻快道:“学学他呀,傻乎乎的,成天就知道跟我屁股后头跑。”   小奶娃见人人看他,两只乌黑眼球忽而朝鼻梁靠,翻出一大片眼白。   “你们看,他想逗你们笑呢。”   虞子衿捏一把他的小肥脸。滑溜溜触感上佳。他情不自禁又掐一把,留下通红印子。   “别掐他啦……”卓玛拉小心翼翼揉揉小奶娃的脸。   小奶娃不知愁滋味,咯咯咯的笑,有样学样伸手捏一捏卓玛拉。   小今子偷笑,“这小小主子每日跟着小主子到处玩,早晚要成撒泼打滚皮猴第二。”   “好啊!你说我坏话。”   虞子衿一骨碌爬起来,勾住小今子的脖子,扬言道:“我要勒下你的脑袋来!”   小今子嬉笑求饶:“主子饶命主子饶命,脑袋掉啦。”   小奶娃不甘示弱,摇摇晃晃冲过来,抱住小今子的腿,张开嘴巴一口咬下去。   “你们别打起来啊。”卓玛拉一个弱女子干瞪眼,意图拉开他们也无从下手。   胡乱玩闹好一会儿才停下,每个人都喘气吁吁,干脆往草地上一倒,直视万里长空。   天蓝得清透,广袤无垠。   绵绵白云形状万千,优哉游哉挂在上头,飘忽不定的。偶有飞鸟穿云过,活似撞进一层朦胧雾里,钻出来时拖长长云尾。   暑时日光烈,晒人,又叫人困意浓浓,眼皮子不住往下掉。   “我想起来了。”虞子衿叫一声,坐起身来,“回宫时候我带回来好多好看灯笼要给你们的。有兔子的,老虎的给卓玛拉……”   他指指小奶娃,“你没有。”   “咿呀?”小奶娃嚼嚼手指,滚了一圈慢吞吞爬起来,衣衫凌乱,满头绿草。   虞子衿潦草替小奶娃拉拉衣服撇撇草,随即挥挥手招呼道:“走走走,咱们去拿灯笼。”   四个人你追我赶又去虞子衿的住所去。   虞子衿封做美人,按规矩分下住处。每月还有定额月份,日日可领取相应分量的鸡鸭鱼肉。   不过虞子不过虞子衿非同寻常,只伴玄北左右。   说来有趣,他也是头一回走进这院子,倒不如已与冬生在此住上三五日的小奶娃。   小奶娃熟门熟路冲去主屋,搭在门边,抬起腿率先跨过高高门槛。   虞子衿跟进来,左右张望一下,“冬生姐姐在哪里?”   里头唯有一个穿淡蓝衣裳的宫女,眼生。不见冬生。   “见过美人。”宫女恭恭敬敬一拜,“前几日大王派人传话要冬生姐姐多备些桂花糕,说是美人您又随口惦记上了。恰好冬生姐姐今日打点完院中上下,得空正在小厨房亲自做糕点。”   谁也说不清冬生在宫中算个什么处境。   她是一介民女,既无宫女职务,又非受帝王恩宠。且冬生为人处世妥帖,在帝王面前不卑不亢不露怯。虞子衿尚且唤作冬生姐姐,宫女提及冬生自然面有尊敬,多少将她当作半个主子。   虞子衿喜滋滋与小伙伴道一句今日有口福,又吩咐道:“那你问问冬生姐姐,我带回宫的灯笼叫她放到哪儿去了。”   “喏。”   “还有还有。”虞子衿又叫道:“让冬生姐姐快一些做糕点!”   “呀呀呀!”小奶娃凑合着添上一份火急火燎。   宫女领命而去,竟没一会儿就端来两碟点心。   “冬生姐姐才做出几块桂花糕,命奴婢先拿来给美人解解馋。”宫女心思玲珑似的,特意将桂花糕搁置在虞子衿手边。另一碟粉粉嫩嫩玫瑰酥则摆放在圆桌中央。   卓玛拉胆小细腻,腼腆对宫女点点头,小小露笑。   虞子衿掂起一块桂花糕就要往嘴里丢。   趴在他腿上的小奶娃立马啊啊叫了叫了两声,眼馋直盯着桂花糕瞧。两手扑腾着要抓要拿,偏偏差一大截长,怎么也够不着。   “你可别想抢我吃的。”虞子衿吐吐舌头,装模作样张大嘴巴,一点点将桂花糕挪近。   “咿呀咿呀!”   小奶娃嘴一瘪,两只眼睛垂下来,宛若可怜巴巴的小奶狗。   目光在剩余三四块桂花糕与小奶娃嘟在一块的嘴里来回犹豫一下下,虞子衿头一回破戒,捏出一块糕点碎末塞进小奶娃嘴里。   “不可——”宫女惊慌失措地阻拦。   然而小奶娃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动动嘴,一股脑儿吞下去。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嘴皮子,又将嘴张得圆圆的。大脑门直往糕点凑。   “这——”宫女楞了一下,见众人不约而同看她,支支吾吾道:“这小小主子……怕是吃不得糕点。太后那派人一日三回送餐,回回叮嘱不许奴婢们擅自喂他吃食的。美人您还是莫要喂他糕点了,万一闹肚子难保太后不会追究。”   虞子衿不将太后放眼里,他晃晃手,对小奶娃道:“你吃不吃?”   小奶娃自然要吃,连连点头。   “是你自个儿要吃的。”虞子衿不顾宫女紧张神色,又掰下一块糕点塞他嘴里。   小奶娃子不光一口吞下,还小力咬着虞子衿的手不放。   “贪吃鬼。你长大是个贪吃鬼。”虞子衿捏住他的脸,救出手指。   虞子衿转头见多拉卓玛拉手掌摆放在膝上的小心样,好似生怕一个动作碰坏这里那里似的。   他心念一转,推出桂花糕道:“你要是想吃,我也分你一块。”   多拉卓玛拉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不想吃的。”   “那你吃玫瑰酥?”虞子衿又道:“小今子,你也坐下来呀。”   小今子垂着头,拿一副谦卑神情推辞:“奴才不敢。”   ——贼溜溜的小今子这是瞧有外人在,假扮老实呢。   虞子衿与卓玛拉互投眼色,心照不宣。   虞子衿立即以找灯笼为说辞将宫女赶出去。   也不知这宫女是否收了茹太后哪点好处,走时忧心忡忡的,既看虞子衿又看小奶娃子,仿佛唯恐眨眼间虞子衿会化身个坏精怪将小孩吃个精光似的。   人走了,小今子这才在虞子衿再三命令下收起呆板做派,屁股沾上凳。   他从虞子衿手上接过一块糕点,一手还在下头捧着,小咬一口,开开心心眯起黑豆似的眼睛。   “玫瑰酥可真好吃。奴才见它数百上千回,还是头一次有幸品尝。多靠小主子您的恩典。”他含糊道:“小主子要不要叫那木头暗卫也尝一尝?”   “不搭理他。”虞子衿见小今子吃得津津有味,竟也抛下桂花糕心头大爱,不由自主也先选一块桂花酥投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道:“自打落水后我就没瞧见木头,这么久,他也不出来看看我。我不与他一块玩了,只与你俩玩。”   “还带你一个。”虞子衿抓乱小奶娃半短不长的头发。   小今子若有所思,“难道木头护主不利,叫大王调走了?”   “不晓得。”虞子衿摇摇头,“我去问问玄北。”   说着他总算拿起一块桂花糕,正要一口啃下去时,身旁原本双手扒住桌沿的小奶娃忽然大叫一声,双腿脱力似的整个大胖身子重重倒了下去。后脑勺砸地。   虞子衿吓一跳,手上糕点落地。他还要埋怨他:“你个小傻子怎么站也——”   定睛一看就发觉不对劲。   小奶娃子捂住肚子不住在地上翻滚。唇色花白,双眼迷蒙,眼泪珠子哗啦啦地直掉,嗓子里不断发出号啕哭声。   “怎、怎么了?”卓玛拉噌地站起来,小跑去抱住小奶娃。   虞子衿愣愣地眨眨眼,摸摸他的脸,迟疑道:“他是不是叫桂花糕弄得闹肚子了?”   “奴才去寻人来瞧瞧!”小今子也年岁不大,从未见此情形。顿觉闯下弥天大祸,撒腿就要跑。   小奶娃子哇哇大哭,哭得用力,犹如发自肺腑。眉眼皱成一团,脸蛋涨地通红。两只小手软软做拳头状,有气无力地挥舞着。   小今子刚跑出两步,支开的窗中翻进一个人来。   一身淡青衣的木头暗卫放下宝剑,一言不发拉开小奶娃子眼皮,又手指按在他手腕上片刻——   “他怎么了?是不是闹肚子?”虞子衿惊慌地屏住了呼吸,手心沁除了汗。   木头撩起眼皮,古木无波的瞳孔不带喜悲。   “他中毒了。”   他如是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蓝忘机’小天使投雷~啵啵几 第55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王宫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关于这个生养在茹太后身旁的奶娃娃,千百张口有千百张口说法。当中数茹太后淫LUAN成XING按暗育孽种之说法离谱第一,以奶娃娃实则戈敏王爷幼子靠谱第二。   无论如何,这个奶娃娃无故中毒,且在备受宠爱的虞美人住处遇害。幕后深意是否帝王亲自出手,为斩草除根?或是有人恶意挑拨,还是纯粹冲着虞美人而去?   一切尚未定论。   玄北匆匆而来时,奶娃娃戈颖哭声已由嘹亮直降至沙哑,断断续续,从一张一合的唇中跳出来,弃羸弱的主身而去。   虞子衿站在一旁,双手在身前不住搅动。他嘴唇绷紧呈一线,边角含愁苦地滑下去。   “如何?”玄北扫一眼脸满泪痕仍扯着嗓子弱弱哭叫的戈颖,眉头难解难分皱起来。   御医简略行礼,眯起昏花老眼语气沉重道:“这位……小主子怕是误食断肠草。危急情况之下,断肠草又阵痛之效,可实乃穿肠□□。此毒蛮横霸道,毒发极快。”   御医不敢言及阴谋诡计,只以误食二字草草带过。   玄北面色愈发沉,气势冷冷地问:“可有救?”   帝王威严浓聚在了了三字之中,压迫感宛若虎爪扼咽喉,惊吓得年迈御医扑通一声跪下去,稳住声道:“断肠草并非无药可解,且小主子食用不多。只不过——”   “不过什么?”玄北道,“脑袋还未取,话就说不清了么?”   御医磕头,“老臣已派遣侍从去取药煎熬,一个时辰后便可服药。只是小主子到底年幼,身子骨不大牢靠。恐怕此回是……”   他艰难吐出四个字:九死一生。   虞子衿心一冷,愣愣地看向双眼红肿地小奶娃子。   御医讨活命,必定想方设法往好处说。连他也说出九死一生这样不吉利的话来,恐怕个中风险不仅仅是九死一生四个字足以定论的。   除非阎王爷一时兴起放人,否则戈颖必死无疑。   此间人人听明白其言下之意,人人自危。   玄北在床沿边坐下,一时之间对着个挣扎在苦痛中的小奶娃子也无从下手。即便是逆贼戈敏之子,也年幼无辜得过分了些,以至于动摇他一点恻隐之心。   可惜事已至此,并非他心软便可挽住这小命的。   抬起半分眼皮,玄北眼色移到虞子衿身上去。   虞子衿面色迷惘,无辜与愧疚杂糅在一块儿,平日的机灵劲四下消散。此时整个人恍恍惚惚如同行走在梦里,时刻会翻个大跟头。   玄北路上大致听闻事始末,片刻了然虞子衿心思。   不过他不可不顾三七二十一去安慰他。那样做,不管此事与虞子衿是否有关,他人会生出偏见,觉着是他不顾真相,强行包庇虞子衿。虞子衿的清白就再也无处寻了。   “冬生何在?”玄北声阴沉,不透光亮。   冬生上前,低头。   “你可有话说?”   “民女今日确在小厨房手作糕点,却从未有人出入过。这点有其余宫女相助。”冬生缓缓道:“事发后,那名宫女已不知所踪。她住处亦是衣物财物分毫不留,应当是预谋多时。”   冬生回得不急不慢不心虚,美目不住飘向戈颖。她两道浅淡秀眉哀哀拢在一块儿,酝酿出欲语还休地的柔弱气质,又楚楚动人。   无须她说,玄北也清楚此事与她无关。至少明面上与她无关。   玄北始终不信冬生。   毕竟冬生在虞子衿之后以铃人身份入宫,看似理所应当地长住宫中。而后又跟随塞外一行,至今大约博取来虞子衿大半信任。处处凑巧,巧到过分。数月相处下来,冬生的确貌美性善,行事妥当心思细腻不亚于婴贞。   然而她无欲无求。   试想一个妙龄女子长住宫中,不急不躁,不求名利不要富贵,仿佛将既来之则安之落实到底。如此想来,又怎能不起疑?   更何况一个婴贞在前。   这般柔弱老实人恶毒起来,犹如饭中沙砾鱼中刺,携带来一种不期然伤痛。   玄北不想再有第二个婴贞了。   他本有借此机会除去冬生的念头,以绝后患。然而她句句在理,无把柄确证她身份非常。况且虞子衿真心与她交好,连灯笼也暗地里备她一份。   若无确凿证据治罪,恐怕连虞子衿这关也难以过去。   玄北收回心神,才要安抚虞子衿两句。   “太后驾到——”   外头传来太监细声细气地通禀,截断玄北欲出口话语。   太后是由左右宫女搀扶而来,面色蜡黄脚步发虚。   她身子大不好,早年隐疾逐渐在年岁下显现出来。戈敏一事是打击,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里怕化的戈颖孙儿被夺无异于迎面一棒槌,顿时叫她只吊住一口气,强撑照料戈颖一日三餐,以免恶人作祟。   恶人却终究事成。   茹太后按住咽喉,闷闷咳嗽两声,走一步咳一步。直见奄奄一息的戈颖时,整张脸一软,双目一闪,险些晕过去。   她重重咳嗽一下,手帕里多出一块血痕。   “戈颖……”   茹太后脸色一正,“哀家的戈颖怎会中毒!?哀家难道不是耳提面命过不许任何人胡乱喂他东西!?哪个不知死活的狗奴才违逆旨意?若戈颖出事,哀家定将你们一个个五马分尸与他陪葬!”   “太后饶命。”   “太后饶命。”   一排排焦急恐惧地太后饶命不约而同响起,缭绕屋中久久不散。   太后凤眼逮到虞子衿,凉意无尽。   “戈颖是在你这儿遇害,无论如何,哀家定要与你计较。哪怕戈颖无事你也难逃罪责,若他出事——”太后冷笑一声,话不说死,留下叫人毛骨悚然的深意。   “孤在此,自会主持公道。”   玄北气势更胜一筹,不容置疑道:“有罪之人自有罪,无罪之人也不会平白承罪。母后何必吓唬人?”   被当众驳面的太后再看一眼戈颖,鼻翼微动,双眼顿时泛红。   “来人,小心些把戈颖抱回长寿宫。”太后有气无力地动一动手指。   立马有人走上前来。   虞子衿却推搡他们远离,母鸡护崽似的守在床边。   “你还想做什么!”太后高声呵斥,“一次不成,你还想下手第二次不成?”   她瞥一眼下人,“还不把他给我拖走!?”   玄北丢出一个眼色,众人又止步不敢上前。   虞子衿硬声道:“他不跟你走。谁也不许动他。”   御医方才说戈颖处在生死关头,万万不可轻易挪动。这话虞子衿牢记在心,就算天皇老子来了他也不准人碰一下。   这份坚定不移的气派在虞子衿身上独独闪现过两回。 第一回 是玄北中箭,暗地里危机四伏。 第二回 是戈颖中毒,事有他一半缘故。   “此时不适挪动。”玄北也道:“母后身子抱恙,不如回长寿宫暂歇。如若心有不安,可令人驻守在此。此时挪动戈颖,于谁也不落好处。”   太后却听不进一言半语,她抬起手直指虞子衿额中央,套着尖锐长指套的手抖动地肉眼可见。她声仿佛被削尖许多,“戈颖是在这出的事!这事他一半你一半,谁也逃不去!如今哀家偏要把戈颖带走。就是走也不准他从这污秽之地走,谁还敢拦哀家?!你还不给哀家滚开?”   虞子衿半步不让,执拗站在原地。   他提上警惕之色戒备四周,似乎谁动一下,他就扑上去咬谁一口,非要你掉肉见血才肯罢休。   玄北朝前一步,将虞子衿护在身后。   “太后一时着急以至于失了分寸了。”他加重音道:“还不快扶太后回宫?”   宫仆面面相觑,大约琢磨着到底是帝王一言顶百人,终是伸出手要搀扶太后回宫。   太后却一把打掉他们的手,挺直稍显佝偻的身躯,质问道:“大王是铁了心要护着这个区区美人?甚至不惜与哀家作对了?大王言行举止究竟将孝道置于何处?是否觉着哀家孤寡老人一个,已是无用之人,暗地盘算气死哀家也是好事一桩了?!”   太后话里恶意无尽,死死将不孝罪名扣到玄北身上去。   自古奉行忠孝仁义,成王者乃黎明百姓之表率,不单单要勤勉有为,集仁慈与残酷于一身,还需忠孝仁义一个不忘。否则落人口实,这个王就名不正言不顺,不再是上天指派的好帝王,将登时转变为彻头彻尾的昏君。   玄北眼一狠厉,只命令道:“干瞪眼做什么?你们聋了么?还不将太后送回去?”   他话里透出一股高高在上的尊贵气。浑然天成。   “你如今确是无所畏惧了!”   太后讥讽道:“如何?你除去戈敏,自觉王位坐得安稳踏实了?毫无后顾之忧了?以至于连孝道也全然无谓了?哪怕天下百姓不服你也无谓?依哀家看,莫非戈颖——”   “也是你下的手!?”   话太直白,人人听个清晰明白。   一向谋略过人心机深沉的女人竟会当众失态失言。不知真相到底是太后果真怒冲昏头脑,还是存心要与玄北敌对,有意当众斥责他,与他争吵,好让不孝帝王名传遍天下。   二者之中,后者阴狠,符合太后真性情。   玄北隐忍许久的怒意勃然而起。   “太后!”他呵止道:“切莫为老不尊!”   “如何?”太后又胸脯剧烈起伏,用尽力气大声道:“难不成你也要对你母后下手?!有本事你就在这儿——”   话戛然而止。   慌乱定在这一刻,太后口中涌出鲜血来,整个人直直朝后倒去。   “太后!”   “太后——”   一个未醒来,另一个又气急失神智。   这个白日过得惊心动魄,宫女太监无不是手忙脚乱的。   玄北立即命人将太后送回寝宫,急再召御医前往看治。   于公于私,他也得跟随去看望,不然这不孝可就落实彻底。   正要走动一步派人先行一步,宽大衣袖僵滞,慢他动作许多。   玄北似有所觉转过头来,入目虞子衿低垂的脑袋。   虞子衿一手寻求依靠似的抓住玄北衣片,愧疚之情难以遏制。他又委屈,水润润的眼底下流淌着不明所以的委屈。双眼朦胧不清,眉目透茫然,映衬上那张孩子气未脱的脸庞,愈发惹人心疼。   他这只手抓住的或许不单单是玄北,还试图去碰一碰玄北的心意,摸索摸索一直不与他言语的玄北是如何看待这事与他的。   他是怕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虞子衿又怕又难受,思绪乱作一团。   怕戈颖当真在他面前分分秒秒死去。   也怕玄北怪罪他。   虞子衿总明白玄北,礼尚往来似的,玄北也总明白他的。   玄北温和地摸摸他的透明,低下刚毅的面庞,嘴唇轻轻在他额头上碰一下。一触即分。   “别怕。”   他沉声道:“没事。不会有事。”   作者有话要说:   《围城》钱钟书: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自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第56章 太后呀太后真聪慧   茹太后悠悠转醒。   睁眼望去,四下里夜色浓重。唯有两盏如宫女执灯花样的鎏金宫灯隐约透光。芯火轻轻摇曳,照在半透纱幕,朦胧一殿荒芜。   这深宫啊,吃喝穿用桩桩件件无不是花哨富贵。一份朝气艳丽过了头,反而泄露内里空洞,反倒不如素实物了。   茹太后不经意瞥见纱外影影绰绰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身影,自以为又是午夜梦回。   她起不来身了。   手脚仿佛也弃她而去,无论她怎样着急也一动不肯动。趾高气昂地横在那儿,重如泰山不可挪。   “是……阆郎?”   先王字阆君,意做当世君子,阆阆如门阙。   阆与郎可同音。二人情浓时,他唤一句茹儿,她可不顾尊卑细细唤一声阆郎。他逝世四年,声声茹儿却至今犹在耳边久久萦绕,难以忘怀。   茹太后又淡笑自语:“你非阆郎。”   “你可是——”她难难偏一下脸庞,侧目望去,怀抱依稀期望问:“你可是……敏儿……?可是哀家的敏儿……?”   戈敏倒是梦中常驻。   他打小养在她膝下。在外嚣张跋扈过了点头,站她面前时哪怕将近三十年岁也不过一个总惹是生非的毛头孩子。戈敏嘴巧,心知感恩。不单单自小知晓三天两头想法子逗她笑,大些时候更是时常陪伴,无论生辰佳节皆不忘怀。   若是戈敏现身梦中,定是恼怒她不好好照料身子。接后还要再三抱怨玄北为弟不慈为君不善,以至于残杀共长兄弟。他话多,聒噪,一日三餐新作衣裳与政见样样拿出来与她说道,半分不避讳。   今夜戈敏不言不语,只叫茹太后心意发慌。   “敏儿可是……为着颖儿那……”茹太后吐字艰难含糊,咽喉处火辣辣的疼痛朝四肢百骸蔓延出去。她断断续续说了几字,恍若人生终言,再难出声。   ——她快死了。   太后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这一生不知不觉走来五六十年,不论费多少力气保存容貌慢慢老也是骗不过年岁的。   她这漫长而酸苦的一生快要没了。   茹太后一惊,汇聚全身力气动弹手指,挑开纱幕,犹如呕吐般用力在口舌中酝酿成个个字眼。   “颖儿……之事……是哀家……对不……住你……”一股腥甜血猝不及防涌上来,喷洒被褥。她指尖微颤,一抚而过,又道:“你是否……怪罪……”   “母后认错人了。”   男子出声,残忍将她从幻境中拉出来。   认错人了?   伶俐头脑犹如僵老,迟迟发愣良久才缓缓动起来。   是了。   阆郎从未来过,戈敏从不缄默。   来者并非她此生最挂念的两个男子。   “耶律赭邺……”   她竟误将萧淑妃之子认作戈敏?   茹太后觉察苍老的眼竟是比她身子更早一步茕茕老去。   她不由得心生自怜自嘲,忍不住去摩挲眼皮子。光滑细嫩肌肤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凹凸不平地褶皱。皮肉松弛,身躯发胖,黑发转白。她每日清晨照镜子,每一眼看的皆是此生最好最年少秀丽的日子。   她怎会这样老?   以这幅相貌追下黄泉,阆郎可还会看她一眼?   阆郎恋美色。他在世时道过。女子美貌一在眉骨相,二在气韵佳。其三乃目,或玲珑剔透,或天真鲁莽。性情温婉与顽烈,一看便知。   茹太后曾被赞誉为天下第一美目女子。   那时眉骨风情无人配担当。十年后凭空冒出一个欢颜楼中铃人蔻丹当之无愧。而气韵高贵如天仙下凡便是传闻中江南水乡一女子。   也是之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萧淑妃。   世上不缺美貌女子,但熟读诗书,琴旗画歌舞无一不通的美貌女子唯有萧淑妃当世无二。届时传闻她舒展歌喉可引来黄鹂共鸣,翩然起舞当有百蝶相伴相随。   萧淑妃不在宫中歌唱也并不起舞。她存心装作木头,装聋充哑,闷声不笑,却依旧挡不住先王一颗心死死贴上去。   茹贵妃便不再是帝王心头第一知心人了。   ——为何世间男儿总多情?为何分明是男子编织情网引诱女儿家坠入,而后却自顾自抽身,光留下孤零零女子傻傻痴等?   茹太后不知。   她始终不知。   她十五六岁时多聪慧啊。   口齿伶俐,出口成章。她看透天下男儿心却故作不知,该娇俏时娇俏,该蛮横时蛮横。当男子郁郁寡欢时,她便知要半是天真活泼,加之一半温柔洒脱。有三四年,但凡提及女子茹依依,天下男子没一个能憋住不赞她一句好。   她还天生明白如何与女子相处,大方起来无能人及,马虎没心眼的劲儿可装出骗人骗己的地步。   当天下第一才女与上京三大美人之一双重名头如高帽戴在头上时,她自以为才貌双全独一无二。进宫选秀又如何?帝王后宫三千又如何?谁能与茹依依相提并论?   她吃定唯有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与她顶是般配。   于是就此在后宫浮尘一经数年。物是人非。   “母后可安好?”   玄北一声客套问好跃过漫长前朝,拉回她思绪。   茹太后历经变迁的面目稍稍一动。   她这时候遽然多了几分力气,能勉强撑起身子半倚靠床头栏木坐着。也不知是否往昔那个朝气蓬勃的茹依依渡她几□□气。   她口干舌燥,身体却反着来,一寸寸冰冷下去。   茹太后拉了拉被褥,气若游丝道:“哀家安好。大王可安心离去。”   按往常二人相处,玄北应当离去。不知怎的这回他不走,光是站着,似乎犹豫是否该说些什么,又没气力去说了。   茹太后瞟他一眼。   能说的无非是先王,是萧淑妃,是贝宁,是戈敏,是戈颖。这一个个的,不是已死就是将死。没一个是她愿意说道的。   她也看出,玄北也疲倦了,他也不愿提及这几个人。   可他不走。   他或许看透了今夜是她最后一个夜了。再没有第二个了。   茹太后又紧紧抓住帘幕将滑下去的身体抬起来些许。眼前少了若有似无的阻挡,她更能清晰去看玄北了。   玄北长大了。   他抿唇瞪眼的凶悍小模样尚在眼前。一转眼,他身长拔高,双肩宽厚,眉宇英俊轩昂,可惜面上一层阴翳走走停停,到底还是留下来了。   这层阴翳是宫中人身份特质,没一个缺的。   任哪个没心肝的人,在这儿也难是光快活。   茹太后一时兴起,朝他招招手,宛若第一次见这冷脸小子时对他招招手道:“来。你过来。”   玄北一愣,果真走来两步。   当年他也是如此。傻愣愣木桩似的杵一会儿,双眼一翻充满狠厉,宛若冲锋陷阵的将军唯恐陷阱,立即穿盔带甲以防万一。   ——我怕是失心疯了。   茹太后顿时清醒过来,又沙哑道:“停下吧。别再走进了。”   玄北又停下。   她们中间隔着五六步呵。   偏偏是这五六步,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抬眼可清晰望见,伸手却触碰不到对方。玄北深埋在心底下的、压在面无表情做派下的无辜与惆怅纷纷活络起来,一步步走过来,融进她血里,扒拉扒拉她苍老的心。   茹太后在心柔软下去的一刻承认:她真的老了,要死了。否则对待该死的萧淑妃之子,她怎会不由自主泛出一点点疼惜?仿佛这个也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婴孩,哪怕成为帝王也是个需她关心呵护的儿。她辜负他多年,以至于愧疚。   她看他,这样看他,弥补似的用所有眼睛和所有隔阂去细细看他,就像风住了,风又起。   自打贝宁死后,玄北埋怨她不曾出口求情。她们那浅淡的母子情就断了彻底。再有戈敏之事。她们至多只能如此了。这五六步,一辈子也难缩过来了。   茹太后本有一个非问不可的事。现下不用问了。   她明白了。   玄北不会对戈颖下手的。   而她白日里借机吵闹,为他冠上不孝名义之举,已是扯平了。   你我恩怨就此两消了,可好?   她有些疲乏地看向他。   一个孩儿的眼哪怕再深邃,在娘亲眼里也不过如此的。   他不吭声,则是道:好。好。   茹太后思及曾有一次戈敏打破先王心爱花瓶推说给玄北时,他就这样沉寂。他有如一块沉沉闷闷地大石头,他是从不解释的。不单单不解释,还关着嘴不肯说一句好话软话。   他居然没有更变过。   她曾以为贝宁事后,倔强少年郎转性为冷血无情。可原来他从未更变过,只不过如同惊弓之鸟,深深地,将真情又深深地埋下去。   茹太后一眨眼,眼前景象有些朦胧了。   外头淅淅沥沥雨打下来,啪嗒啪嗒顽皮落到里头地上。另一半纱幔轻轻地飘荡。   “与母后说说话吧。”她咳嗽两声,咽下鲜血,垂下眉睫。   玄北就站在那儿,他思来想去,绕开所有沉重人事物,只道:“今夜雨过,明日该是晴天。”   “晴天啊……晴天好……”茹太后自肺腑里闷笑两声。她不该指望玄北这小子能说出什么好话来的。毕竟他是玄北,而非戈敏。   静默一小会,茹太后亲自打破寂静,徐徐道:“你母后我啊……十六岁进宫……”   我啊,茹依依啊,十六岁进宫,连得帝王三年恩宠不觉惶恐。   她既不心满意足,也不感恩戴德,全以为是理所应当的。万般宠爱要不是她茹依依,还能有谁担得起?自是没有的。   而后才知人人以为自身与众不同,偏偏人人平庸。枝头上的凤凰好看,那是万里挑一,哪里看得着底下百万跌落下来的山鸡?   萧淑妃进宫才彻底碎了她的高傲与潇洒。   虽如此,她茹依依是名门嫡女,身份尊贵文采非凡,心思玲珑手腕讨喜。她日想夜想,还是不觉着自个儿哪里比不及一个区区萧淑妃。思来想去不得不认命。   情爱不讲究先来后到,不攀比才貌高低,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光情爱如此。但凡牵扯到情皆然。而情到浓处言语消。任凭你肚子里多少诗书墨水也难以言喻其万分之一,只怕会将它说轻了道浅了。   这玩意儿啊,不可理喻。   她十六时不明白,五十六岁才明白。   茹太后笑了,闭着眼道:“整整四十年,我才知……有些事是抢不来的……知光才貌双全……也不是事事如意的……更知……心高气傲情迷一人……有时仅仅是不甘心罢了……“   她声渐渐低下去了。   “我十五六岁时……多聪慧啊……若非入宫……”   “若非入宫……”   茹太后消了言语了,盖在眼皮下的珠子不动,嘴角边还噙着一抹笑。   玄北一直原地站到天明。   他推门而出时,白日方才虚虚亮起。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压下乌漆漆的黑夜,胜却如败。玄北猜错了。雨并未停。这个白日笼罩在层层叠叠的暗淡中。   “太后——”他道:“驾崩了。”   颜诸跪地,高声叫道:“太后驾崩了——”   “太后驾崩了——”   尖利的嗓音一人一人传递下去,响彻王宫。   “太——后——驾——崩——了——”   长寿宫前,茹太后精心照料的紫丁香花似是承受不住连夜雨打与如此扰人叫声,啪嗒一声砸落在地。   玄北用力闭一闭眼,再掀开眼帘时,又成后世传说千百年的不孝帝王。   作者有话要说:   冯唐《宠溺》:这样看你,用所有眼睛和所有距离,就像风住了,风又起。   PS:这里作者废话多可无视。   文过大半,我和玄北其实一样疲惫了。   王宫沉重,帝王难为,人人各有立场,了了几人就足够交织出来无数情深情错。   茹太后又让我想起为什么会一时兴起开这个坑。挑战古耽,而且是选在王宫,却不写阴谋诡计而是偏向家短里长。   我喜欢写人的,尤其觉得在那个时代有这样独一无二的一群充满灵气的人。   我爱你,我好爱你。我恨你,我很恨你。比起直白的言语和激烈的情感,传统里的含蓄突然让我更加多愁善感。   比较起来大概类似于一些慢热电视剧里长久的铺垫,与一种压抑的,宛若土地下缓缓流淌的河流一般静默而细腻、富有层次感的表演方式。我突然很感动于这样一种安静又慢的节奏。   不过当然还是经验不足。希望以后无论在人物笔墨比重、轻松正经交替和节奏感上都能继续努力了。但是我是一个不会大幅度再更改文的人。我喜欢在一个时期留下一个时期里,我竭力而为的作品。类似一个照片一篇日记,希望我以后能不断进步,也以认真的态度对待每个时期的自己和生活,梦想和远方,以及我的文我的人物~   啵啵几~ 第57章 美人呀美人真委屈   这头,戈颖仍啼哭不止。   小小身躯摊开也不过一团。他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双手捏成拳头,两只腿不时蹬一下轻薄的被褥。整张脸是皱在一块的,眉毛无辜捂住地缩在一块儿,造出一片如山般凹凸不平的褶皱来。人人可见,他的眼哭得红肿,浮起一块宛若鱼目,浓密眉睫沾染泪珠,可怜巴巴地垂下来。   小奶娃子原本是极憨实的小子。他天生不畏生人,也不知是否小小年纪就懂得鉴定美色了,尤爱跟在虞子衿与冬生后头踉踉跄跄地跑。   从第一日见这小奶娃至今,虞子衿不见他真正掉过眼泪沫子。   任凭摔跤打滑,无论摔怎样重他不过是一咕噜爬起来,拍拍肉嘟嘟的膝盖,转头又生龙活虎跑起来。即便挨一下捏脸、吃一记拍打,戈颖也不放在心上的。   他光是朝人傻乎乎的笑,两只黑白分明的澄澈眼弯成一条线,配上白嫩小脸别有一番天真无邪相。   冬生曾玩笑道戈颖面相讨喜,或许是招福气的。日后十有八九是人中之龙,将有大成就。   戈颖听不来,却咿咿呀呀地叫唤,还拍了拍两只小手掌,再露一个有福气的笑。   这时他的福气顽皮,竟要偷偷丢下这个讨人喜爱的小主子溜走了。   他哭得宛若气息微弱的猫崽,艰难从口中吐出声声啜泣。   泪水顺着脸庞滑下来不多时,又冒出新的源源不断补上去。   ——他该多么疼啊?   一阵绵密酸涩涌上心头,虞子衿不住想:该有多疼啊?才会叫这个不识痛滋味的傻小子这样嚎啕大哭。仿佛受了无尽委屈,跌入万丈深渊那样无助。   虞子衿伸手,指头在半空中小小颤动良久,反反复复犹豫不决,许久后轻轻碰一下他的脸。   冰冷手指触碰滚烫肌肤,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虞子衿飞快抽回手。一度出神后,他又将手贴到他小脸上去。   戈颖泪珠从虞子衿手掌与侧脸间缝隙滑下去,令虞子衿感同身受般,一颗心里传来细小的生疼。   虞子衿软声软气地哄他:“你别哭了。”   戈颖半点不听他的,张着嘴巴呜呜咽咽。   哭得厉害,发丝杂乱全黏到脸上去了。虞子衿替他拨开,又道:“你别哭了……你不哭,我下回带你一块儿玩捉迷藏好不好呀……”   奶娃子眉眼丑丑皱在一块儿。   “你在这样哭,我就不与你好了。”虞子衿威胁他。   戈颖却忽然抬高音量。沙哑不成样的声非要拖得长长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咳嗽数回,险些要呛住。   他满脸涨红,隐隐发青,额上筋脉在薄皮下肉眼可见。   “你别哭了!”虞子衿慌乱地胡乱抹他满脸泪水,语气无奈又焦急:“你别哭了好不好?”   可戈颖止不住哭声。   他挣扎于另一片荒凉泥潭似的,拼了命的挥舞手脚,与隐在夜里的黑白无常斗争。谁也帮不了他。   这个当下,面临死亡,谁也帮不了。   虞子衿鞋履不脱就钻进被窝,要将小奶娃子抱起来。他手脚生涩,尽力小心翼翼也难以遮盖去这一点。以至于一旁冬生禁不住上前帮衬一把。   冬生长久凝望戈颖,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又对虞子衿道:“今日滴水未进,我去备些吃食。”   虞子衿不言语。   冬生离去前,手盖在他手上按了一下,小声道:“若非我端来的吃食,别碰。”   虞子衿点了点头。   他一刻舍不得将目光从戈颖面上移开。只怕眨眼时光,这个咿咿呀呀满口乱叫的孩童就僵冷身子,再不会睁开眼了。   虞子衿掰开戈敏的小拳头,手指卡进去,与那只脆弱小手掌心相对。   ——他会死么?   死这个字眼不大陌生,轻而易举从不敢想的底下冒出头来,大摇大摆印在戈颖稚嫩面上。   ——可他怎么能死?   戈颖仅仅是个连路也走不稳当的孩童,为什么要死?   虞子衿不解。胸腔里生出一股难以排解的闷气。   他虞子衿没有错处。为何有人一而再再而三要害他?他数不清经历过多少死亡,一次比一次来得沉重,压在肩头,几乎要压得他长不开身子。   怎么他去哪儿也有人死?为何死总要跟着他?   戈颖没有半点错处可供人说道,凭什么要戈颖死?   虞子衿目光落在戈颖面上。   戈颖面部呈起青黑色了,泡过水似的浮肿起来。   两半脸蛋含老大一口气,鼓鼓的,像癞□□似的丑陋又僵硬。他没力气去哭了。一动不动垂着眼皮,皱巴巴的脸爬上阴暗死气。   虞子衿愣愣看着,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起来。   多年前落水时,那股纠缠上虞子衿的抑郁突然苏醒,破土而出,在心头肆意生长起来。   这是怎么了呢?   他厌恶的憎恨的一个也不死,怎么偏偏他亲热的在乎的心疼的没有一个无忧无虑,反而屡遭险境?   蔻丹娘亲、状元爹爹、老痞兵、其其格娘亲……一个又一个人生前面孔闪现在眼前,不急不慢地更替过去。   虞子衿茫然不知如何言语。   ——是否我有哪儿做得不对呢?   ——是否我生来有错处?否则怎么总要这样待我?   他不知该问谁。   不知人的一生究竟要看多少深爱的人死去。   难道每一个人都要在他眼皮底下死去么?小今子会死么?多拉米会死么?卓玛拉会死么?冬生会死么?玄北……也会死么……   难道当真没人会永远伴着他么?   虞子衿被这个念头吓出一身冷汗。   两年前,他还是个独来独往的虞子衿。不与人攀谈,面上摆着的是假热络,骨子里谁也不贴近。他谁也不要,谁也不缺,宁可了然一身无声走过弯弯曲曲一条人生长路。   他几乎不与人话家常,不提及自身所思所想。   直到有一个玄北现身,他才知晓,原来他多希望有人来问一问他:你饿不饿?你渴不渴?你想不想我抱一抱你哄一哄你?   他又多怕有人来问上这么一句。   虞子衿太没出息。   但凡有人真心实意问上一句,他怕是会没骨气的巴心巴肝贴上去。他多怕这声好心询问来去匆匆,瞬息消失在梦境之中。还怕他会情难自已,不顾一切地沉溺进委屈里,再也无法一人独自成活。   他所怕的,如今皆已成事实。   虞子衿其实悄悄生出心肝来了,连着小今子多拉米卓玛拉冬生玄北,与戈颖一票子人。   人一旦有了些什么,就愈发畏惧失却什么。   虞子衿紧紧握住戈颖的手,双肩微颤,依稀的哽咽声难以压制,就擅自从咽喉中泄露出来了。   他不要戈颖死。   他在乎的,谁也不准死好不好?   不要再死了,你们谁也不要在虞子衿面前死了。   他怕,多怕啊。   虞子衿终于还是哭出声来了。   所有的骨气与傲慢铸成的屏障分崩离析,脆弱一拥而上。   他想要嚎啕大哭。   目的并非出自要讨人怜惜。   他光是活得好难过好难过,忍得好辛苦辛苦,一颗心嚷嚷着忍不下了受不住了,于是一滴一滴眼泪痛痛快快排出来。   他分辨不清究竟在哭什么。   源自委屈么?   委屈人生多艰?   愧疚么?   愧疚戈颖因他遇害?   恐惧么?   恐惧到头来唯独剩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活下去?   他不明白。   也许仅仅是笑多了,想哭一哭吧。   他哭着哭着不知不觉眼皮重下来,贴着戈敏冰冰凉凉的脸睡去了。   间隔一辈子那么长,外头有人推门而入。   吱呀轻轻一声叫半睡半醒的虞子衿联想及戈颖咿呀咿呀的童言童语,抱着戈颖的手臂紧了一紧。   轻巧脚步声表明来人身份为冬生。   虞子衿没有睁眼。   宁不睁眼。   瞧见的也是漆黑麻木的世间。哪怕睁眼,迎面而来的仍是另一个漆黑麻木的世间。他感到有什么玩意儿紧追戈颖生机衰败下去。就算他拼命伸手去抓去扯也挽留不住。   他将不再是他。   要是戈颖死去,他就再也不是无知无畏无忧虑的虞子衿了。   死亡才叫虞子衿明白他对一个区区相识相伴不到十日的毛头孩子也有这般深厚的情谊。他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世人皆道铃人不懂情爱,是假的。以讹传讹,差点要害他自以为无情无义,那样才当真容易到无情无义的地步。   零碎纷乱的想法密密麻麻塞满心头。他没有睁眼。   听声而辨。冬生一步一步走近来,在床榻前停住脚,一动不动站立良久。   虞子衿悄悄掀开一点眼缝隙,透过碎发隐约捉到冬生身形。还见她的影在灯火照耀下细细长长,四肢扭曲,如同鬼怪。好生陌生。   冬生抬起手来了。   虞子衿心一紧,不知怎的记起冬生会武功。   冬生是不曾显露过手脚功夫的。   这时屋上无声无息跳下一个人来,一袭黑衣融入夜色,双眼灼灼直盯冬生。   他静静立在冬生背后,双手换臂,一只手掌捏住稍稍出鞘的宝剑。一小截锋利刀身泛起耀眼银光。   是木头。   木头是个顶沉得住气的男子。他要现身,应当是猜测冬生有害人之心。   一份淡淡酸楚在虞子衿全身蔓延开来。   五月初夏,他却身心发冷。   冬生在这时候想取他性命。   竟是在这时候。   虞子衿缓缓闭上了眼。   他不会武功,不知冬生当真出手,他与冬生哪一个更险。   那就叫老天爷说一说,他虞子衿是不是该死。   冬生动作滞了许久。   他等了许久。   最终冬生没能动手。   她替他提了提被子,转身没见飞速躲藏起来的木头,又端起一碗小米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笑太多了太累了,你就哭一哭吧。   哭完了就有力气接着笑了。   感谢感谢‘蓝忘机’小天使投雷!!感动嘤嘤嘤 第58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她会害你。”   木头抱剑,丢来一个凉凉眼神。   虞子衿睁开了眼皮,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他不大放心地碰一碰戈颖的小脸蛋,所幸不是生冷触感,安下他的心来。   戈颖闭着眼,细细的吸气,细细的吐气,整个身子微微的动。   他眼不挪向木头,自语一般轻轻问:“……不是冬生姐姐下毒,对不对?”   木头不吭声。   非否认,则默认。   既不是冬生下毒,虞子衿又安一点心下来。   其实他至今没有头绪冬生所爱之人究竟是谁,到底与玄北结仇抑或是看他碍眼。无论冲谁而来,此人应当在宫中朝上。一起初他疑心过是牯夏拉之人。毕竟牯夏拉是玄北明面上头号劲敌。那人看似儒雅实则心机深沉,冷酷起来与玄北不相上下。   然几次与牯夏拉碰面,冬生非但不像与牯夏拉相熟,反倒隐隐提防牯夏拉似的。若要细细揣摩,冬生理当知晓牯夏拉这号人物,也了解一点他为人处世派头,故而心有忌惮。   休憩片刻,心绪平静。虞子衿思绪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该好好思量思量如何对待冬生才是。   不设防木头又开口问:“你不想他死?”   一回谈话木头说两句,这可犹如日头打西边升起,是难得一见的光景。   要不是此情此景忧愁感伤过了头,或许虞子衿会拿捏着这档子事好好取笑取笑。谁叫木头没心肝更塞似玄北。明知他落水,宫中为数不多的挚友玩伴一个不拉来看他哄他,唯有当日挺身而出的木头倒没了影了。无论他怎么叫唤,他也不露个面,架子端得如此大。   虞子衿当然不愿戈颖死。   他后悔极了。   后悔待戈颖过分凶巴巴,又小气。   他并非嫌恶戈颖。恰恰相反,每当戈颖屁颠屁颠追着他跑时,他不但不烦恼,反而心头弥漫说不清的喜滋滋。只是历来是虞子衿装乖卖巧去黏乎他人,因而一时之间不适应有个大胖小子这样喜欢他罢了。才不过短短几日相处而已,他还来不及更改态度,就不知日后还是否有这机会了。   虞子衿胡乱揉了揉酸胀的眼。   另一双手忽然出现在目力所及范围内,将一颗豆大圆状物粗鲁塞进戈颖口中。   “你做什么?”虞子衿扒开木头骨节分明的手,连忙捏开戈颖的嘴,却再看不到那粒玩意儿。   木头冷冷道:“一日内,他必醒来。”   “真的!?”虞子衿又惊又喜地问。他双眼骤然亮起来,水水润润,恍若黑暗中最后一点星芒,熠熠生辉。   木头似乎不屑回答这个问题,嘴皮子懒得动弹。   木头性情应当是不会信口开河的。   原先几乎必死结局改成必醒,虞子衿大喜过望。嘴角不自主翘起来,他对着戈颖傻傻笑了一下,仿佛已能料想这小奶娃子又生气勃勃与他玩闹嬉笑的景儿。   虞子衿暗自发誓要好好对小奶娃子了。   要将小不点当幼弟那样爱护他,好吃好玩再也不拉下他一份。哪怕生气也不凶他不骂他不打他。他们并非骨肉相连,也要在大而无当的王宫中做一对血缘之外相亲相爱的好兄弟。   “谢谢你。”他甜甜叫道:“木头哥哥。”   甜甜软软的声叫气派凛冽的木头暗卫颇为别扭的闪了闪眼。   他定神,作冷淡口吻道:“还你人情罢了。”   虞子衿疑惑地看他,眼神问:你哪有欠我什么人情呀?   “上京林家村,李氏遗孀。”   哦——   虞子衿恍然大悟。   上京林家村那位李老兵之妻病重,虞子衿惦记过这回事。   不过玄北不许他独自出去,这事最后是玄北命人去处置的,似乎挂上他的名头去了。   “你是谁?”他又问。   “李竟。”木头吐出简短性命来。   同为李姓,多半是老李兵亲属。   虞子衿不再追问了,他只说一句:“那你早还完了。”   争议起来,木头也不该欠他一份人情。   毕竟李老兵是他师父,与他玩耍过一月有余,这举手轻易之事实质上也并非他所办,安置所用银两也非他所出。不管怎么算,这份恩情不该安在他头上。况且真要一一细数来,木头在他落水时便救过一回,也扯平了。   ——难怪木头而后不出来了。   虞子衿胡思乱想着:说不准木头还是喜爱如木头似得笔直伫立在宫殿口,而非躲藏在暗处替他提心吊胆。之所以转做暗卫,大约冲着还恩情来的。   这么一想,玄北应当也是早早调查完木头身世了。否则依照玄北多疑不轻信的性子是不会将他安危交在一个生人手里的。   思及玄北,也不知如何了。   别处一定有非玄北不可的要事缠得紧,否则玄北不会不来陪伴他的。虞子衿这个时候他一个劲儿想要玄北来哄哄他抱抱他,想像只猫一样窝进玄北怀里去。不过他要亲眼见戈颖病势好转才肯离去的。   木头一反常态,他还不走。   虞子衿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那双眼里古古怪怪,好似夹杂一丝不忍,三分犹豫,又有六七分郁闷,错综复杂拢在一块儿,倒不像是木头无波无澜的眼了。   你是否还要说什么?   虞子衿直直看着他:你说吧。   他以为木头要提一句不做暗卫了。   谁知木头一张口,开门见山道:“你不该再呆宫里。”   似曾相识的言论。   上一回冬生说起,虞子衿还全不以为然的。   这一回木头再说,意指王宫中不少人虎视眈眈,咄咄相逼,对他充满憎恨。这宫廷之内明波暗涌太阴狠,一时不慎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他们劝他走,的确真心为他盘算。   “可我去哪儿呢?”虞子衿喃喃自语,面上有几分茫然失落:“玄北在这里,我也总要在这里的。”   玄北在处才为家。   他这么说时,没留意到木头眼色一暗。   “他日你要走,再找我。”   留下这么一句话,木头去无踪可寻。   虞子衿九成九笃定不会有那一日的。   他委实无处可去了。哪怕赠与他一箱子金银珠宝也无用。心在这儿,双腿便哪里也去不了。   他靠在床边不大舒适,偏生不愿放下戈颖。   “你可快些醒来呀。”他点点戈颖鼻尖,又打个哈欠。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扑腾两下,无法承重似的合起来,就着别扭姿势睡去了。   再醒来时外头阴雨绵绵。   屋外传来若有似乎的交谈声。   “听闻太后昨夜驾崩时,大王正在长寿宫中。”   一女子道:“也不知是否二人又起争执,以至于气死了太后。”   “这可是大不孝,要传出去委实丢王家颜面。”另一人压低声音,“你可别多嘴,小心叫人听见要治罪的!”   “我不过与你私下里说说罢了。”那人又道:“依我看啊,今年一整年运势就不好。你发觉没?自打去年腊月起,戈敏王爷论谋逆治罪,之后就事事不对了。”   “你莫不是要替戈敏王爷说话?我可不听这大逆不道的话,听了要连累我的!”   “别急别急啊。”女子声远了些,“谁要说戈敏王爷去了?你难道不记得,咱们这美人就是腊月入宫的?恰恰是戈敏王爷被擒拿那一日啊!第三日清晨大王便下旨处斩戈敏王爷了。”   “你是说……”   “你想想,今年又兴战事、帝王祖庙走水、国师大人推脱祭祀大典、花贵妃滑胎……桩桩件件多晦气?里头十有八九还与他相关,你说是不是他当真为祸国美人?若不是精怪勾魂引魄的,他怎能独霸大王宠爱如此长久?依我看,他就是个祸害!”   “我不与你说这些……”   “瞧你胆小的……”   二人渐行渐远,渐渐不可闻声。   虞子衿睡眼惺忪面态恍惚,好一会儿才晃晃脑袋醒过来。他拍拍突突闷疼的脑袋,不经意低头一看——   戈颖手指软软松开,正眯着眼睛朝他有气无力地笑笑,软软的口舌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咿呀——   虞子衿顿时醒过来,连忙叫人。   三两宫女一齐匆匆跑来,见戈颖生死门前走一遭皆是不可置信。冬生端着两碗粥前来,当机立断派人再请御医来诊治诊治。   老御医赶来时一把胡子上粘着一颗细小饭粒,分明是叫人打断进食赶来的。他放下塞满家当的木盒子,闭眼诊脉好一会儿,睁开眼时满脸的不可置信与方才宫女如出一辙。   “这……”   御医左右看两眼,愣愣道:“小主子可真是好福气啊!脉象是弱了些,却也平稳,应当是熬过去了!这可真是好福气!”   冬生仿若也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微微起伏胸口。   戈颖是一无所知的。   他伸手在虞子衿面前晃了晃,抓抓虞子衿的鼻子,又扯了扯嘴皮子。闹得虞子衿假意板起脸来训他:“你个坏小子!”   话落,虞子衿凶相松软下来,他摸摸戈颖的脸,小声感慨:“还好你也有福气。我们是有福气的人,不会轻易就死的。”   戈颖挠了挠鼻子,一派纯真。   虞子衿真正察觉戈颖有所不对时,是入夜之后。   他正善心大发端着一碗粘稠糊糊要喂戈颖,忽然玩笑似的舀起一勺,递到戈颖嘴边又退回来。   “你饿不饿?吃不吃?”他问。   “呀呀呀。”戈颖叫了两声,仍张着嘴,口水将要落下来。   虞子衿见他饿极了的馋样,也不再逗弄他。正要将饭勺复递过去时,戈颖凑上来当空咬了一口。在场众人皆是呆住了。   戈颖兀自又毫无方向地胡乱咬了两口,眼珠子游移不定,仿佛在寻找吃食,偏偏对正前方的饭勺视而不见。   “快。快传御医!”冬生紧紧蹙眉。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的错觉:我离完结不远了!!! 第59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未致失明,应是脑内淤血所致双目打晃眼。或许是余毒未清缘故。无论如何,老臣会重写一张清毒调养药方。”   玄北不在,御医神态淡然许多,捻一把胡子,松下搭脉的指来。   虞子衿问:“什么时候能好……?明个儿能不能好?后日能不能好?”   “这——”御医望着虞子衿熬至通红的双眼,欲言又止。   冬生轻拍虞子衿的肩,安抚一笑道:“不如我与御医大人走一趟,早些拿来药方与药材才好。”   御医连连道好,与冬生一块儿走出去。   虞子衿无言看着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心中半是茫然一半恐慌。   ——御医不说个所以然来,究竟是何时能好呢?   他迷茫。   按他敏锐知觉该是清楚个中真意的。可他宁愿故作不知,于是他便真不知了。   正赖在他怀里半眯眼的戈颖踢了踢腿,伸出两只手捏住虞子衿脸颊一小块肉,一扯,他两只眼也笑没了,奶声奶气地叫:“咿呀咯呀。”   虞子衿低下头来。   戈颖戈颖,你怎么半点也不聪颖呢?   戈颖全然不知处境似的,咿呀咿呀抬声叫,仿佛问:你怎么啦?怎么不与我一块玩呢?   “你这……”   ——你这小傻子。   ——你这个小小小傻子。   虞子衿忍不住要骂骂他凶凶他,却说不出来了。   一夜未眠的双眼酸胀得很,连带头闷疼。虞子衿双手揉揉眼。   戈颖笑得多无忧无虑,任凭天底下多苦多痛的事也快融化在这抹孩子气的笑容里。   虞子衿扯动嘴角,假假笑一下,如雾般无形无状的伤感慢慢吞吞弥漫开来。   他从前知晓一个人光是沉浸在自悯自怜中是不可取的,那是极为可笑无用的举措。时至今日才又知道,原来一个人身在苦中不知苦,竟会叫心疼怜爱他的人更苦。   他比戈颖还忧愁一些。   虞子衿皱皱鼻子,吐出长长舌头,翻个白眼贴近小奶娃子,舞龙似的晃悠脑袋。逗得戈颖心满意足地咯咯直笑。   小奶娃子改捧住他的脸,含含糊糊吐出两个字:“美……人……咿呀……”   虞子衿呆住了。   “美人……”小奶娃直笑:“美冷美冷咯呀……”   方才会开口吐人言的小奶娃满满得意,不住地叫:“美冷美冷美冷美冷……”   “你这个……”   虞子衿眉毛一高一低,压下下巴,轻轻亲一下他软乎乎的脸蛋,脸贴他脸,喃喃道:”小傻子……“   “美冷——”   “傻子。”   “美冷美冷。”   “傻子。”   小奶娃子越喊越清晰高亢起来。   虞子衿被他弄得不知该笑该酸,只得捏住他的鼻子,气势汹汹道:“是美人!你这个小傻子!”   小奶娃被挠痒似的笑得不可自抑,足足玩闹一个时辰才睡过去。   虞子衿将戈颖轻轻放在床榻上,小心细致盖好被,连边边角角也按紧。   他一眨不眨看戈颖好多眼来安心,总怕一个转身这个鬼机灵小子就消失了。   “你可别再哭了啊。”虞子衿轻轻点点他的鼻子,“以后我护着你。”   小奶娃皱皱鼻子,撅起嘴来好似要咬住压在鼻尖的手指。   虞子衿觉着自个儿骤然像是化身为护犊子的人了,竟有些恋恋不舍走。   可颜老公公在门外站了老大半天了,来意就是为带他去好好休息休息。茹太后去世了,玄北忙得不可开交,也再三派人传话来了。他再不走,怕是玄北要来抓人了。   虞子衿推门出去时,不光有颜诸。   木头也在。   木头放下一贯冷傲交叠在胸前的手,摆放在身体两侧。他投来一个深深的眼神。   虞子衿看得清楚他的眼神。   他是在说:我也料不到那小奶娃子会出毛病。我的确诚心诚意还你的恩情。哪怕不尽好,我尽力了。你不要因此疑心我归罪我。   木头在解释他绝非恶意叫小奶娃子落下一个花眼病根的。   虞子衿也去看他。   ——我知道的。   ——戈颖是个好小孩,傻了点,却没人忍心害他的。连投毒宫女尚且不忍心无辜戈颖遭受连累,何况是你?我知道你好心好意。   二人目光一触即散,彼此已然明白对方心思。   虞子衿偏头对颜老公公说:“走吧。”   走吧走吧,走去正清宫,走去玄北那儿。   夜很深了,雨停了。外头气很湿重,宛若含泪眼眶。双脚踩着的地很滑,须得慢慢走。虞子衿极少在夜里走动,这时抬眼四望去,花还是花,草还是草,却仿佛皆不是白日花草了。   他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宫女太监,见他无不是满脸惊惶,又止不住翘眼皮转眼珠子偷偷摸摸看他,好似把他当做稀罕白虎看待。   白虎是什么?   是凶悍不可招惹的,能看不能碰的,是格格不入的。   虞子衿忽然意识到这深宫一夕之间与昔日状元府融到一块去了。如出一辙的沉闷,惹人烦躁。他抿起唇,板下脸,抬脚啪嗒啪嗒跑起来。   跑起来时是会带起一阵风的。这股风不够强盛,还带热气,吹动发丝飞往。反倒叫虞子衿想起数月前出征塞北,玄北带他骑马飞驰。万事万物统统不顾好坏抛在身后,迎面而来的风无论多凌冽寒冷也刺不如骨髓寒不了热心。   你在风里跑,你不再是一个沉重的人。张开两只臂膀,依稀有抱住一切好事物的豪情壮志。人不再是人,能做鸟,一瞬腾空而起,自由自在地飞。飞离这狭隘如金丝笼的一方天地。   他气喘吁吁冲进正清宫,心里头正盘算着问问玄北还能不能有一回御驾亲征了。   正清宫里,一个老臣正说道:“……丞相大人已有两三日称病不上朝,昨日却有人见牯夏拉王爷出入相府,二人说说笑笑走出来,似乎不大见丞相面有病色。虽传言不可尽信,又有一句事事总非空穴来风。不知大王如何打算?”   竟是谈及虞清安。   虞子衿立刻猜想虞清安那日之后避玄北不见了。   虞清安冲口而出二字仰慕泄露心意,玄北却避之不谈,面色如常过头。于是虞清安方知晓原来这份情早早被玄北看透。玄北不提不说破,正是对他毫无心思。   以虞清安那个不解风情又正派凛然的性子,应当是极为羞耻的。   他会羞耻他满口家风门风意图接虞子衿出宫,到头来不过是出于嫉恨。也会耻辱自身为国为民赴汤蹈火的忠诚里偏偏杂进去几分深情,耿耿忠心全毁了。   虞清安会羞耻的,羞耻他沦落到如同后宫女子一般也踩入吃味的泥潭去。   虞子衿知道他会羞耻,恐怕此时连出走的心也有。   毕竟虞清安执拗。   虞子衿唯一不明的是,他为何会与牯夏拉缠到一块去?   除非虞清安仍是中意玄北,这份中意远超他可控的羞耻。   中意压倒羞耻,就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大事来了。   虞子衿愿意听一听玄北如何打算,却只见玄北一手扶额,挥了挥手。   老臣遵旨告退。   他经过虞子衿身旁时有一个很冷的眼神。   虞子衿察觉到老臣不把他当作白虎看,而是狼。   生性暴戾狡猾、需小心翼翼赶出家门以防万一的狼。   虞子衿跑到门边堵住老臣,赠回去一个凶巴巴的瞪眼。   他可不许任何人这样看他对他,叫他受委屈。   老臣猝不及防被惊吓,险些脚一滑要摔下。   虞子衿哼了一声,再朝玄北跑去。   他定在玄北身前,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意识到玄北并非想象中的难过。玄北实际上是一个心很细的大王。   此番丧母却没有十分阴郁模样,说来有点出乎意料。   虞子衿仔仔细细看,情理之中捕捉到玄北藏不住的疲倦。并非通宵达旦处理事务的疲倦,不是眼下蛰伏的一小片乌黑所代表的那一种。   他是老了。   面向无丝毫变化,他的心一夜之间老去了。仿佛茹太后连带大半年轻意气一块儿死去,他猝不及防苍老下来。从此往后,生不再叫他欢喜,死难叫他伤怀。   人一旦老了,万事皆淡了。   虞子衿不知若戈颖死去,是否他也将如此。   虞子衿又有些难过起来。他伸手轻轻去碰玄北两道锋利浓眉。   玄北微微低下头,俯下上身,犹如狮虎收起獠牙,友善的任胆大妄为的猫崽跌跌撞撞挤进他怀里取暖。   谁也不出声。   玄北伸出两条手臂环过虞子衿的腰,双手在背后扣死。   它们像宛若巨树要投下阴影,雄鹰张开凭大的双翅,一心一意要守护住一个人。想给他喜乐安平。不够,非得给他荣华富贵。艳俗的金银珠宝配不上他绝代风华。思来想去,不如心甘情愿的臣服于他。低下骄傲头颅,双手捧住掏出来的心,给他吧。一切给他。   可是他护不住他。   可是谁也护不住谁。   玄北试图护住虞子衿。无论如何也容易百密一疏。   况且护住人不管用。有人活着如死,有人死却长存。于人而言,身子能否安好是第二事。脆弱的眼及心能否安好才是头等重要的。   他护不住。   只因为,从未有人生到死是永不长大的。长大往往是苦带来的,逃不开,避不掉,无处不在。打从娘胎中呱呱落地就起步了,再也停不下去这条路。   要么走下去,要么死去。   玄北心想大抵许多人长不动了,便抉择去死。谈不上软弱,这不过是抉择。有人不怕苦,咬牙活下去;有人怕了苦,他不是怕一时之苦,十有八九是看透一重苦过还一重,如千百重山。谁也不要怪谁窝囊。有时不是单单翻不过这一座山,而是绝望于无穷无尽没有源头的山。   虞子衿则想要依靠天真的豁达通透去拉玄北一把,不要叫玄北彻底沉沦在暗无天日的斗争漩涡去。不忍心他对背叛与虚假皆习以为常,不愿意他丢却原先那狂傲无敌的气概。   谁也不准如意。   世间人人有铁定的苦,只许安慰不准全挡。有山得自己爬,有河得自己渡,否则躲过一时的山算什么?风会来吹你,雨来打你,你早晚会败。   再说玄北与虞子衿皆是注定要苦的人。   人越良善越苦,越柔软越苦,哪怕忘了替自己苦一苦,还忙不迭去心疼人家,替人家苦。苦得傻得很。   难道分明究竟他们相遇相知相爱是好是坏。   追溯最初。   虞子衿没心肝,决不会为人苦。他光顾着盘算今天偷什么明天抢什么,如野猴子顽强求生。   而玄北不会留恋上一人。他这命里或许会少上许多事,也不必渐渐多愁善感下来。   人究竟是一直苦而不知苦更苦?还是吃过甜后怕苦更苦?   他们到底是救赎对方?还是紧紧搂在一起跌入苦痛深渊?   说不清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能说清楚的东西都不够高尚,也不准称之为美。   by 我   嘻嘻。   PS:双开日更3000+起步有点hold不住,这周起应该是更六休一!我也是一个有休息日的人了!皮皮! 第60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你抱抱我吧?”   “我抱抱你。”   两张嘴里吐出两句话撞在一个时候里,他们眼对眼,嘴角悄悄摸摸抬起含蓄一点。   虞子衿睁着饱满两颗大黑眼珠,张开双手。   他逆风张手目的不亚于展翅,预备化作飞鸟高飞。永不停歇。当他在一个孤寂而柔软的男子面前张开手时,又思量着双足绑上红绳也无碍。   他自觉自愿独独为一人束缚。   在安安心心坐在玄北腿上时,虞子衿刹那领会一个理儿:倘若有人迷糊在中意不中意又有多中意时,他得试试肯不肯做从前铁定不做的事。   雄鹰收翅住笼便是爱,白兔龇牙咬人便是爱。   世间人事大抵如此。   虞子衿扎在玄北胸膛前靠一会儿,听到扑通扑通声声分明的心跳声,漂亮鲜活。   他又拉开身子去看他。   “你想不想亲亲我?”   “再亲你?”   脱口而出两句话怎能如此凑巧又在同个时候?   虞子衿头个不大矜持地笑出声来。他缩了缩脖子,笑露白晃晃的牙,没由来的好笑。   他总觉着玄北是叫他笑的难为情,才突然按住他的后脑勺狠力亲下来。   又是那种亲密过头恍若攻城略池般气势磅礴的亲吻。   唇齿交缠,暗藏两股相互缱绻情意汇聚,于是你我就融在一块儿难以分辨。   虞子衿曾害怕过。   他既面红耳赤又怕,仿佛这样放肆一个亲吻轻易偷窥见他本性薄凉自私。也怕自个儿晕晕乎乎丢失在里头。   这时他倒不怕。他双手搂住玄北脖颈,红着耳朵贴上去。像一朵花要毫无保留地怒放似的。   一个亲吻很长很长,简直是天长地久。   虞子衿巴眨巴眨眼睛,双手往脸上一贴。热的。再摸摸耳朵,热的。   ——该不会像猴子红屁股那样吧?那可就太不好看了呀!   爱美的虞子衿连忙瞅瞅玄北,抓不出羞意的。玄北正看热闹似的目不转睛看他呢。   玄北目光灼灼更为烫人。   “不准看不准看。”   虞子衿两只手掌分别盖在玄北眼上。   玄北似笑非笑道:“你生得这样好看却不叫人看,你讲不讲理?”   “我不讲理。”虞子衿理直气壮,“就不讲理。我好看,还讲理做什么?”   玄北唇边溢出闷闷的笑声。   虞子衿骤然色胆熏天了。   他飞快凑上去亲一下,而后松开手,转搂住玄北的腰,整张脸紧紧贴在玄北身上,打定主意不去看玄北。   ——再看几眼,整个人该烫得烧起来!那可就不得了。   虞子衿郑重其事地想。   玄北虚拉扯几下,没拉动挂在身上的家伙。   “什么时候再打仗呀?”虞子衿出声。   玄北沉吟道:“你想出去?”   虞子衿蹭一下脑袋瓜子,“嗯。”   到哪也有死人。在塞外,人是死得光明正大干脆利落,也是有人可憎恨的。处处胜过宫里如地底下癫狂涌动的争斗。   虞子衿想走了。   玄北仿佛细细思量了许久,而后道:“不如我们走吧。”   “走到哪里去?”   “走到天涯海角去。”   天涯海角听来是个好地方。虞子衿笑:“戈颖得带走。”   “小今子与卓玛拉也得走。”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往外头走就可以带上冬生姐姐和木头。”   玄北并不附声。   虞子衿立刻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沉默。   他抬起脸看玄北,轻轻问:“是你想走了,是不是?”   玄北低声道:“我不知为何要做这个大王。”   虞子衿心一酸,绵绵密密的泪意就要冒上头来。他紧紧抿一下唇,暗地里吞下一口气沉到肚子里,仿佛也勉强能压稳浮浮沉沉悲欢交加的心境。   他不由得双手捧住玄北弧线冷硬的脸,深深望进他心里去。   望见什么?   一片广袤荒芜的沙。   一只奋力挣扎的兽。   一双无声落泪的眼。   是这样的。   悲号与挣扎不是帝王该有的。不管玄北有心或无意,他头上压着帝王名头,他便永远不会哭,不可软弱。   任由虞子衿心思百转也想不出短短一日一夜玄北究竟遭遇了什么。   为何一个要强之人会如此迷惘?   他原本坚定不移地走,无论高山深水与严寒酷暑也难不倒。万事万物拿他没辙,天地为他让道,偏偏他开始为难自己。他问自己是谁,问从哪儿来,问到哪儿去。   而这世间最怕是不想,最怕也是想。   你不想,不会想明白圣人与凡人之差,永不明对错,可你能自顾自有一套黑白是非。你径自走下去,不理会他人言语。有时你错了,你愚蠢,你也义无反顾。那时不是你苦。你身在局中一无所知,将苦处抛给看得分明的局外人。   你想,日想夜想。   从通晓人一辈子竟还有想这件事起,你踏出的步子再无收回之法。世上却从未有能叫人想透的事。爱恨情仇喜怒哀乐对错是非。你越想越是想无可想。   但凡自以为完全想明白一件事或一件事光有一个想法的人,他是假想,止步一半便自欺欺人去了。   你不一样。你真想。   铆足劲儿去想人为何存活于世,为何中世间千万圣灵脱颖而出;去想这一生从哪来到哪去,所追所寻究竟该是何物。你铁定想不明白,不光从前想不明白的如今照样想不明白,且你从前能明白的如今也不明白了。   唯独一件不同。   渐渐地,由于一心一意地想,多少能摸到一些玩意儿。   你总算渐渐明白了,大半人,大半活着不想的人所执念的钱财名利不是你要的。大半活着不想的人热衷的空洞繁华不是你要的。全因你是一个活着还去想的人,你注定古怪起来。   你要什么?   你还是不知,你还得细细想。想到白发苍苍,想到寿终正寝。你得为寻求一个解答抛弃荣华富贵,走过千山万水,踏上一条少有人走的泥泞路。   虞子衿是从不要细想的,这事太烦琐费神,容易耽误他爬树摘果。不过午夜梦回时也不小心跌入这想的深渊里,故而明白玄北开始想了。   也许玄北不光想为何要做大王,还着重想如何做下去何必做下去。   这是太不好想的事。虞子衿清楚的。   他心如明镜似的明白玄北处境。   “你不要怕。”虞子衿亲他一口,“你是顶好的玄北。不论你做不做大王,去哪里,你全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玄北。”   这句话似乎安抚下玄北。他隔一层眼皮去摸摸虞子衿灵灵的眼,回礼道:“你也是顶好的虞子衿。天底下最最最好。”   虞子衿转转眼珠子,笑嘻嘻地说:“你是极好看的玄北。”   虞子衿这就是设套讨夸了。套不精巧,耐不住有人甘之如饴。   “你也是极好看的虞子衿。”玄北挠他一把。   虞子衿痒得哈哈大笑,得寸进尺道:“我喜欢你。我老喜欢你!”   虞子衿兴致勃勃等一会儿,竟等不到玄北有样学样回他。   “你怎么不说了?”虞子衿撅起嘴,骄横地推他,“快说快说,不准你赖我。”   玄北还不说。   “你怎么还不说?”他凶巴巴对准玄北,一副要张口咬人地神态。   玄北一下搂住他,紧紧搂住他,将脸埋在他看不到的颈窝,才一字一句道:“我也喜欢你。”   “我也……”   “就是好喜欢你。”   低沉的声几乎是炸开在耳际的。   虞子衿忙不迭揉搓耳朵,又觉整颗心酥酥麻麻,犹如热蜂蜜里滚了一圈。   好甜呀。   “我听见啦。”   虞子衿小声说:“我全听见啦。”   他双眼得意地打起弯儿来,还兀自自喜计谋得逞。他双手捂住嘴,生怕漏出偷笑声,以免泄露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尽管思考将让你特立独行,很可能将你摆放到绝大多数人的对立面上去。我还是总希望所有年轻人都仔细的想一想,想所有。   by   我   PS:我大概最近脑子出问题了....好可怕。精神恍fu,怎么每天存稿箱弄错时间.....不然就是以为自己放在存稿箱结果在笔记里QAQ一定是毕设使我疲惫,我要小心检查存稿箱了。 第61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当真打死人了?”   “就在外头,你伸个脖子就能瞧见。那小太监打得皮开肉绽了都。不信我,有胆你尽管看去呗。”   “谁敢看哪。”   窃窃私语不断,仿佛麻雀凑成对,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这阵以下犯上的嘈杂声扰乱虞子衿美美一夜梦,他不肯睁眼,有意呜呜嗯嗯两声,意在提醒那几个胆大包天的宫女老实些本分些,快快安静下来,还美人一个清净。   不想竟然无人留意到他,还兀自说着:“这可要打到什么时辰?太后尸骨未寒,大王处罚太监如何狠,也不怕犯忌讳。”   “你再多说一句,犯着忌讳,下一个就是你!”   有人尖声尖气地恐吓:“你是不知那小太监便是多嘴一句,才引杀身之祸。你还敢在这儿提及忌讳,真是命多不够活了吧?”   “这不就咱们几个……”   似乎被剔除出活人外的虞子衿从被窝里爬出来,抱一团被褥坐起来,木木地盯着他们看。   两个宫女与一个太监拱在殿门口,悄悄将门扉拉开一条缝,一排高低平排的头一个劲儿撅起屁股往外头。   “这多惨啊,叫也叫不动了。”宫女连连摇头,啧啧道:“真是倒大霉。”   “谁能料到大王今个儿这般大的脾气啊。”   另一人接话:“惯常大王哪怕看着难相与,也不至如此为一句话缘故要将人活活乱棍打死的。还一连打死三四个,怪叫人心慌的。”   “也不看看这话牵扯到谁了。”小太监阴阳怪气答,一边转半边脸,撞见虞子衿惺忪半呆的眼,立刻吓得腿一软,险些跌落在地。   他本是趴在最上头,整个人顿时全力压在两个宫女背上,惹得她们不住抱怨:“你作什么啊小肖子?不是吓得站不住脚了吧?”   小肖子哆哆嗦嗦拍她们背,一声比一声重。   “哎,你这人真是——”   宫女一转头。   虞子衿眨一下眼睛,歪头。   “美、美人。”宫女硬生生吞下初时话语,吐出另外一半来。   两女一男立马假笑盈盈凑上来,手脚麻利要伺候虞子衿起身。   “小今子呢?”虞子衿首先问平日守候左右的小今子怎么不在身旁。他尾音如同含在嗓子里,甜甜腻腻含糊不清的。   “回、回美人。”宫女嘴还不利索,双眼也躲躲闪闪不敢看,细声细气地回:“小、小今子在外头呢。”   虞子衿任由他们拿温水白巾细细擦脸,边道:“那叫他来呀。”   三人面面相觑,拿眼尾去瞥门外,意有所指。   虞子衿支着耳朵一听,若有若无的哭叫声走进殿里来。   “外头做什么呀?”他又问。   三人你推我攘谁也不要做先开口的出头鸟,总归是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所以然来。虞子衿干脆双手一撑床沿站起身来,推开他们往外头走。   “美人!美人不可!”   “美人尚未更衣呢!”   后头传来阻拦,怪虚的,只因他们谁也不真心实意上来拦他,反倒如同有意激他去一探究竟。   虞子衿一拉开门,轻而易举瞧见一排排人整整齐齐如将士似的老实跪在烈日下,乌涣涣的。在他们前头,一人手高高举起沉重板子再狠狠落下,打在趴木板上的小太监臀上。那一声极可怕的闷响仿佛绑住每一颗心,紧紧拉扯下,弄得每个跪在地上的人仿佛被线牵住的木偶,时不时抖晃一下。   小太监分明是打得狠了,只剩下身子颤抖,双眼无神露死气,口中溢出浅淡地哀号。   虞子衿再扭点头,入目玄北双手背身后 ,尊贵非常地站在那儿,站在高处,眼不眨面无杂色冷看待一个活生生小太监快被打成一滩烂肉。   这时玄北脸色冰冷到可怕。他将高高在上帝王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尤其那份对于区区太监性命的漠视简直触目惊心。身形如坚不可摧的铁打成的,面似冷硬难磨的石铸成,他无情时候就这副模样,尽管百毒不侵,却也残忍过度。   不怪人人说一句戾气过重。   虞子衿眼色从跪着一张脸跳到另一张脸,一对对的眼鼻嘴,千篇一律的敬畏。   说不清究竟玄北狠厉在先引来敬畏,还是他们愈敬畏玄北愈狠厉。   不过虞子衿决心在这时候不去敬畏玄北。他兀自走出去,走到玄北身旁去,揪住衣摆拉一拉,拿寻常抱怨口气问:“你在做什么啊?好吵,吵得我睡不着。”   玄北摸摸他的头,回神般道:“还有什么能吵着你呼呼大睡的么?”   这玩笑怪冷,毕竟玄北面上还留有挥之不去的冷酷。   “你让小今子起来。”   虞子衿指一下混在人群里跪着的小今子,“他是伺候我吃穿的,我一会儿还要去看小奶娃子的。”   玄北眼珠子一挪,冷冷看去一眼。   小今子立即识相收到眼色,一骨碌爬起来,弓背低头,双手交叠藏在袖管里,两条腿飞快迈动细碎小步走上前来。   “仔细伺候你家主子。”玄北沉声道:“再有事故,摘你脑袋。”   小今子额上沁出密密麻麻冷汗,在挨打太监微弱叫喊下又上赶着似的跪下来,连声道:奴才省得奴才省得。   “你别吓唬小今子。”虞子衿推推他,便拽起小今子往屋里蹿。   梳洗打扮费一段时辰,再用早膳一点时辰,虞子衿再要郑重出行时,外头仅余下一片空旷白砖地,连一滴血痕迹也不留。   虞子衿吃饱喝足才有兴致一探清晨大戏的究竟,他走着走着突然蹲下身连根拔起一朵花来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早上玄北做什么打人呀?”   小今子仍是没生脸似的埋头,不吱声。   虞子衿以为他没听清,耐心再问一次:“玄北做什么打人呀?打死人了么?打死了几个?”   说这话时,他全然不知以他那张白皙精细的皮囊与六岁孩童般的眼吐出这样话,堪称是这世间最最天真的残忍,简直与玄北不下一二。   小今子无端一个步子没踩准,差点整个人栽倒过去。   一而再得不到回应的虞子衿要闹脾气了,他一转身,愤愤不平瞪着小今子与身后双排宫女太监,“你们怎么谁也不理我?那还要你们这么多人做什么?”   ——还不如光一个小今子跟着我,他也不要这样小心翼翼怕人告状,只得装个闷葫芦。   虞子衿不大喜欢一群人跟前跟后,却拗不过玄北放心不过他安危。不光是明眼可见的太监宫女多了十来个,估摸暗地里的暗卫更不知增添多少了。   众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真以为虞子衿动怒,砰一声多个膝盖砸地,异口同声道:“美人恕罪。”   虞子衿皱一下眉头,隐隐发觉哪儿不对又道不分明。   他思来想去,决定美人不记下人过,还是快些去看小奶娃子才好。   于是众人又纷纷吐出一口浊气,无声无息地爬起来,又像个影子似的紧紧跟随着。   ——真没劲。   虞子衿哼了一声,晃悠手上的花,有意高高抬起腿,一大步一大步地走向他的小院子去。   院子里头来来去去换了一批人,个个面容面生,出奇一致的也是脚下生风目中无人——不是高傲的无人,光是因着双眼顾着盯地面了,哪里有空暇映照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讨人喜。虞子衿略略看他们一眼就冲进主屋去。   “咿呀咿呀!”   牙牙学语的戈颖可真是个挑时候聪颖的角色,不知怎么提前知晓虞子衿将来,在他入门一刻就咿咿呀呀交换起来,热情似火地动动胳膊。   他正坐在冬生腿上,口含一团糊糊来不及吞下。   虞子衿有点惊喜,“他看得着了吗?”   冬生摇了摇头,“看不大清,应是听你脚步声识出你来的。他一早醒来就寻你,好哄歹哄才肯吃上两口的。这下你来得正好。”   虞子衿走上前去捏捏他的脸蛋,“你找我做什么?嗯?做什么?你这个小傻子。”   戈颖被捏得一个劲儿往里缩,却不躲,傻乎乎地笑。   冬生仿佛不动声色很仔细观望了虞子衿的神色,眉眼间浓重的忧愁少了点,淡淡地露出一个笑,十分温和无害地旁观他二人不大有趣的玩闹。   “昨晚玄北说了,会寻来天底下最好的名医来给他看病。要不了多久他能看清楚了。”虞子衿不知说给冬生听还是说来自个儿安心,嘀咕了一句:“保不准这小傻子还没发觉他看不着了,他就又看着了。等他日后长大,压根不记得有这一回事的。”   冬生但笑不语,直将笑续下去。   “他记不得,你倒可以取笑取笑他这时候一天到晚要跟在你身后跑的。”   冬生口里吐出这句,忽然怔住。她面笼上一层依稀的怀念之光,轻声道:“儿时情谊深,待得日后……就不尽然了。”   分明是思及心上人去了。   不待虞子衿言语 ,冬生又道:“你可用过早膳了?”   “吃了。”   “那也为你拿些点心去吧。”冬生将胖乎乎的戈颖递到虞子衿的怀里,站起身来。   虞子衿看她的身姿曼妙的背影,见她步步生莲也如舞,一时之间倒想起初见时冬生美不可收的一支舞。从前听闻铃人擅歌舞,他是不见真正铃人歌舞过的,独他一个正经铃人可惜半吊子,曾也受感染想舞出倾倒众生的风范来,最终比不得冬生半分。   他看着她,说:“别拿了。我不吃这的点心。”   冬生停下步子来,嗓音轻柔,“事已查明,上回是吴婕妤陪嫁丫鬟怀恨在心,收买宫女意图害人。大王已经院里人更换一遭,如今是可信的。我也会从头至尾亲力亲为制糕点,不经他人之手,便不会再生事故了。”   她以为虞子衿吃了教训,再不敢在这院子里吃糕点了。   虞子衿没摇头,左右他摇头,她也见不着。他只回:“我不吃了。”   在这宫中啊,人是不能有所喜好的。哪怕喜不胜收,也得宝贝似的藏着掖着不叫人发觉,否则他人就易朝你心尖下手。   吃是如此,人也如此。   当冬生不明所以转过身来时,虞子衿恰好再说出一句:“冬生姐姐,你走吧。”   一双假铃人的美目,一双真铃人的美目,楚楚动人的恬淡与不谙世事的执拗相对,无人输下美。无论皮囊眼或心,美得不相上下。   “你走吧。”虞子衿继续道:“走到宫外去,再不要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没有弄错存稿时间   我真伟大 第62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虞子衿要让冬生离宫。   指不定这个念头好久好久以前——自一把火在祖庙燃起时——就在心底生根了。之所以一直没能发芽,是虞子衿不去浇灌施肥的缘故。   虞子衿是个贪婪不知收敛的小子。但凡有人疼他爱他显露出一丁点,他就横行霸道赖上来,除非将怜惜宠溺索求尽,否则不肯罢手放任离开。玄北如此,冬生亦如此。   何况连虞子衿自身怕也未能透析,他一直不知不觉在追寻一个亲切大方、温和恬淡的女子,如娘亲一般的女子。   人是如此的,缺什么找寻什么。   缺母寻母,缺顶天立地的父亲,便忍不住寻一个可作父亲的男子。儿时乏吃食,长大成人后心心念念的便是吃食。个中至关重要的是,孩提时候受冷落,不得疼爱,无论日后是粗鲁混账还是软弱结巴,一旦有人对他好,巴心巴肝的好,他就无法抗拒。哪怕一次一次遭受背叛与虐待,他也如扑火的飞蛾,妄自挣扎一番,热热烈烈再投身烈火里。   虞子衿将这份追寻寄托在婴贞身上过。他愿意远远看上她几眼,看她与喜乐话几句家常也能无形中抚慰到他缺失一角的心。   谁知婴贞厌恶他到意图害死他的地步,虞子衿只好放下这份念头,成倍转到冬生身上来。   他不预备让冬生走,还有一层心意是自以为即便虞子衿不是十成十的好,也绝非十成十的坏的。他不信与他日夜相处的冬生忍心对他下手,便心安理得地照旧霸占一人无微不至的关怀。   直至大前个夜里,他发觉错了。   一切错了。   冬生的确还不忍心对他下手,这是一时的事。后事如何神仙也难以预料。   更何况,冬生抬起手犹豫不决再放下这个举动已将心思全然暴露。她在挣扎,举步维艰。身后是处境想必好不了哪儿去的心上人,她要护着。身前是打着小算盘交付满心信任的虞子衿,她不知如何痛下杀手。   看,于情于理,杀或不杀,虞子衿与那心上人落得一个狠心去了。他们全将抉择丢到冬生手里,叫冬生左右不是人,无论怎么做也于心不安。   何必如此呢?   不如叫冬生走。走得远远的,再也碰不上他虞子衿的面,她就不必踌躇于害他,不必为难于二人之间。   多好。   虞子衿经此一事,学会为他人着想,真心实意道一句:“你走吧。”   你走吧,走吧。这时候走,你还是我心里的好冬生姐姐,生得好看又良善,痴情而坚韧,不是铃人,才貌胜过铃人。明白吗?   你现在立刻走,我记着的便永远是不忍心害我的冬生姐姐。   虞子衿用他的眼传递心声。   冬生多聪慧啊,她一瞧见便懂了,全懂了。   她心里更清楚,虞子衿怕得更多的不是她要下手害他毁去一段好情谊,而是怕另一桩事。她下手成,虞子衿必伤残,届时大王伤心震怒不提,她定心有无尽愧疚,这不是虞子衿要看到的。她下手不成,以如今日渐严峻局势以及玄北对虞子衿的紧张,她难逃一死。无论如何也是死,虞子衿不愿碰到这个字眼,故而宁可叫她走。   多么一个天性心思玲珑少年郎啊。   冬生心中千四百转,到嘴的拒在咽喉滚了一圈,闷闷滑进肚子里去。   ——哄一哄他把。   冬生想:不管日后如何,姑且哄一哄这个可怜小少年吧。何况她在幽暗沉闷的深宫中呆久了,身子骨散了,心也灰懒了,倒不如出去走走,再思量漫漫人生路如何去留吧。   只是冬生多少不忍心丢下这个马虎的小家伙独自离去。再说多一个戈颖,两个小机灵鬼凑在一块多讨人欢喜。倘若她不是别有目的……   倘若人有一次倘若成真的本事该有多好?不多不少,一次就够,足以弥补人生大憾,令事事峰回路转,踏上别样路去了。   可惜……   虞子衿与冬生相互对着,各自想着。   虞子衿该是低头不去看她的,冬生该是转身背对他离去的,可谁也不动。好似谁也不忍心做头一个负心人,将不浅的情谊从触手可及变作往昔记忆。   冬生忽而笑了,如雨后天晴时日光,不刺眼的烂漫。她问:“你可想再看我跳一支舞?”   “想。”虞子衿也笑,“你是我见过跳舞最好看的人。”   “我去换身衣裳。”冬生款款而去。   虞子衿则抱着懵懵懂懂的戈颖走出去,倚靠在门边,看准屋前一块偌大空地,恰好可作舞。   一炷香时间,冬生换上火红舞衣,上头坠着流苏。短上衣大大方方露出一截纤细腰肢,鱼尾似的裙长至膝,下摆四散开来,如同一片片花瓣。洁白脚裸系挂着仿制的铃铛,发出叮铃叮铃清脆声响。她动,举手抬足妙不可言。及腰长发随之舞动,轻盈一如其人。   冬生简洁的发髻间连出一片朦胧红纱,飘荡起来时如梦如幻,映衬如雪肌肤,煞是动人。比起初见年夜一舞,此回胜在活泼热烈,几乎欢喜得不像是冬生。   ——若在夜里起舞,或许能发亮。   虞子衿看着看着,心神晃荡起来,还在想:冬生姐姐这样好看,性情好,作糕点的本事也独一无二。她出宫去,是否会遇到一个好好的男子疼爱她?   倒有些希望她干脆忘却那个心上人,另寻良人好了。   虞子衿豁达,他觉着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人,不该痴痴守在一人身旁的。那可太傻。哪怕他承认离不了玄北,可若玄北打他骂他逼他害他,他早晚会走。   这一生数十年,数下来千万天,擦肩而过的陌路人更不知多少。宏大不定数里自会有人的定数。人不要光去中意别人呵护别人,本末倒置忘了自身才是。   可惜冬生看着不是个惦记自身的人。   她起舞是亦是如此,全将风华往外抛,供人看赏。   一旁本故作忙碌走来走去的宫女脚步停下了,沉重头颅抬起了,原来她们眉目安好,眼珠子也会活生生地追随冬生身影挪来移去。仿佛诚挚道别,若干人一言不发,静静站住看她。   情无尽,舞必终。一舞终了,冬生微微气喘,她稍稍平气,而后双手叠在腰间,盈盈一拜,“半年光景,多谢美人照料。今日冬生去,怕此生难得再聚。但愿——”   冬生一字一句道:“但愿美人此生,衣食无忧情无愁。”   虞子衿说不来漂亮话的,他静静看冬生转身回屋换了衣裳,提出一个简朴灰布小包袱旋又转道回来。   她临走之前像是决心说些私房话,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吃食住行皆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切莫再对宫中丫头推心置腹。   这话一出,虞子衿立刻醒悟了。   原来再三要他性命的人在宫里;   原来冬生的心上人在宫里。   是谁从始至终厌他,至今安然无恙?且日后还有本事再要害他?   呼之欲出的。   虞子衿想:难怪冬生要为意中人看塞外苍穹。难怪她是个如此哀愁的女子,全因她不光用力中意一个不爱她的人,还是个永生永世不会以情爱看她一眼的女子。不过既然冬生如今答应出宫,是否也决意要放弃这个爱而不得的意中人了?   “昔日在塞外,我本想取大王性命。”   冬生道:“我本该趁那时就叫你回不了宫。然我私心起,索性去对大王下手,哪怕败也不过一死百了。若不是你恰巧来守住他,也许如今一切就全然不同了。”   ——我从未起过对你下手的心,你知道,是不是?   ——知道。我全知道,不用你说。   冬生又垂下眼看他,细密卷翘的睫根根分明,犹如鹿般纯然。   她无声看他:你执意要留在宫里,就得记住万万不要轻信他人,明白吗?你不可是个没心眼的少年郎,你要处处留意,看那猫猫狗狗是否有异动,瞧男男女女神色是否有异样,一步步慢慢走,稳稳走 ,再不能蹦蹦跳跳着玩。明白吗?   虞子衿点了下头,风马牛不相及地问:“有没有带上我送的灯笼?”   “带了。”冬生提一下包袱。   “嗯。”   冬生也不再磨蹭了,她最后还问一句:“当真要我走?”   虞子衿不犹豫,“要你走,你走吧。”   “好。”   她嫩粉干净的唇里飘出一个淡淡叹息,散落在烈日里。   虞子衿抱着胖墩墩的小奶娃子,一直站在门边,双眼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送她走出一步再一步,走出了院落,一转踏上另一条路,顿时看不着了。   约摸戈颖无法领会他二人暗地里达成的一致,眼看冬生带一去不复返的气概离去,拔出含在口里黏糊糊的手在虚空中抓了抓,呀呀呀了几声,再吐出冬生二字来。   “你也喜欢冬生姐姐呀?”虞子衿拉起嘴角,逗弄似的戳戳戈颖脸蛋。   戈颖抓住他的手指,肯定似的答:“咿呀!咿呀!”   虞子衿再抬头是自然不会看到冬生了。他再也看不着她了。   “不是每一样喜欢全要留在身旁的,是不是?”虞子衿自言自语,心里头木木的,不知该高兴还是落寞。   他该高兴的。   王宫是泥潭,他打定主意陪玄北一块儿深陷其中,但好歹将冬生姐姐送出去了。哪怕至此以后见不着她,也能随意想想她在过好日子,吃香喝辣,一想就安心又舒坦。   可他又落寞。   深深宫廷,他亲昵的人又少了一个。   又少了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冬生喜欢的竟然是!! 第63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下午光景,听闻冬生被赶出宫的多拉卓玛拉火急火燎赶来要见一见虞子衿,问一问怎么他将冬生姐姐赶出宫去了?冬生姐姐做错什么事了?难道冬生姐姐与小奶娃子中毒一事有干系?   她一进门,瞧见虞子衿不顾身份地位大咧咧坐在屋前地上,手边摆纸与一干折好的船。   戈颖在一旁乌龟似的四肢灵巧地爬来爬去,横冲直撞地,时不时手压扁纸船,讨来虞子衿不客气拍打一下屁股,照旧乐颠颠绕着圈儿爬。   多拉卓玛拉也知戈颖双眼落下病根的。   这几日她难受得紧,吃不好睡不好,恨不得脖子伸出数十米长,好去看一看虞子衿与戈颖如何了。偏偏身份不高,来上几十趟全叫人挡在外头了。她总放心不下这二人,小小年纪已替他俩操一把作娘为姐的心。   或许这就是虞子衿通天本事,他是能叫人不知不觉摆高一个身份,而后理所应当地关心他疼惜他,还无怨无悔为他收拾烂摊子的。   不过虞子衿这幅安然自在模样委实出乎卓玛拉意料。   “哎呀。你别动了。”   虞子衿忍无可忍似的抓住小奶娃子往怀里一按,捡来一个坏的纸船塞在他怀里,严声恐吓:“再动就打你了。别以为你还生着病,我就不打你。”   也不知是谁两日前还信誓旦旦再也不欺负小奶娃子的。   戈颖只管笑,他人说什么皆作天大笑话听,笑得整个人一抽一抽的,脸又白又嫩,活像一只招财猫。   多拉卓玛拉绕到他们面前来。   “你快坐下。”   虞子衿看了她一眼,“你要不要一块儿折纸船?你会折吗?待会去净心湖放船玩。”   多拉卓玛拉左右看看,满目腼腆,小心翼翼抚平长裙坐下来,坐姿很拘谨。她看着虞子衿脸色,问了一句:“听说冬生姐姐出宫去了?”   冬生招人喜欢,宫中又常年缺话头。她这一走的讯息如同插翅飞遍亭台楼阁,经嘴嘴相传,传到最末处生出‘冬生有心勾引大王,与小妖媚子争宠,而后便被大发雷霆的虞美人赶出宫’这样不像样的话来。   “嗯,我让她出宫的。”虞子衿眼不抬,径自折船。   卓玛拉细细看他,发觉他兴致还算不错,虽比不上平时玩乐时神采奕奕,怎么也说不上差。仿佛戈颖中毒与冬生离去一事轻巧过去了,不留一丝阴霾。   卓玛隐隐诧异,便再追问道:“为什么要让冬生姐姐出宫去?她做什么错事了?”   “没有啊。”虞子衿又折完一只两头尖尖的纸船放在地上。他淡然地回:“出宫是好事呀。我要陪着玄北不出去,才让她出去。”   原来是出自一片好心。   虞子衿忽而直直看她,纯真地问:“你要不要也出去?你是公主,我得问问玄北能不能叫你出去。他不让也不打紧,我再想办法。”   他不像说笑。   卓玛拉连忙摇了摇头,“不用不用,我不走。我要是走了,皇兄那万一收到消息,会杀了我的伴兽卓玛的。”   “何况……冬生姐姐也走了,我再走了,谁陪你一块儿玩呢?”   虞子衿手顿了一下,而后放出怀里挣扎要爬出来的戈颖,指头指一下,“他呀。他傻得很,走不了,只能与我待在一块儿。”   卓玛拉一瞬发觉虞子衿仿佛有哪儿不同了。是细枝末节的一点变了,他还是那个花招奇多闹腾不休的虞子衿没错,笑嘻嘻地与愁苦作对,是偏不露失意的虞子衿没错。却哪里一点古古怪怪的。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国师预言了?”卓玛拉垂下眉眼,摸了摸戈颖的头。   然而虞子衿歪头,“什么预言?”   卓玛拉顿时慌乱收起手来。   她见虞子衿一副坚信谁在他身旁必定遭殃□□,还主动要将亲近人往远处送,还以为虞子衿已知晓国师晦气说辞。谁知……   多拉卓玛拉前来此次前来有三回事压在心头。   其一是虞子衿与戈颖是否安好。现下一眼明了,二人明面上不差,可惜深入探究,自然好不到哪儿去。他们俩需要一段时日,治眼睛的治眼睛,治心的治心。   其二事关冬生。   卓玛拉心思细腻,顾及他人喜怒哀乐,先提出冬生一问是来铺路的,之后才再要犹豫是否要启齿顶天大的第三事。   可虞子衿现今至少有兴头,既不撒火也不闹脾气,她怎好意思提及如此伤人心的话语?这时见虞子衿迷惑地眼紧紧盯着,卓玛拉采促揪了揪手指,不吭声。   “你说呀。怎么你们每个人都哑巴似的一声不吭?今个儿谁也不说话,连小今子也丢了魂了。”虞子衿催促。   卓玛拉欲言又止。   “你说你说。”虞子衿哼哼唧唧道:“先是玄北早上发大火,而后是人人怕我不敢答我话。我知道肯定有不好的事,你不用瞒我。反正我早晚要知道的。再说这是我自个儿的事,哪有不与我说的道理?”   卓玛拉先是铺垫了一句,“这话假得很,你别当真。我乍一听险些要笑,不明白你们这儿怎么听个糟老头子胡言乱语,还义正言辞看星相所得。”   “你尽管说。”   “那国师……”卓玛拉慢慢吞吞地将一句话拆开好几句,仿佛能以这古怪手段让难听话掺进一点好听,“夜观天象,说是觉着你不大好,要大王将你撵出宫去。”   更难听的她瞒着不说。   国师几乎到危言耸听的地步,胸有成竹道:虞子衿此人一日在宫,则一日无安宁。若放任他在宫中再居住上三月,邺国必亡。   卓玛拉不信这回事。在她的国家里,唯有强大兽神为信仰。她愿意去真心信狮虎熊蛇,它们不言语,不会蛊惑人心也不撒谎,更不参与进人与人之间的事,比所谓国师千百倍。   在她看来,虞子衿何其无辜,哪来本事败下整个国来?   她反而担心虞子衿当真,败了情绪。   不过卓玛拉不知虞子衿从不较真。他光是恍然大悟玄北清早要活活将人打死,必定是小太监管不住嘴说道了几句被玄北听见了。   玄北不信神佛,他却不许旁人说虞子衿半个不吉利的。   在这事上,玄北屡屡犯杀。   虞子衿又去想:后宫嫔妃应当没本事惊动闻所未闻的国师。   上一回祖庙起火后,好似是玄北以防万一特意派人看守国师不叫他出来胡言乱语的。防一时防不过一世,国师到底想方设法把话传出来了。   虞子衿好记性记着科举舞弊案后,牯夏拉明白挑衅玄北,声称祭祀大典要讨回吃的亏来。而纵火一事又是冬生所为。如此说来,牯夏拉显然要拿国师做手脚。现下这事铁定也是牯夏拉闹出来的,背后用意应当不是冲他而来,而是要为难玄北。   每每虞子衿认真去理思路,他总能清清楚楚整明白阴谋阳谋的。   不说他已知个中诡计。   哪怕不知,随随意意跳出个人来说他不好他就不好了?才不。虞子衿好得很,好得天下无敌。容不得旁人说不好,也不信你一句轻飘飘的不大好三字。   当然,抵不住还是有人信的。   “难怪小今子……”他嘟囔着,声渐渐低下去,听不着了。   饶是耳尖,卓玛拉也光听到小今子三字,不由问:“小今子怎么了?”   她左右张望一下,奇怪道:“怎么不见小今子?”   “他怕着呢。”虞子衿动手有一搭没一搭折起纸船来,挠了挠脸。   不知是玄北杖责太监吓破小今子的胆子,还是国师一番晦气言语惊到小今子了。   怪不得虞子衿今日看他不对劲,闷声不吭傻乎乎的,原来是铆足劲儿装个老实太监想再复埋没在成百上千的太监里去,以免招来事端。   “他……他怎么这样?!”卓玛拉替虞子衿愤愤不平起来,骤然板起脸来道:“明明你我他三人玩在一块儿,最是清楚你好。他怎么这么……这么……”   卓玛拉不得不停下想一会,继续底气十足接到:“这么狼心狗肺!过河拆桥!”   虞子衿反倒被生性腼腆的卓玛拉破天荒一遭发火震惊,睁圆了眼睛,“你还会骂人的呀?”   “我、我……我会一点点。”   卓玛拉的气势来去匆匆,立即被这疑问弄得不翼而飞。她难为情地解释道:“我是生气小今子才……”   “没事。”虞子衿摆摆手,不大在意地说:“他胆子小又不是头一日知道。不管他。他不与我说话,我也不与他说话。憋得住就我们不好了,憋不住我日后再骂他。”   小今子这人信神佛,平日讲究不杀生少吃肉,多半还是更在意预言。虞子衿是知道的。   “没什么好气的。”虞子衿道:“气也懒得气了。”   卓玛拉见他心灰意懒的模样才能确切说出虞子衿哪里不一样了。   虞子衿本该是斤斤计较的。好不一定计较,坏是一定计较的。按照他脾气,该是要大闹天宫似的抓来小今子教训一顿的。哪怕退一步,也要令小今子站在他跟前挨上三五句数落与笑骂才对。事实却是他好似也没兴趣生气,没空计较,干脆放任小今子自个儿去琢磨究竟信谁好了。   这玩伴有就有了,没了就算了,不去强求了。   虞子衿好似更薄凉了些,又仿佛长大了些。   卓玛拉愣愣看着他,说不出这是不是一桩好事。   虞子衿忽的拉出衣摆将纸船一只只丢进去。   一旁戈颖有样学样,帮倒忙似的要拿纸船,手晃来晃去也抓不住,直往虞子衿怀里撞。   “我拿我拿,你给我站好了。”   虞子衿按住戈颖,手脚飞快抢先一步收拾完纸船。他站起身来,兜一包纸船,对卓玛拉伸出手,“走,咱们去放纸船。”   卓玛拉面色含着依稀的愁色,虞子衿瞧见了,大大方方牵起嘴角露出个笑,眼光潋滟道:“你怎么还坐得舍不得起来了呢?”   一抹绯红爬上脸颊,卓玛拉拉住他的手站起来,心里还在想:天底下为何有人舍得与这样一个虞子衿过不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 要 冲 着 完 结 而 去 ! 第64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戈颖!”   虞子衿嘴里鼓着两团气,一手叉腰瞪着满床爬来爬去的戈颖,挤出一个又凶又丑的黑脸恐吓他,“再不好好喝药,就有坏人来抓你!”   “咿呀——”   戈颖从一团乱糟糟被褥中钻出一个脑袋,捉迷藏似的又盖起来。   正在这时,门口处出来一声问:“不知美人是否得空?”   “不得空不得空。”   虞子衿气头上呢,头也不回地不耐烦回答,“我忙着呢,你一边去,不准叫我。”   他正忙着威逼利诱戈颖乖乖喝下煎熬两个时辰的药汁。太医说过,戈颖犯花眼多半是余毒残留体内缘故。这药实打实的好,专清毒,或许十天半个月喝下去就能治好戈颖的眼。   虞子衿不知冬生平日是如何制服戈颖喝药的。他本不以为是难事,接来一碗黑漆漆的药经试毒后便直截了当一拍桌,对戈颖道:你给我过来。喝药。   而后戈颖就满屋子跑,被抓在怀里哭是决计不哭的,光是笑,手脚不安份乱动,险些打翻药。再有就是死死咬紧两排小小白牙,说什么也不张开嘴,满心满眼抗拒。虞子衿一个松手,他又啪叽啪叽爬上床去,自欺欺人似的滚起一层层被,仿佛能叫虞子衿看不见他。   虞美人八百年伺候一次人,自认是戈颖小奶娃前世修来的好福份。谁知这小子半点不好糊弄,气得他牙牙痒。   要不是戈颖大病未愈,加之满脸软笑惹人疼爱,恐怕早就惨遭虞子衿一顿教训。   “你快出来!”   虞子衿撂狠话,“我数一二三,你再不出来就是小狗!”   “一——”   戈颖坐起来,露两只眼睛巴眨巴眨,装乖卖巧的模样比起虞子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风水轮流转,一贯卖乖巧的虞子衿竟然有朝一日才明白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乖巧有多顽皮欠打。   “二——”   “咿呀咿呀。”戈颖活似看笑话,急着要帮他数三。   “三!”   虞子衿一下跳上床榻,呀呀啊啊喊叫,抓住戈颖就往他脖子与胳肢窝挠痒。   戈颖咯咯咯笑得浑身扭来扭去,试图躲过袭击。   “小贼拿命来!”虞子衿牢牢握住他脚腕,哈一口气朝他脚丫子挠痒。   戈颖笑得眼泪哗啦啦的掉,拼命的笑。   外头人仿佛叫他们二人轻快打闹传染,语气软了些,又问:“不知美人现下有空了没?”   “没空啊,你怎么——”一点也不识趣?   虞子衿一句话未说完便觉察出不对。   他飞快扭头看去。   门外空无一人。   ——奇怪,分明有人说话的,低沉嗓音还与玄北极像。   虞子衿又扭回头,偷偷摸摸问:“小傻子,你有没有听到有人说话?”   小傻子眨眨眼睛,“咿呀——”   “我去看一看。”   虞子衿手指竖在嘴前示意他不要吵闹,自个儿猫着脚步无声无息绕到门边去,探头一看。   “我就知道是你!”   虞子衿笑嘻嘻抓住玄北拍打几下,“你怎么躲在这儿?是不是想吓唬我?你这个坏玄北!”   玄北摊开手心任由他小打小闹,一边笑意淡淡道:“有人前几日说我好,今个儿又翻脸不认人。果不其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才是小人。”虞子衿哼哼着,又仔细打量玄北两眼,发觉他装束打扮不同寻常,高束起发彰显几分英气。   这可是宫外男子的打扮。   虞子衿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明知故问道:“你穿这样做什么?要上哪儿去?”   玄北捏住下巴假模假样思索一番,又低头看看衣裳,恍然大悟似:“不如出宫走走去。”   ——出宫玩!   虞子衿险些要跳起来。不过他是个大脾气的美人,可得硬生生憋住欢喜,预备等玄北再问问他得不得空。   玄北很明白他心意似的问:“不知美人得不得空?”   “嗯……”   虞子衿艰难压下想要偷偷翘起来的嘴角,摆出犹豫不决地模样。   “我还要喂戈颖喝药呢。不得空的。”   虞子衿倒苦水似的抱怨,“他一点也不听话,跑来跑去的,老半天不肯喝一口。他要气死我!”   玄北出招:“让奶娘哄去。”   虞子衿瞥一眼天色,又撅起嘴,“太热啦,我走不动路可怎么办呀?”   “那便坐轿子。”   “轿子是要人抬的,那他们多热呀。”虞子衿生平头一次如此善解人意。   玄北从善如流,“那美人有没有个好主意?”   虞子衿张开手,理直气壮道:“你不会抱我吗?”   玄北抱他起来,似真似假踉跄一下,连连道:“抱不动了抱不动了,太重,实在太重。怕是走不出这个王宫就要压坏人了。”   虞子衿瞥见他眼里明晃晃的打趣之意,娇嗔着要去掐他的脖子,“你才太重,才是实在太重。不与你玩了!我去和戈颖说一说,咱们出宫玩去。”   虞子衿猴子似的灵活跳下来,一溜烟跑去与扁着嘴的戈颖说了两句,又架势十足地叮嘱奶娘喂药,说罢再一阵风似的冲出来。   “走了走了,咱们走。”玩心重的虞子衿豪爽地拍拍手,拉扯着玄北就走。   “今个儿外头有什么?还是灯笼?”虞子衿满怀期盼地问。   玄北平日出宫次数不多,但凡出去必有打算。虞子衿便以为今日又是什么好玩佳节,再去凑一番热闹。   “今日去将军府。”玄北答。   “都铭?”虞子衿扭头问:“他回来了?”   “昨日抵达上京。”玄北神色愉悦闲适,“他凯旋归来,按礼数该赐酒席庆祝。都铭这人不解风情,不爱你来我往的恭维客套话,一点颜面也不顾及就推了。不过该庆祝的还得庆祝,不爱宫中酒席,那便寻他四下里庆祝去。”   虞子衿撇撇嘴,兴头少了大半,蹦蹦跳跳的身子顿时老成起来了,一步一步踩得踏踏实实。   “你们想一块儿喝酒说话是不是?那我可不想去。他喜欢我哥哥。从前他送了我哥哥一张黄色大虫皮,还送玉佩,什么全送。他不大喜欢我。”   “不过没干系,我也不大喜欢他。”   虞子衿心思一转,笑得双眼弯成月牙,软声软气地问:“他家里还有一张大虫皮,你叫他给我好不好?”   瞧瞧,死性不改,又去觊觎别人的好东西了。   玄北怀疑无论天底下多少好东西,也改不去虞子衿端着碗里想着锅里的坏毛病。   他捏住虞子衿的脸颊——活像虞子衿闲来无事瞧着戈敏讨人喜欢又欠打,忍不住捏一捏那样——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不然你趁机去将军府转上一圈,瞧见什么好的全带回来?”   虞子衿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   “都铭这人可小气。”玄北道:“要从他手里弄好玩意儿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虞子衿不信,“你是大王,你能命令他。”   “我要能命令住他,他怎会不参加酒宴?”玄北反问。   “那——”   虞子衿左思右想,两道眉毛拧到一起去,好不容易得来一个好主意,“那就灌醉他,再命令他,可不可行了?”   他抬起头,见玄北郑重其事思索一番,点点头:“此计可行。果然还是美人聪慧。只是不知怎会有如此美貌又聪慧之人?难不成……是个精怪?”   一番夸赞猝不及防,偏偏还是从素来不说这话的玄北口中吐出来。虞子衿当下有三分难为情,更多七分飘飘然。   他偷窥见玄北冷硬的眉眼里满是宠溺犹如一汪深海,能叫人心甘情愿沉死在里头。这眼睛会话说。所有玄北想说的不说的难说的它全说。它说过我好喜欢你啊,说过你受委屈闹得我心肝闷闷的疼,还说:就想这样宠惯你。我不光不拦你,还要纵容你。你尽管得寸进尺、无法无天去吧。   虞子衿看懂这个眼神,顿时觉着一切都好起来了。   天也好地也好,红墙绿树也好,来往胆战心惊的下人也好。什么都是好的。   他一时兴起,抬起两只手呈爪状,哇哇呀呀乱叫一通,“我就是吃人的精怪,你怕不怕!”   “怕怕怕。”玄北躲了一下,沉声道:“大胆妖孽,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袭人。看我不收了你!”   虞子衿哈哈大笑,撒腿就跑起来。   一边跑一边笃定玄北与都铭定是真真的好兄弟,就如同他与多拉米是真真的好兄弟似的。否则玄北怎会如此顺从他作戏玩耍,孩子气地与他玩笑?   他跑出一大段路被玄北抓住,两个人嘻嘻哈哈在热烈日光底下追来跑去,上演了一出名副其实的庸君与祸国美人,还指不定又将引来多少流言蜚语。   不过没事。他们谁也不怕的。   哪怕小心翼翼,造谣之人亦是虎视眈眈,不会放过他们。既然没人肯给他们好过,人就得自己给自己好过,不管怎样先找着开心的法子。开心以后再去思量如何对付卑鄙小人便是了。   追赶至宫门口后,虞子衿已气喘吁吁,当真要融成一个黏糊糊的虞子衿了。好在玄北清楚他懒惰,早早在宫外备马车,就不必再靠两条腿走路。   一路走近将军府,玄北突然令人停下马车。   虞子衿钻出来一看,疑惑地嘀咕:“还没有到呀?”不过仍是略过踮脚的人背,一跃而下。   玄北眺望一眼将军府门前两尊巍峨站立的石麒麟,对虞子衿说:“你翻过墙没有?”   翻墙是没有的,钻狗洞功夫一流。   虞子衿摇摇头。   “今日就带你翻一回。”玄北笑了一下。   “哇!”虞子衿双眼一亮,兴高采烈地举起手来,“我要翻墙!”   多好啊。   他想:只要玄北不要老下去,什么也不算差。 第65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虞子衿费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足足有两个玄北高的墙,他坐在上头,视线内的将军府冷冷清清。花草树木不知怎的长得很是硬气,色泽半点不轻浮,很肃穆地生在地面上,带几分都铭其人不解风情的模样。   “他的府不好看。”   虞子衿斩钉截铁下定论,再补上一句:“他也不好。”   记仇的小子可是牢牢记着出行塞北时,都铭语气冰冷告诫他勿要败坏兄长名声的。   他再低头去看已安安稳稳站着的玄北,忽而意识到他的翻墙是真真用脚去跨翻。玄北分明是借武功底子潇洒飞过去的。   “你耍赖!你不是老实翻过去的。这样就不好玩了。”虞子衿投诉着,努力晃晃腿,可惜踢不着。   眼珠子转悠一大圈,将大而无当的将军府收入眼底,他又嘀咕:“我下不去了。”   玄北答:“跳下来。”   虞子衿双手抓住墙沿,心里头衡量一下距离,噘着嘴哼了一声:“这么高,跳下去我摔了怎么办?”   姿态十分娇贵,语气非常娇纵。   玄北摊开手,“接着你行不行了?”   其实虞子衿是顶喜欢玄北会有意露出的无可奈何模样,半带妥协性的。每到这时候,仿佛虞子衿最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自豪就油然而生。不然还有谁能叫玄北让步?谁能使玄北好声好气来哄?   不会有了,谁也别想在排在虞子衿前头,尤其当在玄北心里时。   虞子衿偏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连声否决:“不行不行。你接不住怎么办?磕到手脚会疼,万一摔出毛病怎么办?”   “数你记仇,架子又大,谁敢磕着碰着你?”玄北似笑非笑,“再不跳我可就走了?留你一个在这儿坐到天荒地老。”   “你才走不了。”   虞子衿神气好似命令地知会一声:“那我要跳了。”   玄北两条手臂还横在半空中一动不动,静静说着:跳吧跳吧,尽管跳,咱俩决计接着你不落空。   虞子衿还没跳,他笑嘻嘻又道:“我跳啦?”   “你跳。”   “真跳啦!”虞子衿一而再再而三地嚷嚷。   “再磨蹭下去,黄老虎皮可就要生腿跑了。”玄北假沉下脸。   “跳啦——”   虞子衿站了起来,还有心思玩闹,伸出手作翅膀扑腾,犹如滑翔而下的鸟。连他自个儿也诧异面上挂着难消除的大大笑容,竟一点儿也不畏惧高,就这么直直扑过去,气势汹汹的。   温和的光透过斑斓枝叶照射下来,亮了玄北俊朗眉目与唇畔边星星点点的笑。   虞子衿险些要怕他会像一只飞虫没入浩瀚海洋中般融进玄北眼眸中。   幸好没有。   他安然无恙的落在玄北怀里无缘无故笑地停不下来,没脸没皮赖在那儿,伸手一指,“走,往那走!”   说话间虞子衿不忘四下里去寻木头身影。   方才他往下跳,眼角瞥见黑影一闪而过,隐约是木头那张冷冰冷的脸。不过这时看倒什么也看不着了,也不知是否眼花罢了。   虞子衿与玄北在通往书房路上碰见都铭。不是面对面相遇打招呼的碰,而是远远瞧见一个炎炎夏日也穿戴繁复整齐的身影。   “再没人与他似的,这个时节还这副打扮。”   玄北道:“都铭最不守规矩,又最守规矩。”   “他守自己规矩。”虞子衿挂在玄北脖子上,灵活地转趴到背上去。他眯起眼打量与都铭坐石凳对面的另外一人。那清瘦如竹节的身影有八分眼熟,直让他联想起虞清安。然而竹是断断不会轻易弯曲下脊背的。   “那是不是我哥哥?”虞子衿凑在玄北耳边哈气,“我们悄悄走近点,偷听他们说什么好不好?”   玄北口上说他顽皮,手脚却是偏袒他的,乖乖的收起声响走近点,借假山挡住身形。   “别喝了。”   都铭如刀剑直挺挺的声被风卷过来,掠过耳边。   浓郁酒味却久久不散。   虞子衿探头探脑去看。   黄昏下,树木投下的影拉得长长斜斜。不经雕琢的石桌带有原始粗糙,上头七零八落摆着几个酒壶。都铭身姿挺拔地坐着,与另外趴附在桌上的人形成照明反差。   都铭伸手去抓酒盏把手。那人不管不顾要来抢,将手也覆盖上去。是好看的一只手,骨节细,指节长,一层白皮青筋隐隐,必然不曾碰过刀剑。   铁血无情的镇国大将军偏偏怕了这只手,碰了滚开水似的猛然缩了回来,握成拳头躲到桌底下去。   “那就是我哥哥。”虞子衿小声说:“都铭喜欢我哥哥,他遇上我哥哥才会这样。”   玄北点了点头。   “可我哥哥不喝酒。”虞子衿又说,“他以前说了,读书人不碰酒,不下馆,不求做官不拍马屁。   他很喜欢你呢。”   玄北撩起眼皮瞥虞子衿一眼,半真半假地沉吟:“既然这样,不如……”   虞子衿一脸凶相揪住他的耳朵,老虎似的威风:“不准不如!没有不如!你就是好喜欢我!”   玄北闷声笑了笑,抓住他作乱的手。这时又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道:“三日前,国师放言子衿乃祸国之人。”   玄北在国师二字时忽然捂住了虞子衿两只耳朵。   他手一转地不再拖着虞子衿,惹得虞子衿夹紧腿,牢牢挂着,再摇头摇头想甩开玄北的手。   虞子衿扭来扭去挣脱开玄北的手,只听都铭道:“你曾说但凡迷信鬼神之人,必然自信无能,才期许外力。你也称赞过大王不兴鬼神是好事。”   头一回听都铭言说如此长一段话。不过虞子衿注意力全在称赞上。   虞清安也曾费尽心思扣住虞子衿在前院吃好喝好住好,亲自带在身旁,尝试教导他诗书。可惜虞子衿铁定主意不走男子汉该走的路,成天上跳下蹿,撕开书本烤红薯,毛笔拿来画乌龟。   虞清安只好另打主意,意图寻个武艺高强的师父来教导。虞清安左找又找花费三个月才找来一个世外高人。   不过只到第二日,虞子衿蹲了一炷香马步就揭竿而起,活活气走了师父,从此又潇潇洒洒活在后院里。   无论如何,虞清安是个眼界极高的人,难有赏识的活人。多半看得上眼的都是滚滚历史里的文人雅士。   如今却夸赞了玄北。   虞子衿朝玄北努努嘴,无理取闹地使眼色:听到没有?我哥哥夸你?你听了是不是可好受?   谁知先扬后贬。   虞清安立刻又道:“那已是昔日往事。如今的大王不顾大局,公私不分了。”   虞子衿又看看玄北脸色,无波无澜的。   都铭不太认同,“你想多了,大王心中有数。”   虞清安径自灌下两杯酒,醉意朦胧地回答:“我称病不上朝有半月。哪怕传出与牯夏拉来往密切,防也好问也罢,大王也全无动作。我已分不清究竟大王对这个位置这个国家这个天下还上不上心!?是否他的心里只剩下一个虞子衿?”   “虞清安!”   都铭顿时气势冷起来,张口欲言,“何必装病试探大王?你与牯夏拉来往密切是真是假?”   虞清安打断他,神色倔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用你提醒。”   “别告诉我,你更改志向想去做乱臣贼子!”   都铭冷冷道:“究竟是你的大王有矛盾在先,还是你和牯夏拉勾搭在前?”   “都铭!”虞清安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手撑住桌子,语气是不可置信的,“你我是自小的挚友,难道你怀疑我会有意与牯夏拉合谋?我图什么?丞相之上还有什么?难道我想爬上王位去?你说这话前有没有仔细思量过?!”   酩酊大醉的虞清安流露出几分得理不饶人的霸道。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质问也显现二人关系亲密,足以让好脾气的虞清安肆无忌惮的使性子。   果不其然,都铭脸色软了许多,伸手扶住虞清安,低声道:“我只……担心你走错了路。”   虞清安又坐下来,他木着脸斟满一杯酒,躲过都铭抢夺,一口下肚。放稳空杯,他忽沙哑发问:“倘若当真有一天,我为逆贼,你会与我为敌么?”   真是大逆不道的问题。   虞子衿这时候双手拉拉玄北的耳朵,软声软气地说:“这里不好玩,我们走吧。”   玄北心知虞子衿是怕他听见手下最得力能干的大将要合谋对付他。   “你听见没有——”虞子衿哼哼唧唧又挠玄北,“我要走!我要去别处玩去!”   那边都铭沉默片刻,只吐出三个字:你醉了。   今晚把酒话家常是不能的了。   玄北深深看一眼都铭与虞清安,转身离去。   虞子衿扭头看。不料想虞清安趴着,脸看不清,肩胛骨在微微抖动,不过看不真切,分不清究竟是怎么了。   而都铭复杂眼色突然从虞清安身上挪开来,与他四目相对。   ——他知道我们在这了。   虞子衿这么想着,就是不知都铭何时发觉的。   起初知道,他就不该放任虞清安酒后胡言乱语。要是才知道,那句你醉了又是什么意思?   倘若虞清安真的与牯夏拉一起反,都铭会如何抉择?   虞子衿试图从他深邃目光里看出一个所以然来。可惜都铭心思太深太错综复杂,犹如蜘蛛网密密交织。他看不明白。   虞子衿又想问问玄北,要是王位被夺走了,是不是他们就能一直在宫外玩了?   不过他没问,他只是扭回头,拍拍玄北的头说:“咱们去找白胡子神仙喝酒吧!”   作者有话要说:   白胡子神仙:上线中ing 第66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马车咕噜噜朝郊外章家村行驶而去。   虞子衿兴致勃勃盘起胳膊作靠垫,趴在小窗口上。   两只眼睛走马观花要将街道上好玩好看好吃的一点不拉看下来。但凡瞧见一个挎竹篮的老婆婆、身着艳丽大红衣裳的女子皆要大惊小怪地描述给玄北听上一听。更别提半路被他看中的新鲜玩意儿,非要尽数买下堆放在身旁才可。   好不容易走出城,马车里头不知不觉放下零零碎碎地街头小吃与各路新奇玩意儿。   树木没看头。   虞子衿心满意足地咬着糖葫芦整理家当,这才有空含糊问一句:“为什么去章家村?白胡子不姓章。不是姓什么住哪里的么?”   “阿寥莱之妻姓章。”   玄北扒拉一下虞子衿毫不手软搜刮来的宝贝家当们,乱七八糟什么也有。大多不是稀罕物,也就能讨讨少在市井走动的虞子衿的欢心了。   见虞子衿头也不抬,一心一意搭理这些玩物,玄北又道:“阿寥莱本不是邺国人。他应当出生在蛮荒小国,自小被人贩子骗走,千里迢迢运到这儿来。几十年前邺国男女失衡,女子占七层,故而买卖男子盛行。”   虞子衿果然被引起兴趣,手上动作渐渐慢下来,“他被他妻子买了?”   玄北摇摇头,又娓娓道来:“阿寥莱聪慧出少年,使计逃脱了,一路逃至章家村,倒在一户人家前。恰好这户人家唯有一女就不能再孕育子嗣,就此收留阿寥莱。原本阿寥莱与章夫人只作姐弟,章家一贫如洗但对阿寥莱上心,砸锅卖铁供他读书。”   “然后呢然后呢?”   虞子衿抬起头来,迫不及待地催问。他就爱收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从前还有小今子偷偷送连环画给他看。此时有白白的好故事听,不用费力看,他自是喜不胜收。什么风筝绸缎饼也比不上故事分毫。   “而后——”   玄北故弄玄虚,停顿小半天,直要惹来虞子衿吵闹才慢悠悠地答:“而后章家夫妻病重双双去世,阿寥莱苦读多年考得功名。当时的王倚重他,见他满腹才华却二十多年岁没有女子相伴,便要赐婚。阿寥莱拒不从婚,声称心有所属。阿寥莱也曾当众求娶章夫人,可惜章夫人那时候全心全意把他当作弟弟,还半夜收拾包袱离家南下,不愿扰乱阿寥莱光明仕途。”   “那白胡子找到她了吗?”虞子衿紧张兮兮地问。   “阿寥莱险些辞官,花费近大半年找回章夫人,又诚心相伴一整年才得以如愿以偿,与章夫人结为夫妻。此后二人举案齐眉从未争吵,哪怕一个位极人臣,一个是大字不识热衷田地的农妇也挡不住夫妻情深。”   玄北似眉头动了一下,“可惜……”   虞子衿猜他要说可惜章夫人死得早。不过说话间恰巧马车走到了地儿,外头赶车人压低声音禀告:“爷,到了。”   虞子衿原本就挺喜欢与和气的老头阿寥莱相处,听完这个故事更惊讶于看不出云淡风轻的白胡子竟也曾为女子离经叛道过。   他头一个钻出马车跳下去。   时候正好,竹屋光明磊落地门户大开着。阿寥莱正要面朝他们往椅子上坐。他正对面整整齐齐摆放一副要快,是数年如一日为活在心头的妻子所摆。   “白胡子!”   虞子衿兴冲冲入门去。玄北亲自拎着好酒走在后头。   阿寥莱倒没被突然造访惊吓住,不紧不慢放下竹筷,起身拍抚衣袍欲行礼。   玄北及时出手制止,“不请自来的人是孤,先生不必行礼。”   阿寥莱不推辞,既不问从何而来也不问为何而来。他只管转身添上两幅碗筷与酒杯,淡然自若又坐了下来。   “不知王会造访,唯有粗茶淡饭相待,草民不胜惶恐。”阿寥莱低了低头。   虞子衿笑嘻嘻看他,其实不见半分惶恐。   哪来的惶恐?阿寥莱明明是个真正天不怕地不怕掉脑袋也不怕的白胡子老头,超凡脱俗无欲无求,故而称得上一句老神仙。   玄北摆手,“孤本备有酒菜,不过记着先生向来不许美味佳肴上桌,不好坏规矩。”   阿寥莱是个古怪人,他将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统统拒之门外,热衷于亲力亲为,竭尽所能令日子简朴简朴再简朴。传闻他衣食住行皆自理,吃的还是亲自种出来的素菜与后院圈养的鸡鸭。或许恰恰如此,他能够一份返璞归真的纯然。   偏生这就委屈虞子衿了,他不讲道理,决计不肯让步于白粥咸菜的。他巴眨巴眨眼睛,乖乖巧巧地问:“那我放在地下吃可不可以啊?”   阿寥莱捋一把飘然地大胡子,拿苍老的眼珠子去看待虞子衿。   虞子衿不退不让,使劲眨眼扮可怜,两只饱满的大黑眼珠水亮亮的,拥有一种孩子气未脱似的理直气壮,叫人心里一阵阵发虚,仿佛当真哪里对不住他似的。   阿寥莱败下阵来,松了口:“大王与美人但食无妨。草民一介俗人,就不必多费珍贵佳肴了,只需一粥一菜即刻。”   “菜可不吃,先生该不会滴酒不沾吧?”   趁虞子衿欢欢喜喜跑去马车边要小厮拿出食盒,玄北斟满一杯酒推给阿寥莱,“尽数宫内宫外,竟无人能同席饮酒。恰好这顽皮小子惦记你,提议来这儿吃上一顿。于是一时兴起突然造访,打扰先生了。”   虞子衿又蹦蹦跳跳进门来,风似的一阵子晃了过去。他拆分开层层叠叠的红漆食盒子,端出一层又一层烤鸭煎鱼螃蟹汤摆上桌来。光是看上几眼,馋猫虞子衿喜不胜收,挑挑拣拣每一份全要夹几口堆在白米饭上。他却不去吃碗里的,一边下菜似的吃数十粒一小团米,一边再伸筷子去夹碗里的菜送入口中。   “贪得无厌。”玄北任由他没规没矩地胡闹,对阿寥莱摇了摇头,“先生见笑。”   “贪在小事上倒不失为一件好事。”阿寥莱晃了晃酒杯,浅浅品一口。   玄北遂不言语,也饮下一杯酒。   被批贪得无厌的虞子衿满桌子寻不到自个儿的酒杯,摊开手心问玄北:“我的呢”   玄北与阿寥莱对视一眼,彼此面上浮上点笑意。   “你的什么?”玄北故作不解。   “我也要酒。”虞子衿仍是不依不饶地讨要,“你们有,我也要有。”   “你哪里喝得来?”玄北不搭理他。   虞子衿老大不情愿地撅起嘴巴,委屈巴巴瞪着玄北,使一出以退为进。   玄北只好斟满一杯酒给他。毕竟这世上任你什么人也别想与虞子衿说道理。   他顶是横不讲理。   心满意足的虞子衿笑得宛若偷腥猫,捧着酒杯一口气灌下去,忙不迭吐吐舌头,眼冒泪花地直喊太辣太辣。   口上这么说,眼看玄北与阿寥莱有滋有味喝上两三口,他又疑心方才滋味不对,学着慢慢喝,仍是辣。   虞子衿不信邪,硬要与玄北换一杯酒喝,这几口下肚才困扰地皱起眉头,迷迷糊糊地问:“怎么这么辣喉咙?”   说着还颠来倒去钻研酒杯,仿佛错处全出在酒杯上。   玄北正要提点他两句,又见他忽然极其嘴角划开一个大大的、傻气的笑容,安安静静坐下来扒拉饭菜吃了。眉眼喜滋滋弯成半月形,眸光闪烁不定,还止不住的笑。   这下玄北与阿寥莱皆看出来了:这小子肚子浅,三两下就醉倒了。 第67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王可是从将军府而来?”   阿寥莱打破光是其乐融融共饮酒的氛围。   玄北正瞧着虞子衿一本正经地堆瓷碗里的吃食。他执拗地将白米饭铺得平平整整,而后略去素菜,挑挑拣拣选中卖相最好的荤菜夹进里头去,活像修建盆栽似的宝贝对待摆设,非要琢磨出一个顶好看的摆放法。   他这是吃饱了没事干,平白折腾起食物来了。   玄北不去说他,反倒颇有兴趣虞子衿这幅十分认真又稚气的模样,不知怎的怪讨喜的。这时忽而听阿寥莱一语道破来处,玄北才抬起眼皮看了阿寥莱一眼。   “先生聪慧。”   他可有可无地夸一句,不显喜怒的。   “将军与大王素来亲近,又从不喜花天酒地,多处城外训兵或府邸之中。夜色已晚,将军十有八九身在府中。大王自备美酒佳肴,却退避于将军府外,想必是将军府中不同寻常。”   阿寥莱语气淡淡,“而上京城中与将军来往密切第一的,数虞清安虞丞相。”   玄北笑了笑,“先生不外乎想谈及虞清安,就不必再拐弯抹角了。”   “既然大王心中有数,草民倒不便多说了。”阿寥莱一反常态地止住了口。   玄北又去看虞子衿。   专心专意琢磨堆菜的虞子衿仿佛被灼灼目光打搅,茫茫然抬起头来,像松鼠似的机警左右看两眼,碰上玄北的眼,忽而扬起嘴角,绽放出无忧无虑地笑来。   “孤近日常想,若当年不曾介入夺位之争,将如何?”玄北心底的话不由得慢慢沉吟出来。   阿寥莱摇了摇头,面目恬淡,“当年您与都铭将军齐名并作威武将军,与数十万将士出生入死,无论于兵将中与百姓中皆享有盛名。恐怕不管是昔日太子、戈敏王爷抑或是牯夏拉王爷得位,谁也不会放任您。向来兵权胁王权,难道史上□□杀臣的例子还少?”   “何况大王您不与任何一派亲近,更不肯俯首称臣,既如此,您若非为王,便只能做新王眼中钉。成王败寇,生死一线。出生于王家,争或不争出于己,能否置身事外却不会照着心意来。”阿寥莱说完,动了动眼珠子,在半睁半闭的褶皱眼皮下滑一下,去对准玄北。   “您可是悔了?”他问:“为何而悔?”   “身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一手掌黎民百姓生死的话说来好听,到头来谁也留不住。”   玄北垂下眼帘,晃了晃酒杯,泼出一小片水渍,“不过思量起来,孤既不是个心怀天下的善人,实际上也无真正勃勃野心,似乎白费这个王位罢了。   邺国自古重文轻武,孤接位四年,着力于加强法制,以免凡事谈礼仪约束,处处需照着难以变通的文书走。又更改官员用处,否则兵家身后事——如粮饷盔甲——由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官管辖,自然误事。可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触及文官利益便引来争对。左一个请求切莫擅自出宫,勿要亲自操练士兵。右一个法制严厉,不适于多半不识字的百姓。争来争去实质上不过是窝里斗。   从前能奉劝自身一句隐忍,是念在一统天下的大景上。如今却只觉没劲。任凭怎么想,不过是兀自的想,一头扎进去也吃力不讨好。何况身旁人身旁事尚且处理不妥当,又何必在乎远处?”   “愈是这么想,所谓百姓所谓天下就离孤远去,想来想去惊觉犹如庸人自困,倒不如卸下这个重担四处走走,再寻些得劲的事来做。”   玄北说这话时,又看虞子衿。虞子衿仍是笑。   玄北有意让眼色凶起来,他笑得更是没心没肺的开怀。   阿寥莱将一切看入眼里,不知是否轻轻叹了一声。   “多日不见,大王有所不同。”   从前玄北是不深谈心事的,他惯常将好事坏事大小事尽数压在心里,宁可做一个局中人反反复复的想,也不屑于求助局外人来一语道醒。今夜话说得这样明白,或许是接二连三的变故当真伤及肺腑,使他伤心。   又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玄北的心思究竟几经波折,或许阿寥莱比虞子衿还心知肚明一些。   他看过玄北一步步从孤傲野小子长至雷厉风行的将军,再迈入王位纷争,惊险万分走上至高位。接下来不需日日夜夜陪伴左右的,光是靠听说王宫中新出的趣事与大王的处置,他能八九不离十地摸到玄北真正的心思,犹如摸到深藏在皮肉之下的龙骨。长长一条脊梁骨。   他曾想过玄北将败在过于一意孤行与严苛上,没想到其实玄北输在仁慈不到底,残酷又不够深。   身而为人,大善大恶是极难极快活的。玄北输在原来他也不过是一介凡胎俗子,会疼有心怕痛。而一个凡人是万万不能成王的,他做不好。既不能大爱天下,达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地步。又不能理直气壮地昏庸到底。卡在不上不下的难堪境界,到头来不过是为难自己。他顺从他人意思,心里不舒坦,缘故是违背了自身原意。他按照心意来,哪怕的确是对的,偏偏受人指责,长长久久、源源不断的职责。进也不行退也不行,反正他在为难自己。   人想要为难起自己来,可比百万大军过境更狠毒些。   玄北现下是恍然大悟与其为难自己不如放过自己,抛下不必要的重担,自由自在地找快活去。可是这时当是否太迟了?   不好说。   于是阿寥莱只回:“此时再说这话怕是迟了。即便您有退位让贤的心思,谁又能确信新王记恩不记仇?到时候您照旧是新王心头拔不去的刺,且失王位,未必能保全自身。”   “自然是要找全身而退的法子,否则不如不退。”   玄北目光微暗,又问:“依先生之见,谁才是做王的好人选?”   ——看来玄北是打定主意要金蝉脱壳。   依本分,阿寥莱不该对如此大事妄言的。   他的眼浮浮沉沉,不经意落在亡妻牌匾上,再回到身旁空空荡荡摆着的一副碗筷上,哪怕七老八十的心也会微微一动。他的夫人已去世多年,他亦是惦记多年。午夜梦回时又何曾没有想过倘若不曾进这名利官场,是否一切会截然不同?   “牯夏拉面善心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善鼓动言论压制,助他成王犹如农夫救蛇,必得来反咬一口。”   阿寥莱答:“以心性以手段以年岁来看,虞清安或都铭将军皆是上佳。一人文一人武,一时风头无二,二人之中无论何人成王,不出意外,两人本是至交好友,或许可相互扶持督导,至少一世不会有王权兵权相争之事。只是这二人皆是忠心耿耿,从未有过成王之心。”   “先生还信虞相一片赤诚?”玄北颇为意外。   “草民与虞相君子之交淡如水。”   阿寥莱难得与人交好,“如今虞相与牯夏拉来往密的流言的确四起,却正因如此不像密谋。多半虞相另有打算。即便他当真与牯夏拉联手,其意也绝非为权势。”   阿寥莱猜测是真。   其实玄北也清楚虞清安不会暗地里与牯夏拉合计陷害他,故而没搭理流言蜚语。虞清安或许真真判断他因儿女情长耽误国事,不再是一个值得追随的明君,又或纯粹出自羡嫉而不自知。总而言之,虞清安暂未生出谋逆之心。   只是后事如何尚未有定论。   一时无言。   这一边被二人忽视许久的虞子衿好似玩腻了无趣的把戏,他双手撑在椅子上,伸腿在桌底下悄悄摸摸踢一下玄北,引来玄北的瞩目再故作无辜地眼神飘忽。待得玄北不去看他,反复踢蹭一下,提着嘴角又对着虚空得意洋洋地笑。来回玩闹几次,玄北不再理他。   他心生不满地撅起嘴,百无聊赖地踢腿踢腿再踢腿,非要玄北认认真真看着他才高兴。   “我要看灯笼。”   虞子衿不知哪来得来的念头,两只手垫在脸颊旁,仿佛看开出一朵花来。他拿澄澈的眼睛去撒娇,病病哼哼地闹着:“我要看灯笼,看灯笼。你听见没有?我要好多好多灯笼!”   该喝的酒喝了,该谈的话谈了,天色已晚,也是时候走了。   玄北站起身来。   “灯笼?”虞子衿双眼亮闪闪的。   玄北对他点一点头,“灯笼。”   虞子衿噌一声立马站了起来,满脸欢欣,“走走走,看灯笼。”   玄北被迫不及待的虞子衿拉着走,一边告别阿寥莱,“今夜打扰先生了。”   即将一步踏出门外时,玄北忽而沉声问:“若有一日新王替旧王,先生将如何呢?”   阿寥莱声音很稳地答:“草民怀抱辅佐君王治理出一片盛世的宏图,无论何人为王,如何成王,于百姓又何干呢?既与百姓无干,与草民又何干?”   玄北没再言语,与虞子衿一道迈出这一步。   一走出门,二人撞进朦朦胧胧的夜里,四下里一片幽静,蝉鸣与蛙叫声此起彼伏。虞子衿好似幡然醒过来,脚步越走越慢,扭头闷闷不乐地说:“没有灯笼。”   委屈巴巴地瞪着玄北,咕咕唧唧重申一遍:“你骗我。没有灯笼,今天没有灯笼。”   “你也知道今日没有灯笼?嗯?”玄北戳戳他的脑瓜子,“倒没有醉成傻子。”   虞子衿捂住额头,哪怕不十分清醒也很会投机取巧似的垂下眉眼,慢慢眨一下漂亮的两只眼睛,硬生生要把活人看得软下来,化成一滩水。   “你骗我。”   他念念不忘地惦记着,“骗我,还打我。”   玄北已然习惯虞子衿能将轻轻碰一下也夸大作大了。   他抬头看了两眼,又低头道:“你闭上眼。”   “闭上眼就有灯笼?”虞子衿兴冲冲地问。   玄北点头。   虞子衿闭上眼,猝不及防身体腾空而起,吓唬得他紧紧抓住玄北。正要睁开眼,眼皮上方盖上了一层温热的手掌。他调皮地扑闪眼皮,细密的眼睫在玄北的手心划来划去。微妙的触感。   等玄北移开手,他们已坐到阿寥莱的竹屋子顶上去。   玄北指一下天。   虞子衿一看。好啊,漫无边际地一片天,依稀透一点淡淡的月光。圆溜溜的浅黄色月亮像颗琉璃球,盈盈发亮。满天幕数不尽的星辰,有远有近有大有小,仿佛是谁不小心打翻了呈着芝麻粒的碗,洋洋洒洒铺开厚厚一层。   星辰是好看的,架不住虞子衿要为难玄北。他不满地推推玄北,要从玄北怀里钻出来,“灯笼呢?”   “灯笼要多少有多少。你想看,大可叫人备下成百上千的灯笼来放,只是到底不及灯会的好看。”   玄北一边说一边按住他,胳膊一收,稳稳当当地困住猫似的柔软无骨趴着的虞子衿。   玄北又说:“强求来的,为你一人儿而呈现的景色反倒不如为许多人在的景色好看。你要愿意,星辰可作灯笼看。”   虞子衿龇牙笑了一下,伸手去摸摸玄北的眼睛,“那我愿意拿你的眼睛当做星辰看呢?”   “你愿意就好。”玄北低声道。   虞子衿想了一会儿,问:“你真的不做大王了?”   “不做了。”玄北很肯定地点一下头,抓住虞子衿作乱的手玩笑似得咬了一下。   “你咬我。”   虞子衿光是笑,不抽回手,他又问:“难吗?不做大王是不是不用改奏折,也没有娘娘,能到处去玩了?”   “有点难。”   “那能吗?”   “能的。”玄北答。   于是虞子衿不吭声了。他懂不来阴谋阳谋,只管听玄北的。玄北说能,多半是能,哪怕不能,也不会比现下的日子坏到哪里去。   更重要的是,天太大,人就显得小。   星空之下,一切事皆不算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hhhhhhhh大王和美人私奔   垂名千史笑疯   其实当然不是就让位了2333   还有一点点剧情,我发誓就那么一点点   超过三十万字我是狗,汪汪汪的那种 第68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将军凯旋而归不出一月,律国使者不请自来。   玄北正早朝,居高临下打量底下那个身躯庞大的白胖使者,预料到律国不打好意,还有心示威,否则不该派这么个货色来丢人现眼。   使者打扮古怪,极尽单薄。他得行个不三不四的礼数,每动弹一下便引来滚滚而下的汗珠。腋下湿出深色圆块,逐渐往外扩。抬手时衣袖紧绷,把肥腻的手臂肉束成一圈一圈的。   朝堂上文武百官明面上眼观鼻鼻观心似的专心一意,其实人人心底骂开了锅。   文官要斥责好个律国粗鄙如兽而非人,连累威严肃穆的宫殿飘起汗臭味,简直俗不可耐!   武官骂人功夫厉害些,也明白些,个个心里评估这胖墩子是个什么玩意儿,难道一顿吃五饭桶?世上居然有人能如此猪头猪脑的,走起路来歪歪斜斜也不怕翻过去成球滚?   玄北架子端得很稳,眼色很利地去睥睨他,扳着不苟言笑的脸问:“律国使者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回邺王,本使者此次前来。主是要恭祝贵国攻下佩珏。这第二嘛,前来替咱们大王送旨意,打算与贵国结盟。”使者说起话来派头很大,下巴抬得高高的,像胖极了的孔雀。   玄北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他打马虎眼似的把话堵回去,“使者远道而来多有劳累。体谅使者该是喜爱美酒佳肴的豪爽人,孤会令人好好招待使者。”   既不客套谢回去,还只字不提结盟。   玄北一个眼色下去,自然有人识相上前主动招揽使命,语气真切地申明会好好招待使者。   使者从鼻孔里酝酿出一个哼声来,“那就多谢邺王一片好心了。不过嘛,本使者身负大王圣旨特来呈现给邺王一看在先,至于吃喝玩乐倒是第二码事。”   不想这嚣张跋扈的使者真不是个全无头脑的人,倒是念念不忘办事。   玄北只回:“使者大可将贵国书信留下,待得孤与众爱卿商议完大小事务,自然会抽空看阅。”   一人口中是圣旨,一人口中是书信,且排在大小世事后头,微不足道。   使者皱起两道眉毛,盘大的脸拧在一块儿,“我国大王特意来派本使者恭祝贵国得胜而归,贵国就是这样对待的?既然这样,本使者也不好贸然告退,否则办不成事指不定回去挨罚。本使者就在这儿等待邺王得空好了。”   玄北冷冷道,“朝堂议政事,还请使者在外等候。”   玄北沉下脸来凶狠地连鬼也要躲躲风头的。胖使者尚且来不及说道一句就被人引下去,干巴巴在热辣日光下开始候着。殿里全是人精,不紧不慢地挑事说,语气缓缓地说。平日话多的今日话再多一些,不大说话的也开口说话了。   他们喜爱窝里斗,然而一旦外头有人闹过来,倒是不约而同的友善起来一致去对付旁人。   今日早朝足足说上四个时辰,说到口干舌燥。待得无事可谈了,玄北一声令下要退朝。   于是颜诸老公公很配合地用不大不小地尖细声音提醒:大王呐,外头还有个使者候着候着晕过去了。他手里捏着的旨倒是给呈上来了,您看是不看?   玄北顺手拿来老了两眼,大意不过是意图联姻结盟,两国携手并进云云。   联姻结盟,看来律国已按捺不住心思。当初玄北与多拉一齐攻打佩珏便有借机在地势上围住律国的心思,而此战役一拖半年才得以拿下佩珏小国,恐怕其中有律国暗中支援。   说来可笑,律国本应当与佩珏联手对抗才是,那时却不肯。   多半是顾及向来攻无不胜的都铭与多拉乡兵二者联手会牵连他吃亏,这时火急火燎前来意图结盟,缓和邺国攻打律国的算盘,称得上是下下之计。   不过情势其实也并不轻松。毕竟双方交战于兵力上消耗大。尽管战胜得来数不尽金银财宝与肥沃田地,也换不来经历三年五载训练的老道士兵。律国仅剩这点聪慧劲,明白这是个机不可失的好时节,故此赶在这时候提出结盟。   玄北问众官有何看法。   礼部尚书明哥文最不怕事,头一个上前表态,“飞禽尚知爱惜羽毛,君子自会远离小人奸臣。既为一国,自不可随意联盟。纵观律国史事,百年前便有言而无信不认盟约之事,故为不仁不义之国。再看今日来访使者体态不佳,礼仪不堪入目,态度乖张言语无度,若与此人此国为盟,只会连累我邺国沦为同等粗俗小国,万万不可!”   唱反调的人很快出头,“尚书此言差矣。国与国间向来讲究利益,又不是交友谈天,难道还顾及双方是不是志同道合?我国刚历经半年征战,胜果不容小觑,但士兵折损数目同样不是小数目。贸然拒绝联盟,万一律国这时候借事发难,谁知道这一仗情势又会如何?”   “大人难道不见那使者如何说话的?字字句句不把我国放在眼里,更不把大王放在眼里。倘若这时候轻易联盟,与俯首称臣有什么差别?传出去岂非贻笑大方?”又有人开口。   “自古君子会隐忍。争一时名头难道就有好下场?”   “人无骨气枉为人!”   ……   武将尚未开口,文官先分裂两派,你一言我一语叽里呱啦地争论起来。谁也别小看文人争吵,再过一会儿便要左引一个古人典例,右翻找一个例外,届时上升到谁肚子里墨水更多、脑袋更明白的境界去,就当真是谁也止不住了。   “行了。”   玄北威严十足地瞥他们,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都铭,“都铭,你清楚军事,你怎么看?”   都铭抱拳,棱角分明的脸垂下来,气势冷冷的回话:“与佩珏一战前后共动用近十五万兵力,死兵近三万,伤兵不计其数。迄今为止边境尚有五万士兵驻扎,其余已随末将回朝。战胜后得佩珏金银无数,却一时难以弥补兵力不足。此战若打,至多两层胜数,得多拉相助再生一层。末将敢奋力一搏不至于全败地步,但两败俱伤是必然。无论胜负,战后至少需五六年光景调养生息。”   都铭只说事实,再担保全力以赴。他是不谈看法的。   都铭这人胜在实诚,即便功名滔天,在他心里,该君臣的情景下是君臣,该兄弟的私底下作兄弟。他很少有意见,犹如指哪咬哪的狼,什么也不多想,但唯有靠信任与旧情能指使他动作。   虞清安静静将所有人言语听进耳朵里去,这时才来细细分析局势:“禀大王。如今有我邺与律、泽三国鼎立。其中泽固守不动,不与任何大小诸国来往,抱地势天然之优而延续近千年。而邺与律皆以强攻弱守闻名。此回律存心提出联盟。联盟成,律早有毁盟恶名,不惧故技重施,而我国则落于被动;联盟不成,则律借口我国粗鲁对待使节、对律不敬,趁机起事。实则联盟与,两国交战必不可免,不过在早晚。以现今局势来看,愈是拖延愈是对我国有好处。待得他日稍稍抓住律把柄,可靠律深入人心的恶名中止联盟,既保名声又处于主动位,决计是利大于弊。   现下只需重封一位公主嫁去律国,暂时隐忍,慢是三五年,快可缩至一年半载,大王便可将律国拿下。”   经文武两大将如此一说,众人似乎又从分散的线拧成一条粗麻绳,纷纷点头。   只是——   玄北冷笑,“若律国指明喜乐公主呢?”   殿上一片哗然。   联盟和亲求其意,多半是寻找名声相貌才情俱佳的女子封一个公主名头送去他国。不料想律国如此蛮横,指定要求取真公主。   虞清安皱了皱眉头,但仍是道:“律出此阴险之计,恐怕正是为了激怒大王。此时开战,情势最好是得胜。诚如都将军所言,邺国必然需要调养生息。届时有小国不择手段地作大,怕邺国将落于不如今日三国鼎立的地位。无论如何,至少半年内,决不可开战。望大王三思。”   虞清安所说句句属实,但……   “罢了,此事再议。”玄北摆一下手,面色凝重,示意他要再考虑考虑。   一事完毕该退朝,也不知明哥文哪起的心思,扑通一声直直将膝盖砸下来,挺好脊背跪下来,朗声道:“还有一事望大王恩准。”   但凡明哥文开口,十桩里头有九桩半是坏事。偏偏玄北不能任性命令他住口,只好示意他说去。   “半月前国师大人已亲口称后宫之中虞子衿是不祥之人,命中克父母克富贵,陪伴王左右会败龙运,长住宫中更会致使邺国灭亡。不知大王为何还不处死虞子衿?!”   “明哥文!”   玄北忽而勃然大怒,宛若被摸了尾巴的老虎。   明哥文仍是自顾自地说:“即使不将此妖孽处死,至少该送出宫去,永生不得入宫不可面圣。望大王以大局为重,勿要被美色蒙蔽双眼!”   “明哥文,你平日手伸得长也就罢了,如今连孤的后宫也归你管?莫要以为你一把年纪,孤就不敢罚你!”   玄北扫一眼齐刷刷低下去的头,又告诫道:“从今以后不准任何人提及此事,否则就捂紧你的脑袋再开口罢!”   竟是如此重话。   众人面上唯唯诺诺,藏在底下涌动的心思不比海浪更轻一点。   明哥文是撞死南墙不回头,转世投胎再去撞的倔脾气。老头子中气十足道:“老臣愿意割舍这颗不中用的脑袋,但愿大王迷途知返!大王一日不肯赐死虞子衿,老臣就在这殿上跪一日!”   “好。”   玄北连连说了两个好,扭头吩咐颜诸,“颜诸,多派两个太监来为明大人打扇,免得不然以他这把老骨头一天也熬不过去。到时候中了暑气昏倒,毁了他的好气节。”   说罢甩袖离去。   谁也不见玄北发这么大的脾气,头一回还是科举舞弊大案。这下人人算是清楚了,这虞子衿啊,还真是帝王心上说也说不得的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玄北:得了吧您那,老子大王也不当了,你们爱打不打。哼。 第69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玄北大抵有半年不见喜乐了。   俗话说爱屋及乌,反过来恨屋及乌亦是理所应当的。   喜乐与其母婴贞性情天差地别,奈何眉眼出奇相似,生作一副温温和和的恬淡模样。玄北或许一见婴贞便动怒,又为相伴多年的夫妻情分暂且不愿下狠手,于是不如不相见,权当没有似好似坏的婴贞一人。   好在婴贞夺来王后之位后似乎当真清心寡欲,往日只顾照看喜乐,极少生出事端。   咬人的狗不叫。   连玄北也看不透她是什么心思,不得不防一手万一。   当玄北满腹心思地走到喜乐居住的凤阳阁时,依稀听闻里头传来声响。长剑划破空所发出的嗖嗖声是玄北万分熟悉的,他一半身藏在门外,侧头往里去看了眼。   喜乐个头蹿高得极快,半年不见似乎比虞子衿那小子还小高半个头。圆圆的脸蛋形状变化向鹅蛋脸模样,五官仿佛含苞花朵打开了瓣,渐渐成型。   她脱下花哨繁复的公主扮头,穿得像个男子,神情专注在舞剑。   喜乐习武是玄北允的。他的确许久不曾见喜乐,却并非当真不管不顾。喜乐公主活泼任性是全王宫知道的事儿,什么女红读书她全做不来,若非婴贞管束严格,恐怕她也将是个爬树翻墙的野女子。婴贞此人看似好摆布,内芯其实很强硬,认定的事谁也别想说动。从前玄北尊重婴贞几分,不大插手喜乐的事。   自虞子衿落水一事后,玄北与婴贞也算是撕破脸皮,沦为陌路。玄北对喜乐今后有所考虑,干脆指名得力的武将来辅导喜乐,上至排兵布阵,下是剑法马术,但凡喜乐想学,无所禁忌。   武将常常夸赞喜乐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以玄北亲眼所见而言,至少剑法不差,足以胜过一般男子天赋。   喜乐几个招式比划完了,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下去,大声嚷嚷着婢女端茶送水擦额汗的。玄北拍了拍手走出去。   “剑术尚可,养尊处优的脾性更胜一筹。”他打趣似的说。   喜乐顿时慌里慌张一下蹦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拉拉衣摆抹抹额头,又惊又喜地问:“父王!?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扬言将来要做女子都铭的喜乐公主究竟如何。”   玄北对她笑了一下,“林泽敏昨日禀告,说你透露出几分想上战场打仗去的心思,是真是假?”   喜乐挠挠头,难为情地支支吾吾:“儿臣……随口说说的……父王今日是为这话而来的么?”   她满含期盼地看着玄北,小声道:“父王可否容喜乐换一身衣裳?很快的!喜乐好久不曾见父王了……”   喜乐是从不抱怨玄北的。哪怕玄北忙碌再三、哪怕他有空带虞子衿出宫去却没空来凤阳阁走上一趟,即便玄北冷落婴贞,她也不怨他。她敬仰父王的心思很纯,像一头倔强的牛,旁人甭想拉动。   有这样一个女儿是玄北的福气,他点了点头,看着喜乐几乎要蹦蹦跳跳起来钻回房里去换衣裳。   玄北在屋里坐下,磨了磨手指,琢磨着如何开口。   他自不是一时兴起来的,此次前来多半为所谓和亲一事。这是喜乐的事,他不大愿意独自做主或绕过去问婴贞的意思。既是喜乐的事,该问她自己。   待得喜乐打扮得漂漂亮亮再出来时,玄北与她来去聊了几句,才开口问:“你可知今日早朝出了什么事?”   宫中无他,琐事插翅般飞传最是厉害。   喜乐闻言脸色白了一瞬,想必是听说了。   “你怎么想?”玄北沉吟道,语气是就事论事的。   喜乐的十个手指搁在腿上翻来覆去地掰动,神情复杂,一对眼睛扑闪,好不容易寻到远处一个花样精巧的花瓶。她如释重负地把目光锁定在上面,直顺沿牡丹花瓣一点点滑下去。   描绘完整朵花后,她的眼叫嚣着疲乏了,泛起一阵酸胀。   “喜乐全听父王的旨意。”她轻轻地说。   两道锋利地眉拧起来,玄北道:“这是你的婚姻大事。你全一句听父王旨意便是了?”   喜乐分辨不清玄北这话是什么意思。   早朝一毕,律国指定她前去和亲的消息就生腿地传到耳朵来。宫女太监你一言我一句地将虞丞相与都将军的言论拼凑个大致样子说与她听,使她明白邺国若吃了这一仗便是自讨苦吃。   那么她能如何呢?   她是一位公主,娇生惯养凭的是公主身份。和亲结盟亦是公主身份该做的事,便是她的事。她怎会不知律国大王七老八十是个半脚踏入棺材的人?可她还能如何?不管为叫父王安心还是让百姓省心,她不得不听从旨意,不得不嫁。本以为这番违心言论至少能得一句懂事乖巧,想不到玄北这话似是而非,听来不像夸赞。   喜乐茫茫然去看玄北,只见一张棱角分明的冷脸,不大愉悦的模样。   她想不明白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使得父王失望。父王许久才肯来一遭,如今与母后生疏至极。她不敢不能在婴贞面前提及玄北,换一面是同样,在玄北面前只得故作无知,要拿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面对才行,否则多惹人烦?   喜乐有一个天底下所有不和睦夫妻所出子女的忧虑,她夹在至亲至爱的父母中间,被挤作薄薄的一层,喜怒哀乐都变薄了,不足道也。满心满眼是父王是母后,排来排去丢了自己的位子。   压抑许久的委屈又冒上头来了,她低下头去,把涌出水光的眼睛低下去。   她是个愚笨的公主,且不了解玄北性情,无法回答出玄北想听的。她什么也不敢说了,多说多错。   但喜乐不知恰恰是她这份十分诚挚的愚笨,反倒令玄北心一软。   玄北比她多活好多年,多经历的明争暗斗数不胜数,旋而看人的功力就深沉许多。喜乐愿不愿意出嫁,他心知肚明。   在来时路上,他预料的场景应当是喜乐公主像一只意志坚定的小老虎,大喊大闹着不嫁不嫁死也不嫁。不管是一哭二闹还三上吊,她会铁了心不嫁。因为她同样一颗向往冒险与自在的心,就如多年前的贝宁公主。   事实却不是如此。   幼时的喜乐走进书房时很懵懂,咿呀咿呀抓来一卷书一张纸就要咬。彼时身份为王爷的玄北不知有多少张通宵达旦绘制出来的地图与兵阵法被她这么奶声奶气的咿呀咿呀给撕成碎末。他发怒时,她半点不怕,两只短短的白胳膊一叉腰,呀呀呀叫得惊天动地。谁再冷着脸,她就哭。喜乐哭时不带泪水,光是嚎叫,叫得燕子窝从屋檐下抖两抖,啪嗒砸到递上去。玄北不得不服。   现下不是这么回事了。   喜乐爱他,喜乐怕他。   玄北没想到她对他又爱又怕到这个地步,连一句心里话也不敢说,小心翼翼地窥探他眼色,像提心吊胆偷食的小耗子。多委屈啊。他的女儿是堂堂公主,合该是嚣张跋扈的啊,怎会露出这样不如人的神色来呢?   这一刹那,玄北忽然醒悟:他本为报复他父王而来,怨恨父王的无情无义,却险些在不知不觉中过犹不及。   险些过犹不及,在漫漫长路上走着走着,走成年少时厌恶不齿的陌生模样。他在权势中闷闷不乐地拼搏,忽视了应当好好教养的女儿。父女之间才落得如此生分。   怎会如此呢?   胸腔里的心传来麻麻的激荡,仿佛也在说:是呀是呀,怎会如此呢?你可不要变作那副丑恶的样子啊,不然如何活下去呢?你千万不能是你厌恶的人,你会活得很没意思的。   玄北听到了这番心意,也听到了喜乐的心意。   他原意也不打算牺牲喜乐,现下更不能。否则他与先王便真是如出一辙的狠心父子,死不足惜了。玄北想要的是用双耳听到喜乐的心思,打探一下喜乐是否当真有做女将军的心。   如果有,他宁可力排众议当下送她去塞北,去吃一吃苦,去辽阔的土地上看一看,送她一片所有华贵衣裳比不上的浩大苍穹。   或许是他逼得太紧了。   玄北这么想着,尽力口气更缓和些更亲近些对她说:“喜乐。你此番出嫁可免一场战争,但你将去人生地不熟的王宫去,同一个粗鄙昏君相伴。你要想清楚些。父王再问你一次,你想不想嫁?这是你的事,只要你开口了,无论嫁或不嫁,话一出口再无回头路。你仔细想想再说。”   倘若玄北是一个善于言语的人,他其实想告诉喜乐:你别去比较大苦痛与小苦痛,更别拿十个人百个人的苦痛与一人苦痛去比较。不是这么比较的。除非你心甘情愿,否则一人的苦绝不会比千百人的苦轻。   世上并没有这个理。   有时候有些人心眼很小,他会拿自私自利这个大恶名来吓唬人,吓唬你去做一个天底下最好的人,牺牲掉微小的自己去成全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你不要怕,不要在这些人面前生出畏惧,更不要怕在这个时景做一个不大好的人。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上有父母旁有亲朋好友,你也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哪怕无依无靠无亲属,与你自身而言,你仍是顶至关重要的人。   做人不要做坏事,多做好事,但不是非要好到自我牺牲的地步,尤其在你被迫而为时,这就是一件对你自己极坏极坏的事。你啊,别对别人起坏心,也别对自己起坏心。你明白么?   玄北不知喜乐是否能明白。   喜乐不一定明白玄北言下深意,但她似乎隐约感到玄北并非盘算让她去和亲。她复又抬起雾蒙蒙的眼睛去仔仔细细的看玄北,看一看她以为冷漠的父王可是真心为她考虑一点点?哪怕是不起眼的一丁点,这也是期望外的,值当她多年来偏执的敬仰。   “你身在牢笼,要是连你自己也不愿挣扎,旁人是不会豁出性命来救你的。”玄北语重心长道出一句话来。   于是喜乐看见了,她全看见了。   她的父王是个不大称职的父亲也并非好帝王,他不顾大局了,他儿女情长了,他要为豆蔻芳华的公主喜乐抛弃最好的做法。   他将沦为一个最最好的庸君。   泪水夺眶而出。   长大后的喜乐变了,她光是落泪,不再哇哇大哭,只剩下哽咽的声断断续续回:“……父王……呜呜……喜乐不、不要嫁……呜……喜乐不想去律国,不想嫁给糟老头。”   喜乐想做什么?   她想要长留这个深宫中,哪怕不能习武骑马也甘之若饴;   她想要一生一世陪伴着坚韧聪慧的母后与深情深沉的父王。尽管父母相互不好,分开来,他们每一个皆是一等一的好的,至少待她好。   喜乐忽然觉着这场和亲事并非是坏事。仿佛她在一条黑漆漆的羊肠小道上跌跌撞撞走了许多年,追赶着玄北高大的背影不甘心放弃。终于有一天,玄北意识到身后有一串稚嫩的脚步声穷追不舍。于是他停下来。然后他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俊朗的、属于父亲的脸。   喜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妆也花了。未免难看,丑到玄北,她连忙趴到桌面上去,遮着脸哭,两只肩胛骨一起一伏的。   一只温热的、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后脑勺上,很生疏地控制力道拍了拍。   她听到她的父王一字一字道:“是父王错了。父王冷落喜乐了,叫你受委屈了。”   泪水接连不断地滚下来,喜乐以为她会一辈子哭下去,欢喜得再也收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emmm……其实一开始有喜乐这个女儿的存在大概就一直为了这里。   我不太清楚玄北算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至少他现在的确是一个不太顾及大局的大王,不是一个合格的、舍得的大王。但他没有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如果舍弃一个喜乐去换取一个国家,他就是他最怨恨的先王。   但我曾经好长一段时间很害怕,害怕所谓的长大后需要虚伪的对讨厌的人笑。害怕自己变得自私自利翻脸无情,成为一个满心妒忌满嘴恶意的坏大人。因为好多好多人告诉我,你还小,你长大就不会这样‘幼稚’或‘彻底’。   我害怕迷失在必须成熟起来的成人世界,却发现并不是那样的。   我以前很讨厌对一个讨厌的人笑,谈笑风生,然后背后说坏话。现在我还是会对一个在背后说我坏话的人笑,她对我说话约我吃饭我就事论事的答应或者拒绝。我不会说她的坏话,我也不会主动亲近她,更不会把我心里的事情拿去和她说。但是我不鄙视她也不至于厌恶她。我想了很久,我是怎么从一个情绪很强烈很暴躁的女孩子一步步到现在反应很慢节奏很慢,基本不爱与人争执与人矛盾的人。   想来想去,发现其实不失为一件好事。   如果要自夸起来,也许是我的内心很富足吧。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很清楚我自己。我知道我的优点缺点,知道我是一个不那么好不那么坏的人。我经常夸自己夸到天上去,也有过因为自己的阴暗面羞愧到浑身难受无法呼吸。我很清楚这样的自己。所以喜欢我也好,讨厌我也好,这是你的事情。它当然会干扰到我对你的感觉,会减少我对你的喜欢,但是也不是绝对的。毕竟怎么看待你是我的事情,而我只想做一个和善的人。   背后骂也好诋毁也好,随便你吧。如果你觉得开心,那么就随便你吧。表面上装得亲近或一时忘记了对我的厌恶而亲近也好,都可以,我都接受。也许你有一瞬间因为自己反复的面目而难受,也许没有。没关系,那是你的事情。我只把你当做最好的人来看待,这么一来我就是很开心的。   所以我就喜欢一个很柔软的玄北,更喜欢一个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玄北,无可救药的喜欢一个没有那么完美那么强大那么无所不能的玄北。   我也很喜欢很喜欢父亲这个角色。非常。   很心疼很心疼所有家庭稍微有一些问题的孩子。更是非常。   其实我也有一个世界和平的梦想。嘻嘻。 第70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第二日再上朝时,玄北令都铭择日启程返回边境,务必加紧伤兵亡兵的后事料理。与此同时提高征兵奖赏,各个地方下的兵先行调度往塞外,暂且归于都铭名下。   在座立即有人上前追问:“敢问大王是否已下决心,要回绝律国结盟?”   玄北不置可否,但他的命令已然证实这猜测。   虞清安两手抱拳高拱,身体略弯,声音郎朗道:“律国使者来此必然常常与律国书信往来,此时即便扣押下使者,以信鸽脚力需三五日。再有三五日律国察觉不对便会出兵攻向我国。而都铭将军身在上京,日夜兼程或还可赶上。否则达鲁王爷也已返京,战场之上再无可信主将。另外,各个地方上士兵资质良莠不齐,人数亦是难以统计,调度至塞外绝非十日内可达之事。恐怕大王此番布局不及律国手脚快,只会事倍功半。”   虞清安在文官中声誉不低。   要说牯夏拉与官员间是私底下互助互利、人情往来多,虞清安不然。他性情孤高,不大拉帮结派,却尤其在心系天下的清官中地位很高。在政事上,虞清安往往有一呼百应之效。他见解独到,不惧于帝王的风范如疾病似的传染开来,时至今日养成一旦虞清安与玄北政见相左,必然有一大批文官冒出头来掣肘玄北的风气。   果不其然,此次亦如是。   一人立马附议:“诚如丞相大人所言,还望大王慎重思虑。”   “望大王,慎重思虑!”   众人异口同声,中气十足。   玄北不悦地皱起眉头,漆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一挪,往虞清安那停留片刻。   虞清安站得笔直如竹如树,他这人只管说明对错,尽管看大局。哪怕知晓领头官员如此咄咄逼人会招惹来玄北的不满也从不退却,他是句句在理的,故而毫不心虚。   他面上全无得意,不过是一派实事求是的模样。   玄北收回目光,居高临下冷声道:“众爱卿可曾记得孤的喜乐今年不过十五?生辰未至,连笄礼尚未筹备。而律国那老头怕是有各位爱卿父亲的年岁。平日妄议礼仪颜面,紧要关头便推出个小女子挡灾拖难,这边是你们信奉的所谓大国风范?”   一人道:“大王可与律国作约,将婚事延至喜乐公主及笄后。\"   “吴爱卿出得是好主意。真是好主意。”玄北偏头,嘴角噙上一抹笑。   吴大臣当真以为提议正中龙怀,忙不迭喜滋滋地假推脱道:“为大王分忧解难,是微臣的本分。”   谁知玄北伸手拿过一旁颜诸夹在胳膊弯里的拂尘,劈头盖面地就砸了下去。吓得一头雾水的吴大臣猛地跪了下去,高呼:“大王恕罪。”   此举突然,众人哗然。   玄北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一步步走下来。面上似是而非的笑如星辰一闪而过,眉眼间填充满戾气。他勃然大怒,却怒地很深沉,宛若藏在沙漠地下缓缓流动的河流。   “这边是你的好主意?”   玄北作势要去踢吴大臣,吴大臣先一步哀叫连连,装模作样似的滚了过去,竟还有心替玄北省事。   玄北环视整个殿上,从一张一张的面目上仔仔细细看过去。他深邃的眼眸洞悉力十足,每一眼都犹如一把钩子,吊下去,不动声色地吊下去,而后一把勾住心肝肺要掏出来看看。他倒想看看这儿近百人究竟有几个人的心是红的,又有多少是黑不透光的。   “这就是我大邺的文武百官?”   他口中溢出短促的笑声,有些残忍,仿佛还是一把鲜血淋漓地钩子。这个钩子勾动大臣们茫然无措的心思。   他们很小心地交换眼色,猜测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大王要做什么。而后眼睁睁见他不顾尊卑坐到最末端台阶上,还摘下了帝冕,随手搁置在一旁。   人人吓得不轻,身子抖一下,生出不好的预感。   “孤已心中有数,已传达旨意。你们个个不服,个个肚子里揣着好主意。既然不如,倒不如孤这王位让出来,你们好好争论一番,谁最有主意,谁的主意讨人喜欢,那么谁就坐上去。你们看如何?”   玄北语气是诡异的调侃,又对着牯夏拉补上一句:“你就罢了。”   牯夏拉淡淡地笑了一下,不吱声。   “可有人要上去?”玄北问。   ——谁敢上去啊?这不是掉脑袋的事么?   大伙儿心里头埋怨玄北无缘无故玩这么一出,却是谁也没胆子再出声去顶撞他了。眼瞎?没瞧见虞清安那厮也闭口不言了?这时候再开口就是傻,擦亮脑门往上撞。   “你们瞧瞧自己吧,一个个的每日清晨擦面的时候怎不记得照照水?难道你们从不曾望见过镜子?”   玄北讥讽道:“孤一眼望去,倒没有一个是年岁比公主小,体格比公主小的。只怕你们中大多儿女比公主还大些。怎么?平日张扬,无论有理没理说来一套一套的,这时候只剩下为国为民的深明大义,偏偏要躲在一个小姑娘身后去了?”   “今年是第四个年头。孤登基已有四年,早看清你们嘴脸,有多少话懒得去说你们骂你们,你们就自以为了不得了?既然你们皆是敢怒不敢言,倒不如你我君臣谈一回心。”   玄北一反常态地数落起来:“文官也好武官也罢,连孤钦点的、看重的人也有。初时入朝信誓旦旦心系黎民百姓,但愿为繁华盛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年半载的便被名利钱财冲昏了头。在座各位有多少始终不收贿赂的?除丞相将军与明哥文,谁敢拍胸膛说一句从来问心无愧,不曾受过半个铜板的不义之财?嗯?”   玄北话锋一转,又对明哥文道:“你是忠臣不假。愚忠。从昨日跪到今日滴水未进,老身板还行不行了?明哥文,你姑且去往上数一数,有哪一位帝王是缘于诚心诚意信奉神佛祭祀而得天下的?下朝后准你回去休息两日,你好好数数。万一数不到还偏要往里头钻,你就不必回来了。左右孤不会处死虞子衿,也不嫁喜乐,此国将亡,再不必你个腐朽老头死命地跪着。”   大臣们光支着耳朵老老实实的听,不由自主猜测玄北这是气昏糊涂了,居然在大殿之上说出这番话来。   被指名道姓的明哥文倒是不慌不忙,他镇定自若着呢,眼观鼻鼻观心,脸皮粘不住骨头似的拖下来。   “孤清楚,你们在搜肠刮肚遣词造句来骂。孤最清楚,毕竟但凡天底下能拿来作骂的词孤早在无数个日夜里把你们骂个狗血淋头去了!”   玄北气势骤然凶起来:“孤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你们这群榆木脑袋是什么玩意儿做的。讲究礼义廉耻是好事,你们却不过是照本就搬些不上台面的老规矩。说一套做一套。科举舞弊大案,前三甲皆是虚名,前十中竟有个连字也识不全的蠢货!此事究竟多少人参与,拿了多少好处,你们自个儿清楚!谁不清楚大可来问孤,孤心里头记得清清楚楚,连名带姓,何人,何时,何处,多少银钱换取第几功名,孤一个都不曾忘!”   “平日战战兢兢生怕改革深怕孤重用武将,伤及文官根基。那如何?你们顶多读兵书,排兵布阵几个动?学以致用几个能?要有一个能耐,孤便派去直接顶了都铭的职。塞外十万士兵兵权二话不说交由你们手上。你们谁敢接?既然不敢接兵权,何故要牢牢掌控粮草、盔甲武器与兵马招收之事?”   玄北嗤笑道:“孤做王爷时便是吃尽你们这群光读书的文官的苦头。再三催促军粮军粮军粮,军粮派头大得很,姗姗来迟。每一回必要的盔甲□□好坏全看你们高兴来,能运到多少?何时运到?那就看缘分来 ,是不是?而后吃败仗不约而同去指责将军。首当其冲就是将军。一封一封奏折递上来,没一个会谈及粮草慢到的事。你说你们厉不厉害?指望着饿了肚子的人穿戴破铜烂铁去打人家,还要凯旋而归。你们异想天开的本事是真厉害!无人能及!”   说完文,玄北再转去武将那头去,“武将臭毛病也不少。孤体谅你们战场杀伐多年,言行举止养成习气了。但一入王宫来,一个个就给孤卸下那得意洋洋的做派!谁不曾杀过人了?孤砍下的人头不比你见过的人头少。若非你们常常无事招惹生非,也不至于文武官间分裂成仇的地步。”   “孤是闹不明白。你们口中的黎民百姓是指什么?指全天下的百姓?单单指邺国百姓?指多少人以上?是否一个喜乐公主不算百姓,再加一个虞子衿也非百姓,而非要成百上千到万才叫百姓?谁能给孤说上一说?以一个人换一些人是对的?那么倘若今日律国要我们割舍一城,活活烧死其中百姓便不开战,反而俯首称臣,每年上供,你们又怎么看待?”   玄北顿了一下,“没人愿意上王位坐着说话了?”   他又站起来,面色从狠厉到冷淡,“既然没有人愿意替孤坐上这个位置,那便老老实实呆在下面做一个臣子,尽为人臣的本分。或许孤不是个深明大义的帝王,公主也非深明大义的公主。要有哪位大臣自认深明大义,其女深明大义,大可以将女儿送出去。再不济,自身前去律国让那老头瞧一瞧也行。万一相中眼,这份深明大义便可流传千世了,是不是?”   “丞相,你再说说你的好主意。”玄北扫一眼虞清安。   虞清安紧紧抿着唇,最终垂下头去,只道:“微臣可寻来会模字奇人,令他模仿使者字样与律国往来,既可拖延时日,也能打探敌情。”   玄北微微点头,又问:“都铭,你可还有难处?”   都铭只提及行军万里,军帐消耗极大,要求半月内运来新的。   “众位爱卿可还有话要说?”玄北最后问。   无人答话。   玄北冷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上台阶,扬声道:“既然如此,立刻就将律国使者拖去五马分尸!”   “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不得不毕恭毕敬地高呼万岁,趴伏在地,躲避开玄北如狼似虎的可怕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玄北:真想骂死你们!哼!你们根本就不懂我!愚蠢的人类! 第71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七月天热不堪言,因着种种缘故一拖再拖的避暑山庄一行,总算是提上日程了。   于虞子矜而言,但凡是新鲜去处就必然是有趣的。他有独一无二的本事,哪怕赠一片荒漠,他也能在沙上画出一只王八来。   不过今日他不高兴,正瞪圆眼睛摆凶悍样子。他在与喜乐对峙,争的是玄北御用的马车。   戈颖两条短腿踩在漂亮宽敞的马车上,看一眼面前叉腰犹如母老虎的喜乐公主,再扭头去看看虞子矜。哪怕双眼仍然打糊,他也看明白这是个争锋相对的局了,连忙转身比手划脚地讨虞子矜抱,一副‘我就要和你一块儿’的作态。   虞子矜觉着小奶娃子脑子不灵光了,又帮他转回身去,“小傻子,咬她!”   小奶娃子开窍了,有样学样地叉腰,张嘴把两排冒出头的白牙咬得哒哒响,自个儿还呀呀呀地叫,仿佛想增添几分气势。   受到威胁的喜乐公主倨傲地哼了一声,手指虞子矜,“你是后宫嫔妃,不许与我父王一块儿坐马车。懂不懂规矩?”   她又指着小奶娃子鼻尖,“你是哪个小不点?你也不许。”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虞子矜凶巴巴地瞪她:我虞子矜翻着奏折玩的时候可不曾听过什么规矩。把玄北呼来唤去也不管规矩。玄北还背我呢,你和我谈什么规矩?你这个臭公主!   眼珠转来转去的戈颖似懂非懂,咬咬咬三个字叫得厉害。   喜乐也拉高眼帘,恨不得把整两颗眼球露出来,气呼呼地用眼对虞子矜说话:你可别太得意了!坏小子!有你这么瞪本公主的吗?你算哪根小草苗?   两人你来我往的凶光犹如电闪雷鸣,无形之中上演一番公主美人相斗三百回合。另有戈颖添油加醋,场景好不热闹,引来无数小人偷偷摸摸支着耳朵听。   所幸被甩在后头的一干人不紧不慢地走来,为首玄北一露面,喜乐与虞子矜互投一眼,倒是不约而同扮起可怜相。无声战争总算停了下来。   “父王……”   喜乐垂下眉眼,闷闷不乐地撅起嘴,“喜乐从未与父王同车过。喜乐今年十五,万一明年嫁人了怎么办?岂不就再不能与父王乘坐一辆马车了?”   虞子矜讨同情轻车熟路。他不吱声,光是故作可怜的自下往上看,纤长的眼睫轻轻地颤,其实已将一切话说尽了。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玄北眼珠子挪动,目光落在喜乐身上,惊觉糟糕,这小丫头真不傻。她早几日尝到甜头,意识到她的父王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纸老虎,于是便自学会卯足劲儿出软招,叫玄北无从拒绝。   虞子矜那点本事和心计,玄北心知肚明。然而他这样独一无二地看你,仿佛受尽天大委屈也没干系,只要你哄哄他抱抱他,他就对你无忧无虑的笑。这种眼神能消受住、不乱怀的人少之又少。想抓出一个能冷酷对待它的人?怕是得上天入地去找。   堂堂大王头一回遭遇前有未有的难题,公主与美人同时争着上车?该让谁上?一块儿上?   “喜乐,莫要胡闹。”   晋升王后位置的婴贞气色出乎意料地好。肌肤白里透粉红,妆容比做贵妃时稳重许多,唇色印得很深。她往常打扮素净,今日双眉画得浓,发饰发髻照例简约,别有一番风情。   喜乐嘴上娇憨地叫:“母后……”   她实质上盯着玄北看,眼中流露几分不情愿。   “不必了,就留在这吧。” 玄北再补上一句,“全留在这。”   玄北瞥向叽里呱啦胡说一通的戈颖,意识到这下非得凑齐一车小孩不可。还是各有派系的小孩,指不定三言两语会斗嘴,那就成了炸开的锅了。玄北遥想完前景,很沉稳地话一转,宣布他要骑马去。   这辆马车嘛,就留给公主美人们坐,谁想坐就坐。   喜乐哪怕希望落空,气势上也得赢一筹才行。她抢先撩开帷幕钻进去,牢牢霸占住宝座。   原本打算与玄北一同骑马的虞子矜登时改变主意,让戈颖快快进去咬公主。他还觉着帮手不够,心生一计,把卓玛拉也叫上。这么一来,三对一。不对不对,戈颖顶多算半个。   两个半比一!   拖家带口似的虞子矜神气在在地走进去,一屁股坐下,抢占半壁江山。   “哼!”   喜乐下巴抬到天上去,偏脸不屑看虞子矜。   虞子矜比划一个鬼脸,“你最丑。我才不要看你,丑到我眼睛。我的眼睛就被你也害丑了。”   “你你你才丑!!!你这个……”喜乐气得结巴,想了好一会儿才骂道:“小矮子!”   虞子矜撇撇嘴,“丑公主!”   喜乐大叫:“小矮子!!”   “丑丑公主!”虞子矜什么皆比,也抬高声音叫。   “小小矮子!”喜乐不甘示弱。   “丑公主!”   “小矮子!”   “丑公主!!”   “小矮子!!”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嚷嚷声惊天动地。戈颖左顾右盼,捏住卓玛拉的手指,也兴冲冲地大叫:“咬——!”   吵闹声持续好久,玄北由衷感叹他具有先见之明,继续慢悠悠骑着马。   下人时不时得从从缝隙里偷窥,以免几位小祖宗厮打起来。不过他低估这两人。   喜乐爱美,近来沉迷舞刀弄枪,无意间听着宫女谈论她没个女子样,更无公主样。喜乐气得火冒三丈,举剑将人吓得失魂落魄,梦里还公主恕罪、公主恕罪的求饶。结果这事进一步传开了,人人道王宫中要平白生出个男扮女装的假公主,说得喜乐伤心欲绝,一连几天没碰剑。她现在打定主意,要做一个有公主样的习武公主,决计不能与虞子矜打。   而虞子矜嫌天热。抬手动脚也热乎乎的,做什么去打架?衣裳乱了破了怎么好?头发脏了结了怎么好?那他就不美了,做不了美人虞子矜。   于是两人吵到累了也就罢了。   虞子矜趴在窗口一边,目光顺着个个马车过去,依稀间瞧见张神似花山娜的脸。   “那里面是不是坐着花山娜?”虞子矜低声问身旁的卓玛拉。   卓玛拉点点头,“是的,就是花山娜娘娘。她这回也来了,大多娘娘都来了。”   “都来了好,一块儿报仇。”   虞子矜凝视婴贞那辆富丽马车半晌,自言自语似的说:“上次是她出主意害我的,我得还回去。”   “怎么还?”卓玛拉小心翼翼地避开喜乐,神秘兮兮地问。   虞子矜的还回去没有以命偿命那么大。他对婴贞不是恨那么轻易说明白的事。自那落水事件以后,婴贞这个人就让他不大舒服。她好,他不舒服。她不好,他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虞子矜打算先来不大不小的恶作剧试探试探。   他好像不死心想试探婴贞反应,也想试探他自个儿到底在想什么。   眼珠滴溜溜地转,坏脑筋跟着滴溜溜,一个不错的坏主意蹦了出来。   虞子矜趴在卓玛拉耳边说出他的主意。   “啊?”多拉卓玛拉面色大变,“真、真要这样?”   虞子矜满意地嘻嘻笑,“就要这样吓死她。”   喜乐不明所以瞟来一眼,与虞子矜撞上眼,飞快缩了回去。   她没听到虞子矜的小算盘。   多拉卓玛拉还来不及劝,虞子矜已经借着方便的借口一溜烟跳下马车去,跑到人望不见的隐蔽处去叫木头,让木头去给他准备一样东西。   木头这人好就好在话少,不多问,只抽一下眉毛,下一瞬又噌得躲到他的暗处去。   万事俱备只等时机。   再爬上马车时虞子矜哼哼着歌,笑眯眯地对待喜乐。喜乐被他喜洋洋的笑容弄昏头脑,很警惕地提防他,怀疑他在打鬼主意。   虞子矜的鬼主意到黄昏抵达避暑山庄后,才得空实施。   将要晚膳的时辰,虞子矜摆脱开所有人,又骗玄北说闹肚子,神不知鬼不觉溜到无人角落里。   “木头木头!”他细声细气地叫。   木头架子大,光喊两声不够格叫动他。虞子矜再叫:“木头木头!快出来!”   木头仿佛从天上掉了下来。   虞子矜绕着他转了一圈,兴致勃勃地问:“那个呢那个呢?”   面无表情木头递出黑漆漆的布包。   虞子矜接过来,摊开一看,果不其然是他要的——一只死老鼠,个头很大,肥嘟嘟臭烘烘,做一顿老鼠汤绰绰有余。   “我要把它放到婴贞的汤里去。”虞子矜哼哼着,“你要帮我。”   木头很冷,没吭声。   “你就要帮我。”虞子矜拽着木头的腰绳往外走。   木头忍无可忍地把他的手拍掉。   正当木头打算接过这个孩子气的活时,身后传来一道温和带笑的声音:“倘若真心吓唬人,一只完好的死耗子顶什么用呢?”   虞子矜回头去看。   原来牯夏拉也来了避暑山庄啊。   虞子矜与牯夏拉没有好不好的说法,他为玄北不待见牯夏拉。   木头更不待见牯夏拉的样子,懒洋洋闭着的眼全睁开了。   牯夏拉似乎慢慢看出这份不待见,无辜地摊开手心,露出一把精美弯刀。   “这是什么?给我的吗?”虞子矜明知故问,伸手要试试他能不能从牯夏拉手里拿出它。   牯夏拉但笑不语,任由他占为己有。   弯弯刀有两只手掌大,尾部勾得很了不得,活像是掺毒的蝎子尾巴。刀鞘通体金色,光照下绚烂璀璨,让人移不开眼睛。柄手呈黑色,一节一节的,顶端打个圆形小孔,戏红色小小剑穗。   虞子矜能瞧出弯刀是个好宝贝,价值不菲。可惜他不是知恩图报的人,对着弯刀笑,对上牯夏拉时就收回来。   他扭头就要走,“木头,我们快走。”   没想到牯夏拉突然动作,身形一闪手一伸,重重地打一下虞子矜手背,趁机就把虞子矜手上的弯刀的黑色布袋抢过去。   木头像炸了毛的猫,脸色难看,飞快与牯夏拉打斗起来。牯夏拉只躲不接,勉强能应付木头。看得出来,他手脚功夫水准不高。   牯夏拉连连退数步,仍是和颜悦色,他淡淡地笑:“别急,我不过是帮帮你。”   帮什么?   虞子矜歪头。   只见牯夏拉将死老鼠抖落在地,而后悠悠然蹲下身去,抽刀握住尖端,对准黑豆大小的眼眶使下巧劲,一小块血肉就飞了出来。他如法炮制对待第二只眼睛,再将它的肚子剖开,把刀随意没入里头搅动两下。最后重新拿黑布把它抱起来,连同刀放到虞子矜手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宛若木梳在长长的、柔顺的发丝上一梳到底般。   “这样才能吓吓人。”他的口气好温柔,像告诉一个孩子偷窃是不对,杀人犯火也是不对的。这语气很好,足够使误入歧途的人恍然大悟。   只是偏偏被他用在这个情景下。   他两只手还是干干净净的,笑也笑得干干净净。却让虞子矜第一回 知道为什么连玄北和白胡子都那么顾虑牯夏拉这个王爷。 第72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夏日天色暗得晚,夕阳与余霞长留,将世间万物照出一层朦朦胧胧的柔色来。   避暑山庄却不是安宁时候。一件院中忽传来此起彼伏、惊天动地的叫闹声,动静十分大。原先悠哉悠哉立在树枝丫上啄啄羽毛的鸟受到惊吓,慌忙张开双翅落荒而逃,仿佛叫恶狼追赶似的。   不多久,王后婴贞白鸽汤无故变作耗子汤的消息经口口相传,直直传到玄北这儿来。   玄北正与虞子衿在散步消食,下人急急燥燥冲来禀报:王后的白鸽汤被歹毒人掉了包,放入一只被开肠破肚的死耗子,浑身腥臭,却挖去双眼睛。那汤盖是迫不及待的喜乐公主亲手揭开的。公主头个瞧见耗子,吓得三魂丢了俩,尖叫一声险些晕过去。王后貌似镇静,实则面色苍白,如今正在调查此事来龙去脉,说要好好惩治番蛇蝎小人。   下人问玄北是否要去看看。   前来询问的小太监是喜乐身旁得宠的机灵小子,玄北识得。   估摸着是言语有意夸大实情,意图请动他走这么一趟。否则以喜乐的顽皮性子,让她吓哭耗子还差不多。   喜乐这是想把握时机,意图让婴贞与玄北见上一面。   不过玄北到底没去,只吩咐待会儿请随行性来的御医去瞧瞧,免得公主受惊吓闹病。   小太监苦着脸回去了,怕是难过刁蛮公主那一关。   四下里又无人了,玄北不经意瞧见虞子衿无缘无故忽而捂嘴笑起来,顿时心中有了计较,“是你做的好事。”   虞子衿无辜地摇摇头,示意这才不是他做的。   “知道是你。“玄北捏他鼻子。   “不是我。”虞子衿竭力绷住笑计得的逞笑,眼不眨心不乱地反咬一口:“你冤枉我!”   玄北又好气又好笑,“与王后有仇之人不少,这其中下什么毒也不奇怪。至于这耗子汤的事,也就你这捣蛋鬼能做得出来,还不承认?”   虞子衿哼哼着:“不全是我做的,你还是冤枉我。”   “找谁给你做帮手了?”   玄北瞥他,“是多拉卓玛拉还是哪个小太监?总不会叫戈颖替你找死耗子。数你有本事,带着人家做坏事。”   虞子衿才不会出卖木头,他摇头摇头再三要摇头,“不是他们,你铁定猜不中是谁。”   偏偏玄北摆片刻若有所思的神色,随后笃定万分地判断:“你撞见牯夏拉了?”   “你知道?”虞子衿吃惊地瞪圆眼睛,疑心是木头或其他哪个暗卫出卖他的行踪。真惹人厌。虞子衿一点也不喜欢他的言行举止全被报给玄北听,那他不就再不能背着玄北做事了?   然而听玄北道:“你不至于将耗子开肠破肚。有这份喜好的人,除了牯夏拉再没有第二号人物。”   虞子衿心思转了转。他本以为牯夏拉是借耗子告诫他,将来也要将虞子衿的肚子给破开,搅乱产肠子血肉。没想到牯夏拉好似天生爱虐杀动物。   “是他。他偷听我要对付人,就抢走老鼠弄成那样黏糊糊的一团。他坏透了”   虞子衿理所当然地把罪过全推脱到牯夏拉,末了禁不住想问一句:“他打小就这样么?”   身旁下人隔两人数十米远远地跟着。左右静悄悄地,暖风徐徐,还真是个说故事的好风景。   虞子衿又眼巴巴地凝望玄北,心急地扯扯他的衣袖,“快说呀,是不是一直就这样?”   玄北皱眉回忆,“大致是六七岁时,牯夏拉因功课在兄弟间数一数二,得来一把他国上供的弯刀做奖赏。当晚他母妃养得一条长毛狗惨死在御花园。而后王宫中三番五次有诸如此类事件,直到他十来岁真相被揭晓。原来是他有这癖好,喜爱虐杀动物。那日他被先王教训一顿,冰天雪地里罚跪三日,双腿险些难以行走。从此以后他少在人前做这档子事,反倒端起和善的假样子,久而久之被称作贤王,再没人会提及了。”   真可怕呀。   虞子衿落在玄北身后一两步,跳起身来勾住他的脖子,摆明是要偷懒讨背了。玄北与他默契,不声不响伸出手托住他,一面冷声道:“再让我知道你与牯夏拉往来,你就关在屋里再也别出去。”   虞子衿使劲歪头偷窥,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看到货真价实的冷。仿佛要活活把人冻死的冷,招来阴风阵阵。   ——玄北与牯夏拉真不对付。   心里头悄悄下了定论。虞子衿打算不知不觉将话扯开,于是他话锋一转,问:“多拉米的国家被人欺负了么?”   虞子衿提及的是律国攻打多拉的事。   半月前,律国派使者前来要求和亲结盟,且执意要喜乐公主前往和亲。玄北看不上眼律王那老不死的糟老头,力排众议将使者五马分尸,做好了背水一战的盘算。回京不过寥寥数日的都铭匆匆忙忙又往回赶,连上京城郊兵营中大半经受过训练的轩定军也一同北上,调往塞外去。不料他们准备充分,律国却改变了主意,扭头攻打多拉国去了。   玄北嗯了一声。   多拉也刚经受过与佩珏一战。多拉象兵闻名天下,其国人以骁勇善战为世人所知。传闻多拉无论男女自小与野兽同生共长,不顾文而纯粹以武治国,风气淳朴也野蛮。可惜象兵可遇不可求,训练之难远超过国家士兵,故而与律国此战几乎是铁定的败局。   “我们不帮帮他们吗?”虞子衿奇怪地问:“我们原先是一块儿打战的呀?”   玄北不知该如何告诉虞子衿,国与国间是利益至上的。   关于多拉与律国一战,朝堂中不是没有争论。多拉难敌律,以都铭估计,倘若邺与多拉联手倒有四五分胜算,只不过士兵折损依旧大。万一另外他国再来打压,恐怕邺国难以抵挡。   与其如此,倒不如袖手旁观。   毕竟邺与多拉的结盟不过是针对佩珏而言,一事归一事。而待得律吃下多拉国时,律兵力绝不如前。届时邺可见机行事,要是攻打律有胜算,还可借替多拉复仇的名义,足够光明正大。   玄北不会将这些复杂阴险的算计告诉虞子衿,他沉默不语。   没有回答,虞子衿就很快领悟到玄北有玄北的盘算或苦衷。早在塞外时,他曾说或许有一天邺与多拉会兵刃相接。如今正是时候了,不过化作另外一种兵刃相接的法子。   虞子衿没想干预政事。小小虞子衿不是个正义的人,也不聪明。他关心的是多拉米,第一个好兄弟,与他交换信物的多拉皇子多拉米。   “可不可以把多拉米救出来呀?”虞子衿不大确定地问,心里头前所未有的为难。   一时之间,他想不明白,要是玄北绝口不救多拉米,他会不会埋怨玄北呢?   埋怨玄北不好,玄北做大王很难的,已经被好多人埋怨了。仇恨玄北的人数不胜数,无谓再添加一个。   但体谅玄北的人很少很少,当真不能再少一个虞子衿了。   但多拉米……   虞子衿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银色挂坠,不知道玄北会不会让他为难。   所幸人生在世,事事讲究你来我往。   虞子衿体谅玄北,玄北也想体谅虞子衿。   玄北知虞子衿实质上心很软,但凡是伙伴兄弟皆放在心上。哪怕连太监小今子,虞子衿也曾待他那样好,吃的喝的分他一份。就算小今子畏惧祸国美人的说法远离虞子衿,虞子衿也不怪他。更不必提多拉米了。   所以玄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地应了一个好字。   他答应虞子衿要在乱糟糟的战争里保全下多拉米。尽管多拉米作为多拉皇子,得救后多半不会感激他,反而会指责他冷酷无情也罢。   有什么干系?   眼看着虞子衿放下一份心事似的比手画脚,还骑马似的指挥着往左拐往左拐,玄北觉着什么也没干系的。   天色渐渐黑了,再美的景色也看不清楚了。虞子衿趴在玄北的背上昏昏欲睡,咕哝了一句:“我们回去吧,明天再来玩。”   玄北便要原路折返。   天边忽然传来一声轰隆闷雷声,刺眼的白光闪烁,照亮了渺无人烟的庭院。玄北眼色利,隐约捕捉到假山灌木间半张蒙着黑巾的人脸。   他故作无知无觉,眼珠子转动,将整个景记入心底,不见任何巡逻的士兵。   “先不睡了。”他侧头对虞子衿说:“回去再睡。”   玄北温柔低回的声音似乎不同寻常,虞子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迷迷糊糊地被放到地上去。他想去牵玄北的手,却被他推到一旁去。   “李竟!”   玄北沉声喝道。   木头如蓄意待发的箭,瞬间稳稳落在虞子衿身旁,缓缓拔出了锋利无比的宝剑。   数个暗卫齐齐现身,在前方围成层层叠叠的圈。   虞子衿还没全醒。   轰隆——   又是一道闷雷,第一滴雨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动手!”   斜前方传来指令,随即个个通体漆黑的男子凭空冒出来,手举刀剑,眼冒凌厉地光。他们分作两行,直直朝玄北与虞子衿冲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呀呀呀冲啊冲啊码字啊实习啊我真可爱啊!! 第73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电闪雷鸣,刀光剑影。   天边白光乍破,划出一道狭长裂缝,砸下瓢泼大雨。   耳边乒乒砰砰刀剑相碰,半迷糊的虞子矜揉揉眼睛,总算明白过来这不是光怪陆离的梦境而已。   虞子矜左右张望瞧见玄北亲身上阵打斗,身旁有刺客与暗卫打成一团,险些划过玄北的脸。   他心下慌张,想也不想便要往那跑去。   没两步却被一只手臂拦住。   “别动!”木头斜睨一眼,将虞子矜拉到身后。   他另手执剑,稳稳挡住劈来的剑,侧身飞踢开那名乘机而来的刺客。   刺客踉跄后退两步,摆好架势再度而袭来。   “带他先走!”   玄北的声浸泡过雨再传来。   暗卫不约而同护着虞子矜,刺客也不约而同瞅向他,双方打得不可开交。虞子矜尚来不及吐出只言片语就被木头扛起来,沙包似的撂在肩上连跑带飞起来。   不知是否半睡半醒的缘故,虞子矜竟是不大害怕突如其来的刺杀的。唯独玄北身形越来越远才叫他堂皇。   雨又簌簌打在眼睫上,他隐约见剑没入一人胸膛,却难以分辨那是哪派人。   那是谁?   会不会是玄北?   “别跑了你别跑!”   虞子矜心急地拍拍木头,“就躲在这儿!再跑我就看不见啦!”   不能看不到,怎能看不到?   木头充耳不闻,飞快将全部人事物统统甩在身后。   “木头!别跑了!”虞子矜再野蛮的揪揪他的头发,“我看不着玄北了!”   万一玄北不见了可怎么办呢?   可木头仍是不容置疑地跑动着,活像是个聋子听不着声响。   好啊。   虞子矜明白过来了,木头从来就没听过美人的话。木头也不听大王的。他虽是小小暗卫,心却高如翱翔万里的鹰,凡夫俗子能捕他伤他,但别想驯服他。   明白过来的虞子矜张口无声无息咬木头一大口,不带犹豫地咬。   木头总算停下脚步来,把虞子矜放在地上。   他伸手去摸脖颈薄薄一层皮,指腹触碰到两排不浅的牙印。   又出现了。   那份柔弱的、天真的狰狞,天下少有。木头冷冷看着虞子矜。他很熟悉这个小东西了。外表漂漂亮亮宛若一尊瓷娃娃,心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性情也古怪。   你以为他要狠,他偏偏心软得一塌糊涂。你以为他记恩,他与你作对,转头能咬上两口,不生分毫心虚。   木头每天每夜时时刻刻陪伴着虞子矜,将他喜怒哀乐吵闹撒娇全部看在眼里,将他每一秒面全看在心里。   再没有人比木头留在虞子矜身上的眼睛更仔细更长久了。   这样一个用到他时声甜音软的虞子矜,与翻脸无情的狼崽子虞子矜。他皆认识了看透了。   木头是个大人物,不屑小情小爱。然而他一眨不眨凝望虞子矜时,仿佛在看河对岸可望而不可及的绿灯光。他此生第二回 在虞子矜面前跌作小人物,简明扼要的问他,你走不走。   走吗?我带你走。   从今往后我李景无论如何保你周全,让你享乐。再也没有肮脏算计,没有浮华名利。你跟我走,走去另外一种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日子里去。   你走不走?   木头的情不知所起,原先虞子矜没察觉的。他迷糊地歪头,纯真无邪地与木头对视。对视着,对视着,他倏忽知晓他居然有天大本事,无知无觉时撩动了一截根硬木头?   他很诧异。放在很远很远的从前,进宫之前,虞子矜二话不说会走。那时谁肯带他走都好。再往后一点——去塞北之前——他多半也会走,只因喜爱新鲜的日子有趣的玩意儿。   可这时候不是什么从前,他便只能摇头了。   世人常说爱无先来后到,虞子矜已经不再认同。他对他自个儿与人普遍的喜新厌旧与贪得无厌知道的很深刻。   不讲究先来后到的人其实是不负责任的孩童。   虞子矜爱桂花酥,最爱。但他不会永远只爱桂花糕,他不骗人。玫瑰酥与桃花酥也是好吃的,但凡是好吃的他都爱。玫瑰酥与桃花酥可以顶替桂花酥,那么日后自然会被绿豆糕顶替。   玄北是虞子矜最在乎的人,他可以在乎很多很多人,可不会去动摇玄北的地位。把玄北换做木头,第一换不过是引火绳,第二第三距离不远。那么他宁可不去做开头的换。   何况他与玄北,不光是喜欢来喜欢去的而已,他们羁绊很深。王宫中每一天、每一个笑与每一桩死亡将他们死死绑在一起。   虞子矜觉得他没有玄北,好吃好喝的也能过活。不过他倒怀疑玄北没他是不行的。所以更加走不得。   “我不走的。”   虞子矜固执摇头,“我要回去找玄北了。”   他拒绝了。   木头再也不吭一声。   他发誓这是最后一回的脱口而出。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被这小子蛊惑。   他们原路返回。   迟来的巡逻队伍联手暗卫已压制住数十个刺客。乌黑的雨地,虞子矜一脚踩在地上,激飞的水珠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他不声不响抓住玄北的衣袖,忽然安心下来。   玄北没事。   “……由林城审问!”玄北端着冷酷的架子发落刺客去向,藏在宽大衣管里的手悄悄握住虞子矜。   虞子矜微微仰头看他,入目依旧是线条干练冷硬的下颌骨,男子气十足。虞子矜又低头看去——   紧紧相握的手也是真的。玄北在虞子矜面前早就脱下帝王假皮了,这是他们的秘密。   ——你都不知道。   虞子矜默默想着:你一点也不知道,我为了你都不要王宫外的好日子了。看我对你多么多么的好。   哼。   虞子矜用力捏住玄北的手指,撒娇似的。有温热的、像蛇一样蜿蜒而下的东西,流过他的手,啪嗒,滴落在水里。虞子矜眨眨眼睛,收回手向着月光看一会儿,发现是血。   他被狠狠吓住了。   不是没见过血这玩意儿,可他还是被吓唬到了。   “玄——!”他呆呆地叫。   玄北对他不动声色地摇头,只说:“困了?这就回去了。”   什么困不困的?分明受伤了,却不显露,这是为什么?!   虞子矜一头雾水。   他探手摸了摸,血不多,应当伤势不重。   但虞子矜还是要凶巴巴地瞪玄北。   你为什么不说受伤了?为什么不让我说?快说!你打什么主意?伤得怎么样?怎么回事?   他问。   玄北动了动胳膊,示意:好好的呢。   虞子矜还是大睁着眼睛瞪他。   好了好了。   玄北的大拇指在暗地里摩挲虞子矜的手背:回去再说。   虞子矜给玄北几分脸面,没有当众闹。一旦进房去,他立刻把玄北扑在床榻上,胡乱拉扯开衣物,终于瞧见手臂上方一条横跨保圈的刀疤。伤口不大,颇深,时不时冒出几丝血,沿手臂弯弯曲曲往下流。   虞子矜伸手碰了碰,撅着嘴问玄北,“你疼不疼?”   玄北摇头。   虞子矜又重重地压一下,“疼不疼了?”   玄北静静看着他,还是摇头。   虞子矜不信邪,又打了一下,“你到底疼不疼?”   “不疼。”玄北睁着眼睛说瞎话。   虞子矜气呼呼地低头预备也咬玄北一口,让他好好吃疼。然而面对涓涓冒血的皮□□隙,心里泛起绵绵密密酸涩。   他不由自主,像猫似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而后就趴在玄北身上一动不动。   玄北只以为虞子矜在赌气,揉揉他的脑袋,却忽然听他低声说:“……要是你死掉了,我就死掉了。”   没头没尾没心没肺的话让玄北一愣。他慢慢地笑了一下,语气很严肃地反驳:“胡说八道。”   “是真的!”   虞子矜愤愤地踢他两脚,“你要是死掉了,我就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没地方睡也没衣裳穿。所以要是你死掉了,我就要死掉了!你根本不知道!”   虞子矜认真发脾气倒是少见的,玄北哭笑不得,一时之间闹不明白不过是一道小口子罢了,怎会惹怒这个小祖宗?他想不通,只得先抱住虞子矜,安抚性亲亲他的额头,“知道了知道了。”   “你不知道。”   虞子矜委屈地低下声来,“你根本就不知道……”   虞子矜其实也说不来想要玄北知道什么。他只知道他委屈,他难过,他一点也不开心,只想咬人。   他没咬伤口,抬头就咬上玄北的嘴唇,恶狠狠的咬,直到嘴里充满铁锈味。   玄北不挣扎,反而拍拍他的后背。   仿佛中刀的人是虞子矜。   虞子矜更委屈了。   他搞不明白。玄北这个大王真是奇怪。天底下怎么有人能轻易看穿他人的委屈,去哄别人,对自己反倒全然无所谓?   原来他在替他委屈。   虞子矜疑心他化作了玄北的胳膊玄北的皮肉,否则他怎么会比玄北自个儿更委屈呢?   他扁嘴,软软的手掐住玄北的脖子,“我不要先走!以后都不要先走!你记住没有?我不要先走!”   煞有其事的威胁。   玄北缄默。   “你记住没有!?”虞子矜作势要掐玄北,眼睛忽然红了一圈。   猝不及防地,玄北翻了个身,把他压在身下。   虞子矜误以为玄北要发怒也要掐他,自然而然地缩脖子。而后发觉他才不理亏,便气势汹汹地伸展脖子,撑大眼睛长气势,甚至推玄北,娇纵地问:“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知道了。”   玄北捉住他的手,目光幽暗深沉如海,泯灭一切,囚禁一切。   玄北的眼睛向来好看,是虞子矜最喜欢的模样。即可深情又无情。   “你知道什么?”虞子矜声势重新软下来,哼哼唧唧地问。   不料玄北笑得开朗,轻轻亲下他的手。   “知道——”   他说:“大事不好,你真的太喜欢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死于实习 第74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由于刺客多半自尽封口。剩下几个活口非残即伤,无论威逼利诱或动刑皆无动于衷。这场三日前的风波明面上只好如蜻蜓点水,一晃而过。   听闻今日有戏看。   虞子矜向来对新鲜玩意儿上心,大摇大摆带领卓玛拉与戈颖占据顶好的位,翘首以盼。   玄北原本答应陪他看戏的。然而眼看花山娜、婴贞、喜乐等人全来了,不知怎的玄北还迟迟不来。   闲来无事,虞子矜拿香蕉逗弄戈颖——先是故作要喂,惹得戈颖眉开眼笑地张开嘴。再收回来,让戈颖眼巴巴看到嘴的香蕉远去。如此反反复复玩上几回,逼得大奶娃子冒火气,吐字含糊地大叫,伸长手想够下香蕉。   “别逗他啦。”卓玛拉替戈颖打抱不平。   “嘻嘻。就不给。”   虞子矜不听,坏心眼地高高举起手,晃了晃,“拿不着吧!”   戈颖报复性地扯住虞子矜的脸揉来揉去,奶声奶气地呵斥:“咿呀!”   两人你情我愿玩在劲头上,身旁忽然多出个人。   是花山娜。   多拉卓玛拉对花山娜之恶行尚未忘怀,立即瞪直眼谨慎对待她的一举一动,还拉了拉虞子矜,提醒他面前多了一只凶悍的母老虎。   虞子矜抬头,自落水事后难得见着了花山娜。她气色难看,往昔白皙光滑的肌肤暗淡大半,妆容不再艳丽如孔雀,反而寡淡如敷衍。双颊凹陷,两只眼睛肿肿的,像金鱼似的微微凸出。眼下栖息着两片青黑色,大白日看来竟如鬼魅出行。   “呜哇——,丑丑!”   戈颖扭头看一眼,被惨淡女鬼吓得大叫。连忙往虞子矜怀里拱,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生怕女鬼捉他去阴曹地府走一遭似的。   虞子矜捏捏这个专爱美嫌丑的捣蛋小子,看向花山娜的目光中带有疑惑。   你到这儿来干嘛?坐在我身旁做什么?他如是问。   他们俩可没有好交情。   别处或许有同是天涯沦落人式的亲近,这没有。   后宫是不同寻常的地儿,只许共同对付人,绝不准相互爱惜。   花山娜面色冷淡,眼中很空。人世间应当鲜少有如此空空荡荡的双眼,任你山花烂漫星辰璀璨也无法寻到缝隙钻进去。那里化作片令人心悸的荒漠,空无一物。是心死了,眼也就乖乖随之死去了。她是心甘情愿慢慢枯萎的花,一去不复返。于是谁也救不住,更不必救。   看着她,虞子矜始知女子顿时细腻柔肠,易情深不寿。她们相较男子更懂痴情,又良善至傻,容易跌入妻子与娘亲两重身份里。忙忙碌碌,忙忙碌碌做大丈夫身后小女子,又忙忙碌碌替稚嫩儿女谋划前程。   来来去去,反倒丢了自己。   当妻与娘身份落空时,她再无一物。   若不能在艰难道路中找回自己看重自己,涅火重生。便只好凄凄凉凉失落中。   “婴贞已经知道死耗子一事是你在捣鬼。”   花山娜冷不丁开口,淡漠无情的嗓音将虞子矜的心思拉扯回来。   她不稀罕虞子矜的‘知’与同情。   无论是过去鲜活嚣张的花山娜,还是如今黯然神伤的她,皆不要他人假惺惺的好意。   不顾虞子矜反应,她续道:“冬生是婴贞的人,故意安插到你身边为了伺机下手。”   虞子矜反应不大。   “她几次害你,你不恨她?”   花山娜凉凉讥讽道:“落水之事乃是她一手谋划!你入宫不过月余,婴贞便安插人手在你身旁。早就将你视作眼中钉,只不过明面上若无其事罢了。你要是被她假模假样骗过去,真是死不足惜!”   虞子矜仍是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似乎预备深深地钻进她脑袋里,看清楚她意欲为何。他才不信她会好心做好人,特意前来提醒。   只听花山娜又道:“下毒一事,亦是婴贞所为。你要当真心疼这小子,就该为他报仇不是么?年纪轻轻瞎了眼,还说不清有没有别的毛病落下,也不知还能活几年!”   “他没瞎!”   虞子衿面无表情,眼色冰冷而尖锐。   “胡说!”   卓玛拉也凶巴巴地反驳,“他没有毛病,你才有毛病!无缘无故做什么要咒骂别人?你这样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来世是要做猪狗的!”   花山娜气势冷冷,“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在本宫面前大呼小叫?区区一个多拉公主,一月半月后或许落得个亡国公主的下场,届时连宫女也不如,小心本宫剥了你的皮!”   多拉深陷王国之险,这正是多拉卓玛拉当下最记挂的事。   被戳中心事的多拉卓玛拉双眼泛红,却仍是挡在虞子矜身前。   自从小今子那厮贪生怕死、疏远虞子矜的事过后,她就下定决心要对虞子矜和戈颖好好的。言语恐吓算什么?哪怕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会尽力不退却。   胆小腼腆的多拉小公主决心勇敢一回,是因为她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人皆是如此,心上有人,便具有蜕变得成熟而勇敢的   虞子衿瞧见卓玛拉熠熠生辉的眼睛,仿佛被点燃一簇小火苗,生机勃勃的,恰好与麦色皮肤形映成趣。并非上京城中、金丝笼中能生养出来的倾城美貌,而是天地孕育出来的充满野性的美。康健的美。   自诩相貌举世无双的他,竟也会骤然收不回眼睛。   他知晓卓玛拉这份蜕变全是心疼他的。   从前怨恨天怨恨地怨恨自个儿,怨来怨去依旧如浮萍无着落,不过是沿水而下,苟延残喘。虞子衿生平第一次想夸夸所谓苍天。   他气运多好啊。腊月初八饿怕了,干脆翻墙出来,预备偷点鸡鸭鱼肉吃。不期然与玄北相遇,而后是冬生、多拉米、卓玛拉、戈颖、白胡子……他们全是疼他爱他宠他的人,不计较他糟糕得一塌糊涂的性情。不嫌他,从不怪他。   原来苍天把虞子衿的好东西全挪到后头去了。这样一来,前面苦一些倒也无妨。虞子衿大度,他不打算与苍天计较了。日后再也不会有事没事骂骂他糟老头了。   不过呢,男子是不该躲在女子身后的。玄北常说大男儿顶天立地好歹该如何如何的,虞子衿耳语目染倒也学到几分。他收到卓玛拉的心意,该为卓玛拉撑场子了。   虞子衿学着玄北的样子,不屑地嗤笑一声,“你想剥谁的皮?谁的皮你也别想剥!”   不知是否他学得像极,花山娜面上竟闪现出刹那似水柔情,夹杂着爱恋与深深的委屈。一闪而过。她看清虞子衿非她至死也割舍不下的男人玄北,随即又活成死气沉沉的花山娜。   “本宫不愿浪费口舌。”   花山娜言简意赅道:“无论你撵出多少个冬生,保不准第二个第三个冬生何处再现。婴贞心思深沉缜密。她平时爱做大善人,假模假样声称不害人不杀生的。一旦动起手来却无人能及。你不抢占先机,改日只会成为她刀下亡魂。”   虞子衿明白了,“你挑拨我和婴贞呢。”   “挑拨?呵。”花山娜提起一边嘴角,“你们水火不容,何必本宫亲自挑拨?只不过要告诉你,倘若对付婴贞,眼下正是好时机。三日前刺客一事大可做手脚,推到婴贞头上。这行刺大王的罪名——”   “姑且够她死上几回!”   说这话时,她声音压得极低,面容猛然狰狞,双目放射出强烈而痛快的恨意。   难怪她能凭借死亡的眼睛活到现在,原来是咽喉中仍有一口气咽不下去。花山娜在全心全意地恨婴贞,替中计的她,替无辜的孩子——听闻那孩子是男儿——伸冤。这股恨意汇聚成拐杖,支撑她苟延残喘至今。   当大仇得报时,也是拐杖消散之时,恐怕花山娜就会死去。   虞子衿觉得她可怜。   他不同情咎由自取的女人,却会请轻易可怜一个娘亲,或如娘亲的女子。虞子衿的心软分成三块,一块给与他一般苦的人。第二块分给疼爱他的好人。剩下末处一块给娘亲,把蔻丹、其其格、婴贞、冬生统统划进去。   花山娜的恨意有许多出自于母性本能,故而使虞子衿觉得她可怜,不得不把软乎乎的心分她一点点。   她或许可以是个好娘亲的。原本。   虞子衿这么想着。   当花山娜问他是否要陷害婴贞时,他放弃戏耍她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摇头。   “你——!”花山娜勃然大怒,果真像一只咆哮的母老虎。   虞子衿仍是摇头。   他不会对婴贞动手的。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可以不断,却不愿意祸及她地位性命。只因婴贞除是婴贞外,还是喜乐的娘亲。   虞子衿愿意对全天下所有好娘亲显露大方。   花山娜显然不明白这点,她连带虞子衿一块儿仇恨。   “早晚有一天——”   “你也会死在我手里!你们都会死在我手里!!!”   花山娜双眼通红。吐字像是绝望的哀鸣,又犹如杜鹃啼血般声嘶力竭,以至于像是用尽浑身力气才立下的誓言。她的胸膛剧烈一起一伏,里面藏着滔天怨恨。   她在怨恨整个世间了!   虞子衿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简直是行走的枯骨,浑身上下一丝肉也不见的。他倏忽意识到花山娜其实不会是个擅长做娘亲的女子。   她好天真。她不知道婴贞手段的确狠厉,却是特殊的。连玄北也不大想动婴贞,再以婴贞性情来看,倘若她堂而皇之与婴贞作对,必然引来杀身之祸。   她更想不到,恨是一时的。凭着一腔热血把恨意给完结了,余下的将是无穷无尽的空虚,她会很快死在自己手里。   届时,她与婴贞,又该算是谁赢谁输呢?   若让虞子衿给花山娜出谋划策,虞子衿会让她好好吃好好喝好好睡,先养好自己,先想好比恨更远一点的东西——例如活得比婴贞好,把婴贞踩在脚下——而后再去钻研如何报仇才是。可惜花山娜不会求助虞子衿。哪怕求助,虞子衿也不会如实相告的。   毕竟他是个坏小子。   磨蹭许久的戏班子总算上台,抖搂拖地长袖打算开口一句唱。坏小子却低头对傻乎乎的戈颖扮个鬼脸,笑嘻嘻地问:“捉迷藏,去不去?”   “去布!去!”戈颖手舞足蹈地响应,很懂捧场子。   “……不看了吗?”卓玛拉茫然又小心翼翼地问。   虞子衿摇摇头,“不好看,不看了。”   说完拉起戈颖就跑。   人生如戏,精彩纷呈的爱恨消亡已在他面前上演过多少回?   哪里还轮得到人演呢?   虞子衿再不要看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不是发誓三十万……   不行我不做狗嘤嘤嘤 第75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你们躲,我数到五十就来找你们。”   虞子衿转身双手盖住眼睛,朗声开始数数:“一、二、三……”   大奶娃子还拎不清在作什么游戏呢,傻乎乎地也把两只手啪嗒一声盖在手上,有样学样地数:“依,儿,伞……”   “咱们不数咱们不数。”   卓玛拉拉住戈颖,好声好气地哄他,“走,跟我走。咱们躲起来让他找,看他找不找得着,好不好?”   虞子衿也嫌弃地推推他,“快去躲着,等我抓到你就弹你的脑袋瓜子。”   弹脑袋瓜子倒是听得懂,戈颖捂住光洁饱满的额头,屁颠屁颠跟着多拉卓玛拉就跑。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   一旦数到五十,虞子衿放下手,眼珠子左右转,果然瞧不见半个人影。虞子衿不急着找他们,就近处看了看不见他们,忽然压低声音叫唤道:“木头木头。”   木头一声不吭,连个人影也无。   “木头,快给我指个路。”   虞子衿火急火燎地叫:“你肯定看见他们往哪儿去了,快给我指一下。”   木头还是没出声,倒是有颗石头从天而降,落在虞子衿的南边。他仰头一看,木头那家伙正偷懒,居然光明正大地靠在枝丫上眯着眼,好不舒坦的模样。   ——天底下绝没有比木头更嚣张的暗卫了。   虞子衿一边走一边想:坏木头得意的没边,叫他也叫不动了。要不是木头,这样的暗卫铁定要去玄北面前告上一状,让他挨几十个板子,看他还敢不敢这样高傲。   不过谁让偏偏是木头呢?   偏偏是那个也为虞子衿心动的木头。   虞子衿如今觉着他是顶好的虞子衿,全世间排得上号的好。他这样好,那么不识得他好的便皆是可恶的坏人。至于识得他好他美的人嘛……   虞美人思来想去,决心还是大方地放木头一马了。   ——谁让你那么喜欢我呢?   虞子衿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瞥见不远处有个小院子,门扉半开漏缝隙。搞不好就是卓玛拉他们躲进去没关紧门呢。   面上划开狡黠笑容,虞子衿蹑手蹑脚地凑到门边上,预备哇哇大叫吓得他们摔跟头的。结果出人意料,他还没动静,就听着里头个颤巍巍的女人声音道:“来,你走进些。奶娘没几年好活了,眼也看不利索了,再不仔细看看,可就看不着咯。”   谁的奶娘呢?   虞子衿疑惑,探头探脑地看,可惜什么也看不见。不晓得她们在何处交谈。   “奶娘福气未尽,不该说这般话的。”   这抹声一出来,虞子衿登时明白原来是婴贞。   嗓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恬淡温和,不急不慢地将个个字清晰圆润地吐出来,活像是吐出一颗莹莹发亮的珍珠。这种吐字的本事唯有冬生与婴贞才有,虞子衿也学不来。   奶娘静了一会儿,叹道:“我本以为你盼来盼去总算盼到了头,能坐上王后的位置,早晚会得一子,日后也不恐花山娜侧室居上。不想王爷心思多变,转眼又看上个毛头小子。”   “他已是大王了。”婴贞轻轻道,简简单单六个字里寓意颇深。   “是啊,已是大王了。”   奶娘吸吸鼻子,“当年未成王时倒是伉俪情深。我时常想,大王此人是不善言语的,他说不来许多好话,也做不大来讨姑娘喜欢的事。当老爷要将你嫁于王爷时,我总怕你们两个净是守规矩的闷性子处不来。谁知道……”   婴贞似乎笑了笑,“奶娘有所不知。其实他作王爷时候已经很风光了,女子间皆传他是杀伐无敌的将军,又生得俊朗。性子说是不近人情不苟言笑的,但那也是好的。将军本该威武,风流浪荡倒不够顶天立地了。听说要嫁他作正妻是茂茂偷偷说与我听的,恰巧那时他在爹爹书房中谈事,茂茂便鼓动我去看上一眼。”   “你去了?”   “去了。”婴贞用一种很怀念的语气慢慢地说:“鹅毛大雪纷飞季,他不知怎的还披盔戴甲地,身形瞧来高大魁梧,不似一般上京男子的文质彬彬。光是瞧了一眼,我就想,嫁给如此有男子气概的人倒不算委屈。”   里头静默许久。   这一份静仿佛也在追溯久远的记忆,去寻找婴贞与玄北初见时候的好景色。天寒地冻十二月,世间万物盖上洁净的雪。年轻的女子初闻未来夫君名讳,顾不得矜持沉稳的大家子气,慌忙披上狐裘沿着弯弯曲曲的长廊往书房去。恰好遥遥望见男子身子挺拔肩宽厚,笔直伫立在书房门前,踩在雪上。   “……而后爹爹发觉我在,与他说笑两句。他偏过头来,怔怔看着我。”   婴贞继续说道:“我一边一面,到底是粗野的男子,竟会直勾勾盯着女子看。一面朝他微微笑,权当礼数。谁知他愣愣地又看我一眼,突然难为情似的,连忙将头转回去。我就又想,原来世间还真有男子到这个岁数还不懂如何与女子相看的。他方才完全是将我当做个旁人随意看,不分男女,难怪鲁莽。”   在外偷听的虞子衿干脆一屁股坐下来了。   说来奇怪,或许是认定现下的玄北是他的无疑,至于过去的玄北是否属于婴贞,倒是没心计较的。反而想听一听过去的玄北是怎么样的,对婴贞又是如何的。虞子衿爱听到的是玄北对婴贞没对他好,这还是要比较的。不过他一点也不慌乱,因为她们口中不近人情不苟言笑的玄北在他这儿不一样,变成了渐渐舍得说煽情话的玄北。他已大胜一筹,该要知己知彼。   奶娘又叹了一口气,“起初也是好的,要不是十年前那个孩子……”   “我思来想去这么多年,觉着王爷还是为那个两月大的孩子恼你。”奶娘语气可怜地说:“毕竟是王爷头一个孩子。别看他冷着脸,其实早两三月就闷在书房里想出成百上千个名字了,男女都有。恰好孩子出生之时,王爷又打胜仗,军中皆笑闹说小世子是福星的。谁知道王爷好不容易赶回上京,碰上的却是孩子的最后一面……”   “奶娘何必再说这些呢?”婴贞十分淡泊,“全过去了。”   “怎能就这样过去呢?!”   奶娘提声道:“孩子半夜闷声不响地发起高烧来,难道是你的过错?孩子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难道你不痛惜?怎能全怪在你头上呢?你这傻孩子,就是不懂得说两句软话,诉诉苦。这些话我藏了好多年,不忍心拿出来说,怕惹你伤心。不过现在不得不说,你与大王好好说说还来得及,指不定能解开误会——”   “奶娘。”婴贞打断道:“他恼我并非为孩子。”   “那、那是为何?”   “为兄长。”   婴贞道:“孩子过世是其一。我想,真正缘故是那时兄长与牯夏拉合谋半路埋伏,险些害他丧命。那时他生擒住兄长,你可记得?”   奶娘大约老脑袋不灵光,虞子衿动来扭去等好久,才听她不大确定地问:“大少爷被擒拿,老爷还大义灭亲的那次,是不是那回事?”   “爹爹肯大义灭亲,我却不能。”   “你……”   “我求他念在夫妻情分上,放兄长一马,不是么?”   婴贞笑得苦涩:“身为妻,却为敌求情。他本性黑白分明,如何能不恼我?从那以后,我与他之间就破了个口子,越拉越大,就成了个洞。我战战兢兢补了好多年,到底还是补不上的。他说过,夫妻之缘早在十多年前就断了。”   奶娘久久说不出话来。   “也罢也罢。”婴贞声音近了点。   虞子衿抬头一看,婴贞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半仰头望着刺目的日光。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   她如是说,又慢慢地笑了一下,眉睫温顺地垂下来,遮盖去满眼荒凉与惆怅。   婴贞的笑总是那样好看,宛若烂漫春光,和煦不耀眼,静悄悄地让人舒坦。有如泉水叮咚,又像野花无声无息地开。笑容里藏着令人心醉神迷的秘密,但咋咋呼呼看两眼的人是看不着的。她是水,平常又不同寻常,当你停下来或慢慢地走时,才有幸能领略到她有多么澄澈洁净。   虞子衿就被这样的笑蛊惑许久,以至于迟迟不愿对婴贞下手。   或许玄北也为这样的笑这样的人,不到绝境不忍心处置她。   虞子衿不怪玄北对婴贞别样的仁慈纵容,今日更是不会再怪了。   他发觉到原来花山娜与婴贞对玄北的喜欢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皆有缺处,但在钟爱玄北这面皆是无所挑剔的好女子。   虞子衿怀疑倘若他是玄北,他也会被这样的女子悄悄笼住心脉的。她们别无所求,唯一的野心全系挂在玄北身上,所求也简单得可怜,无非是希翼你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多多得看我两眼,将我的眉眼记在心里就好了。   真的。这样就好了。   人爱起一个人容易变得好渺小。   虞子衿懵懵懂懂,疑心是他从不把自己爱得那样低的缘故,才让玄北肯开始多看他两眼。   爱一个人究竟该不该爱得那样深那样小又那样用力呢?   虞子衿丈二摸不着头脑。   最后再看看婴贞水一般无形的笑容,虞子衿溜走了。   花山娜不愿意被他懂被他同情,想必婴贞也是如此的。于他们而言,无论喜厌,两不相干才是最好的方式。否则人人皆有苦处好处,一旦懂起其他人,可就下不了狠心去对付与反击了。   虞子衿告诉自己:你只能懂她们一日,到明日,你还得忘了这份懂。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   他会记住的   作者有话要说:   emmm...   其实我觉得如果写婴贞x玄北,大概是《冷淡王爷温婉妻》   如果是花山娜x玄北,大概是《冷清大王蛮横妃》   如果是木头x虞子衿,大概是《高冷心动时》   如果是茹太后x大王,大概是《后宫风云》   无尽写法哦   我大概就喜欢这种有好多可能性却阴差阳错走到这一步的故事。   婴贞也要下线啦。   其实全文我最喜欢的女性是蔻丹婴贞与短暂独白的茹太后   冬生与花山娜也还行,不过可能人物性格比较单一,没有矛盾的冲突,魅力其实没有那么大   果然还是复杂的人物我最喜欢了 第76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华灯初上,虞子矜风风火火冲进屋中,将门扉甩出老响一声。   正静静坐在桌后的玄北两指摩挲着个白纸条,头也不抬地问:“又要造反了?嗯?”   不必想也是知道唯有虞子矜才敢在帝王面前闹如此大动静。   说来,初时虞子矜总是乖乖的、一步踩一步地进门。过段时日玩出翻窗花样,再接着便回回撒腿冲刺进来,故意连一点通报的间歇也不给可怜的小太监。   你瞧,他多得寸进尺。   但虞子矜是个心里很有度的野东西,你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长久独自谋生,对人的脸色与心绪具有极度敏锐的直觉。他擅长于把握这个度,将疼他爱他的人逼得一退再退,直到为他退出片草原任他自由自在地泼辣嬉闹。   虞子矜现在就清楚玄北心上有地儿留给他无理取闹。于是他就胆大包天地跑去一下扑跳到桌上,飞速抢夺玄北手上的纸条,气鼓鼓地问:“你说陪我看戏,为什么骗我?”   他的语气是计较式的,眼神抗议式,高高撅起的嘴巴假得十分任性。玄北轻易就看透了。   “戏好看么?”他问。   虞子矜刻意地哼了一声,“好看!戏好看我也好看,你不来就什么也看不着。”   玄北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嘴角,假装讶然地拆穿他,“戏如此好看,你怎的一眼不看就跑去玩捉迷藏了?”   这——   玄北怎么知道?   又是哪个臭太监告状?   虞子矜不服气地抬起眼皮,捕捉到玄北似笑非笑的神情。   好啊!   虞子矜可算是醒悟过来了:玄北在给他下套呢!明明是玄北说话不算话,竟然不好好反省,反倒算计他?   虞子矜自认赖皮功夫天下第一,没想到玄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心思骨碌碌地转,立刻脸不红心不跳地反驳:“谁让你不来?全怪你!外头那么热,我等你好久好久,你不来也不说一声。我等得不高兴看了,就不要看了。”   声音越来越低,硬生生加进几分哭腔。同时不忘挤出饱受冤屈的可怜模样,仿佛再说:你看看我,看看我多委屈。你还忍心说我一句么?再欺负我算计我,你可就是个糟糕透顶的坏玄北了!   玄北见他绵绵密密地眼睫巴巴地眨动,眸光水润。真真算是软硬兼施,美人计与苦肉计合二为一了。   还能如何呢?   凭本事招惹的娇气包,还不是得宠到底?   “好了。”玄北无可奈何地一把把他搂到怀里去,捏住他的鼻子,“说你两句也说不得。装哭本事一流,你怎的这么顽皮?”   这话算是举白旗投降了。   低低的嗓音轻轻落在耳边,多么细腻的温柔与情深。   虞子矜禁不住得意地翘起嘴唇,转头去摸摸玄北的喉结。他是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玄北的声音有那么大能耐的。该冷酷时冷酷无比,要柔情时柔情万分,无论如何皆充满男子气概,那样好听。   怎么一回事呢?   玄北似乎以为虞子矜还不依不挠要捣乱,捉住他四处撩拨的手。   “快说,你怎么不来看戏?!”虞子矜又翻出这个问题,拉远距离把手心里揉成一团的纸条摊开左看右看,半个字也没看懂。   “这写了什么呢?”虞子矜晃晃纸条。   “写达鲁有动作。”玄北答,面上冒出一抹深意无穷的玩味。   “达鲁达鲁……”   虞子矜反复嘀咕几句,忽然拍拍玄北的手,“大黑熊?”   玄北嗯了一声。   虞子矜对大黑熊没有兴趣,不过大黑熊倒让他联想起多拉米。他问:“多拉米呢?多拉米救到了吗?”   “没那么快。”   “一定要把他救出来!”虞子矜折腾着翻过身来,凑得很近去紧紧盯着玄北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申明,“你答应救多拉米的,不能骗我。”   多拉米这件事是你答应的好好的。你常说做大王一言九鼎的,所以万万不能骗我。别的还好说——不行,也不好说——反正你拿多拉米的姓名骗我,就会伤我的心。我生气了,再也不会理你的,你明不明白?   这才是虞子矜藏在心里的话。   他觉着威胁的话是不必亲自说出来的,否则像是太不信任玄北了,那对玄北也是一种伤害。但他不得不再三重申他虞子矜有多么看重多拉米。因为玄北本是无所谓多拉米死活的,如今是替很在乎多拉米的他才救人的。   他相信玄北知晓他的心思的。   而玄北也从不叫他失望。   “知道了。”   玄北一句话让虞子矜放下心来,“不敢骗你。”   虞子矜心满意足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玄北的面上停留片刻,忽然双手夹住他的脸,凑上去飞快亲一下。他这次倒不躲闪,无比狡黠地睁圆眼睛,似乎打算看看玄北作何反应,他再想想略胜一筹的应对方式。   玄北眼里全是他,煞有介事地低声问:“无缘无故亲我做什么?你今日打定主意想撩拨我?”   虞子矜被他佯装柳下惠的样子逗得咯咯笑,随口吐出一个说辞,“给你的奖赏,赏你的。一般人还没有呢。”   “替你办事的奖励?”   “对啊。”虞子矜笑嘻嘻地说:“要好好办事记住没有?”   玄北想了一会儿,“我思来想去,琢磨着救多拉米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不能反悔的!”   虞子矜顿时坐直身体,狐疑的眼神来来去去看着玄北,分不清他实在说笑还是当真的。   “如此难办的事……”   只听玄北不紧不慢道:“恐怕这份奖赏太寒碜了些吧?”   他话音刚落,虞子矜又凑上去吧唧一口,眉目弯弯地问:“够了没?”   玄北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   虞子矜再三去亲玄北,而后忽然被他摁住乱晃悠的脑袋瓜子,顿时从主动沦为被动去了。   虞子矜大概是被温水慢慢煮着的青蛙。对于刚开始三分恐惧五分本能性抗拒的深吻渐渐习惯下来。唇舌交缠犹如一只手穿过皮肉缓缓顺着脊梁骨抚摸下来。   多亲密啊,仿佛掌控着你的命脉与软肋,既可以和你融在一块儿,又能在眨眼间掐断它。虞子矜现在却不怕它。他有恃无恐。   但对于陌生的□□,他是以一种天真而纯粹的赤子心态去对待的。虞子矜从未认为想要亲亲玄北抱抱玄北是应当羞耻的想法。他不会把□□想得很大很过分,却也不会忽视它。   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不过度,人难道不就该自由自在地活着吗?   虞子矜这么通透地想着,悄悄将眼皮跷开小小一条缝隙去观察玄北。仿佛心有灵犀,玄北恰好也掀起点眼帘,黑漆漆的眼珠子露出小半,以往锐利深邃感不翼而飞,被情动所代替。   好看。   虞子矜说不出那种超乎言语之外的眼神有多好看。   它是迷离的奇异的梦幻的,像冷静自持的人疯狂的钟爱,像儒雅公子放浪的爱语,是刹那而逝的风景。   长久的亲吻过后,额头相抵,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犹如拿全新眼光看待对方,惊奇不已地发觉世上竟会有如此合心意的人。   无论眉眼的样式位置,鼻梁高低,嘴唇大小厚薄——   真叫人不敢置信啊,怎会如此的合心意呢?恰恰好就是最最好的样子,又是最最爱的样子。   玄北的手指上有茧子,反复摩挲细嫩脸庞时传来细微的麻,一路浸透到心里去。虞子矜凝视着他垂下的眼睫,突发奇想似的小声叫道:“玄北。”   “嗯?”玄北应他。   虞子矜轻轻地问:“你会一直一直对我最好吗?”   今日,虞子矜才从花山娜和婴贞口中得出玄北许多他不知道的好处来。他光知道玄北是能管吃管喝又好看的大王。也曾目睹过玄北上战场的英姿,体会过玄北藏得很深的柔软与善良。   可他没有见识过玄北的莽撞与笨拙,不曾知晓玄北的年少。尽管心里清楚婴贞所说的所爱的——或许曾经拥有的——是另外一个消失在时间里的玄北。但他突然意识到有人死心塌地地痴痴等待着玄北,于是恍然大悟:不单单他虞子矜是好多人喜爱的。玄北其实也是很出色的,有男男女女在排队等候。   虞子矜早该有的不安由于不知情爱的天性,拖拖拉拉到现在才生出星星点点。   ——你会一直一直对我好吗?   不管有多好的人再看你等你,为你付出一切,你也会对我最好吗?   会不会呢?   虞子矜问他,想要他诚实的回答。   玄北没有说‘会的’也没有说‘当然了’。那样的话太容易说出口,以至于没有效用。   一辈子很长,但凡是有阅历的人都不会随口说一生。因为他们明白,人口中的一生十有八九不作数,是热血冲头的妄语,太不负责任了。   人对待应该慎重的事情,要用慎重再慎重的态度才对。   玄北在考虑如何向虞子矜述说心意。他不愿意把这事情说得太重,也不肯让它太轻。   他考虑好一阵子,而后沉吟道:“虞子矜,你看,我已经遇过很多人很多事了。我比你大上许多年,杀过许多人。我对你好,喜欢你……爱你,不是因为一个人在沙漠里走太久嘴太干,遇见水就急急忙忙停下来。我走了很久很久,看过大大小小的绿洲与形形色色的海市蜃楼。可是我没有停下来。停不下来。我试着停下过,不知不觉却又漫无目的地走起来。我不知我在找寻什么,只知道一旦真正停下来,就没有力气再抬脚走。所以不敢停下。”   “你现在停下来了吗?”虞子矜懵懵懂懂地问。   “停下来了。”玄北浅浅笑一下,用好笑地口吻道:“明知道我没有力气再走。而你还年轻,又有力气,随时随地可能生出闯荡的念头。这个王宫是牢笼,关住我,也关住你。没有它,假若你真心跑起来,我就追不上你了。”   但是我还是要带你走。   因为你还那么小,生性活泼爱玩,对山山水水人事物生而抱有惊人的灵性。   我在这里不会死,把你困在这里,你却会慢慢死去。所以我必须带你出去,这是我该尽的情与对一个年少无知的小子的责任。   哪怕走出这里后,你会跑会逃,也得走。   玄北没有真正说出这段话:其实一旦走出王宫,一切就全由你做决定了。虞子矜。走也好留也罢,爱或恨统统掌控在你的手里了。   玄北没有把话说死,但他把自己的路封死了。恐怕连他也没有料到,爱到深处,他竟然肯给虞子矜留一条生路。   虞子矜还不明白这份厚重的宠溺,他巴眨巴眨眼睛说:“我又没有地方可去。我想去哪里,你不会带我去么?”   “有时候你只想一个人去一些地方,或,和他人同行。”   “他人是谁?没有他人,我不认识他!”   虞子矜扁扁嘴,“要是我跑,你可以打断我的腿。是我让你可以这么做的,我不生你的气。”   玄北摸摸他的脑袋。   虞子矜一头撞上去,又开始笑,“那你再亲亲我好不好呀?”   “好。”   玄北说好,他对虞子矜总是说好。 第77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于虞子衿而言,这避暑山庄的头等功便是免去了那没完没了的早朝。   他睡得浅,还回回像八爪章鱼似得缠绕在玄北身上。但凡玄北稍稍大动静,虞子衿必定要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   每每皆是百般委屈地噘着嘴,拉扯着玄北嘀嘀咕咕地抱怨一番——其实吐字含糊不清,嗯嗯啊啊的连他自个儿也分不清在说什么的——非要讨来好声好气的一顿哄,才肯松开手让玄北走。   这一日也是日光普照的好光景。   玄北其实早早醒了,本想悄悄起身,谁知不小心惊动了身旁睡姿极差的小子。这活祖宗二话不说,蛮横地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宁可黏黏糊糊地也要凑过来贴着他。   摆明是要拖着他一块儿赖到日上三竿去了。   幸好屋子四角分别摆放上满满一大盆冰块,融化成水时能捎带走几分热气。不然虞子衿如此怕热怕晒的人,保不准要闹多大脾气。   上一回宫中冰暂缺,虞子衿就是生生被热醒的,闷着脸风风火火往外冲,一路跑到就近的湖水里去,扑通一声鱼似得钻进冰冰凉凉的水里去。   他是解暑舒坦了,不可避免地被玄北教训。   于是立马就给闹上了,气呼呼地去砸花瓶丢枕头,把整间殿糟蹋得不成模样。   也不知他是恼怒玄北老半天不来哄哄他,还是疑心玄北会责怪他,闹完了径自往床榻上趴,无声无息地哭,把眼睛哭得像急眼的兔子,眼泪水糊了一脸。   玄北真是好话说尽,糕点摆满一桌,令下人匆匆忙忙再去想法子降热,好歹才让虞子衿解气。   他闹腾完了,见周围又阴凉下来,心满意足地往床榻上一倒,继续安安静静睡起来,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弄得玄北又气又想笑,直觉是被个毛头小子玩弄在手掌心之中。   始知这小子有多怕热,没睡够时又有多暴躁。   当然,总归还是被娇惯坏的。   从前那个装怪卖巧的虞子衿身价一路高涨,现在是难得露面的。   如今的虞美人脾气信手拈来,无论是光天化日下要亲热,还是对玄北打打骂骂的,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这嚣张跋扈的性子走出宫外,恐怕该吃苦头的。   玄北正漫不经心地想着,瞧见虞子衿打个哈欠,揉搓眼睛,像一只从冬眠中醒来的仓鼠。先是张望四周侦查环境,似乎没有危险存在,便松懈下来,懒洋洋地挪动身躯,半个身体趴到玄北身上去。   “睡饱了?”玄北问。   虞子衿头摇得厉害,小猪崽一般哼唧哼唧地否认。   他把两只手掌交叠垫着,下巴压上去。薄薄一层眼帘慢悠悠地掉下去。抬起,再掉。他好像专心一意在看玄北——仿佛从未见过似的,嘟着上火破皮的嘴,伸手捏把玄北侧脸。   捏完转移阵地,一根手指抵在玄北喉结上戳了戳。   “又在玩什么?”玄北常常闹不明白虞子矜想一出是一出的乐趣。   虞子矜自顾自地笑,“你再说说话。”   “说什么?”   玄北配合出声。   他一说话,喉咙就会传来隐秘的一阵颤动。虞子矜饶有兴趣地感受着,忽然想起他昨晚本想问问其他事,结果被玄北很严肃的甜言蜜语冲昏头脑,忘记了。   想问的是有关婴贞的事。   虞子矜偷听墙角,得知婴贞与玄北的相遇相离——过程或爱或不爱也没空去考虑——婴贞亲口承认,在她看来,她与玄北情感出错是源于她为兄长求情。   虞子矜总觉得不对。   玄北这个人不能光从面上看,否则就是彻头彻尾的□□暴君。   人的真正本质常常藏匿在细小的举动中。比如过去玄北带他去父母坟前约定成亲,以及玄北为茹太后守孝已不食肉多月。依照玄北的性子,决不会单单因为婴贞为兄长求情而大发雷霆的。其中该有隐情。   虞子衿有意打探打探这份隐情。   “我昨天遇见婴贞了。”于是他佯装无意地提起。   “稀奇么?”   玄北慢慢地、轻轻地拨弄虞子衿结成一撮的发,打趣道:“早几日不是试过耗子汤了?怎么,又有新花招了?”   玄北是不阻碍他出气的。   “婴贞不怕死耗子。”   提及婴贞,玄北口吻淡淡地,“别看她外貌柔弱,实际上无论耗子毒蛇皆吓不住她。”   虞子衿半耳半听,眼看玄北要把话扯远了,立马再给拉回来,“我捉迷藏的时候遇见的。她在一个小院子里,和她的奶娘婆婆说话。”   去看玄北,玄北面色如常。手指轻柔穿插在他的发间,仔细把乱糟糟的头发拆散开来梳理顺。玄北行云流水般做着这样小家子气的举动,让虞子衿恍惚以为他不是个大王,仅仅是普普通通的玄北而已。   “她说了你们第一回 见面时候的事。说你粗俗、不懂规矩,一个劲儿看她。”   虞子衿翘起眼帘,不大高兴地问:“是真的么?你怎么一个劲儿看?你第一回 见我时候有没有一个劲儿看呢?”   一派‘你敢厚此薄彼,我就要跟你发大脾气,怕不怕?’的张扬跋扈。   玄北似乎追忆老一会儿,才回道:“记不清了。既然她说,或许真有其事。”   “不信。”   虞子衿哼哼,“你故意哄我的。不要你哄,你也一个劲儿看我试试,我就要看看怎样是不懂规矩的你。”   玄北哭笑不得,“骗你做什么?多少年前的事了,哪有记得一清二楚的?”   “可——”   可婴贞就记得。   才吐出一个字,剩下大半句酝酿在咽喉中,虞子衿恍然大悟。   是啊,多少年前的事了,哪有人会记得一清二楚呢?   除非有情。   婴贞对玄北是一见钟情十数年难忘怀,历情历景点点滴滴收拢在心头,时不时拿出来想一想看一看晒一晒,以慰落空的心。情深如此,以至于言语描述那个场景时,它从未因漫长时光而褪色,反而熠熠生辉起来,仿若黑暗中最后一点星芒。   玄北无情。   他在沙漠中行走,尝试过在婴贞这片温柔的绿洲中停下。情爱并非出自本心,于是他很快又启程,去追寻缺失的东西,将婴贞抛在脑后。   原来不光爱是骗不了人的。   不爱,也是骗不了人的。   婴贞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初遇——大至雪景,小到玄北穿着打扮以及鲁莽眼神——却被玄北轻易地给忘掉了,再三追忆也毫无头绪。   倘若他是婴贞——   虞子衿不知道倘若他是婴贞,他会不会怨恨玄北这份无情。   所幸他不是,就不必对同一个人爱入骨髓又怨到魂魄。   那么玄北究竟是如何看待婴贞的?可曾真真正正的心动过?他们怎么会分道扬镳?   虞子衿统统想知道。   “你觉着,婴贞好不好呢?你有没有也喜欢过她?”虞子衿选择直白地问了。   每当虞子衿直截了当地问一件事时,玄北都会觉得这就不仅仅是毛头小子闲来无事问问的了。   随口问的问题,大可以随口答。但认真问的不可以乱答。他有一份多余的操心,操心胡乱作答将影响虞子衿对其他人事物甚至是整个世间的看法。   对待虞子衿,可谓是操碎了心。   可惜想了又想,玄北发觉其实他也说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对哪个女子上心过。   “有没有呀?”虞子衿又催问。   “不知道。”玄北若有似无叹了气,“我也不知道。”   虞子衿歪头,“你又骗我。”   “不骗你。”   玄北摸摸他的脑袋瓜子,“你看,每个人总有好处也有坏处。你有你的好处坏处,婴贞也有她独有的好处坏处。人与人间来往久了,坏处看得分明,好处亦然。有些人好处多,有些人坏处小,还有些人坏在你不计较处,那便也不去计较了。”   “……我也曾看见过婴贞的好处。”   他沉吟道:“她作女子是极好的,主内井井有条,凡事多想但不多问。我时常以为,许多话无需说,她想一想也能与我想到一块儿去。当年成亲当日,边界战事起,我急急忙忙领命而去。换做一般女子多半会吵会怨,再不过总要哭诉委屈。但她是绝不如此的。”   在玄北心里,婴贞有种如茶的淡雅,于理上,她是极好的妻子,本也称得上母仪天下的。说情爱恐怕太深,细细说来,贴心与习惯才是建造他与婴贞之间情谊的要素。   “后来你看见她太多坏处了么?”虞子衿问。   不是坏处。   婴贞柔善不软弱,稳重而自持,没有多少坏处可以供他厌恶的。   真正令他们情分走到尽头的是……   “不但没有看见她许多坏处,还看不透她。”   玄北垂下眉眼道:“有一年回京途中遭遇埋伏,其中为首的是牯夏拉名下与达鲁齐名的剑客婴尘,也是婴贞同胞兄长。我九死一生,堪堪捉拿下婴尘,押送回京。婴贞在半月前请她爹共同救助婴尘。婴大人是死性子,甘愿大义灭亲,故而不愿救援婴尘。于是婴贞许诺,无论如何她皆要救出婴尘,否则不得好死。以此要挟亲父。”   “那她爹帮了么?”   玄北摇了摇头,“婴贞临走前,婴大人问她,若有一日其兄与其夫必有一死,她当如何。她答:此生此世决不许这二人任何一个在她面前有所损伤。倘有一人死,她必相随。”   好壮烈的宣言。   虞子衿眨了眨眼。   说到这时玄北却停了良久才继续道:“回京之后 ,我为处置婴尘一事特意拜访婴贞之父。婴大人向我请罪,饶恕他好心办坏事之罪。他说,生有一女婴贞,聪明才智远在婴尘之上,若非女子,或许能和奇才虞清安一较高下。他本想助我一臂之力,特将心爱女儿嫁给我。没料到婴尘与牯夏拉为伍。他身为父亲,最了解婴尘婴贞。此兄妹二人感情至深。既然婴贞今日保婴尘,日后指不定还会如何保婴尘。她虽无意与我为敌,却很可能对婴尘此次相帮。”   “他对我说:从今往后切莫亲信婴贞,万事要多留一份心,枕边人的出卖是最伤筋动骨的。说完这番话后三日不到,逝世而去。那时婴尘仍在我府中地牢受刑。他一次也没去看过。”   玄北对婴大人存着感激与唏嘘,虞子衿听出来了。   但虞子衿更震惊。   婴贞错了。   玄北生疏她,不单单因为婴尘,竟然是因为她的亲生父亲!   谁能想到天底下会有如此的父亲?   他将忠君搁在儿女前头,分明是为必死无疑的儿子而伤心欲绝的,却死也不肯去看他一眼。   口口声声称婴贞为心爱的女儿,临到头处用三言两语破了女儿与女婿间的和睦与信任。   他究竟是一片赤诚,还是无情无义?   婴贞死也不会想到她这一生,无论嫁或不嫁,嫁后如何,竟然完全是败在老谋深算的父亲手里的。   她想不到。   虞子衿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又听玄北说:“婴贞本有一子,死得蹊跷。她痛失爱子,成日难食难眠。婴大人气衰力竭最后之际,道明婴贞性细腻,绝不该放任孩子高烧致死。恐怕她是被父拒绝后,狠心以亲子做苦肉计,以此逼我心软,换取兄长一线生机。”   ——这不是真的。   不是。   虞子衿听婴贞说的版本里 ,孩子的的确确是半夜高烧,而婴贞一心挂念玄北与婴尘,郁郁寡欢几日睡不好。那天夜里恰好熟睡,自然毫无察觉。   “后来,婴贞的确抱病求情……”   玄北还在说着,虞子衿却猛然明白玄北与婴贞全是因为误会错过的。   全是因为那个可恶的婴大人。   ——我要不要告诉你呢?真相。   虞子衿静静地看着玄北棱角分明的脸,跳到嘴边的辩解又悄然滑了下去。   不说。   不该说,不能说。   婴贞是多么讨巧的人物?虞子衿你不明白吗?连你,自诩睚眦必报的你尚且不忍心去真正恨她,可知她有多大的能耐。   一旦误会解开,你能保证他们不会死灰复燃?你有信心能胜过婴贞吗?   他本该有,此时却没有。   虞子衿既茫然又犹豫不决。   他劝自己:误会不误会又如何呢?过去多少年了?关你什么事呢?婴贞害过你,你无意得知他们间的误会,压着不说也怪不了你,大不了是与婴贞扯平,再不相欠罢了。你可别自找麻烦!   虞子衿是被宠上天的小祖宗,但上了天,居高临下,才会格外明白摔下来有多疼。   他不愿意摔下来。   不说,不说。   可不说,虞子衿就永远弄不明白,究竟是没有误会的婴贞重要,还是他对玄北更重要。他再也无法全心全意相信玄北是他独享的。   说,还是不说?   虞子衿愣愣沉思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   说,还是不说呢   深思ing 第78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不问,或许是美好假象,   虞子矜一下一下眨着眼睛,不一会儿又皱起眉,老大不开心。   一开始应当是玄北对他更上心些,没跑的。   虞子矜琢磨着:按理来说是玄北怕我不要他的。我这样好,做什么怕他会不要我呢?大有人喜欢我的,什么天涯海角我都是去得的,不该怕他!   可惜的确怕。   情爱呀,真可怕。   连虞子矜这号张牙舞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居然也会诚惶诚恐起来,得竭力说服自己不要怕被情爱甩在身后。   虞子矜的目光伶俐,自发自觉地落在玄北面上,勾画出凶相十足的眉眼。再像孩童顽皮,跳到鼻梁上滑下去,走过唇角,途径冒出点点青茬的冷硬下巴。   他对玄北的心意是不知不觉的,从早晚相处间不经意饲养出来。要问虞子矜最钟意玄北什么,答案不计其数,首当其冲的是玄北不该敷衍便从不敷衍的态度。   玄北更年长,更成熟,更有底线也更会不动声色地考虑。   虞子矜如野马,放任他漫无边际地跑不行。会丢。紧紧圈住不好,容易活活闷死。玄北恰恰善于把握围栏的度,留给虞子矜的是一片看似无边无沿的土地。   虞子矜不经意间撞倒过栏杆,差点被翻脸无情的玄北丢出去。于是长了记性,安安分分在范围里疯玩。边际就绝不再碰了。   憋屈吗?   或许出人意料,他不委屈。尽管偶尔抱怨玄北忙忙碌碌,又不许他自个儿出宫玩,但实际上虞子矜是心甘情愿的。他表面是不许人管制的老虎,内心却在等。   等会关心他疼他宠他,又能巧妙管制他,给出既定范围的人。围栏是规矩,规矩成方圆,成家成国。于是漂泊浪子蓦然回首晓得家,欣欣然归去。   虞子矜还喜欢玄北有时严肃的长辈样子,会讲些正经道理。   可以贪图享受,但不能一味娇气。   作为男子,哪怕身子不顶天立地,你的心要往顶天立地长大。   早朝不可轻易断。难做的事必须一做到底,停下缓口气便如墙壁破了口,只会越来越难补。   男人不可以太过为难女人。因为男人身强力壮胜过女人。人应当在弱肉强食的斗争中活,却不该恃强凌弱。   他不常说深奥的大道理。与虞清安过分高的、正直的说教不一样,玄北的道理是贴在地上的,更亲近明了。所以虞子衿肯听。   玄北生有傲骨,既有杀人毫不手软的冷酷,也有一份别致的温柔。他的傲骨也在不知不觉传给虞子矜,令虞子矜下意识排斥糊里糊涂的高兴。   赢也好输也罢,爱恨喜怒必须是明明白白的。   是的,他绝不要糊里糊涂蒙混过关。   打定主意的虞子衿突兀地开口道:“她没有用苦肉计。”   “我偷听见她们说话的。”虞子衿的意思是,既然是偷听来的,多半为真而非做戏。   “小孩是高烧死掉的,她也很难过。她的奶娘还说你是因为那个生气,一直埋怨婴贞不好。婴贞说你是计较她为哥哥求情了,觉得她不向着你,所以不和她亲近了。”   虞子衿一口气吐露真情,机警地关注玄北,不打算错失玄北任何一点神色变动。意外?诧异?惊喜?恍然大悟?玄北会如何反应呢?   他没发觉任何反应变化。   “你不惊讶吗?”   虞子衿奇怪地皱眉,又好奇又闷闷不乐,“不去找她吗?你们全搞错了。”   玄北笑了笑,“你倒想让我去找她?”   “我才不管你。”虞子衿哼哼着,别扭地偏过头去。然而满室寂静不到一炷香时间,他又执拗地扭回头来,凶巴巴地质问:“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无论怎么回事,全过去了。”   玄北说:“有些事过去了,就回不来了。”   虞子衿狐疑地瞧着玄北,看不透。   一段感情不容外人指手画脚,他看不透的是原来玄北早知婴贞不会对亲子下毒手,却仍是放纵这段情意渐渐破裂开来。   是否这两人相互不大信任的缘故呢?他们既不大信任对方,至关重要的是又不大信任自己——不大信任自己对于对方是极其独一无二——的缘故,才致使他们渐行渐远?   还是他们太好心,女子战战兢兢生怕使男子恼怒,男子又体谅女子早晚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于是疏远?   虞子衿想不明白,看来玄北也是懒得说道的了。   罢了罢了。   反正玄北是知道的,那婴贞就比不得虞子衿。   这一点还是让他万分安心的。   情绪来去匆匆,转眼笑嘻嘻地扑上去,没头没脑地啄一下玄北的嘴唇。   虞子衿的亲热十分年轻气盛,说来就来,与玄北式的情到浓处迥然不同。此回玄北又是猝不及防被偷袭正着,立即报复似得捏住虞子衿的脸蛋,沉声问:“究竟是从哪学来的花招?日日喜欢到处撩拨?”   “没哪学呀。”   虞子衿笑,露出白晃晃的整齐牙齿,“我就喜欢亲亲你,不用教。晚上想要抱抱你,白天想要亲亲,不行吗?”   你看你看,一脸傲然。   你听你听,理所当然。   这小子要是换个出身,绝对是在风花雪月处吃香的风流少爷。他天生能吃这碗饭,扮猪吃老虎功夫高深!   玄北翻身压住他,他半点不怕,一副偷腥猫的得意洋洋,两道眉毛两只眼睛弯弯的,璀璨若含光芒。   ——这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恐怕不做是不行的了。   认命的玄北随即放纵沉溺,与虞子衿嬉笑玩乐直到下午光景才堪堪起身。   往常虞子衿吃过午饭就忙不迭往外跑,今日一反常态。他在玄北桌上翻了翻,丢开乱七八糟的卷轴文案,借用几张纸一支笔,紧接着柔弱无骨地趴在窗边桌上,抬头埋头涂涂画画,屁股坐得很安稳,好像不打算挪动了。   玄北又收到飞鸽传书,称达鲁动作频频,似乎想暗地将兵力转移。他一边提笔回信,一边道:“今日不去玩了?”   “陪陪你。”   虞子头也不抬地回答:“外头好玩的很多。但是看你不能出去玩,我就陪陪你。你高不高兴?”   骄纵语气不像在问你高不高兴,而像是问:这是你天大殊荣,你明白不明白你的殊荣?   玄北敷衍地回答高兴高兴,其实心里想着这捣蛋鬼能不妨碍公事就算是大发慈悲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虞子衿就兴冲冲地大叫:“玄北!玄北!”   “嗯?”玄北字正写一半。   “你抬头,抬头看我这里!快点!”   “等等。”   “不等!快点快点!”   “听话。”   “不听!”   无法无天的虞子衿冒冒失失冲过来,一张纸摁在桌上,才不管他动作害得玄北笔一划,批阅话语全数作废了。   “看,像不像你?”他指指自个儿杰出画作。   玄北看了看。   圆不成圆一张脸,扭来扭曲犹如毛毛虫的两道是眉毛?   眼睛圆乎乎的,像鱼,瞪得很凶。鼻.......   罢了罢了,要握笔不过三四回的小子画出鼻梁实在强人所难。   玄北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像不像?”虞子衿兴致勃勃地问:“我是不是画得可好?”   玄北非常违心地夸赞:“画得很好。”   “我再去画。”虞子衿摇头晃脑地跑回去,喜滋滋地抓着笔又用力地画起来。饱满的墨汁无奈地渗透纸背,又是像黑虫子似的一条曲线。   玄北眼尖,瞧见颜诸老公公不动声色投来的眼神,活像是说:您不该骗他,由他信以为真,这么胡闹的。   玄北反问:有什么法子呢?换你敢不敢说他画得有一丁点不好?   老公公眯着眼睛,脑海里翻出虞子衿闹脾气时候总爱摔的珍贵瓷瓶,连连摇头:不敢不敢。老奴不敢。   这位小祖宗鲜少发怒,一怒顶人家怒上数十回,杀伤力巨大,寻常人还真不敢招惹。   于是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听着虞子衿欢欢喜喜地哼着歌儿继续画画。   虞子衿第二回 来给颜诸看画,问:“是不是你?”   颜诸对着那个头大身小,五官错乱如妖物的老乌龟似的画中人物,淡定自如地点了点头,也夸道:“小主子画得极好,十成十的像。”   玄北抽空横颜诸一眼:你这老奸巨猾的老公公,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颜诸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大王此言差矣。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惹恼他,叫他上蹿下跳闹腾,倒不如安安静静坐着。您省心,老奴省事,他也高兴,是不是这个理?   ——老狐狸老狐狸。   玄北摇头失笑:规矩刻板如颜诸,竟然也是个颇有趣的老狐狸,从前倒是不晓得的。也不知是否虞子衿这小子灵气太盛了,离他近的,多多少少要沾染上一些,渐渐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而一无所知的虞子衿又屁股挨上凳子,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内两人画遍了,他要挑战自我,换到外头去画树了。   哪颗树顶好呢?   虞子衿挑挑拣拣,选中一颗枝叶茂盛的大树。树干粗壮彪悍,遮天蔽日如一把巨大的伞,绿油油的看得人精神气爽。   他即将落笔,意外瞧见树边上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跳动,发出微弱的光。   ——是什么呀?   虞子衿探头望。   入目是一只兔子模样的灯笼。身子是一个圆球,红底纸映白花包着。一边粘着个毛茸茸的脑袋,两只眼睛红彤彤,耳朵长又长。上头贴着一个字,红的。   玄北说过,那是福字。   虞子衿眨了眨眼睛。   上次出宫,他一共带回五只兔子,卓玛拉一只,小今子一只,戈颖一只,冬生一只。剩下最后一只留给多拉米。   小今子或许是打定主意要和祸国美人撇清关系,不知何时偷偷摸摸把兔子灯笼放回来了。   戈颖与多拉米的也在他这儿。   只剩下卓玛拉与冬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情!   事情:QAQ?为什么搞我,嘤嘤嘤   为什么:???神经病?关我什么事?   神经病:谁叫我?   谁:我没叫你啊??   我:提我干什么.....   提我:......什么是谁?我干他干嘛啊....   他:我□□了?   PS:感谢小天使们的雷!!233因为在戒刷数据,涨涨掉掉很烦,就佛系到不关注了><今天才发现投雷了!啵啵几看到没有!啵啵几你们!   日安女女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1-28 12:56:42   葱爆肉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1-29 21:42:08   葱爆肉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1-29 23:35:01   葱爆肉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1-30 00:13:07 第79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纸糊的灯笼兔子在草地上来回蹦跶,系在后颈上的线若隐若现。树木后露出一片衣角,青蓝色,是太监宫服的用料。   ——一个小太监拿着兔子灯笼?   虞子衿眨了眨眼睛。   宫中孩童少,兔子灯笼更少,虞子衿实在想不出,除了他那几只兔子灯笼外,还能有谁有兔子灯笼。毕竟那凶悍的喜乐公主光会舞刀弄枪,才不屑与小孩子家家似的玩灯笼。   那兔子可不管虞子衿在想什么,它自顾自来回蹦蹦跳跳数回,一扭头,仿佛要跑。   “公公——”虞子衿下意识扯开嗓子叫。   屋内唯一的颜老公公眼皮子右眼跳得厉害,不紧不慢将浑浊眼珠子挪过去,“老奴在。”   玄北也看过来,似乎分心留意虞子衿又要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兔子——”   你来看看那个兔子灯笼是不是我的?   扭头,兔子不见了。   虞子衿又眨眨眼。   “......小主子是想画兔子?”   老公公徐徐道:“山庄中兔子不少,若小主子要,大可令下人抓些来。”   似乎公公误以为虞子衿一时兴起要画兔子。   “不必抓兔子。”   玄北又低头办事,一边道:“娇惯下去,以他性子,没两日便要人摘星星拿月亮的。”   “才不要星星月亮。”虞子衿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不经意又瞧见窗外的灯笼兔子在动。   屁股对着他,应当是被人拉扯着往哪儿走。   要去哪儿呢?   一旦叫人,兔子就不见;扭头,兔子又在。这只兔子好机灵,是不是光要他一个人看见?   那么它现在跑,是不是想给他指路呢?   虞子衿噌的一声站起来,踩到椅子上去,手脚麻利地爬窗。   “你又做什么?”玄北如是问道,似乎被他折腾不动了。   正翻窗而下的虞子衿顺口答:“出去一下下。”   说完就撒腿跑,玄北一句‘有门不走偏要翻窗的坏习性’被远远甩在身后。   兔子灯笼老早跑出好远,被人拉扯着,遥遥在空中飘来晃去。虞子衿一面追,一面为灯笼委屈,心想这可是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买来的,要叫他知晓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敢这样怠慢它,非要好好教训一顿不可。   是得好好教训的!   七弯八拐,跑过重重假山片片林,虞子衿不知不觉跑出老远,最终前头光剩下一道圆圆的门,走早空无一人。仅仅一条老狗趴在旁,拖着长舌头,眼珠子滚一滚,有气无力地,对生人虞子衿爱答不理。   “你有没有看到兔子灯笼?”虞子衿对老狗摆摆手。   老狗动动鼻子,扭头趴着睡。   虞子衿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走两步,推开了红漆大门。   门扉缓缓拉开,一位身着月白衣衫的翩翩公子的身影显现出来。   他直直伫立,抬起打量灯笼的眉眼,面上带着惯性的笑。于炎炎烈日之下,唯有这抹淡淡的笑意与他手上不合时宜的兔子灯笼最为显眼。虞子衿很怀疑他这个人是否把笑当作不笑对待,故而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皆是带着笑的。   “牯夏拉?”   万万没想到幕后之人乃牯夏拉。虞子衿意外,小心翼翼地退了两三步,迟疑着考虑是否该及时折返回去。   躲在暗处的木头已然飞身而下,宝剑出鞘,面冷若凝霜。   木头是与牯夏拉十分合不来的。   不想对面同样冒出个气势阴沉的男子,唰唰唰又自空中落下数个侍卫。   双方相互对峙,扬眉沉目,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这是我的。”   虞子衿目不斜视,指了指灯笼,还摊开手心道:“是玄北买给我的。我的东西,你得还给我。”   他不那么怕牯夏拉。   与牯夏拉见面次数只手可数,次次牯夏拉有新的一面。   奇怪的是虞子衿并未从中嗅到任何危机。牯夏拉像是云,看起来阮绵绵白花花,在空中慢悠悠飘飘浮浮的。尽管知道云里有时藏着雨,酝酿电闪雷鸣。虞子衿兽一般敏锐的直觉却说:不必怕他,他不害你。   牯夏拉天生使人亲近,难以抱有防范之心。   虞子衿告诉自己要小心要小心,偏偏小心不起来。   云似的的牯夏拉露出个云似的笑容,摇了摇头,“你送给冬生姑娘,这便是冬生姑娘的了。”   果然是冬生!   虞子衿瞳孔一缩。   瞧见兔子的第一眼,虞子衿便猜出这是冬生的兔子。只不过他还以为是出宫有月余的冬生舍不得他了,偷偷摸摸来看看他,特用兔子灯笼作信物的。于是他才有意摆脱众人,跟着兔子一路走过来。结果没有冬生,唯有牯夏拉。   “冬生——”   “冬生姑娘很好。”牯夏拉浅笑,“只要你立刻跟我走,冬生姑娘自然会很好。绝不会被分成七零八落几块,就如——”   他想了想才接话道:“就如那只可怜的死耗子一般。”   此话一出,木头立即动手,冷声喝道:“带虞子衿走!”   牯夏拉的人应战极快,双方登时打得不可开交,刀光剑影闪动。   ——臭木头,胆子真大,竟敢叫我虞子衿!玄北知道了可不得打你板子!   零碎的念头一晃而过,虞子衿不走,也不上前。   他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不见一个人影,心里计量着是否能够拖延一小会,等玄北带人过来才好。   决不要冬生出事。   但,牯夏拉不可信!   虞子衿犹豫不决。   牯夏拉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玄北很快便来,冬生姑娘自然也离死不远。是去是留,只怕容不得你多想了。”   他朝虞子衿伸出了手,却把灯笼丢在脚下。   “虞子衿!”木头仍在打斗,还有心思制止他。   但虞子衿盯着灯笼多看了两三眼,最终还是朝牯夏拉走去。   吱啦——   刀尖划破木头的衣衫,刺入腹中。   你们不能杀木头!   虞子衿一个字尚未出口,手被牯夏拉紧紧攥住。角落里窜出一辆马,牯夏拉利落地将虞子衿托上去,再一跃而上,将挣扎的虞子衿摁住。   “不准你们伤他!”虞子衿眼神凶狠,漫天威严,像一只老虎,几乎堪比个大王。   随着一声令下,马儿飞快跑动起来。虞子衿抓着牯夏拉的手臂扭身往回看,大喊道:“你们不准杀木头!不然我要把你们统统杀了!”   他们动作不带停顿,反倒是木头投来的眼神,冰冷如冬日的湖底,细细分辨,几乎有几分恨意。   虞子衿一时被他看得说不出话,不明白木头突如其来的恨意是为什么,怎会如此狠辣。   “他们不杀人。”牯夏拉仿佛很自然,亲昵地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力道出乎意料的大,直将他身子板正。   虞子衿一掌拍掉他的手,“我不相信你!”   “倒想不到你也有这幅大脾气。”   面对虞子衿如狼崽般年幼但气势汹汹的眼神,与粗鲁的态度,牯夏拉不怒反笑,又附在他耳旁道:“何必不信我呢?我从未害过你,自然不必骗你。如今你人在我手上,或生或死由我定夺。何必骗?”   他说起话来声音很好听,温温柔柔的,仿佛夹带宠溺,像哄骗孩子似的:“乖乖坐好,免得跌下去,便瞧不见你的冬生姐姐了。”   这人实在是摸不透,比初始玄北难以捉摸多了。   虞子衿其实不吃这套,他正要推开牯夏拉,又听牯夏拉道:“再动来动去,便丢你下去。马蹄踩过能不能活命?你多多想想。”   阴森森的威胁。   虞子衿只好姑且休战,老老实实坐好。   他可不想死,更不要死得那么难看。   为着他的老实,牯夏拉似乎玩味地笑了笑。   马持续不断地跑,言语间不知跑过多少个避暑山庄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虞子衿忍不住问。   牯夏拉不答。   “玄北会追上来的。”虞子衿又说。   牯夏拉突然拉住缰绳,马两只前蹄高高抬起,发出长鸣,吓得虞子衿差点掉下去。他连忙也抓住了缰绳,待得马静下来慢慢走动时才指责道:“你做什么?”   只见不远处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里头钻出一人朝牯夏拉作揖。   牯夏拉微一点头,而后将虞子衿转到马车上,自个儿也上马车。交换似的,那人骑上马去,呵斥着马朝相反方向跑去。   马车又跑动起来,车轮咕噜噜地滚动过凹凸不平的土壤。   “跑再远也没用,玄北会追来的。”   虞子衿这么说着,趴在马车窗口上,似乎在寻找玄北人影。   “回回见你,你总这么信他。”   牯夏拉垂下眉目,笑得难以言喻:“但这一回,只怕他未必会及时赶到。”   作者有话要说:   蓝忘机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2-05 06:22:24   啵啵几!! 第80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夏日的夜,有风但沉闷。   野兔夹在篝火上,发出滋啦滋啦细小声响,香气四溢。   虞子衿的肚子咕噜咕噜乱叫,心中不安也浮浮沉沉的。   “快好了。”   亲身上阵烤兔子的牯夏拉笑了笑:“不必张望,玄北一时半会找不到你。”   天色很暗,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周遭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牯夏拉的相貌十分恬淡,在红黄红光映衬下,几乎捎带三分女子才有的柔美。   “你要带我去哪里?”虞子衿问。   牯夏拉从衣袖中掏出一条手帕,掰下烤熟的兔子腿递给虞子衿。   虞子衿咋咋呼呼张口就咬,被烫了舌头,连忙嘶嘶地吐出舌头。   “你如此惦记冬生姑娘,自然是带你去见一见冬生姑娘。”牯夏拉答。   ——你会这么好心?   虞子衿亮如灯火的两只眼睛里,怀疑是显而易见的。   “一个下午过去,你是否还信玄北会来救你?”   他盯着飘来荡去的火焰,缓缓道:“五日内,若玄北能按捺住性子,虞相大人将有妙计,他可光明正大搜查王爷府。不光你虞子衿,也许多少能抓住我一点罪状。但五日内,他要想贸然躲人,只会折兵无数。或以救你为名头闯入王爷府,从今往后,昏君之名传遍天下,与我贤王名声相对。百姓爱昏或爱贤,一目了然。我答应虞清安,必不伤你。”   “但——”   他顿了顿,垂下眉目,微微一笑:“玄北不来,我便在第五日,在他触手可及时杀了你。你大可以信他会来救你,不过应当再多想几分。他究竟会在哪一日来救你?”   虞清安与牯夏拉合力作出的陷阱?   试探玄北究竟昏不昏庸?   阴谋阳谋,虞子衿素来搞不明白。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他又咬一口兔子肉,才语气奇怪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些呢?   虞子衿似懂非懂。   身为一代奇才的虞清安,对玄北似忠又爱,情深入骨。他既不满玄北沉溺情爱,又丧气于玄北如今对大事小事天下事毫无干劲,故初次下策。   虞子衿能稍稍懂一些。   这是虞清安最后的试探了。万一玄北再无法重做回那个斗志昂扬、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便再也压不住野心勃勃的虞清安。   但牯夏拉为什么要做这些呢?   五日内,玄北来或不来,必然会找他算账偿命。牯夏拉为何不好好做个王爷,一时半会儿玄北也拿他没辙。怎么偏偏要没事找事呢?   虞子衿左思右想,小脑瓜子不够灵光,想不明白,所以问。   “为何呢……”   牯夏拉似乎也被这个问题惊了一下,颇为诧异地盯着虞子衿。见虞子衿呼哧呼哧吹着气吃兔肉吗,又摇头失笑,轻声道:“或许是……安稳腻了吧……”   笑容是罕见的,让人觉得心里十分舒坦的笑容。淡淡的,好寻常,宛若温和兄长的笑容,仿佛专门为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准备的。但凡是人,恐怕是兽,也会在这样笑容前不由自主地驻足,而后不由自主地欢喜。   他静静的目光纤细而多愁善感,刹那间隐约夹带几分落寞。   很美。   落寞。   原来如此。   虞子衿眼观鼻鼻观心吃着兔肉,心想:原来如此啊。不光是虞清安把玄北当值得追随的君王看待,牯夏拉是真心实意把玄北当做敌人看待。   君王灰心丧气,旧臣心凉。   宿敌志不在此,则另一方百无聊赖。   大约是他强占走了玄北的全部生气,于是他们渴望的玄北统统落空。   虞子衿吃完一只腿,不饱,又伸手还要一只。   于吃食上,牯夏拉倒不难为他,再给他一只。   虞子衿不是没有察觉,牯夏拉在等。   不是等玄北哪一日来,而是等他哪一日对玄北失望。   自从多少月前,祖庙火起时,牯夏拉仿佛一直在等待他对玄北失望。牯夏拉说玄北冷酷无情残杀无道,说帝王心太大,装下朝堂天下后,小小的虞子衿就不再值位。   牯夏拉总在挑拨离间,似乎想要他看透玄北是个不该爱的人,然后舍弃去玄北。   牯夏拉图什么呢?   究竟是图一个全心全意与他作对的玄北,还是图一个与他一般无人懂无人爱的兄弟玄北?   不晓得。   虞子衿不答,只因他的答案还是照例的。   玄北如何对待他看待他,他心里明白,不需要火也不需要十日来证明。他有眼睛,有耳朵,看尽了也听尽了。无论玄北来不来,何时来,是决计不会令他失望的。   ——真正要做的,不是去猜去想玄北何时来,也不是去怕牯夏拉何时会要他的命。   虞子衿想着,也不知是不是吃饱了的缘故,安心许多。   他倒是很相信自己命大的。   谁也别小看虞子衿,多少年的冰天雪地无被褥冻不死他,没吃没喝也饿不坏他。到头来旁人一个个去了,他虞子衿还生龙活虎着呢,还有谁比他更能耐?   何况他也相信虞清安的。   这事一旦有虞清安介入,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小命。毕竟虞清安那个人啊,也算是块腐朽的木头,万一害了他,恐怕是要一生难以洗脱良心。   两只兔腿下来,虞子衿肚子也饱了,头脑也清明了,打了个哈欠,干脆地放弃逃跑念头。在牯夏拉注视下,他自顾自爬上马车,倒头大睡。   当然,睡自然不是从前那种呼呼大睡法,而是半梦半醒的聪明睡法。在闭着眼睛时,他睁着眼睛活,感受到牯夏拉动作轻巧地上了马车,一声不吭地看了他许久许久。   牯夏拉的手落在他的面庞上,很冰,虞子衿差点忍不住要动。   没一会儿,那只手又滑到脆弱的脖颈去,却迟迟没有收紧。   “倒是个伶俐的野东西。”牯夏拉低声道:“玄北养着你,是暴遣天物。”   他说话时很慢,又柔,与话中冷意形成天大差别。   虞子衿继续闭着眼,拿刀枪不入的睡颜面对心思深沉的牯夏拉。直将牯夏拉等走,没多久,又一个人走进马车。   ——是谁呢?   虞子衿胡思乱想着:除了牯夏拉,只有赶车的马夫了。但马夫胖,走起路来一沉一沉的。这个不大一样的脚步究竟是谁的呢?   他假意翻面,悄悄掀开眼皮,只瞧见滴血的刀尖。   危险!   脑袋顿时清醒,在那柄寒光凛凛的宝剑再次抬起时,虞子衿反应极快地打个滚儿躲闪过去。他一跃而起,睁开眼一看,竟是白天跟随在牯夏拉身后的带头侍卫。   牯夏拉分明无意杀他的,这人是怎么回事?   虞子衿就势滚出马车,一跃而下。眼角瞥见马夫口吐血倒在车旁,立即明白这古里古怪的人是出于私怨,要偷偷杀他。   而对方眼见他动作行云流水压根不似刚睡醒,眼色中立即掺进毒怨。   “救命救命!”   毫无武艺的虞子衿撒腿就跑,一边大叫:“牯夏拉!快救命了!”   “凭你也配叫唤王爷名讳!”侍卫面上满是凶光,声音沙哑,一刀刺向虞子衿后背。   刀尖没入皮肉不过分毫,另一人从林中冲刺而来。他身形精瘦,面冷若霜,全神贯注,气势逼人。   剑宛若融于手,强有力地进宫不容对方片刻喘息,逼得侍卫一退再退。   虞子衿扭头,充满惊诧,“木头!”   “又是你!”   侍卫眯起毒蛇一般的目,“方才好心放过你一马。不去治你的左臂,竟一路追到这来?!”   从不废话的木头压根不搭理他,提剑就打,二人立马打得不可开交。   刀光剑影,人形闪动,虞子衿仔细地看了看,果见木头垂着左手臂不去动用。臂上衣衫破开一道口子,隐约可见伤痕,极深。   血凝结成黑红色。   灵机一动,虞子衿嚷嚷道:“牯夏拉!你的侍卫杀人了!”   侍卫果真动作一滞,堪堪被砍中肩膀。   “你等着!”他瞪一眼虞子衿,收剑就跑。   木头没追。他将剑用力C入地面,从而稳住踉跄的身形。   左手指尖滴答滴答落血,砸在土上。   “木头!”   虞子衿急急忙忙跑来,抓住他的手一看,满是血。   不料木头甩开他的手,冷冷地望着他,反而重新举起宝剑对着他。   剑身银光闪,刀尖不偏不倚抵在喉咙口。   虞子衿愣愣地看着木头,又看见白日里一闪而逝的恼怒以及恨。   “木头?”虞子衿茫然纯真地看着他。   木头的冷毫不动摇,他死死盯着他,冷酷的薄唇中吐出清晰的一字一句来:“与其死在他手上,倒不如死在我手下。”   清冷的月光照着他半张棱角分明的脸,全无柔情。抬起的手臂牵扯伤口,新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几乎像是在落泪。   他这样狠,这么恨,是真的想要杀他的心情。   令人不寒而栗。   虞子衿却忽然很为木头难过。   这是木头的深情。   玄北的深情是纵容是宠溺,是教导是负责。   木头不一样,他的深情大不相同。   木头的深情既是不顾重伤一路追击而来,亦不管旧伤复发再添新伤,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他活命。但他的深情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其不能放在眼下护周全,倒不如索性杀了。   哪怕万分后悔,那份后悔也是对着脑海里的活着的虞子衿,不是独自在危机四伏中摸索的虞子衿。   至深至浅深情,至柔至刚木头。   虞子衿为他感到很难过,因为他的深情是必然得不到回复的。   “你受伤了……”虞子衿小声道。   木头锐利的目光仍固执地锁在他的咽喉上。   虞子衿慢慢盖下眼皮,看着地。   “你很好,木头。”   他忽然生出一种很老成的温柔,轻轻道:“你一点不比玄北差,真的。”   于是那把剑微一晃动,最终败下阵来。   木头那双泛红的眼几乎是破碎的,像骤然枯萎的花。   也令人心碎。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完结的关系吗。。。   卡文卡得厉害嘤嘤嘤   觉得写得很烂   但是还是突然泪目一下木头QAQ 第81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待得牯夏拉月下漫步缓缓归时,只见虞子衿若有所思地坐在马车上,脚旁靠着马夫的尸体。   咔嚓。   行走时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低头看,脚下空树枝断成毫不相干的两节。   点点滴滴的新血融在土里,若隐若现。   再抬起眼来,迎上的是虞子衿幽幽的眼神。   牯夏拉微微一愣,随后是浅浅一笑。   有趣。   着实有趣,讨人喜欢。   提及牯夏拉的喜欢,大抵是炎炎六月的鹅毛大雪、冰天雪地的一轮火日。   除此之外,喜爱兔子死前凶相毕露的模样,与孤狼跌入陷阱时的无助胆怯。   残杀猫猫狗狗,全为看它濒死前抛却一切的本性;   官场中浮浮沉沉,只为旁观初时心怀大志的男儿最终被金银财宝吞没。   牯夏拉喜欢一切不守规矩的、糟糕透顶的东西。故而虞子衿万里挑一的美艳皮囊未能打动他,伶俐漂亮的眉目没有,软声软气的娇憨更没有。   唯有那双时而露凶的眼睛,宛若初生的虎或狼,自以为天下无敌,胆大地简直过了头。   它瞧着你,压根不把你当做人看,就别提王爷。不管是帝王妃嫔,在这双眼里皆是格外的低微,仿佛是它能随意欺凌的花花草草。   它没有规矩没有怕,没有束缚没有愁,与规矩的王宫与步步危机的朝堂格格不入。   多么引人注目。   牯夏拉漫不经心想着,一面在虞子衿敌视的眼神下步步走近,停在他身前。   虞子衿晃来荡去的腿停住不再动,仿佛在警惕他时刻出手伤人,小心翼翼地预备反击。   牯夏拉抬起手,巧妙地追击躲闪,自顾自地触碰到他侧颈边一条隐隐约约的血痕。   “剑伤。”他道,稍稍用力压,手指沾来一滴血。   虞子衿拍开他的手,“你的人要杀我。”   虞子衿说你的人要杀我,而不是你要杀我,似乎胸有成竹他不会杀他。   这句话一分似试探,二分如告状,剩下六七分恍若平淡无奇地告知一声。   他心里究竟是这么想的?明明不知暗中有侍卫看守,此时此刻却不逃不怕,还好生坐着,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么六个字来,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牯夏拉看不穿他那颗古灵精怪的脑袋。   方才的事已经他人之口得知,牯夏拉忽而笑问:“那你想如何处置他?”   ——会如何作答呢?   牯夏拉预料的无非是罢了罢了放过他,或是要好好教训他,一命偿命。   不料想虞子衿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满脸肃穆地回答:“他在我后背砍了一下,很疼。还有,他划了我的侍卫,在左手上。这些全要还给他。”   “谁来还?”   虞子衿答:“给我剑和新衣,我自己还。”   “要新衣衫做什么?”牯夏拉问。   “砍他会出血啊,弄脏我衣服怎么办?”   虞子衿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态,照旧拿孩子气的口吻回答,好似提刀杀人也算不得了不起的大事,难不住他。衣衫不能沾上血光才是至关紧要的。   谁能摸透天真而残忍的孩童心性呢?它并非简单的稚嫩,而是前所未有的原始。   牯夏拉不禁笑了笑,“自当如你所愿。”   也许弄不明白为何他莫名其妙的笑,虞子衿上下扫视他,仿佛看个傻子似的,随后嘟囔两句又钻进了马车。   没了车夫,牯夏拉没叫隐藏暗中的侍卫大材小用,反而是自个儿顶上了位子。他极具闲情雅致,驱赶马儿慢悠悠地往前走。   马车内的虞子衿原本是满怀警惕的,奈何马走比马跑稳上不少,不急不慢地颠簸两下,无形之中增强睡意。眼皮子不听使唤掉下,他摇晃摇晃脑袋,撑起来。没多久,眼皮子再落,他拍拍脑门,再撑起来。反反复复地,又折腾了大半夜,到底还是像小猪似的呼呼大睡去了。   才不管牯夏拉是何许人也,又身处如何境地。   再醒来时,马车外很热闹,净是男女老少的言语声响。   虞子衿茫茫人爬起来,下意识以目光四处搜寻,没找着熟悉的玄北,仅有牯夏拉在马车里头。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牯夏拉掀开小小的窗布,转头对虞子衿道:“你心心念念的冬生姑娘便在此。”   冬生!   虞子衿手脚飞快地凑过去,目光略一大圈,终于在一个小摊前瞧见冬生。   年轻女子梳着极其简单的发髻,身着素白衣衫,眉目柔美清秀,如出水芙蓉般雅致。她半低着头,一手挎着个竹篮,似乎在对小摊贩说些什么,忽而划开嘴角带出个笑了来。   多日不见了啊,冬生。   虞子衿双手巴着小窗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轻浅淡薄的侧脸。   冬生变了。   终日萦绕左右的哀愁气息不知何时消失无踪,她忍俊不禁时提起的唇角十分鲜活,用手矜持地遮挡笑容时的神态也十分可爱。   冬生依旧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却少了大半楚楚动人的特质,不至于乍一眼瞧上去,就能体味出无穷无尽的哀伤。   她现在是个格外有人烟气的冬生,身处在人来人往的上京街头很好。毒辣的日光也不舍得难为她,轻轻柔柔地落在面上,细腻的肌肤仿佛温润的珍珠,盈盈发亮。   真好。   虞子衿想:真好呀。   以他少之又少的人生阅历而言,最好的冬生,恐怕就是如此的寻常美女子。   “不去见见她?”牯夏拉温声提议。   虞子衿摇了摇头。   世间或许不是种种惦念皆要见面言语去表述的。他想,与其见上一面,而后有源源不断的第二第三第四面,倒不如姑且到此为止吧。   就到此为止吧,冬生已是最好的冬生啦。   虞子矜也不再是那个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根据个人爱恨决定他人去留的虞子矜了。   马车再次跑动起来,虞子矜吸了吸鼻子,还看着冬生的侧影。   冬生似有所觉,转过头来。   与此同时,虞子矜悄悄盖上布帘,只露缝隙。   车水马龙,人群纷至沓来。冬生久久伫立在原地,目光悠长,穿透时光与千里一般,望向金碧辉煌的王宫。   “冬生姑娘?”   相熟的摊贩妇女问道:“姑娘在找什么人?”   冬生笑着摇了摇头,“错眼罢了。”   马车不可避免的渐行渐远,虞子矜小心翼翼地扶平被捏得皱巴巴的布。   有缘再见啦。   他无声道:我的冬生好姐姐,我们有缘,再见吧。   安安分分坐下的虞子矜瞥一眼牯夏拉,突然道:“你得把灯笼还给冬生姐姐。”   “嗯?”   “兔子灯笼。”虞子矜说:“冬生姐姐想我的时候就会想灯笼。你把冬生姐姐的灯笼偷出来,就必须还回去。”   牯夏拉似笑非笑,“你怎么知灯笼究竟是偷来的,还是冬生姑娘主动给的?你可别忘了,冬生姑娘是婴贞的人。她在你身旁潜伏已久,始终没能得逞。如今被你赶出宫来,再不受婴贞重用。恐怕恨你还来不及。”   听了这番话的虞子矜只是神神气气地哼了一声,“用不着你挑拨离间,反正你把灯笼还回去,不然——”   “不然呢?”牯夏拉眉目弯弯,一点也不像是受威胁的模样。更像是在逗弄虞子矜似的追问。   受制于人的虞子矜思来想去,玄北也不在身旁,琢磨半天也找不出足够威慑牯夏拉的说辞。最终不耐烦地回答:“反正你得还回去!”   牯夏拉脾气极好似的,没再与他说话,也不说还是不还。   生性静不住的虞子矜又趴在窗口东张西望,发觉马车走进一个偏远的小院子,半点也不像王爷府。   马车停住,牯夏拉下车。诧异皱眉的虞子矜被马夫粗鲁地拉扯出来,不高兴地挣扎了两下。   只见一个打扮普通的老头走了上来,眯着眼睛道:“王爷回来了。”   “府中如何?”他问,一边快步走。   “回王爷,昨晚府中就被京中侍禁卫军围堵地水泄不通,托词是您不知所踪,疑心王爷府中有歹人。”老头弯着腰,看也不看虞子矜,好似没这个人。   虞子矜却回过神来,意识到是玄北有举动,不禁欢呼雀跃的。   尽管牯夏拉的态度不算苛刻,然而此人阴晴不定,虞子矜可不敢贸贸然受哄骗,误以为贤王名不虚传。   何况一天一夜不见玄北实在少有,夜里睡也睡不安稳。如今确定冬生安好,木头也还躲在一旁,他只想快快回到玄北身边去。   ——玄北派人围了王爷府,看你怎么回去!   虞子矜暗中对牯夏拉做鬼脸:回不去,你还怎么拿‘闯入王爷府’的由头暗算玄北?   结果挤眉弄眼被牯夏拉抓个正着,他饶有兴趣地挑挑眉,走进书房,站在一个红漆木书柜前。   拎着虞子矜后领子的马夫立马上前,使出力气推开书柜。   一个黑黝黝的暗道口出现在眼前。从未见识过这玩意儿的虞子矜眨了眨眼睛。   牯夏拉侧身让道,笑脸盈盈,含着若有似无的嘲讽,“还请虞美人赏脸,光顾一回王爷府。”   欠扁的笑脸。   虞子矜满心不乐意地瞪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算算,大概还有一两万字?   大王肯定不当了,牯夏拉肯定要对付,但是任性的剧情发展绝对出乎你们的意料2333   决定死也要日更完结!!   卡文逼得我这个出门一趟需要宅一个月补精神的人,跑出来买抹茶和鸡排,坐在奶茶店手机码字2333   快要结束啦!坚持!   下一章再揭示一点神奇人物牯夏拉吧,玄北当然会来救美人! 第82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虞子衿在卧房里头转了一圈,不亚于狂风过境。   折叠整齐的被褥胡乱堆成团,两把红漆木椅横放在床榻底下,花瓶在地上咕噜噜的滚。虞子衿与摆放在墙边的书柜过不去,从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硬推几把,见它始终安稳如山才抹了一把汗。   呼。   擦擦灰扑扑的脸,黑灵灵的眼珠子警惕反复扫视数回,虞子衿才安安心心地往床上一倒。   方才密道叫没见识的他狠狠吃了一惊,吓得近乎疑神疑鬼。初来新屋,他非要将不大不小的屋子四处摸一摸按一按才肯松口气,扒拉扒拉卡脖子的衣领,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想玄北。   剑眉薄唇狭长眼,分明棱角薄情相,处处皆想。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话让虞子衿说,他说不来,但他明白其中的境界。   翻个身,肚子又咕噜噜的叫。   虞子衿揉了揉空瘪的肚子,思索着在王爷府中可不能再自顾自贪吃的,谁知道牯夏拉会不会暗中下毒?   先前未回府,他是亲眼看着马夫捉兔杀兔又烤兔的,敢吃。   搁在王爷府中,光能看到一盘盘精美佳肴,不见这汤汤水水是如何来的,不能吃。   只是——   虞子衿怀疑他会先一步饿死在这儿,而不是被牯夏拉给害死。   还是玄北好……   虞子衿心不在焉地想着:禁军包围王爷府,是否意味着玄北已经知晓他在这儿了?还是以防万一?不过昨日暗卫多个,一个木头负伤追来,其他人也是碰见过牯夏拉的,应当会禀告玄北。那么说来,牯夏拉压根没打算瞒天过海,路途中设下陷阱误导玄北,不过是为拖延时辰罢了。   牯夏拉的目的仅仅在于把他带进王爷府,而后笑看待玄北要的究竟是美人还是天下。   美人,天下,孰轻孰重呢?   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沉下来。   王爷府又大又安静,空气中满是草木的清新气味,屋子前恰好有一颗遮天蔽日的大树,故而里头清凉。树干上或许伏着蝉,知了知了的叫声很近。   “小九,你做什么!?”   将睡未睡之际,一道严厉女声传来,惊得虞子衿一咕噜坐起来,迷迷蒙蒙地揉揉眼睛。   “柳姐姐,您难道不知婴侍卫之事?”另一人道:“婴侍卫与爷出生入死多少回,忠心耿耿从未更改。如今爷要为恶名天下的蛇蝎美人砍他的左手!无论身为侍卫身为男儿,岂可轻易缺条手臂?!”   对方一愣,随即又道:“爷的决定与我等婢女有何干系?你贸贸然跑到这儿来又是做什么?打扰贵客歇息,爷追究下来,难道不怕丢了命?!”   小九声线高昂,“我今日就要看看这坏东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在宫中时,世人皆传他狐狸精化人,勾得庸王失魂落魄,弃家国于不顾。如今他才来王府,就害得婴侍卫要丢了条手臂。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你我姐妹跟随爷多年,难道不该早日铲除他以绝后患?”   蛇蝎美人?   怪物?   半睡半醒的虞子衿一脸茫然地坐着,瞥眼橙黄色的天,重重地眨一下眼。   外头稍稳重的女声又压低声音道:“此次爷带他回府另有打算,不必你操心。你且管好自个儿,莫要再这般莽莽撞撞的,届时好心办坏事,得不偿失。”   另外一人却忽然哭出声来,“那、那婴侍卫……”   “姐姐知你对婴尘上心,只不过——”   婴尘啊。   原来是婴贞的兄长婴尘。   虞子衿跳下床榻,静悄悄溜过去,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二人交谈戛然而止,不约而同扭头看他。   “是否惊扰到小公子了?”粉衣女子若无其事地行礼,柔声道:“天色已晚,王爷正在处理要务。奴婢是前来询问小公子是否要用膳的。”   青衣女子该是小九,眉目英气,颇有女中豪杰的风韵。只是眼中隐隐带水光,干瞪着眼睛,投来上下打量的眼神。   “他在哪里?”虞子声音又甜又软,犹如一汪温流:“姐姐,我可不可以去找牯夏拉呀?”   “你去做什么!”小九横眉瞪眼。   “小九!”   粉衣女子蹙眉,转面又对虞子衿露出和善的神色,“王爷吩咐过小公子可自由走动。若小公子想去,随奴婢来便是。”   虞子衿点了点头,迈开脚步前,在小九面前定定站了一会儿,有意嘟囔,“你才是丑东西,又丑又凶,谁也不要喜欢你。”   “你——!”   小九顿时暴跳如雷,虞子衿摸摸鼻子吐吐舌,一溜烟窜到前头去。   一路走到正堂去,东张西望的虞子衿发觉四面围墙边似乎有人。不光是外头有人虎视眈眈,张弓拉箭,里头同样有人气势汹汹。恐怕其中一派稍稍有些动作,双方立刻会生死搏斗起来。   情势果然紧张。   此时此刻在外走动,玄北的人能看着他的吧?   虞子衿不太清楚玄北会如何抉择。他瞧见牯夏拉神闲气定地坐在主座上,一手端茶盏一手执盖,浅浅地抿一口,仍是淡淡笑着,问道:“你可知罪?”   直挺挺站着的男人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一言不发,目不斜视。   虞子衿从后头绕来一看,的确是昨日要取他性命的男人。其实他们见过两回,初见正在满堂楼,男人满身抑郁之气,放话道再见一回必下杀手。   还真真是个讲信用的男人。   牯夏拉不看虞子衿,垂下眉眼,朝晃动的茶叶水吹了一口气,云淡风轻道:“那便动手吧。”   虞子衿半个字还没出口,眼睁睁看着婴尘拔出佩剑,刷的一声朝胳膊劈下去,毫不拖泥带水。半条活生生的胳膊飞落在地,鲜血涓涓流出。   它似乎也后知后觉地动弹两下,而后才不情不愿地死了。   门外传来捂住嘴的尖叫声。   “下去包扎吧。”   牯夏拉面不改色,“如敢再犯,不仅如此。”   “是。”   婴尘声音低哑,没瞥左臂,与虞子衿插肩而过时,阴暗的双眸中几乎凝结着沉重的死气,凉飕飕,暗沉沉,周身冷得可怕。   虞子衿不禁在炎炎夏日中抖了抖,连忙搓搓一手的鸡皮疙瘩。   ——可怕,好凶。   他看看地上的手臂,再看看牯夏拉,精巧妖冶的眉眼中浮现疑惑:“你为什么要砍他手?”   牯夏拉但笑不语,温雅如玉。   “我只要还他两道伤。”   虞子衿认认真真地比划出一个二,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怎么砍他的手?”   牯夏拉仍是不说,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嘲笑他这股天真执拗的正义气。   虞子衿在死手臂前蹲下身,伸手戳了戳,又道:“他是你很厉害的侍卫,是你的人。为什么要砍他的脑袋?你怎么这样呢?”   “你要为他讨公道?”牯夏拉微微挑眉。   虞子衿摇头,又戳了戳僵冷的断手,缩回白葱似的手指在衣摆上就抹了抹,   “没人这样的。”他说:“他害我,又不是害你。他是你的侍卫,听你的话,她们说他对你忠心耿耿。别人有这样的侍卫,就不会砍手臂。你却砍了他的手臂。我不与你好,你没有砍我的手臂,也没有打我骂我。偏偏你砍了他的手臂,为什么呢?”   他歪着头,白净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乱七八糟的言语其实真要问的是:对待敌人,你好吃好喝的供着。对待忠心不二的下属,你却如此苛求,动辄砍去他命根子似的手臂。为何呢?为何不护着自己人,反倒如此冷酷无情呢?   虞子衿想问这个,牯夏拉是慢慢才品出来的。   于是他笑了,笑出细微的声响来,惊得一旁下人瞪圆眼睛,又立即回神似的压下脸,偷偷摸摸地看他。   牯夏拉仍在笑,眼帘盖下来,锁定在一截断手臂上,险些笑到端不稳手中的茶。   怎会有如此的笑呢?   虞子衿也被吓住了,一动不敢动。   每每见牯夏拉全在笑,越是柔柔的浅浅的,底下暗涌的尖利碎冰与露骨残忍越是浓重。谁也搞不明白为何如斯温润的眉眼鼻嘴将凑出恍若恶鬼般的笑容,深意无尽。   出声笑真是十年难得一见,眉目玩玩,眼中满是细细的笑意,然而像是苦笑,像是哭笑,又是无穷无尽的孤寂与落寞。   牯夏拉,仿佛身处一个被汪洋孤寂包围的小岛屿上。他身姿挺拔、一动不动地站着,嘴角噙着不屑的笑,眼中净是瞧不上世间万物的孤傲。   多像啊。   虞子衿想着牯夏拉与玄北不愧为兄弟,这份世间少有的孤傲在漫长岁月里缔造出藤蔓,带刺,缓缓地,缓缓地将整个岛环绕起来。玄北的藤蔓粗心大意,倘若有人窥见它,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便可以走进去,轻轻地抱住他。   而牯夏拉的藤蔓更细腻,它啪遍每一寸土地与天空,最终化作百毒不侵百爱不准的屏障。牯夏拉不屑也不许任何人进去,他甘于孤寂,不需要他人的拥抱,更不要片刻的软弱。   想着,又听牯夏拉道:“不止忠心而已,他情深我许久。为何砍他手臂?或许……不过闲来无事,试试所谓痴情罢了。”   他这么说着,又笑得很柔,很残忍。   ——牯夏拉,真的好可怕。   虞子衿悄悄地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小心脏颤了颤。   他从未觉得牯夏拉如此可怕过,更胜过捣乱死老鼠内脏。   世间为何有人又孤寂,又能如此冷酷地将他人好意拒之门外?你望见他的孤独,千辛万苦跨越海而来,渴望着抱一抱他。没料到他拿笑容对待进攻,拿刀枪对着陪伴与深爱。   他对人不抱任何期望,无欲无求,不要真善美,不要好的东西。   玄北做不到这一点,连虞子衿也做不到这一点。   能够做到这样的牯夏拉,狠心至极。   虞子衿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牯夏拉,是奇才虞清安也压不住的,无论谁也不可能制服。所以他不得不琢磨着要如何在牯夏拉眼皮底下溜出府去,免得何时就不小心踩中牯夏拉的尾巴,丢了小命。   此时外头冲进浓浓黑烟,一片火光。   “玄北。”   牯夏拉放下了茶盏,久久凝望着连根烧起的树木与对门房屋,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竟然动手了。”   火势凶猛,刹那间如海浪一连串波及过去,整个王府沦为红彤彤的火海。   虞子衿呆呆看着,丈二摸不着头脑。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肯定想不到剧情发展哈哈哈哈   冲着完结努力努力! 第83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火光冲天,混乱的嘈杂中隐约藏着凄厉的叫声与打斗声。   “玄北……”   牯夏拉的神色十分古怪,淡淡的,不喜不悲,深不可测的双眸定定凝望着门前熊熊燃起的古诗,浅色的瞳孔中燃着一点小火苗。   “没想到你倒舍得。”   他缓缓垂下头、盖下眼帘来,牵起嘴角低低地笑:“王位已经绊不住你了么?王兄。”   王兄二字充满讥诮意味,笑更不及眼,以至于连虞子衿也能觉察到牯夏拉并不愉悦。   明明是亲设赌局,玄北在五日内外动手皆在意料之中的。   于情于理,玄北此时来,若无确凿罪证能够置牯夏拉于死地,恰逢大火,玄北必然担上恶名。一是心胸狭隘妒贤王,二是冷血无情兄弟残,又或是沉溺美色乱朝纲。   总而言之,哪怕牯夏拉的确先一步绑人,全天下也能将牯夏拉说成是忠心耿耿除祸害的良臣。   这世人啊,常常以为强者易为恶,弱者多为善,又以为相貌凶恶者多半手段阴毒,而皮囊温淡的人必是遭人所害。天大的误解。   可这误解是于牯夏拉有益的,他反倒不大乐意似的。   怎么回事呢?   虞子衿反正是想不透了,此时此刻也不该分心想,而应当偷偷摸摸往后退几步。   正当他慢慢蹭到门边,要扭头逃跑时,缺条手臂的婴尘出现在门前,乌黑的发丝垂下,遮盖住眉眼,浑身散发出阴郁气息。   婴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又对牯夏拉低头道:“爷,一切按计划进行,后屋已起火,机不可失。”   婴尘的声音中透出几分虚弱,压不住。   什么样的人物,不惜与父为敌与妹为敌也要誓死追随认定的男人?   又是多么偏执的性情,面对仍躺在冷冰冰地面上的断臂,他目不斜视,依旧用忠诚而低微的态度,对待那个砍下他手臂的男人。   故而他更难压住的是深情。   虞子衿下意识去看牯夏拉,没能捕捉到一星半点的感动与疑惑。没有。   婴尘便是为如此一个牯夏拉一往情深,而婴贞又是为如此一个婴尘挺身而出。凡间种种,细细追溯,几乎有沉沉的命定感。   愿打愿挨,全是不可理喻的怪人。   “放开我!”虞子衿不住地扭着手,迫切地想要离他们俩远一点,免得不小心也变成不可理喻的怪虞子衿。   “放开他吧。”   牯夏拉站起身来,不急不慢地拍了拍下摆。   “可——”   “你可只有一条手臂了。”   淡淡的一句话近乎威胁,又像是嘲笑。   两道眉毛紧紧拧在一块儿,婴尘不甘不愿地松开了手。   虞子衿龇牙咧嘴地揉着手臂,心里估摸这火不是玄北的人放的,而是牯夏拉将计就计,要将谋害忠臣的罪名戴到玄北头上去。牯夏拉或许又备下一条无人知晓的密道,预备安全撤离。   只是不知牯夏拉肯不肯放他走。   牯夏拉不放,外头双方打得势均力敌,他没把握能安然无恙地溜出去。   将来龙去脉想得清清楚楚的虞子衿满心戒备,生怕下一刻会被打晕头抗走。   牯夏拉似乎看穿他的小心思,又笑了笑,“我不会要你的命。玄北已来,虞相大人与全天下百姓皆已看透他是个只顾儿女情长的帝王。不允和亲是其一,闯入王府是其二,其三其四不在话下。这样的大王……”   稍稍一顿,他若有所思地接道:“该换人了。”   “你想做大王么?”虞子衿出于直觉的好奇问。   “我啊……”   牯夏拉沉吟道:“倘若做王便有人对王位念念不忘虎视眈眈,或许,我想做的便是王吧。”   说罢转身离去。   此时火光一路爬过来,照亮了半间屋子,恍惚望去,他像是义无反顾地走进火海中,姿态从容淡然,竟有些残忍的潇洒。   而后是婴尘,丢掷来刀子般的毒怨眼神,迈开步伐毫不犹豫地跟进去。   ——真奇怪啊,牯夏拉吗,还有婴尘。   虞子衿眨了眨眼睛,暗自感叹一句后忙不迭扭头跑出去。   不过他不识路。   不识路的虞子衿绕着诺大王府跑上一圈,处处是火,有人在打斗,有人趁乱满手金银珠宝地撒腿跑,还有人呼喊着打水救火。   低垂的阴沉沉的云飘在昏暗的天空中,在突然伏下的夜色中闪闪烁烁地,仿佛也将下起火来。   一个满身是火的人滚到虞子衿的脚边,呜呜哇哇地大叫,面目烧得焦黑。   虞子衿吓了一跳,又远远地绕开。   走着走着,像是走在人间炼狱中。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处处是火烧木发出的噼里啪啦声响,弥漫着凋零肃杀的气息。   无数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统统死在噼里啪啦里。   王府中几百人口大约不知他们的好王爷谋划着纵火,无知无觉地便死在火里,或许临死前还怨恨错了人,最终又变作玄北该偿还的人命之一。   他们最无辜,又最可怜了。   无知的死人。   看着看着,虞子衿又觉着该庆幸他好歹还能活蹦乱跳的活着。   “虞子衿!”   有人在叫。   虞子衿茫茫然偏头看去,一眼如定格万年。   “玄北!”   初初看清模糊的人形,他就晓得这是一日未见的玄北,什么后怕什么疑惑皆一扫而空了。他立马绽放出花似的灿烂的天真的笑容,欢天喜地地往玄北那儿跑去。   热辣的风呼啸而过,他径自像只鸟似的一头扎进怀里去。   “玄北玄北!”   虞子衿笑嘻嘻地叫着,声音明朗,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在冷冰的脸庞边蹭了两下。   玄北没应他。   ——为什么不理呢?   顿觉古怪的虞子衿松开手,探头探脑一看,玄北两条手臂紧紧地箍着他,仿佛在微微颤抖。薄唇紧绷,漂亮的黑眼珠旁满是红红的血丝,眼圈泛红,几乎像背地里偷偷哭过的。神色晦涩,不容解读。   虞子衿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对着刀山火海牯夏拉,他天生缺一根怕死的筋,无论面对什么也不怕,从未被吓得瑟瑟发抖过,也从未因担忧自个儿的生命而呜呜大哭过。永远就只是鬼灵精怪地睁两只眼睛,好奇地看待人的好坏善恶,看尽人种种作为,权当看戏,一转头又忘了。   但他这时候才晓得,他不怕,有人是会替他怕的。   不不不,恰恰是他不怕的缘故,玄北太喜欢他了,于是便加倍的替他怕着。   日怕夜也怕,从虞子衿被牯夏拉拐走的当下开始怕,怕他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怕他遭人欺负又要受伤,怕他顽皮,不知所谓地惹怒牯夏拉引来杀身之祸。   玄北怕成这样了。   怕的不像玄北了。   于是虞子衿罕见的心虚了,干巴巴摸摸鼻子,又抱住玄北,软声软气地趴在他耳边说:“你不要怕,我好好的呢。”   “牯夏拉的糕点我也不吃,什么事也没有。”   回过神来的玄北沉下面色,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糟了糟了。   这便是要算账的意思了。   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悠,未免吃教训和责骂,虞子衿当机立断地指指自己的脖子,“就是有人要杀我。你看,被割到了,疼死了。”   “还有后面。”双手艰难地绕到后面,夸张地比划出长长一条,“是婴贞的哥哥,他很凶,拿剑砍我。要不是木头来了,我就要没命啦。”   眼看玄北的脸色稍稍缓和,虞子衿再接再厉,瘪着嘴巴抱怨:“我好想你啊。牯夏拉说,你要是这五天不来救我,他就要杀掉我。”   “他敢——”   玄北面上充满杀伐之气。   “我哥哥呢?”   虞子衿想起另外一桩比躲避责骂更重要的事,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不见虞清安身影,不由得压低声音说悄悄话:“牯夏拉说他是和哥哥一块儿谋划好的,试试你是不是个好大王。现在你来了,牯夏拉还没死,我哥哥可能要和他一道了。”   以为玄北会吃惊,没想到他眼皮抬也不抬。   “你全都知道了?”   虞子衿歪着头问,戳戳玄北的脸。   玄北抓住他的手,只沉声道:“回宫再教训你。”   狭长的眼尖锐逼人。   看来还是难躲一劫。   虞子衿鼓着脸,像个圆圆的球,闷闷赖在玄北身上,琢磨着要怎么样才能少受点教训。   玄北一动不动,目光深沉地凝望着王府,侧脸薄情如刃,叫人发憷。   既不救火,也不救人。   这一夜,王府的火便直直烧至天明。   火很艳烈,仿佛预兆着风雨欲来的上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虞子衿:搞不懂你们哎   无辜惨死的人:嘤嘤嘤我们也不懂耶 第84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夜半三更,宫殿中烛火悠悠摇晃,半间屋子罩上朦胧黄光。   满地白纸,一张张上头胡乱排布几行字,大大小小全不相同,歪歪扭扭的,宛若醉了酒的猫儿似的拧巴在一块儿。恐怕天底下再没有如此糟糕的字。   颜诸老公公眯起眼睛盯着看了一会,本想看清楚究竟是些什么字,然而那几团蛇似的线条登时脑袋里打起架来,搅得人头昏眼花,看不明白。   默默地收回眼神,老公公告诉自己,好奇心是要害死身板不中用的老头的。   而虞子衿无所察觉,光是趴在地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握棍棒似的握住毛笔,闷闷不乐地笔画着。   他抬眼四处望了望,跌进大片的茫茫白纸中,琢磨着究竟有没有一千张了。   没有吧?   顶多百来张。   玄北可是要罚抄上一千张的。   虞子衿垮了脸,可怜巴巴地贴在地上去看颜诸。   公公公公,你救救我嘛。   他无声求助。   顿时身负重任的老公公半阖眼皮褶子,不动声色地会看他:老公公可帮不了,您还是老实些抄完,否则难保惹得大王震怒。   于是虞子衿又偷偷摸摸抬眼去看玄北。   玄北不晓得在忙碌什么,巴掌大的纸条一张一张的写,写完交给颜诸,颜诸再传下去,不知究竟是送到何人手中去。   瞧着那纸条尺寸,应当不是圣旨,飞鸽传书或捎带写悄悄话倒是说得通顺些。   ——写给谁呢?   ——是不是为着牯夏拉布下的陷阱?   虞子衿好奇得心痒痒,越看手上的纸笔越不是事,干脆丢开了它们。   毛笔落地声清晰可闻,俯首桌案的玄北立即朝他看来。   眼珠子黑漆漆的,宛若深不可测的海,瞧不出是否气消了。   “饿了。”虞子衿瘪着嘴巴,煞有介事地捂住肚子,“老半天没吃东西了,再抄,我怕就要饿死掉了。那你就白白救我了,是不是?”   语气十分凝重老成,将饿肚子直说成国破家亡的悲壮程度。   两人对视良久,虞子衿光是睁着水灵灵的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迎上玄北气势尖锐的注视,既真诚,又无辜,好似无尽的控诉,也像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仿佛你对他拔出了刀,他也不为所动的依偎在身旁,打心眼里相信你是疼他的爱他的,是绝绝不忍心他吃一点点苦头的。   虞子衿,聪明又糊涂的小王八蛋。   “颜诸。”   玄北复又垂下头去,一边冷冷吩咐道:“准备些吃食来。”   老公公领命而去,私底下给虞子衿抛去一个眼神,大意是再接再厉,就用你这双眼睛瞅他,一直瞅得他心软发慌。老公公估摸着,不光吃食,你这剩下□□百回抄写也能就此抵赖去也不一定。   恃宠而骄的虞子衿感同身受,悄悄点了点头,趁机蹭到玄北身旁去,巴在桌边上,安安静静地望着玄北,眼睛一眨一眨的。   玄北不理。   虞子衿再凑近一些。   玄北还不理。   擅长得寸进尺的虞子衿吸吸鼻子,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笔藏在身后。这下玄北不得不看向他,目光冰冰冷冷的,双眉凌厉如冻霜,在夏日里倒是能叫人生生打个寒噤。   虞子衿差点被这眼神吓唬住,不过终究还差一点。   “亲亲我嘛。”   他噘着嘴,“我又饿,还受伤了,昨晚也没睡好。你让我罚抄,我最讨厌写字,也写了好久,你看,手都痛了。”   摊开柔柔嫩嫩的手心,小指边缘有一块红彤彤的圆。   “可疼了,你亲我一下哄我一下,我吃饱了再抄,好不好呀?”   瞧着软声软气的,自从晋升做美人,虞子衿可老久没用这副装乖卖巧的腔调和姿态与玄北说话了。往常全是嚣张跋扈神气得意的,今日这番言论摆明是要惹人心软的。   玄北怎么会看不明白?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玄北绷住架子,不但不亲他,反而捉着他重重地打了两下屁股。   “你打我!”   虞子衿捂着屁股一下跳开老远,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地倒打一耙:“不亲我,还打我。你从前不打我的,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本是玩笑话,想要引出玄北无奈至极的神态。谁知玄北完全不理会,落在虞子衿这儿便是:是了是了,谁还要喜欢你这个捣蛋鬼?   仿佛真的不喜欢他了似的。   ——难道玄北真的生大气了?   ——真的不喜欢了?   ——可是玄北明明来救人了,也让老公公准备吃食的,应当不会的吧?   ——但万一……   万一万一,只怕万一。   咯噔一声,小心脏怯怯的停下跳动。   生不怕来死不怕去的虞子衿,这时候才晓得点怕。   嚣张跋扈的小老虎迟疑着,眉眼瞬间暗淡。他茫茫然地低下头去盯着地看,又小心翼翼地偷瞄再度抽出一支笔来写纸条的玄北。   “不是故意的。”他久久盯着烛光,小小声道:“是牯夏拉偷了冬生姐姐的兔子灯笼,威胁我。是他骗我抓我,全是他不好,你不能只怪我的。”   “牯夏拉说你五天里来,全天下便会说你是顶不好的大王。但是我觉得你是很好很好的,所以你不来救我也不怪你。”   虞子衿正正经经的,目光两分焦急八分执拗,“我不怪你,你这样怪我,你就太坏了。”   他说你就太坏了,神色冒出无知无觉的许多难过来。   玄北定定看着他,吐出两个字,“过来。”   虞子衿慢慢吞吞地走过来,还委屈巴巴地问:“还要打我吗?打几下才消气?才肯亲亲我呀?”   这话一出来,又显得前头的真真切切的难过像是骗人的。他还是那个顽皮又自有主张的虞子衿,从来不会难过不会悲切,光是没心没肺的欢喜着。   十足的小傻子。   连玄北也分不清楚虞子衿刹那的软弱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逢场作戏讨哄。但硬提着的怒气始终是消下去了。   他不再摆脸色,认命般搂住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子。   输了输了,到底斗不过。   故而虞子衿如愿以偿的得到一个亲吻。   不凶,是缓慢的深沉的,唇齿交缠气息暧昧。恍然间,那场熊熊烈火与断臂的婴尘,还有笑得云淡风轻的婴贞,一切的一切从眼前悄然划过。糟糕的不安的慌乱的,但凡坏的,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玄北还是最最喜欢他了。   虞子衿心满意足,又忽然想到问: “我哥哥要和牯夏拉一派了吗?”   不知怎的,他察觉到玄北镇定过头,好似牯夏拉的诡计、虞清安的叛变,所有种种皆在预料之中一般,不必慌张,也不需要大动作。   甚至没有下令封锁上京城,连夜搜查出逃匿的牯夏拉。   满心疑惑,虞子衿爬到玄北腿上坐着,戳了戳他的脸,“是不是啊?你来了,所以牯夏拉赌赢了,我哥哥要帮着他了?”   玄北生着茧子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脖颈边一小条疤,只低声回道:“他走了。”   “你不抓他们,砍他们的脑袋吗”   “不砍。”   “那……他们会回来吗?”   虞子衿变本加厉地捏扯着他的脸,歪着头问:“牯夏拉是不是要回来抢着做大王?他们会带兵来打仗吗?我们会赢吗?会不会死好多好多的人啊?”   一连串的问题。   “不会死人的。”   玄北的眼神悠远,仿佛凝望着遥远的天际,声音沉沉,“很快,你就可以出宫了。”   “那你呢?”   虞子衿机警地抱住他的胳膊,“我不要一个人出去,不管会输会赢,就要和你一起。”   “输了会死呢?”   “我又不怕。”   虞子衿神气地哼了一声,“我什么也不怕。”   闻言,玄北闷闷的笑了笑,一言不发。   虞子衿伸出手环抱住玄北的腰,贴靠在他的胸膛上,嘀咕着:“但我还不想死掉呢。我们可以偷偷跑出去。这个大王他们要当就给他们好啦。美人我也可以给他们做,谁爱做谁做啦,我不要了。我只要你。不是要当大王的玄北,是不是大王,你都是你。”   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又绕口的。   玄北又禁不住,偏头短促地笑了声,“哪来的这么多好话?”   “说给你听呀,你喜不喜欢听?”   虞子衿嘻嘻地笑,面色一变,又问:“木头呢?你有没看见木头?他受伤了。昨天晚上婴贞的哥哥要杀我,木头来救我,后来我让他躲起来,就没见着他。”   “他被牯夏拉的暗卫捉拿了。”   虞子衿一愣,瞳孔剧缩,好半天才慢慢地说:“我不知道……”   完全,完全不知道。   “他没事。”   玄北安慰性地摸摸他的头,“受了点小伤,只不过——”   只不过?   虞子衿紧张地看着他。   玄北想了想,又想了想,最终还是实话实话,“李竟也走了。”   “要走了?”   “走了?”虞子衿迷糊地问:“去哪里?”   玄北摇头,意味着他也不知。   走,能走到哪里去呢?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身体有伤,心里也有伤,这样一个遍体鳞伤的木头要走到哪里去呢?   虞子衿呼吸一滞,连忙从玄北身上下来。   “他已经走了。”   玄北道:“他是托人说话的,在你得救时,他便走了。”   你追不上他了。   虞子衿停下了脚步。   木头一而再再而三,有声无声、直接间接的问:你走么?你要跟我走么?他总是摇头拒绝。木头有木头的傲骨,所以他自己走了。   淡淡的酸涩情绪一拥而上,虞子衿背对着玄北,小声地问:“他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呢?”   玄北没有回答。   说明没有。   或许是下决心要将他抛在脑后吧?连一句话也不留。   这时传来推门声响,虞子衿下意识看了过去——   又惊又喜的眼神对上颜老公公,戛然而止。   木头不会再回来了。   虞子衿知道的。   木头这人,一旦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想他了。   精致糕点羹汤一叠叠摆放上桌,虞子衿怔怔看着,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唤,却没有丁点进食的欲望。   木头会到哪里去呢?   他会做什么呢?   虞子衿没听过木头谈及家人,也不知他有何种抱负。   会是江湖侠客么?   或是游历天下的浪子?   一无所知。   但是,但是——   “我喜欢木头……”   虞子衿揉了揉眼睛,说道:“我,很喜欢木头。”   不是那种喜欢,但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孤傲又偏执的木头,生气勃勃的木头。   很喜欢。   只是可惜,他还从未对木头亲口说过,我好喜欢你。   已然丢在命运里。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如戏,文章如戏。   木头退场。   一处配角,一处主角。   终究会有属于你的故事。 第85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第二日清晨,睡上日上三竿的虞子矜翻个身,搭在枕头边的手指触碰到纸张。   ——难道是玄北小心眼,还要罚抄?   虞子矜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眯眼看去才发觉不是一叠纸张,而是几本小人书,灰扑扑的,有些老旧,边沿打点卷儿。   诺大王宫,仅仅有那个独一无二的小太监会给虞子矜送宝贝小人书。但自从小太监悄悄把兔子灯笼送回来时,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虞子衿学到一个词,那叫恩断义绝。   现在小人书又悄悄出现。   只见其书,不见其人。   犹如藕断丝连。   他支着下巴定定凝望小人书许久,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吐出一个字来。   算了吧。   虞子衿想:算了吧。一旦叫小今子露面,二人间,非冰释前嫌便不得不从此陌路。人与人之间的好坏交情不见面时可以糊弄,倘若面对面坐下来,含糊灰色将不翼而飞的。   虞子衿少时——一如天下所有年少人——意气风发,天下大若苍穹,凡人多过星辰,但他光想着他自个儿的喜怒哀乐,不将他们的喜怒哀乐当一回事儿,于是正义凛然,凭独独一双眼分辨黑白,非好极坏。   年少儿郎渐渐长大,非身拔高,非性沉稳,而在于历尽千帆终于温柔,逐渐将他人的爱恨惧怕看入眼中。万事万物便全然不是那回事了。   灰色也由此而生。   无处不灰,无处非灰。   身处灰色中的虞子衿摸了摸书皮,又摸了摸书皮。   细嫩的手指在粗糙纸张上轻轻摩挲,发出沙沙的响声。   沙沙沙。   沙沙沙。   若有似无,若无似有。   “谢谢啊……”   虞子衿一边翻开封皮一边小声道:“谢谢你啊,小今子。”   软软的声音轻轻地的,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飘来荡去许久,如羽毛,似尘埃,在四面围墙中跌跌撞撞,许久才落在地上。   而后依稀听到门前有脚步声匆匆离去。   一脚重一脚轻的,与小今子的脚步如出一辙,渐行渐快,渐行渐远,好似一个出走的浪子,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再见啊。   虞子衿又无声道:再见了,小今子。   他趴下来,揉了揉惺忪睡眼,翻看别致的连环画。   里头有妖精戏书生的故事,也有英雄打狗熊的故事。   一页一页仔细看得入神,忽闻外头有女子压低声音道:“你们说——这开元王朝是否要完了?”   轻若蚊足的回应,“胡说什么鬼话呢?”   “哪里是鬼话啊?现下王宫内外皆传,大王为美人怒烧王爷府,活活烧死了几百人口呢。现下咱们贤王不知死活,听说丞相大人离境而去,那率兵数万的达鲁王爷也不知所踪。你想想,他们联手袭来,咱们这王朝是不是要完?”   哑音女子发愣许久,才道:“可、可咱们还有都铭将军呀……”   “你个傻丫头。”   女子嘁嘁,“可别忘了,都铭将军与丞相大人交好深如潭水千尺。多少年来,丞相大人未曾娶妻纳妾,那将军府中更无夫人把持。将军每每回朝,宫中酒宴拒不来,私底下日夜与丞相为伴。你说他会站哪一派?何况自从虞美人祸国的话一出,大街小巷全唱着大王重美人而非江山。如今大王与贤王争江山,民心自然在贤王那。于情于理,都铭将军会向着王爷,你信是不信?可要与我赌上一赌?”   “我才不与你赌。”   “你是怕了!”   二人细声细气地交谈,可惜虞子衿双耳聪敏,只字不拉。   虞清安果然与牯夏拉一同离去,先前在避暑山庄,玄北提过达鲁动作频频,虞子衿未曾上心。置今想想,原来一场厉害谋划酝酿多时。   而玄北好似是有意放他们离开的,不知是否又要来一招引君入瓮。   以虞子衿的脑袋瓜子,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其中纠葛。   他拍拍脑袋,三两下把小人书看完,做起身子来嚷嚷着门外说闲话的宫女把戈颖给带来。   戈颖很快就来了。   胖乎乎的戈颖抽抽噎噎的出现在门前,一瞧见虞子衿就哇哇大哭地扑过来。   “哭什么哭什么,哎呀,你哭得好烦人。”虞子衿把大胖娃娃抱在怀里,又捏捏他的屁股,故作嫌弃,“你重死啦,再哭就摔下去。”   戈颖扁着嘴巴,巴眨一下红红的眼睛,泪珠滚落。   “还哭!”   虞子衿凶他。   随性而来的婢女连忙解释,“美人切莫动怒。两日前美人不知所踪,大王先行一步回宫,一时无人顾及小主子,小主子夜半惊醒找不着您,哭着绕避暑山庄走了一圈,险些摔进河里,才惊动了卓玛拉公主。否则、否则说不得今日小主子是否被落在避暑山庄中呢。”   话里多少有几分含蓄的指责之意,似乎她也察觉到这一点,连忙又换上恭恭敬敬的语气道:“美人息怒,奴婢斗胆进言,全因为心疼小主子小小年岁双眼不利索,在深宫中又无父无母无依靠。他还这样小,平日最喜爱与您玩耍。奴婢心知美人平日繁忙,有时也顾不上小主子。但还请美人多用两份心思,以免那群下人仗势欺人,以为小主子没了靠,便欺他年少。”   说罢,婢女连连磕头。   一番话叫虞子衿幡然醒悟。   伸出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宫中,虞子衿是凭借玄北的宠爱横走四方,戈颖也得靠虞子衿的疼爱衣食无忧,绝无例外。偏偏他确三心二意,从前是一时兴起才带戈颖玩玩。后来戈颖落下眼疾,他用心了些,却到底不够细腻。   故而叫戈颖受委屈了。   后知后觉的虞子衿连忙让婢女起身,又低头抹去戈颖面上的眼泪,吐舌瞪眼挤出一个鬼脸,“不准哭了,爱哭鬼。”   戈颖眨眨眼睛,咯咯笑了起来,“咿呀~”   “这么大了还咿呀咿呀叫。”   虞子衿点点他的鼻子,“你羞不羞?”   戈颖歪歪头,中气十足大叫:“美!冷!”   “是美人,呆瓜。”   “每人?”   “美人啦。”   连连叫错,戈颖绽放出个傻里傻气的笑容,两个酒窝凹陷,双眼眯成一条缝,讨喜得不得了。   虞子衿与他玩闹许久。   而后的日子也便是一天一天的过。   八月时候,听闻牯夏拉与虞清安在北方现身,风尘仆仆,游说百姓共同起义。   八月中,又听闻达鲁暗中招兵买马,手中兵力已达到五六万。   也曾听闻朝堂无数争论,关于是否帝王亲自致歉迎回牯夏拉,又是否屈尊游说虞清安,凡间种种消息,零零碎碎的传入虞子衿的耳朵。   玄北不提,虞子衿便不问。   白胡子老先生在宫中频繁出入,见着虞子衿时,照旧一派通达贵气相,除几次被顽皮的戈颖扯住胡子,一老一少相互对峙,逗得旁观的虞子衿哈哈大笑。   又有当初出兵塞外时见过一面的上京轩定军统帅决塞,乔装打扮也在深宫中出入数回,与玄北夜夜长谈到深夜,似乎在做谋划。   谋划些什么?   虞子衿一概不知。   他还是照旧没心没肺的玩耍,带着卓玛拉与戈颖,大摇大摆的在御花园间窜来窜去。今日闲来无事逗逗大白虫,明日百无聊赖捉蛐蛐儿玩躲猫猫,生活有滋有味。   但偌大王宫依旧是萧索下来了。   百千宫女太监纷纷战战兢兢垂下头颅,眼皮贴到地上去,上下唇瓣一合,决计不肯吐出半个字来。   一花一草一树木渐渐凋零,灿烂的红黄蓝绿被光秃秃的枝丫所取代。   一片宛若乱葬岗的死寂中,九月悄然到来。   九月初一那夜,玄北静静坐在书桌上。   当年初见时,他在烛火下低头,冰冷的侧脸罩上暖光,凌厉的眉目一眨不眨翻阅着堆积如山的政务。一目十行。   今夜,他光是静静坐着,任由卷卷书文放满桌,却不拿。   虞子衿本坐在地上画画,一阵冷冷的风吹来,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抬眼瞧见静默而俊朗的玄北对着手中纸条出神。   悠远的目光犹如鸟,飞越过千山万水,停在荒凉大地上。   怜悯、自嘲、唇亡齿寒与淡淡的麻木汇聚一堂,黑黝黝的眼珠酝酿着深不可测的情绪。   虞子衿不喜欢这个眼神,决心打破。   他一溜烟窜到玄北凑到跟前看了看,可惜识不得其中任何字。   “这写着什么呀?”   他天真地问,挤一挤,缩到玄北的怀里去,“秋天来了是不是呀?好冷。树叶全落光了,昨个儿死了一只大白虎,不知道是不是被冻死的。卓玛拉难过死了,哭了一整天。我们能不能再去弄一只白老虎给她呢?”   玄北的视线还停在纸上,只附和道:“秋天到了。”   “我明天想去钓鱼。”   虞子衿打了个哈欠,垂下眼睛,奶声奶气嘀咕着,“你要不要跟我去钓鱼啊?”   “好啊。”   玄北抱着他,下巴贴在他暖洋洋的脸庞上,低声道:“你还会钓鱼?”   “会的呀。”虞子衿咯咯笑了两声,推开他,“你的下巴上有小刺,痒痒的。”   玄北闷闷地笑了两声,喉结在薄薄的肌肤下上下滚动。   夜深。   虞子衿小声呢喃着天色呢喃鱼,呢喃完糕点呢喃戈颖,叽里咕噜一大堆,说来说去口干舌燥,终于赖在玄北的怀里睡着了。   玄北迟迟未睡。   摊开手心,纸条上龙飞凤舞一行字:敢问大王,江山美人,孰重?   玄北慢慢地写上答复。   心意重。   三个字融在纸上,被卷起,搁置进圆筒。   信鸽双翅一张,带着三个字飞往遥远的塞北。   五日之后,镇国大将军都铭反。   与此同时,上京城外轩定军统帅决塞引领数万士兵北下与都铭会合,同反。   刹那间,帝王手中再无一兵一卒可用。   而玄北不再上朝。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结局在两三章之内,憋死我了!! 第86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九月时候,凉风习习。   晚霞漫天,静谧的光笼住奢华王宫。御花园漫着淡淡的雾,光秃的枝丫若隐若现,直指向上,宛若手执长矛的破国亡兵。伤痕累累,又执迷不悟。   咔擦。   谁人踩动落叶,恍若惊起一阵雨。   残破的花瓣边角泛黑,与枯黄的叶片混在一块儿,沿着风意飘飘扬扬,悠悠下落,复在树下堆起厚重的小山,仿佛藏着尸体的堆。   黯淡景物中,唯有虞子衿活蹦乱跳地,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双手紧紧攥着蜡玻璃线,还不住叫道:“你等等我,等等我嘛!”   天空中,一只蝴蝶形状的纸鸢拖着长长的翅尾,对前头硕大的纸鹰穷追不舍。   “等等我嘛!”   虞子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翻出一个瞪眼丢给玄北,粗鲁地拉扯着线。   可惜色彩斑斓的大蝴蝶只是茫茫然打转,再落低一截,怕是再也追赶不上雄鹰。   “不要玩了!”   虞子衿垂下嘴角,鼓起一口气,整个人气呼呼的。   “不玩了?”玄北问,慢悠悠走来,手掌心摊在虞子衿面前,要拉他起来。   “不玩不玩。”   手掌被凶巴巴的小手拍落。   ——技不如人,便要闹脾气,真是越来越胡搅蛮缠了。   玄北无奈地摇摇头,忽然松开了手。   脱了线的雄鹰发愣,呆呆在天空挂片刻便歪歪斜斜地坠落。   地上的虞子衿见了,立马揪住玄北的衣角,口气焦急,“掉了掉了!鹰掉了!”   玄北却一动不动。   他静静站着,沉默,执拗,活像一块形状稀奇的大石头,沉闷地生长在这儿。如墨般化不开的眼眸定定遥望着纸鸢下落,若有所思。   又来了。   玄北已有半月不在上朝。任凭官员上书请奏,他一反常态,日日夜夜与虞子衿在床榻上打打闹闹缠缠绵绵至日上三竿。   所谓朝政碰也不碰,犹如童心迟来,近日帝王专注于与后宫美人双双钓鱼游戏放纸鸢。   但稍有不慎时,便容易流露这样茫远的眼神,如此刻。   而鹰一无所知,自顾自地跟着风走,翻阅过亭台楼阁与红墙,越走越低。   消失在眼前。   “它掉没了!”   虞子衿有些闷闷不乐地打了他一下,“我喜欢那个,还想下回用的。你怎么让它飞走了?”   玄北捉住他的手,“它是出宫了。”   出宫。   眼神闪烁,虞子衿瞥见御花园外跪着一排人,个个脊梁骨直似铁,百折不挠。自玄北罢朝第七日起,礼部尚书明哥文率领文武百官长跪不起,一求玄北整超纲,二求玄北杀妖男。   掰起指头数一数,恰好凑足第二个七日,黑压压的臣拼拼凑凑只剩一排。   明哥文仍是当仁不让的首领大臣,浑身上下邹邹巴巴,像是泡坏了水的小老头。他每回见虞子衿皆要偏过头,不晓得是否不屑以正眼看妖物的意思。   现下这小老头似乎察觉到虞子衿肆无忌惮的注视,十分傲气地偏过了头。   虞子衿朝他吐吐舌头,将目光调转到纸蝴蝶上去。   天空无边无垠,方才它是一心一意追逐雄鹰的,此时雄鹰折损,它失了方向,像个呆子似得停在上头一动不动。装死。   撇撇嘴,虞子衿一松手,线轴骨碌碌滚落在地。   “抱抱。”   他朝玄北伸长手,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这小子或许是幼时挨饿受冻多了,入宫近一年也未能长多少个,仍是古灵精怪的瘦猴子。玄北微微弯下腰,他便眼疾手快地攀上去,三两下搂住脖子巴在宽厚的肩膀上,又朝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大臣们吐舌头。而后咯咯直笑。   玄北不笑。   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石子小颈走出来,虞子衿顺手摘了朵褪色的花,绕在玄北的发丝上。   半路难免经过长跪臣子。   “大王。”   明哥文道:“三日前,姑苏城不战而降,至此黄江以北十余城池已被叛军拿下。”   “这难道不是你们想要的?”   玄北垂下眼眸,淡淡看向明哥文。   垂垂老矣的明哥文身躯一颤,附身贴在冷冰冰的地上,声音沉重:“您不该至此。”   玄北想了想,道:“或许你也不该至此。”   说罢,擦肩而过。   “老臣明哥文——”   北方吹来一丝寒风,自衣袖缝隙钻入,引得虞子衿缩缩脖子。他眨一下眼睛,瞧着明哥文不自觉佝偻的背,听见他沉着气朗声道:“自小熟读百书,推崇礼仪之道,年少多次参试,二十三时中秀才,后为县知府。在任十年治大水、剿倭寇,有幸调至上京六部,至今已有四十又二年,历经三代帝王更替,一片赤诚之心从未变更。今日在此斗胆——”   他朝着虚空的前方,重重磕头,“恳请大王即日起重振朝纲,斩杀祸国之人!”   其余六人异口同声附议道:“恳请大王即日起重振朝纲,斩杀祸国之人!”   字字铿锵,声声震天。   玄北始终没有停留,不再停步。   也没有上朝。   时日一天天悄然滑过,帝王不早朝之事传遍大街小巷。世间百姓皆道他彻底被妖物拿住,还将其寥寥几年帝王命辩词作曲,最终沦为三岁小儿也会唱的顺口溜,讥讽着这个不信鬼神、不讲礼数、于太后不忠于兄弟不义,又于臣子不仁的大王。   该是千古庸王。   也有人提起,当年玄北做王爷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功绩又如何算?   于是引来无数争论。   就大局论。   三大强国鼎立,结盟被拒的律国与多拉皇族交战多月,正是决战关头。另有他国虎视眈眈,所幸黄江以南大小城池或失望于在位大王、又或真知灼见为避免他国觊觎,纷纷不战而倒,大开城门迎接叛军,无需一兵一卒伤亡。   史上前所未有的倒戈轮番上演,江山四壁似乎仅剩下一座沉闷王宫誓不投降。   九月末,第一位告病假的官员出现。   一生二,二生三,日复一日,没有帝王的朝堂上愈发空荡。   直到钴夏拉率二十五万大军将上京重重包围时,兵部大臣禀告玄北,上京城中兵力不足难以抵抗,望玄北出逃。   玄北不逃。   为数不多的城中兵将,昔日在上京郊外曾受玄北亲自操练的选定军声称抵抗到底。   玄北却命他们脱下盔甲,放下戈矛,尽数归家。   玄北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谁也不知道。   钴夏拉在城外守了半月,不见投降也不见抵抗,终于一声令下,攻进王宫。   最后一日的朝堂,仅有十人。   “报——,叛军冲破南大门!”   “报——,西门沦陷!”   “报——”   第三声报才出头,玄北摆了摆手,“不必报了,令所有禁军退守殿前。”   年轻的小兵纳闷地合上嘴唇,老半天摸不着头脑,提着剑走出去时,原本面上的悲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看看面前搂着包袱与珠宝撒腿逃跑的宫女太监,再扭头看看殿内众人一派淡然。   白瓷海水纹香炉中幽幽飘出一缕白雾,久久缭绕室内,仿佛还是往常景象。   险些以为自己是在白日做梦。   不过定睛仔细看看,不同之处有三。   其一,玄北并未着朝服。   其二,玄北并未坐于龙座上。   其三,万万不该出现在朝堂之上的虞子衿正大摇大摆把玩着传国玉玺。   小兵猛拍一下头脑,不顾三七二十一,先前去传达命令。   而玄北就坐在台阶上,不慌不忙。   一炷香后,叛军至。   啪嗒啪嗒成千上万的脚步声汇聚,犹如溪水成海。   百名士兵冲入殿门,将朝堂重重包围。余下数万镇守门前,从中分出两道。   钴夏拉、虞清安、都铭、达鲁、决塞相连走出。   牯夏拉一步步走至玄北面前站定,眉眼仍然似画般温润,有如一轮皎洁明月。冷硬的盔甲未能抹去他生而带来的翩翩风度,佩剑也未能使他变得杀气十足。   贤王牯夏拉始终如此,如清风如美玉。   你看着他,会打心底生出浓厚的亲近感,想要与他述衷肠,且明白他这样的人物定会微微笑着听你娓娓道来。哪怕明白他心机深沉,也无法抵抗油然而生的亲昵,这便是牯夏拉独一无二的能耐。   在深宫中沉睡数月的玄北恍若被触动,苏醒,睁开了野兽般的瞳孔,目光与牯夏拉装个正着。顿时间堪比无声厮杀,双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你输了。”   牯夏拉将锋利刀刃直直架在玄北肩上,“王位纷争后,你终于还是败在了我的手下!”   剑身近一寸,恰好贴在脆弱的脖颈边上,不留一丝缝隙。   站在一旁的虞清安压着告诫之意喊了一声。   虞子衿也坐立不安,却被玄北稳稳地压制在怀里。   孤寡几个文臣,个个板着脸,死死瞪着牯夏拉,随时要扑上来一口咬掉他咽喉似的。   武臣已将手摁在刀柄上,蓄意待发。   牯夏拉将一切收入眼中,而后垂眸低笑,“没想到原来也有人护着你。只是——,他们护得又是谁呢?是江山社稷,是名利权势,是帝王玄北,还是你?但,又究竟有谁真正在乎过你?没了帝王头衔,你又算什么呢?”   仿佛在说天大的笑话,嘴角的笑容渐浓,满是玩味。   “我只有一句话想问。”   玄北缓缓掀动眼皮,目光在来人间缓慢来回,“昔日戈敏揭牌匾一事,是否你暗地里一手推动?”   “玄北!”   牯夏拉上扬的嘴角慢慢平下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到如今还提及死人,玄北,你输得太多了!”   明明是温声,其间却埋藏着深深的黑暗。   不屑、鄙夷、厌恶,所有恶意的丑陋的情绪混杂,宛若散发着毒气的话语,令人不寒而栗。   玄北却不为所动,“牯夏拉,究竟是我输了,还是你输了?”   下一刻,他的表情变得格外冷酷,“你这个——”   “彻头彻尾的畜生!”   玄北伸手捏住刀锋,嗤笑道:“我从未见过你这种东西!生为殿下贵做人上人,父母健在又熟读诗书。你缺什么?我常想,你究竟是缺了什么?金银珠宝?荣华富贵?他人的关怀与疼惜?抑或是才能?你什么也不缺,可偏偏,你做不成一个人!”   “从小到大,你可曾记得手上沾过多少鲜血?”   他站直身体,与牯夏拉凑得极近,狭长双眸满含煞气,“你虐杀猫狗,也残杀人,当然是不愧疚的。但恐怕不止如此。你不光不会同情,也从未开怀吧?无论如何做,如何玩弄权术玩弄感情,将他人的性命他人的忠臣玩弄于鼓掌之间,仍然没能在其中感受到一丝开怀。你不满足,始终找不到身而为人的滋味。没有亲友,没有抱负,日复一日无趣的生活使你厌倦,故而,明知是陷阱,你还是走到了这里来,不是么?你到底是来找赢,还是,找死?!”   哐当一声,佩剑落地。   玄北的手掌垂在身侧,血水一滴滴下落。   在他面前,牯夏拉摇着头。这次牯夏拉勾了嘴角,露出了在如同恶鬼一般阴险狡诈的笑容。,“玄北,哈哈哈,好一个玄北,我竟然一时不知究竟是高估了你,还是低估了你?”   “无论高估低估,你再也没有第二条命重来了!”   玄北眼一扫,一半士兵齐齐转向,将尖锐刀枪对准牯夏拉!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他小饼干的   最后一章了   死也要!   憋出来!   难道我最近太佛系了都写不来冲突! 第87章 玄北呀玄北真炫酷   偌大宫殿富丽堂皇,上百士兵齐刷刷举起□□。   冷意弥漫。   玄北嗤然一笑:“你诈死出逃,命余下暗党在京中散布谣言挑动民心。既然你信你的臣能颠倒黑白,那我如何又如何能信不过我的臣?况且塞外十万轩定军,上京城外再数万,哪一个不是我训国的兵?哪个不曾与我浴血奋战?”   “区区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闲散王爷,要反?可笑!”   低沉的嗓音,字字铿锵有力,如铁块恶狠狠砸于地。话落,脚踩剑柄,削铁如泥的宝剑腾空而起,簌簌下落。他目不斜视,精准无比地捉住剑柄,唰一声架在钴夏拉的脖颈边。   玄北直直站着,生出顶天立地磅礴气势,犹如山河倾倒,劈头盖脸泼得人浑身狼狈,几乎双膝一软跪坐在地。   几缕短发落在剑刃上。   “玄北!”   按耐不住的达鲁上前一步,粗声粗气威胁道:“别以为本王的兵就是吃素的!现在只要一声令下,留守城外的数万大军包剿,你那劳什子轩定军又能怎么样?!”   却是钴夏拉笑道:“罢了。”   达鲁不明所以地皱眉,“八哥?”   钴夏拉以两指抵在剑边,稍稍推远,薄唇启合,温声吐出一句话,“你还是输了,玄北,你一败涂地。”   他道:“我玩弄权术,无论胜负皆为赢。但你不同。你走投无路,却无心无力奋起斗争,你已经输了。更不必说你是如何沦落为天下人口口相传的庸王,你可真是——”   “一败涂地。”   钴夏拉双眉弯弯,眼眸恰似以一轮弯月,呈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掩盖在长长睫毛下,鲜活无比。其中漾出点讥诮、高高在上的孤傲以及真心实意的愉悦。   他勾起唇角,语气悠悠:“多少年来,你上战场你亲手弑父,你成王你上朝。你可知我日日看着你?”   亲手弑父四字云淡风轻,引得玄北神色一变。   他微微下看,,“你以为居高临下看得分明些,是错的。我日日站在这儿,寒天酷暑四年来从未空缺,全为不舍错过任何好景色。一日复一日,你面上的阴翳疲倦我全看得一清二楚。你问我为何明知是陷阱还走到这儿来?我是为了看最后的你啊。”   “你常常想我,礼尚往来,我亦是常常想你。   百无聊赖时,夜深人静时,我总在想,为何我这兄弟中会有一个你?并非先帝亲子,你可还记得每一回班师回朝,父王拿何种眼神看待你?我记得,犹如看待一只在眼前窜来窜去的恶鼠,既弱小又生带原罪,令人无比厌恶。你会篡位,我倒不差异。唯一一次意外是你与贝宁长跪如意殿前,我在阴暗里静静看着你们。凉夜过半,贝宁投湖,你抱着她的尸首时,你是否落泪?”   玄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色狠厉,“你看着贝宁投湖?”   “你落泪了,是么?”   钴夏拉不答,径自道:“我想了许久想不明白,你怎还会为他人动情谊?”   玄北攥紧手,“你与贝宁是同胞姊弟!”   “那又如何?太子尚且与我同胞,那又如何?”钴夏拉挑眉,忍俊不禁似得,“玄北,你太天真了,我便是不明白为何屡屡遭挫,先是贝宁,后有父王,如今,有一个虞子衿,你竟还有怎能不信的大臣。你怎还会信人呢?玄北,你为何如此天真?”   手指被扯动,玄北回头看去,原来是虞子衿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几根手指,低垂纤细乌黑的两道眉毛,直勾勾盯着横穿他掌心的疤。   涌上心头的多少震惊与憎怨悄然消退。   那些都是死人了。   玄北想:贝宁也好,太子也罢,上至先王太后,下至阿寥莱之妻与千万将士,统统死在过去的年岁里。   自幼时起挨饿受冻,蜷缩在冰冷床铺上苦苦思索未曾谋面的娘亲;   至今遇湖忆贝宁,执剑思先王,落雨念太后。   夜半醒来,梦中梦。   但活人该有活人的事。   他被死去的人事物笼罩太久了,凌厉的眉目苍苍黯然,唇角仿佛挑着重不堪言的担,许多年失了笑。该还的已尽力还去,该为年少轻狂付出的代价也已全数付清。   七月到九月,他夜夜沉寂地仰望天空,心荒芜,便是在等着盼着怕着这一日。   他决心在这日放下一切,远走高飞。   决心划过,玄北长吸一口气,松开了手,放过死者放生自己,不再动怒。   “你从未赢过。”   玄北冷声道:“你这一生所有开怀全靠戏弄他人,如坐在台下,费尽心思观赏出出戏。但不明忠孝仁义与爱恨,你始终身在戏外,永生永世,找不到你所爱。你输了,钴夏拉。”   “呵……”   钴夏拉摇了摇头,似乎笑得眼带水光“至少我知进退。而你,二十余年分辨不清你寻觅何物。你死在宫里,败在朝堂上。再没有什么人,比你更糊涂更可怜了。玄北。”   士兵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八哥!”   达鲁抽出长剑,踹开一名士兵,“今日胜负未定,谁敢动手?!”   玄北亦挥剑,两把宝剑相碰撞,发出嗡嗡震动声。   “玄北——!”   气急败坏的达鲁大呵。   玄北漆黑的眼珠一滑,凶神恶煞地盯紧达鲁。   “太子造□□、贝宁和亲、戈敏闹事三事皆有他参与,事到如今,你还一心信你的好八哥?”   玄北嫌恶地扫他一眼,“当初我国攻佩珏,分明大获全胜。律国却以和亲做要挟,何故?不如问问他!”   达鲁面色稍改,瞪大的眼在玄北与钴夏拉间游移不定。   钴夏拉不做辩解:“左右不过如此。今日戏看尽,我心满意足,余下的倒不感兴趣。大王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恕罪臣先行离去,入天牢等候发落。”说罢规矩行个礼数,朝巴眨着眼的虞子衿笑了笑,卸下盔甲,云淡风轻地离去。   他一步步朝来时的路走去,一如二月前无所畏惧地走进火里。   懵懵懂懂的虞子衿依旧看不穿他,不清楚他一场谋划究竟时为赢还是为输、为胜还是为败。是否还有后招玩?釜底抽薪?   还是当真从未想成王?   或许,从未有人真正看透过钴夏拉。   又或许,连他自身也未曾看透过。   钴夏拉犹如蒙蒙大雾中的皎月,又似一个道不清的梦。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离开了。   留下头脑一根筋的达鲁,倔强胜牛,不肯放下武器。   玄北与他对视良久,松口道:“即日离京,交出兵权,孤可饶你不死。”   “呸!”   达鲁眼也不眨接话,“本王死也不会信你!交出兵权?以为本王是活得不耐烦了找死?既然造了反,一条路走到黑,大不了拼死杀一把!反正没讨妻妾,本王不怕死!”   “前往避暑山庄时,你调动兵将北上,又另带三百精兵独自越过塞外线,为何?”玄北如是问。   “与你何干?!”   “塞外以南是多拉,是否有心解救曾在塞北相识的多拉皇子?”   仿佛被戳中痛处,达鲁横眉瞪眼,愤然吼道:“不要提他!要不是你——!”   “你对多拉皇子倒是……”玄北意味深长看着他,收回了剑。   达鲁绷紧健壮身躯,黑沉沉的脸压下,作势要攻,“废话少说!今天本王死,也要你玄北跟着陪葬!”   数十士兵不约而同地举枪,不发一言对准玄北,伺机而动。   刹那间,殿内气势紧张。   静悄悄观望着的虞子衿朝玄北再靠了靠,抓紧手,忽而瞧见殿外远远走来一个少年郎,皮肤黝黑,双颊向内凹陷,身板瘦弱好似会走路的一副枯骨。   这是……   虞子衿一愣。   人未到声先来,只见那人动了动嘴,吐出的声线沙哑:“黑熊,为什么没来救我?”   他停在殿门口。   的的确确是多拉米,却不再是活蹦乱跳满腹鬼主意的多拉米。   少年郎模样大变,圆圆的鼻头拔高,左眼一道刀疤横跨面部,神色冷若凝霜。   几乎不再是多拉米了。   “多拉米…….”   虞子衿轻轻叫道,他却连一个眼色也不给予。   玄北摁住了想跑去的虞子衿,抬眼对达鲁道:“你有两条路,鱼死网破或从头来过。不管你对多拉皇子是否有情,今日你死他便死,你活,他自然活。”   “你、你真是无耻!”   达鲁涨红了脸,执剑的手不住抖动,眼角悄悄地去瞧陌生的多拉米。   “黑熊。”   多拉米语气平平:“你怎么不敢看我?”   达鲁抿死唇畔,未置一词。   一旁都铭与虞清安从头到尾静静伫立,仿佛观望完一场戏又是另一场。   雀跃无声,死寂僵滞许久。   多拉米突然道:“我母后死了,皇兄也死了,多拉国的守护森林烧了三天三夜,数不清的野兽死全死了。多拉已经完了。”   “多拉米……”   “无论是谁害得,多拉国已经没了。”他反复喃喃道:“没了。”   犹如棱角分明的石头投掷如湖水,平静的眼中倏忽一湿,泪水中从眼眶中滑落。他的嘴唇颤动,哆嗦着继续说道:“我亲眼看着他们……攻入皇城,□□奶娘,一刀戳过母后的心……我们多拉国从不、从不这样对敌军……我们不会拿人做猪狗玩乐,不会要他们钻□□学狗叫,不会将他们拖在马后……我的皇姐她……”   他哽咽着,身躯摇晃,再也说不下去了。   从前多拉米的眼里住着一只张扬跋扈的小老虎,生机勃勃的。   现下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血海深仇与一生难以忘怀的苦痛压在他尚未长成的肩膀,他的腰背受不住这般沉,不知不觉弯下去,再也挺不直了。   多拉米咬着唇压下抽噎,哑声问:“黑熊,你要不要带我走?”   达鲁露出挣扎的神色。   等不到回应,多拉米慢慢垂下眼帘,自言自语似得说着我知道了。   “多拉米!”   虞子衿又叫,挣脱开玄北跑去。   多拉米终于愿意看他一眼,却仿佛看待陌生人。   “多拉米…….”   虞子衿失落地喊着,干巴巴站着,好一会儿才想到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银色挂坠,“这是你的,你记得么?”   “不记得了。”多拉米偏过头去。   “你记得!”   虞子衿拉住他的手,“你明明记得的。”   “我、不、记、得。”   多拉米甩开手,还推了他一把,“多拉米已经死了!滚开!”   猝不及防,虞子衿摔坐在地上,屁股生疼。他顾不上揉揉,睁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眨不眨看多拉米,试图以无往不利的美貌皮囊打动多拉米。   半年前,多拉米曾言喜爱美人。   多拉米带他在塞北游玩,为他画象说故事的场景历历在目。   他们还曾交换信物,结拜为兄弟。然而低头细看,多拉米的脚腕附几道深深勒痕,血肉溃烂。不见他赠送的铃铛脚腕。   虞子衿心一凉。   不带信物,不认信物,多拉米意为彻底与他断了干系了。   而多拉米头也不回又走出两步。有士兵剑指胸前,他自顾自撞上去。   剑尖没入,殷红血浸透衣物,反倒是士兵被他的冷漠吓得连连后退。   多拉米再走,身上多出一个血窟窿。   “你——!”   士兵手足无措,“你找死?”   多拉米道:“我心如死灰。”   达鲁咬牙挣扎许久,最终丢下了剑,合眼道:“我带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来大政斗,小的要补上所有bug! 第88章 玄北呀玄北真炫酷   “你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虞清安偏低头凝望地,终于开口道:“谋划了一场大局,只待今日叛军自投罗网,一网打尽。罪臣曾道您失却斗志,有失偏颇。”   两月有余,他日夜思索为何玄北迟迟不动手反抗,又为何任由都铭决塞倒戈。   并非未曾疑心是局,却始终提心吊胆。   今日,无论钴夏拉有心无心踏入陷阱,反叛之名难以洗脱。达鲁软肋被抓,阴差阳错交出兵权,从此不得入上京。至此,玄北不废一兵一卒,大获全胜。   虞清安心中悲喜交加,复杂错冗。   当初怒玄北不争,他一气之下与钴夏拉合谋起事,私底下却并未真正效忠钴夏拉。原本前夜与都铭商议过临时倒戈,不料想玄北自有算计。   该笑么?   似乎效忠的主子一如当年,且沉稳气性大有长进,淡淡然朝全天下开了个大玩笑。   或该抑郁么?   如今玄北似乎不再需要他。   纷乱思绪脑中过,虞清安双颊惨淡无血色,低微而庄重道一句‘臣甘拜下风’。   他不知晓玄北会如何处置他。   功臣?叛军?愚臣?全然无谓。   于他而言,家国安康无动荡乃头等大事,帝王喜怒排第二。至于第三.......   活生生的虞子衿呆在玄北身旁,安然无事。   ——这便够了吧?   虞清安静静听候发落。   玄北却只笑了笑。   “孤从未谋划,不过顺水推舟。反倒虞相口口声声称孤拘泥小情小爱,但一代奇才,又何尝不是为世俗情爱冲昏头脑,才出此下策?”   虞清安心尖一颤,抿唇,不置一词。   “孤费力想了两月,仍是想不明白。今日只想问问虞相,帝王究竟是何物?王,又该是何样?”玄北走动两步,从他身旁错开,停在屋檐前仰望无边无沿的天。   “人生在世皆有情,你们却不许帝王有。”   “孤严查腐败,道孤苛政;孤亲兵出征,道孤轻率。退一步,倘若孤放任腐败,多半上书指桑骂槐,意指孤不将天下苍生放入眼中。不出征,则贪生怕死。”   天色渐晚。   抬眼可见大雁自北方来,穿透云层。秋风穿过,树枝杈边为数不多的枯叶摇摆晃动,眨眼间散落于地,悠悠躺地。   殿前除却士兵,便是战战兢兢的宫女太监,他们跪缩一团,两手紧抓玛瑙细碎不肯松,既可恨又可怜的模样。   再看亭台楼阁与千里江山,无不如此。   可恨,偏偏可怜。   玄北犹记初登王位时喜爱狩猎,然众臣上书奏道:观王狩猎足矣,无需多费时。狩猎如此,拉弓射箭如此,微服出现、亲训京兵桩桩件件无不是如此。   “你们口上满是不许不准不应当,但你们愿孤如何?”   “有情废政,无情则残暴。左右不是进退不得,你们让孤做不成一个人,也做不成无欲无求无所畏惧的神佛。因为你们要的是忠孝义三全的帝王,精通文武却不偏,钻研琴棋书画却无所好。言行举止不得有礼仪差错,使文臣兴使武臣兴,使百姓安是使天下安!”   玄北语气生硬,说到恼怒时停顿良久才继续道:到“处处挑剔处处指责,一句无心言语也能引来联名上奏。你们说,你们究竟要如何?”   “孤忍了足足四年了。”   “如今天下人多半负孤,那么孤为何不负天下人?”   多少夜晚秉烛批阅奏折?   多少次按耐性情与迂腐老臣纠葛?   凡间种种道不尽。   但从未有人识得他的好。   或许是果真他做不来王,又或许他自以为是,从头到尾徒劳用功。   无论如何,玄北不想再难为自己了。   他俊美的面上一派冷寂与煞气,“虞清安,你对孤失望。失望孤不堪其苦,失望孤丧失斗志,还失望孤登位成王,到头来原来也不过区区凡人。你背叛孤。”   虞清安骨节分明的五指捏紧。   他与钴夏拉合谋货真价实。都铭反叛之事同样归功他一手策划。   说不清。   尽管每分每秒他都在等,等玄北重振士气、等玄北捎来书信,像一个傻子似的痴痴等待,盼望着玄北变作原来的玄北。   无情无爱的玄北;   冷酷铁血的玄北;   也是那个时不时来丞相府坐一会的玄北,但凡烦躁不安,便会宣他入宫的玄北。   自私自利参与谋反,其实时时刻刻焦急不安,渴望帝王说一句孤需要你。   哪怕骂一句狼心狗肺也好,他便会义无反顾与钴夏拉决裂,带着反叛军首的头颅与兵权回来。   虞清安从未想反,他为的是一己私欲背叛玄北背叛操守,背叛了心心念念的黎民百姓与清傲。   无话可说。   玄北残忍笑道:“虞清安,当年孤有意夺王位,得你相助。记功。今日你反,记过。那么赏你,罚你。所有你所见的忠臣,智忠愚忠;所有兵将,我军反军皆予你。”   “江山予你百姓予你,朝政予你王位予你。”   虞清安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瞳孔扩大,“大王……”   玄北侧身对伸出手,始终茫然无知的虞子衿东张西望。先看看嚷嚷着大王不可的臣,再瞧瞧闷声不语眯着眼的明哥文老头。他看了看恍惚无神的兄长与面无表情的都铭,皱皱鼻子,用软乎乎的手掌握住玄北的厚实的手掌。   “诸位。”   玄北留下一句话,“我只能祝你们——”   “万里江孤心治,千古美名万事传。”   咯噔。   他们的心齐齐咯噔一声。   朝堂如乱葬岗般沉闷,仿佛在沉重的陈述或诅咒中死去。   在玄北身边伺候了一辈子的颜诸老公公垂下松弛眼皮,厉声道:“恭——送——大——王——”   殿下宫女太监不明所以,连忙随声附和,“恭送大王!”   恭送大王恭送大王,百千人齐声动天,眼睁睁看着两双脚从面前经过,渐行渐远。   前头有马,玄北翻身上,将虞子衿抱上。一声令下,血汗宝马仰身长鸣,四蹄踏动,跑出大而无当的前殿,冲出庄严宫门,永远离开了金丝牢笼般的王宫。   虞子衿似有所觉地回头。   殷红宫墙上,不施粉黛的王后婴贞伫立。身骨瘦弱,衣袖于强劲风中翻飞,犹如摇摇欲坠的风筝。   “我们出宫了吗?”虞子衿问。   “嗯。”   “再也不会去了是吗?”   玄北又嗯了一声。   于是虞子衿用力地看一眼婴贞,把整个王宫中最深情又聪慧的女子面貌铭记于心,再也不回头。   再也不会遇到如此至柔至刚、至善至狠的婴贞了。明明选择王后之位不再爱,却在此时此刻换上寻常女子装束,不知想生死相随还是也指望过玄北带她一同走。   她对玄北情深似海,但玲珑剔透绝不纠缠。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女子了。   虞子衿想着,没有告诉玄北城墙上有人遥遥目送他走远。   不要再让任何人事物绊到玄北了吧?   婴贞必然也是如此打算,才没有出声。   自由的马欢快地跑,把繁华如旧的街市一股脑儿甩在身后,往荒凉的城郊村庄跑去。   虞子衿疑惑地问:“我们去接戈颖和卓玛拉吗?”   以防万一,二人半月前提早出宫,此时似乎在别处等着他们。   玄北摇头,“去告别阿寥莱。”   虞子衿含糊哦了一声,到了竹屋立即迫不及待地跳下去。推开门却不见人。   “白胡子!”   虞子衿一边将小小屋子翻个底朝天一边叫喊:“白胡子出来!”   不见其人。   “白胡子去哪里了呀?”虞子衿撅着嘴,发觉玄北一动不动站在木桌前。   他们曾在此把酒言欢。   “我们要等他吗?”虞子衿有点舍不得这个古里古怪的老头,苦苦思索如何告别。   玄北淡淡笑道:“不用。”   “不等?我们不和他告别啦?”虞子衿歪头。   “他走了。”   玄北注视着前方,阿寥莱之妻的牌位不翼而飞。   六月时节,他问:若有一日新王替旧王,先生将如何?   阿寥莱答:无论何人成王,与天下百姓无干,则与他无干。   玄北便以为他也不中意他这个无为王。然而,立志辅佐明君治天下的老头,分明与虞清安君子之交,却带着妻子亡灵离开上京。这是否意味阿寥莱对他并非毫无情谊?   细细想来,颜诸倒也提过几回人老不中用,是时候出宫过几天好日子等死了。他信以为真,特意为颜诸留道旨意可出宫。   也不知颜诸是否同样不愿伺候别人去了?   更多情形浮上心头。   决塞离京前主动将妻儿送来,以证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都铭问他江山美人孰重。   八年前玄北提拔都铭做主帅,都铭声称报答,询问他的志向在何处。   一统江山或是荣华富贵?   其时候玄北介于王位纷争,劳累不堪。思来想去无言以对,只答尚未寻到真正心意所在。   “待得大王寻得心意,末将万死不辞。”   冰天雪地里,天下最吝啬言语的都铭口吐豪放言语,叫玄北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如今他答心意重,都铭既记得也明白他的心意。   如此看来,人生近三十载不算一塌糊涂。   玄北松了一口气,积压已久的烦闷消失殆尽。   再上马后,虞子衿来来回回讨问阿寥莱去了哪儿。得不到答案,又软软糯糯问:“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呀?”   玄北想了想,答:“天涯海角,四处为家。”   声音愉悦得前所未有。   虞子衿后知后觉去看他,见冷硬的面庞倏忽柔软,见眉眼中阴郁一闪而空。玄北兴致勃勃,嘴角挂恣意的笑容,气势张狂。   如此自在。   真好呀。   虞子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圆溜溜的眼珠子活泼灵动,又高举起两条手臂大喊道:“黑马快跑!”   “快跑啦懒马!”   “我们去天涯海角玩啦!”   虞子衿粗鲁地扯了扯它的毛发。   嘶——   橙黄夕阳与晚霞齐齐挂在天际,两行飞鸟过。骁勇善战的黑马仿佛不耐烦小子的催促,突然撒腿狂奔。   尘土滚滚,过处余下的是笑。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舒服! 第89章 后记   夕阳黄昏下,晚霞挂千里。   上京城中春光楼,说书姑娘许如菁,红唇白齿相交碰,古往今来奇趣事,事事俱全 。   “今日,阿菁我便讲讲这赫赫有名的玄北圣祖。”   细密珠帘后,姑娘容貌难以窥探,声脆如杜鹃。她微微一笑,道:“史记有言:寅末动乱近百年,天下分裂,唯以邺律泽三国鼎立。邺国中有就有玄北王耶律赭邺。   “这人呀,不同寻常,成王前是少年将军。驻扎塞外历经十年战争,攻无不胜,说是武神在世也不为过。他独创军队,称之为轩定军。后来做了大王,也是独一无二的武大王。”   姑娘轻声曼语稍顿,“他成王后,为人处事果敢狠戾,杀兄弟毫不手软。在位四年立志治腐败,构建直隶法制机构管束百官,讲究以法治天下,而不是当时盛行的礼仪。另外也有史书记载他奇在不信鬼神,一连多年不举行祭祀大典,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听众头一回知晓这等稀罕事,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这人的政绩难说好坏,姑娘我就不多说了。传闻的是玄北曾在开元361年得到一个美人,封号琉璃美人。这之后就沉溺美色荒废王道,惹得手下两员大将——奇才虞清安与将帅都铭反叛。”   姑娘轻轻一笑,“乡间野史关于琉璃美人说法多,一说美人姓虞,又称虞美人。他入宫只短短一年,祖庙起火、科技舞弊案、战争祸事接连不断,因为被预言为祸国妖物。”   “今日姑娘便是要说这玄北美人一事?”   “正是。” 许姑娘付之一笑:“且说开元359年,那位古怪的玄北圣祖暗访相府……”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谢谢大家!!   我居然写了私奔的大王和美人,哈哈哈哈活活笑死。   第一篇文第一篇固耽文,没有大纲还不会制造冲突,全凭一时热情和直觉写,写来写去不过是为了写几个人的故事而已,慢吞吞的。   谢谢大家支持到这里~   谢谢大家喜欢虞子衿喜欢玄北喜欢冬生喜欢小奶娃子喜欢木头喜欢婴贞!   没完结的时候以为我会超级酥爽的码完结局然后废话一大堆,结果现在不知道说啥哈哈哈。   不过还是很开心!   晚饭吃我可爱的排骨焖饭,特别奖励加个咸鸭蛋哈哈哈。   我会继续努力写不同的人写不同的故事的!   最近梦想着贯彻日式温柔,想写偏向普通设定的普通人的恋爱治愈小故事~   对啦,隔壁连载日更文《霸王龙与小娇花》:怂受与食肉野兽派攻的成长史/剧情流/猎奇末日设定   预计四月开的预收文《你怎么这么皮》:贱皮戏精明星受的洗白之路与高冷暴力心机攻的攻略之路 /无脑小甜甜   谢谢大家!   有缘再见!